离开祖玲家，郑安安直接回到乡村画室。他觉得，自己对忧伤有了更深的理解。他就着灯光画起来，他目光如炬，透出平时没有的洞察力，有一闪而过的清醒，也有稍纵即逝的迷惑，有时是心领神会的样子，有时又陷入无法言喻的神秘泥潭，有时犀利，有时缠绵，嘴角随着画笔的节奏一动一动，并发出粗重的吸气声，每一笔都如同付出了足够多的体力，每一笔似乎都是与某种力量碰撞的结果。他一直渴望达到的境界是让一幅作品脱离平俗，接近永恒。现在他从自己的笔触里看到了。被他称作“永恒”的那种气味此刻正从笔触里流出来，将他深深迷惑。他被迷惑了。他相信，他一直寻找的东西就是两个字，永恒！他相信，一个艺术家，永远会被创造永恒的欲望所迷惑。正像一个商人对财富的渴望，一个政客对权力的渴望，一个艺术家的雄心，就是创造出与日月同辉的杰作。米开朗琪罗创作大卫时，如果认为一周后将遭到唾弃，那么他一定会睡在床上不起来。普鲁斯特写数百万字的《追忆似水年华》时，一定抱着傻瓜般的理想，视不可能为可能，要把整个童年时代，包括每一个傍晚的光线和每一个清晨的气味留在纸上，让时光的流逝成为可观赏的，而他真的做到了。贝多芬创作《第九交响曲》时，一定相信自己和上帝一样伟大，相信自己的作品是任何时代任何人都扳不倒的。事实确实是这样，艺术家的一生就是搏斗、消耗的一生，与自己，与平庸，与命运。不过只有少数艺术家偶然创造了永恒，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彻底的失败主义者和悲观论者，因为，他们总是从最高处摔落下来。正如有了盛名之后的诗人艾略特说的，“凡是诚实的诗人，对于自己作品的永恒价值都不太有把握，他可能耗尽一生而毫无所得”。一个艺术家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深知永恒之稀少，又不能抑制创造永恒的野心，一个艺术家的一生只能是为了艺术的一生，艺术令他成为不自由的人，成为忧伤的人，成为与生活格格不入的人，成为不得不深深藏在白日梦中的人。
现在，他敢肯定，最大的永恒其实不是别的，就是忧伤。忧伤其实是艺术的永恒主题。全人类的潜意识聚集起来，就是忧伤啊！
黎明到来前，整个画作终于完成了。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忧伤了。他终于把它画下来了。他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天亮后他开车回到市区来。
他吃惊地发现，自己把车停在了祖玲家小区门口。他盯着那地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没打算去祖玲家，也没想打电话给她。
小区的黑色铁门半开着，偶尔有早起的老人和上学的孩子从里面走出来。他觉得，从里面出来的每一个人都有亲人般的感觉。铁门内那一排半大的洋槐树，也透着亲人一样的亲切感。铁门两边被晨光照亮的红色砖墙，一样散发着亲近的气味。但是，一切都染上了浓浓的忧伤。亲切而忧伤。亲切、忧伤又绝望。
他感到累了，想回家补觉。
这时他看见了祖玲，她推着轮椅出来了，轮椅上坐着杨勇。杨勇歪着头，睁着眼睛，眼睛上面却没有了昨晚上的小木夹子。他心里一惊，惊出了一身冷汗，惊得整个心脏剧烈地抽动了一下，当祖玲推着轮椅渐渐走远之后，他才明白自己之所以吃惊是因为担心——担心杨勇的病情一夜之间好转了！上眼皮无须用小木夹子夹着了！那么，他的潜意识是盼望人家的病情进一步恶化的，甚至盼望他的死！
他知道，自己爱上了她！
他看清了爱的自私本质，如同中了圈套。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