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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是影

现在告诉你,我爱的女人

可能是你,可能是她,可能是

最不可能的

——沈鱼《宋朝人物画》

阳台对角绷着黑色塑胶线,悬挂昨晚刚洗的衣物,其中一件淡绿细直纹短袖我最喜欢。之前两天它都区别于其他的短袖,单件掺着洗衣粉放在红色小塑料桶浸泡,现在应该把它们一起收进屋里,虽然还带点潮。提上裤子,光着上身直去厨房,厨房真没劲,随手拿了个东西,是个西红柿,右手提了玻璃水壶便向阳台走去,无谓地摇晃着玻璃水壶。附近的花鸟市场有塑料的喷水壶,可惜它是塑料的。当然,玻璃的水壶易碎。我宽容卖塑料喷水壶小贩所能给的理由,他一脸无辜:才五元钱的买卖。不过他身后的空玻璃水壶把握了最后的呈现机会,反射着光,我加了七元钱换下它。此刻房子里的光线较差,到门口刚明亮一点又很快暗下去。天变得真快,我俯下身子往盆子里盛水,阳台防盗栏杆外已经飘起了雨。盆子在阳台的右角,雨水先落在窗前铁栏杆上,再顺着花草的叶脉滴到盆子的土壤里。吮吸起左手的西红柿,汁液少得离谱,还以为是瘪了的干果。我甚至以为,沉闷空气中动物和植物都是些小小干果。住在楼的四层,对面是一幢同样九层的楼,外墙涂了半层的乳胶漆,看得出是在旧房的基础上改造。由于刚搬进来没多久,我在小区进出的人流中显得陌生。楼房之间隔着四棵棕榈树。内侧两棵棕榈树偏高,外头两棵可能刚种植不久,显得略矮。它们的棕叶聚生于顶,发散得近乎松弛。内侧两棵绿色棕树之间是灰色偏暗的楼道。光线低沉,半天了都没人在楼道出现。三到五层以及第八层楼道口安有小牛奶箱,绿色房子造型,透过自身的孔被大铁钉铆在墙上。第九层楼道高于我的视线,所以没看见什么。在对面五层楼的护栏上,排着七盆花草。时节还没完全来到,有三盆依旧秃着枝丫,另外三盆冒出嫩芽,奇怪的是有一盆居然挣扎着开出了红色小花,因为隔着远,没看清楚是什么花。雨滴追逐着雨滴,落在我阳台盆栽的榕树叶上,叶子颤动,枝丫摇晃,但还是支撑不住这重量。风从东面吹来,雨水砸在窗口的铁罩上,紧凑又零乱地打击。我收下衣物,挂在卧室客厅的衣橱里,每件衣服都隔着一定距离,并且,保持衣橱的门敞开。

鼓楼区的西北处我租了间套房,一室一厅简单装修。从住处到工作地点的这段路,有闲置的电影公司、昂贵到有些浪费的首饰铺、酒店以及豪华像酒店的住宅区、成年人的游乐场与难得的免费公园。将它们贯通的则是曲折的街巷,用铅笔在城市地图上标出,它们就构成一个字母——M,准确地说,应该是个倒置的“W”,首尾两点之间距离没那么均匀分配,中间相对密集,是嘈杂的闹市。如果有时间,哪怕你走马观花也能淘到一些像样的玩意,我就常去逛,这是个人的职业习惯。巷子里叶子葱翠,老屋子年久失修,多是低矮红砖房,好些房子里还用着原始的马桶,简易的痰盂,我经过的时候常看见老人将秽物倒进河水,还在河边冲洗,用刷子擦。坚硬的塑料须擦着金属面,磨出笨拙的窸窣声,如同猫鼠在青瓦屋顶追逐,或者,已经接近尾声,猫捕获了它的猎物,眼下正挑逗。屋里的人将衣服挂在窗外,巷子中砖瓦紧凑地接着淅淅沥沥的水滴。“滴答滴答下小雨了,种子说我要发芽,我要发芽。”记得初来时,我在小巷中穿行,寻找这稚嫩的朗读声,不一会儿晕头转向,随即问个老太太附近有房子出租么,热情的她告诉我她家就有待租的房子,却又警觉地问我租这处干什么。还能干什么,我是当地民间工艺品厂的业务员,我的职业是积极地在城中寻找合适的商家推介特色的漆器、角梳、纸伞、绢扇、琉璃花瓶。厂里的集体宿舍人满为患,后来的人无处容身,像我,就需要租间房子。这栋楼老太太有两层房,之前楼下住着她的儿子儿媳,不过,他们去南京工作了,楼上则是她一个人照看两个孙女的地方。本分工作外,我有个习惯——收集容器,这非职业习惯,而是生活习惯或者说爱好。爱好是种盲目的人生态度,可能生活的客观环境培养并塑造了它。我更宁愿认为它只是偶然且长久的喜欢。我甚至喜欢抱怨。我跟老太太抱怨,“推介产品很苦”。但抱怨没有多大用处,我还是交了半年的押金和首月的房租,这些金额足够督促我认真尽责地工作。搬着行李尾随老太太进屋,从她手上接过钥匙,然后目送她上去。老太太说她姓古,古老的古,她就在楼上,如果居住有什么不便可以直接上楼找她。记得轻轻敲门,不要吓到孩子。回头拐进洗手间,开了灯的同时换气扇也开始“呼哧”运转。便池旁积着一小片黑水,旁边摆放旧刷子和柱塞,我只好盯着墙看,看见了细裂缝。洗下手,我便躺到床上端详天花板,想象屋外的风景并琢磨我手上的玩意。因为空虚,你试着把耳朵贴近瓶口,能听见声音。

起初以为能有份工作和暂住地就不错,等有了工作和住处,发现日子过得没劲,要么阳光太晒人,要么过于刮风下雨,仿佛生活并无多大奔头。去工艺品厂,要穿过长长的街巷。南方市场虽大,人却总是小气,若说北方人总是爽气,倒也不一定。而南方人确实推推闪闪,把玩半天也不见得真狠下心买去。又不是很贵,我心里也会嘀咕,按理这个城市的消费水平不致如此。三三两两的来人订购,又全不是大的生意,四处奔波弄得人一点脾气也没。都随他们,合意的就买卖,不合意的继续寻找买家。往往为了一宗大的买卖,我得学着不厌其烦,三顾不够,那就四顾。每次清晨出去,四周无人。红砖平房里的其他男人一般日起三竿才推开红漆木门,靠近树下,蹲着洗漱。他们一般很迟才休息,晚班要上到深夜。开始我只是好奇。巷子间有泛绿河水缓缓流过,巷子里还有少许工厂仓库,至今好些年头,几被弃置。也该枯木逢春,来了些外地人买下重修,其后自是大大不同。大红屏风与蜿蜒绿岸河道相映衬,红色的灯笼在空气中游走。河边有浮于水面的系舟可以小坐,人来喝酒,面孔又时常是新面孔。我想,在午后河边绿树掩映的椅子上谈天小饮,会是舒心事。后来我被好奇心驱使,来过几次。人真奇怪,倘若有了想法总会去实施,或迟或早,终究是无法遏制。

我见到的男人留着长发,戴着帽子。看起来年轻,笑容灿烂。他们提着啤酒,没有目的地走来晃去,偶尔摆几个姿势吸引人。这些城市的过客,聚散后什么都没有留下。我身在其中,全当是个看客。慵懒的灯光照在脸上,我想起我的朋友,记得名字的,已没有印象,样子依稀记得的,名字又已遗忘。

有次回来走在巷子,打我后面经过的男人跑到我的前面,压低声音问:“先生,去菊园得经过这条巷子么?”他把手搭在我的肩。

我抖开他的手,一脸疑惑,回答:“是的。”

男人急切地又问:“那菊园最享受的服务是什么?”

我茫然:“不知道。”

他还是不死心:“那到哪里可以更方便呢?”

我明了他的意思,只是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你住在这里,却不知道这里的服务,先生,你真是个怪人。”

他走开了,抛了一句话给身后的我。

怪人?古太太知晓我是个常人。也许我们过于寻常,以致大家对我们会有更多要求。除了熟悉上班的线路,这处的服务以及娱乐设施我仅仅去过而已,毕竟属于自己的时间本来就不多,何况在不多的时间里我又容易疲倦,需抓紧时间休息,这就要学会拒绝别人。从最近的车站到上班的地方只需坐几个站,再穿过两条巷子就是。好几次我坐过了头,在车上睡去。其中一次睡过了好几个站只好在车上继续睡下去,太累了。巷子里的一角是家菜市场,斜下角是我每天打发时间的场所,它有着严格的刷卡制度,跟我微薄的工资挂钩。在我进去消耗时间前,我先去菜市场的小摊子上买来油条、海蛎葱油饼、馒头或者面包牛奶和别的,都可以,只要它们能填饱肚子。通常油条三毛、豆浆五毛。我有一个朋友认真地告诫过我,你不能饿着,我的朋友说你的胃不见得比我好。由此,我常在有限的时间里躲在屋中借助食物充实自己。古太太提醒我,整日呆在屋里是不好的。这我也知道。朋友留在我房间的日记本倒数面上写着:千万不要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零食,因为这样会让人不知不觉吃下三倍以上的食物。我的朋友是个胖子,他很注意饮食却还是很胖,这没办法。

我是在居住的巷子里认识胖子的。那天古太太的两个小孙女在家中,而古太太买菜一直没回。直到家中来了电话,孩子够不着跑来叫我。“电话,叔叔,电话——”我上楼接了电话,是区交警中队打来,告知我古太太在二环路的高架桥下被一辆白色小车撞倒,人已在民生医院骨科病房。电话那头,嗓音浑厚的中年人要求伤者亲属快些过去。孩子们已经懂事了,她们哭声起伏,说要见奶奶。我说我不是亲属,但我马上带她的亲属——两个小女孩过去。知道了确切的房间我便抱着两个孩子出去,谁知道这一出去却是被巷子里的淡绿色肉身弄倒,一件淡绿色直纹短袖,它的主人是一个胖子。仿佛藤蔓的枝干挂满身子,显得生机盎然的胖子就站在树下,仅仅是站在树下,他的目光越过高架桥,而我看见桥上的车子变得模糊,空气中弥漫颗粒尘埃。他羞涩地道歉,扶起了孩子与我,还问去哪儿这么急?记得当时我是闷声说:“去医院。”“医院?太巧了,一起拼车过去吧?”也奇怪,我竟不觉得他误了事。一行人站在高架桥下候车,等着往医院而去。他也住在巷子里,要到医院看病。他一路说自己太胖了,再这样胖下去不行。等车时候胖子买了几瓶水,递了过来。大家显得不那么焦虑了,两个高架桥下等车的男人,两个空气中的小小干果,谈起气候以及城市的绿化,这时候梧桐的叶子已被清洁工整齐地扫在一处,在角落的地方它们会随风盘旋起来。我们沉湎在交谈之中。

“多好的梧桐树。”

“是很好,可惜不多了。”我们互相看了下对方,分享了彼此的惋惜。

胖子说:“这个城市不适合种梧桐,它们太娇气。”

“是因为气候么?”我停顿了下,“应该也是。”

因为常有台风的缘故,这个城市的梧桐树所剩无几。

“它的根系太浅了。”

在树的荫庇之下,两个孩子睡着了,她们哭得太累了,胖子说。现在这个时间段正值出租车交接班,黄昏的云彩让人眼花,枝叶间透出一些光柱,傍晚时分,它们看似坚强。我半眯着眼睛发呆,无数的尘埃在这明媚得有点不像话的光亮里聚散,有种身不由己、永不停息的盲目。

“想什么呢?”胖子在问我。

“这样真好……”我迟疑地转头向他,同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是呀,古太太还躺在医院,我应该替她家的孩子们发愁。

城市里林立的楼厦灯火通明。胖子说,热带雨林气候几乎没有四季的明确界限。我当时问你说什么。胖子说,没,这里四季如春,真是好。车子在路上耽搁了许久,磨磨蹭蹭,两个小孩在沉闷空气中睡得更香。黑黝黝的夜幕,包容着通体透明的城市。一切都在柔柔的光带中流淌,车子在光影的输送带上缓缓驶向夜幕的深处,车轮碾过水泥与沥青,似在容器的光滑壁面反弹单调的节拍,哗——哗。

到了医院,胖子去找他的主治医师。“和他约好了,今晚他值班。”胖子对我眨了一下眼,“这可是一个极有风度的中年人。”

我不明所以,“嗯”了一声就抱着两个孩子与他作别。

“我还会过来找你的。”胖子转过身子。

医院里福尔马林的味道浓烈。与我一样年纪的女护士喷着消毒水。问过总台后,跟着这女护士来到古太太的房间。

古太太见到我们,眼睛更加湿润。孩子们下车后就醒了,醒了便接着哭,我放她们下来,看着她们扑向她们的奶奶。古太太摸着她们的头,一脸无辜地看着我,委屈地说:“我真是沿着人行道走的,真的。”

“可怜了这些孩子,你说该怎么办啊?”古太太拿了床沿护栏上的毛巾揉眼睛。

我一时无语,又很快回过神:“跟孩子的父母说了么?”

古太太摇了摇头。

“不行么?”我不理解。

“他们没有时间的,我还是不吵他们好。”古太太满脸无奈,摸着孙女的头。

“可你怎么办?这两个孩子……”

古太太看着我:“我这两孙女你帮我先带着好不?”

我没吱声,毕竟我是要干活的人,虽然喜欢小孩,但不能因此……最近工作总不起色,而且我刚预交了半年的房租,再不干活就要喝西北风了。古太太央求地看着我。我低下头,心里想她可能连晚饭都还没吃过。古太太却指望我能肯定地点点头。她看着我。月光透过松树枝叶落在窗口,我看着这窗口。在大多场景下,眼睛能将不一般的景致摄入心灵,让人心里一紧。然而,谁知道呢?我获得的总是些令人沮丧的影像,而场景中丰富多彩的画面一个也抓不住。我不想回绝她,可我怎么可能有时间?推销玻璃瓶就够耗尽我所有的时间。女护士换了床单就离开了,顾不上我和古太太间的尴尬气氛。两个小孩子开始唱起了歌。

倒是胖子走了过来:“我也喜欢小孩,小时候……”他还对古太太笑。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来,听了多久的谈话,有没有察觉到我和古太太之间的无奈。

“小时候我就喜欢小孩。你看她们唱得多好。”他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小孩一样。他对古太太频频点头。“到时我也可以帮忙,我们住得也算近。”他开心地对我说。他期待我点头的眼神瞬间动摇我。我的意思是,那好,就这样吧。我跟古太太讲了来医院前的经历,反复提到胖子的热心肠。可他怎么会这么悄无声息进来了?管他呢。我对躺在病床上的古太太点了头:“但是太太,你要早点康复啊。”

胖子明白我看他时满头雾水的样子,解释这医院太小了,然后又变魔法似的拿出四份盒饭。他的体积允许他有满身的小把戏,他悄声进来时,我没注意到他手里还有这些东西。我觉得是不是心宽体胖的人总是比较细心,这应该也是天生。我一直吃不胖,一直不在意周围的人事,常被电视里的广告弄得哭笑不得,他们舞动拳头声嘶力竭,男的说我要强壮,女的说我要丰满。

胖子把盒饭里的饭菜夹给了两个小孩,甚至也夹给我,指着他手上的盒饭:“我不能吃太多,这些就够受的。”两个小女孩,乖巧地依偎在古太太身边,要古太太喂饭,这病床竟足够大。怎么带她们回家,以后又怎么照顾她们的饮食?我闷头吃着饭,茫然得没有更多动作。胖子帮忙,他抱了抱两个小孩说,要让奶奶休息,都要困觉了。可能孩子也困了,丝毫反抗也没。但是第二天早上呢?我甚至怀疑孩子们晚上都要三番五次地醒来。想到她们要哭闹我就头痛,但我还是不忘跟胖子道了谢。他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回去的车上,因古太太的事故,我们提到了生命的脆弱,我记得生命体甚至会有自燃的现象,并跟他解释了半天。胖子说这让他想起乡间的磷火,好几次它们在遥远的路那边,突然鬼魅一般近身,绿莹莹的光,带着点邪气,却又照亮了前面的田埂。那晚回去路上他相当迁就我,凡我说喜欢的,他都附和;但凡我厌恶的,他也同样附和。我觉得他一路上有些莫名其妙。更不知所以的是,在我面前他甚至不保留秘密。我并非一个坚持刨根究底的人。可是自胖子对我说“我跟你说”以后,一路上我只是听着。偶尔表示,嗯,我知道了。

他还在说小时候的时光,我则在适当的时候做微微惊讶状:“是吗?”

于是他可以继续回忆,于是我可以继续知晓。

他喜欢坐在家乡的山上,不知道为什么,采集山上的石子,还分成不同的梯队。“恩,就是互相撞击,”胖子问我,“你能感受到么?”

“就是互相撞击。总有一个要粉碎。不粉碎不行。”

“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我觉得其中一个应该要放弃。”

胖子居住的村落到镇上要经过一片海滩,两公里长,贪图方便的人可以用一块钱搭上去省城的小私营客车。胖子曾爬到家乡丘陵上俯瞰过海滩边的公路,附近居住的人管那处叫长屿,听当地口音地名大概如此。村里的人在滩上、山下以及所能拥有的空地上晒海带。拖拉机托运长长的海带,随时可能会像之前车上垒得过多的红砖一样掉下一两条。冷清的海产品加工厂边散落的冰块在融化,带着杂质的冰水渗湿地表。如果不想一直绕着海滩边的公路走去镇上,那么就得在一小段路后爬上横跨村镇的丘陵。丘陵青翠小松下是一些零散的坟墓。

以前自己寒暑假离校时,乘中巴回去会经过那里,但没有下去看看。世界小得就像集装箱,同质的东西总要挤在一起,我有个同学老家就在那里。快五年没见面,不知道该不该联系一下,又怎么联系。这个同学,是个女同学,估计她也在城里忙活,彼此隔得很远。

“四年前我再回去时远远就发现因为围海造堤,海滩消失,波浪仓促地拍打大堤。我曾收了一麻袋的石子到家乡丘陵上的防空洞里撞击,碎石粒被通风口上强劲的风挟持到半空。”

“半空都是飞舞的沙石,你想象得到么?”

我几乎可以想象到胖子站在通风口,向下望着通往镇上的公路上时而出现的小私营客车,并转移到离海港一定距离的渔船,三三两两的渔船,更多的渔船消失在海天背后。

“初中的最后一年,我寄宿镇里人家读书。”

“房东太太的女孩真是可爱。”他陶醉在回忆中,“鬼使神差接触到这样一个姑娘,我放弃了学业,甚至连白日做梦也顾不上。”

“她的母亲不让她读书。她却恨不起来,作为家里的长女,她显得比独生子女更为懂事。她的父亲做远海渔业,一次远海作业,恰好台风,镇上的警告来得比往年都迟。结果,葬身鱼腹,剩下几个孩子和一栋大房子。”

“个人成长中许多故事的结局都是悲伤的。现在我再也不可能遇到与她相似的人,就算有相似的也没用,除了发呆我没有别的更多热情,是啊,连试着去爱也没有可能。在我将离开学校的那个学期,女孩被镇上打铁铺的男人,挟持到山上的防空洞里。有什么比这更伤心的。我在学校听了传言,直接到打铁铺,看着敲打铁皮的工匠,他使一堆明晃晃的白铁皮成为水箱、灶台和货架。我指着那个男的:‘畜生。’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可正是这勇气害了我,你若我问我后不后悔,我是不知道怎么回答的。那个男的居然连我也不放过,他的汗味可真特别。”

车子在巷子口停下,在他把我弄倒的门口,胖子停了下来,抱了抱我,说谢谢你。我看着他消失在巷子头,便抱着两个小女孩进屋,一头雾水。想象打铁铺的男人,他该是怎样的面目,使得胖子受了伤害却还会半睡半醒地沿着灰色的记忆徘徊。而我似乎又告诫自己,别去想胖子以及有关胖子的事。我得考虑,自己要一个人去照顾两个小孩的睡眠了。还好,她们都没醒,白日的来回奔波已经让孩子们睡意十足,再没什么事可以让她们担心。

走到楼上孩子的房间,“砰砰,砰,砰砰……”楼下传来敦实的敲门声。我把孩子抱到她们的小床上,会是谁找房东太太?不想去开门,这里的人我都很陌生。“砰砰……”敲门声顽强得不行,使我觉得在楼梯间等着敲门声最终消去极为不礼貌,可小心眼里决定还是等着。期间真有片刻的安静,但没一会儿敲门声越发剧烈起来,“砰……”我硬着头皮小步走下楼梯,打开了门,一个敦实的身子,穿着淡绿细直纹短袖,手抱着被单进屋。看上去他倒是这个屋子的主人,这个胖子。

“是我。”胖子咧着嘴笑,仿佛这一切只是他的小把戏,比如他居然有那么快的速度,但他似乎准备着更多的意想不到。

“你?睡觉前有串门的习惯?”

“串门?现在去串门或许太晚了些。”他热情地说,“丫头们都上床了?”

他看着我,说我怕你应付不来,两个孩子就是两只活蹦乱跳的小动物。胖子好奇地问:“楼下这间是你住的?”

“对,我就住这间,孩子们已经在楼上熟睡了。”我说,“白天把她们累得够呛。”

胖子走进我的房间,把他的方格子被单放在我的床上,然后上了楼。

“哦,这儿!”他把楼上房间的灯捻亮。挂着铃铛的小摇床退到角落,小摇床下面有可爱的玩具,漂亮的图片,孩子们曾经沉醉于自己的好心情中,这些轻便柔软的小玩具被她们的小手触摸得越发光滑。她们的奶奶还在墙上贴花蝴蝶的彩画,屋里可能显得杂乱但又是五彩缤纷。女孩子迷恋唱歌跳舞,安静的时候又懂得自己动手制作喜爱的手工艺品。孩子们非常喜欢展览她们的成品,只要房间有一定的位置,她们都会用自己的玩意填充。小床头灯是必不可少的,夜里起来她们可以随手打开。灯具各种造型都有,她们喜欢葡萄的造型,绿叶下葡萄粒青翠欲滴,葡萄内光线柔和。

我们习惯地对看了下,微笑着下楼。胖子很快洗了身子换了睡衣。“我还是留下来陪你,你一个人照顾不来。”

我说:“不用不用,这太麻烦你。”

“没什么,都答应古太太了。两个大男人也不会有什么事。”他让我放心,“一百个放心。”

我心里却是在想,早上还是陌生的家伙,谁能料到晚上会共处一室,而且怕是要共处好几天,古太太的健康出院似乎遥遥无期?看来两个人的相遇,是很奇妙的东西,而彼此的信任更是说不清楚。有时信任一个人需要许多年的时间。因此,有些人甚至终其一生也没有真正信任过任何一个人。如果说谁信任他所见到的每一个人,那谁就是一个傻瓜。今天两个傻瓜在逼仄的空间里,分享突发的盲目,盲目到让自身无法控制。人一辈子少有傻的机会。后来几个晚上胖子还带了些闲书过来,胖子说看闲书是个好习惯,怕你憋在家看孩子会闷得慌。

我也会建议他睡前喝点什么:“不想喝点什么?”

每晚他都会肯定:“好主意啊,我们来干一瓶。”

我们喝完,熄了灯。

古太太放心地把照顾孩子起居的活托付给我,退了我的房租。我坚决不接受,但是老太太很犟,我想过这些钱应该花在孩子们身上,我替孩子们找了附近一家口碑甚好的达明幼儿园,在白马河公园附近。古太太还在医院,这个可怜的老人。胖子经常过去帮忙,他说他只是为了准时看医生,减肥真是要命的问题。孩子白天待在达明幼儿园还好办,傍晚接她们回来的路上,她们似乎也有无穷的问题。她们问我,奶奶呢,奶奶回来了么?其中一个还问怎样才能使9-2=11,另一个接着说:“就是说这些数字都是火柴拼成的,何老师说只准移动一根火柴。”我移动了一根火柴给她们看,她们跳着说:“哎呀,真的可以呀,真的可以呀。”

她们的父母有时会打电话回来,并从女儿口中得知这起事故,显得很感激我。我觉得没什么好感激,因为现在我是在这里白住,我觉得这样白住似乎不光彩,可以理解成乘人之危。胖子安慰我说:“你也不容易。”我好几次迟到打不了卡,公司已经警告我了。但通话中我只有建议孩子她爸妈也该抽点时间回来。“还是麻烦你多照顾下老人和小孩,”男的说,“你也知道来回一趟多不容易。”“事情繁重的,生意也不好做。”我依稀听得见另一端电话里女方的声音。

我是觉得跟孩子在一起自己会多点天真。孩子见不到父母时就特别吵着要父母,等见不到奶奶时又觉得奶奶应该陪在她们身边。而时间,有时会冲淡牵挂,但也会加深思念。在孩子们都想着奶奶时,她们的父母也会恰好打来电话,都是我抱着她们接电话。这个城市的人过着浮冰式的生活,顺流漂到离自己城市数百公里远的地方。我是从另一个城市考到这个城市的高校并留下来工作的,中间还有些动摇。胖子则不一样,他是这个城市的人,只不过是从乡下来的。他说及的那个乡村我并不陌生,我有个同学也是那里人,估计那人现在也在城里的一个角落工作。这个城市多的是这样离家的人。浮动的冰块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相互取暖,得以流动。晚上两个小孩又跟她们的父母通电话,孩子说不了几句就不停变换表情。她们分别说我不想去上学了。

“为什么呢?”

“是不是阿姨对你们不好?”

她们整齐地摇头。

“你们不可以不读书,我白天要去上班的。”

她们从我的篮子里各拿了一把梳子出来,梳着对方的头发。“叔叔你用那个盛梳子的篮篮把我们装起来吧,把篮子挂在上面。”她们用手指指着阳台上的晒衣钢管,“我们就挂在上面等奶奶回来。”接着她们又哭了起来,她们还说“我想爸爸”,还说“我想妈妈”。

“真让人心疼,”胖子说,“乖乖的,就带你们去海边。”

去达明幼儿园接她们回来时,达明幼儿园里已经没多少小朋友了。通常都是这样,我一直认为孩子在学校比在家里听话,所以通常很迟才去接。我上下班的时间比较固定,搭上公车,下车,然后去达明幼儿园前要经过一座公园。白马河公园环境幽静,景色宜人,是一个休闲散心的好去处。近日来我都先在公园里点上几根烟,等抽得差不多再往幼儿园走去。烟带有虚妄的实体,吸进去人就会感到温暖。我想把这园子逛一圈,可是,一个人逛园子是乏味的,如同被投进一个透明的容器里,仿佛开阔得很,其实四面触壁。那天两根烟后,我已经满足了,我正走出公园的门口,一只手突然搭在我肩上,我忙抖开。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人跟人打招呼就是不愿意马上开口。胖子后来也说,这在北方边疆,牧民肩上要是被搭,准挥刀过去,剁了。胖子那晚递了一根烟过来,继续说,北方沙漠地里狼多,这厮顺势搭在人肩上,就等着你回过头。你一回过头它就咬断你的咽喉,胖子呵呵笑着。“那我这一抖开还是正确的。”我说。“也不是,这是在南方,”胖子说,“要是你刚才回头,我不咬你喉咙,我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咬到你舌头。”胖子示意我低下头,悄悄跟我讲了他的发现。“我走错厕所,你猜?猜不到吧,在女厕也发现了大大的男性生殖器草图。我还以为女厕留的只是悲情的绝情的无情的伤心话呢,艳情诗也有可能。”不久前我从地方新闻台看到城市公园里不少建筑被破坏污损,如厕间墙壁、门窗被挖小洞,影响市容,市建设局正同城市管理处商议修缮的事宜。

公园里长着不知名的树和蕨类植物。一棵树的枝叶牵拉着另一棵树,树的根部同时又是另一片阴生植物。蕨类植物就铺长在树荫下,地气潮湿,我的鞋踩在浓密的蕨片上,软软的。想找厕所行方便的我和胖子,于是回到公园里。这个城市仲夏的下午,太阳炙热而烦闷。白天树的影子重叠地压来。黄昏在这个季节总是迟到,一旦天色暗下来,园子里灯光稀少,一大片的黑暗,可以隐藏些东西。我和胖子在公园里游荡,见到公园里每一个人都注意地打量我们。四周所有人的目光都充满了怀疑与好奇,感觉公园就该是老人院,你们年轻人来都是不怀好意。仔细回避这些目光,我想到初见时,我和胖子就是并排站在高架桥下,周围的出租车忙着交接班,倒是不会留意我们这趟生意。这些老人趁着可以自由挥霍晚年,便在公园里晃动身影。他们活动的范围不大,几棵歪脖树的皮被摸得光溜溜。我和胖子在树后的石凳上坐下,树起到很好的屏障作用,仿佛切割了两个世界,两个世界都很和谐。

看到歪脖树的皮被摸得光溜溜,我想起一位朋友,她身材娇小,对修身养性的气功深信不疑,同在校园时常叫我结伴在操场慢跑,累得不行的时候靠在树上吸收树的精气,学校里的那些树都是松树,松针透过衣物扎疼了人。我记得她胸前挂着弥勒的玉像,她说玉能吸精气,也能收血气。胖子说我胡扯,笑着跑开了。我去追胖子,我在胖子后面追着说不要笑了不要笑了。这样我和胖子沿着流经公园的河水跑出公园,累得不行,幸好附近有一间麻辣烫店,在一个平分隔开的铁桶里的,一半是辣的汤,一半是不辣的。粉片、粉丝和猪血旺置于竹漏勺中煮熟,豆芽和侧耳根是用细线捆在竹签上,其余主料或切成片或剁成块或撕成丝,穿在细细的竹签上,分门别类地放在小方篓里。街头还有卖烧烤的小贩们,把小鸟一样的肉体穿成串,当做烤麻雀两块钱一串去卖。胖子告诉我,这些“烤麻雀”——它们都是从孵化厂贱价买回的,被淘汰的小鸡娃,剥掉皮,穿成串,烤熟后卖给馋嘴的人。我在麻辣烫店内一边吃着,一边看墙上的电视,电视节目比较无聊。胖子埋头看桌角的报纸,看完后,嘴角带笑地把报纸递给我。报纸里谈到美国的飓风把美国的城市淹成泽国,给当地居民造成很大人员伤亡,灾后尸体搜寻工作仍然在进行中。当地一位气象学者发表骇人言论,认为美国飓风是由日本黑帮利用俄国制的电磁装置蓄意制造出来的,目的是想在期货市场上大捞一把,同时报复美国在二次大战时用原子弹轰炸日本广岛。

店旁的大树下铺的席子上摆满糖果饼点,由于比往日要迟去接孩子,我决定把这些糖果带给古太太的孙女们当做补偿。

古太太住的民生医院,规模不是很大,但科系齐全。医院附近就是辖区交警中队,古太太的案例因为就近原则,就由该中队直接处理。虽然确定是机动车违章撞人,但机动车和肇事司机事发当时就逃逸了。倒是保险公司的人来调查过古太太的案例以及伤病、理赔情况,由于肇事司机当场驾车逃逸,理赔的事情变得纠缠不清。医院里的光线随着每间紧闭的病房门的开合,忽明忽暗。病人坐在房门外的长凳子上候诊,院里的主任医师一般一个礼拜只要上半天的班,周一到周五都分配好了。病人们焦虑地在凳子上等候着,家属在旁边来回打听,急切地等着自家的名字被护士小姐叫唤。因为主任医师一般只上半天班,所以病人也不好定点门诊,逮着哪个是哪个。好些人都是一大早就赶过来排队。

在放射科拿古太太最新的医疗报告时,我却发现一张久违的熟悉面孔,苏菲。我早就没再想过久别重逢的可能,可她明明就是苏菲,我曾经的苏菲,如今的护士苏菲。显得那么忙碌,旁人催促她拿化验报告:“我都等了两个小时了。”

苏菲聪明地回答:“我上班时间都还没到两个小时。”

是啊,要真两个小时,苏菲都可以轮岗休息了,在公共事业部门工作就是有合理作息的好处。苏菲应该生活得比较自如了,不然怎么会越发神采。记得我们离校的时候,一点精气也没,脸色苍白地被缴了钥匙,赶出了气派的学校大门。记得小公交车像贩运牲口似的把我打包回府的时候,我看见的是绝望。苏菲可能想不到我还会回到这个没有亲人的城市,怎么说呢,课本上不是还说,燕子去了总有再来的时候。

人生真是说不清,总会遇到该遇的人。

我又觉得自己好笑了,在死气沉沉的医院里,在无数个病态怏怏的愁容面前,想什么往事、什么人生,幼稚得可以。我匀好呼吸,叫了声:“苏菲。”

“啊,是你?上周三我就看见你来医院的,”她说,“你的背影就是那样,特容易认。”

“你怎么不叫唤一下我?”

“你步子迈得还是那样快。”她提醒我。

苏菲低下头。“我看着你身子闪出了医院门口。我在医院门口看见你和一个男的上了车。古太太是你什么人?”她急促地问,又好奇地看着我。

“她是我的房东,”我声音提了下,“嗯,她是个好人。”

我指给苏菲看,“咯,她的两个小孙女。”

“好可爱的孩子,我本来还以为……”

“以为?总少不了误会啊。”我笑着说。

“我就住在医院的职工宿舍,有空一起出去聚会?”

“是啊,老同学好久都没联系了。”孩子使劲扯着我的手,鼻息急促。我又苦笑,“太晚了,要回去了,不能再打扰奶奶。”

“可能我得送她们回去了。”

苏菲弯下腰对着孩子说:“听叔叔的话,这样奶奶才会好起来的。”然后抬头,“给孩子买点吃的,路上小心。”

我对着她微笑,没有更多的话。走出医院,路边芒果树的影子被站台灯光拉得瘦长。我抬手看了看表。

“车来了,叔叔。”

每晚坐公交车,从繁华的商业街穿过,车上的乘客表情都很严肃,孩子也从不和陌生人说话。感觉很快就到巷子口,时间这么快,我记得毕业后就没再见过她,错过了几次同学聚会,被她在电话里责怪,他们都说你蒸发了,后来就再没了联系。事实是什么呢?我一个人背着民间工艺样品闲逛民居,还拍了些照片。我记得我拍下街巷的牌坊,电线杆,墙,石板路以及头上斜跨过墙体的枝干蔓叶。我遇见了好几家寿衣店和裱字画的店。有刚满月的小黄狗和小黑狗,一只十元。还有一个老婆婆,坐在藤椅上,她想笑也笑不起来。我进了快餐店,喝了可乐,想起我的朋友。从新华书城出来时,我突然想到一句话:燕子去了总有再来的时候。没别的,这是无关乎什么的话。有时坐的车子开到学校门口,我还记得在校门口找人帮忙跟苏菲合照了两张。然后我走到学校东门,那时已经可以吃饭了,我要了份凉面,听到了以前我们常听的那首歌,歌名已被我忘了,有句好像是“在雨天,我告别你”。突然想,要记起什么仿佛一下子就能。“你试着把耳朵贴近瓶口,能听见声音。”那是苏菲看见我好奇她手上的瓶子,告诉我这个秘密。她还真把瓶子贴到我的耳朵:“你听。”

古太太的病床就靠着窗户,外面的阳光实在好。古太太最近老问我苏菲的情况,我介绍一些在校相处时的情况,但没告诉她苏菲都已经结婚了。古太太总是会有些善良而美好的憧憬,可能上了年纪的人都希望和和美美,皆大欢喜。其实我何尝不是一个过于理想主义的人。记得看过同一个演员组拍的两部南斯拉夫电影。其中一部,剧中瓦尔特神似伟大的铁托先生,当真瞻仰,而电影里的党卫军和盖世太保,多无奈的身份,他们失败了,说,这个城市,就是瓦尔特。还有一部电影里的歌是这么唱: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以前听相声经常能听到这歌曲,原来出自于此!看得真沸腾,心里有股火热的革命激情。我是容易被鼓动的家伙,作为一个天生的盲目乐观的理想主义者,是想象不到脚穿铮亮皮靴、腰扎皮带、肩背十字背带的德国军官该有怎样的冷酷脸孔,他是来带走你的么胖子?

在我乐观估计古太太快要出院的那天,也是我最后一次去那家民生医院。那天,苏菲给房东太太和我各带了好些鱼丸和燕饺来。苏菲还说古太太套在腰上供保护用的塑料腰圈可以解下了。见我一个人接她回来,古太太有点纳闷。回来路上,进了幼儿园,两个孩子见到了她们的奶奶。她们活泼地跑过来,忘乎所以。

现在,两个女孩子在阳台上,她们那么小,一副天真。她们会突然问我胖子叔叔怎么好久没来了。就是那种突然,我从床上起来,是的,我听到瓶子掉到地上,碎了,“嘭”!好像双唇被上下牙齿压迫得紧却又瞬息获得自由的欢悦。“嘭”的一声!一刻空白之后就接着两个孩子的哭声。她们在玻璃碎片之间愣住,玻璃碎片应合水的反光。我丝毫没有责怪她们的意思,我怪自己没把瓶子摆放好,往瓶里盛水看它们汩汩被包容的时候,我就察觉瓶子摆放位置不妥当。它们形同贵宾宴上摆放的高柄瓶杯,守候名贵水酒的亲近,贪心得容易脱落。虽然没有丝毫责怪的念头,但我还是呵斥了她们,具体呵斥什么我都忘记了,小孩子们也没注意听,她们哭得那么专注。呵斥起来我才能彻底从睡意和回忆中脱身。睡眠是一种潜意识的拒绝。休息不好,人的情绪容易急躁。每到晚上两个小孩都吵着要和奶奶一起睡。她们的奶奶已经回来了。我也轻松了许多。

奶奶听到哭闹的声音小跑了过来,看着地上的碎玻璃,说:“我来扫我来扫。”

我笑着说,没事,婆婆。

还是我来吧,你刚从医院出来。

也好,你陪我去超市好不好,小孩子我一个人应付不来。

她说我去买菜,你看好她们就好。

我想也可以,今天周末。我递给她们西红柿吃,她们不要,她们满脑袋想着的可能就是阳台上被打破的花瓶,想得小脑袋都不够用。去外面走走就不觉得日子长了,适当运动来释放荷尔蒙是必需的,它可以使人更加放松、平和。可释放过多时人们会感到饥饿。我陪着古太太去超市买东西,还替她付了些钱,结果发现自己骨子里是小气的,但没关系,这一天会过得很快。牵着两个孩子回家,看了电视上的《童言无忌》,听到了熟悉的结尾曲,是法语的那首,名字我忘了,是一老一少对唱的。我想起来我有好多事都忘了。我躺下来想,这时苏菲给我发来短信,问我在干吗。我回答还在休息。一般除了睡眠,阅读就是我的休息。我准备看会儿书,然后去找苏菲。

苏菲在福楼等我,她说已经吃过晚饭。我回了短信,让她再稍等。福楼跟天堂电影院分别处于横街的两端,街道两旁被服装店和间杂的小饭馆占领。出了街道就是竖街,竖街的站台是全市公交车路线最密集的交汇点。我有时候坐公交车过来,有时候骑自行车。有次骑自行车,一只白色的蝴蝶落到了自行车的左手柄上,在它停息的瞬间我茫然失措,终于伸出手去的同时,平静地看着它飞进省电影制片厂的杨树间,最终没了影子。我还有过几次类似的机遇。比如突然飞进卧室、教室、办公室以及童年老家石墙上挂着的丝网的绿色的小鸟。我不知道它们是否象征着什么,比如某些确切的人抑或同一个人?它们如此造访了多次,我每次都能抓到手,结果都选择放生。骑自行车不方便的地方就是骑车带人,为此自行车才被我卸了后座,但和人推着自行车走路又嫌麻烦。我跟古太太说晚饭我就不吃了,我今晚要出去,你带点吃的回来吧,孩子她们之前就吵着吃魔法鸡块。古太太从民生医院复诊回来,能顺路带回小孩。出门前我洗了头,照了照镜子,决定今晚不骑自行车。苏菲说今晚的电影是《麻雀快飞》,我在电视上看过预告片,觉得这部电影的导演是个有想法的人。福楼是横街最大的酒楼,门前倒着大大的“福”字,红灯照耀,让人也跟着喜庆起来。我上楼看见苏菲坐在靠窗的下三桌,靠窗的一排桌子也就她一个人。福楼窗外的景色似乎出自印象派画家的手笔,意象重重的色彩。两条拥挤的街道横竖交汇,人的海洋,五颜六色的灯,充实地填补城市的空处。这附近的餐馆开张又倒闭,倒闭又开张,哪一家也没显得特别高明。当白天渐渐趋向日落,天空在两个人间暗下来的时候,坐在敞开的窗口前吃饭,是种愉悦的享受。

“呵呵,我在上面看见你进来了。”

“我发短信说我到了的。”

“是么,也可能是到了竖街站,呵呵。”

“嗯,是可能。”

“你不高兴?”

“没有。”

“那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不爱说话?呵呵,剪了头发变得不爱说话?”

“嗯,前天刚剪。”

“先生,需要什么?”服务生托着盘,分别有满杯的西瓜汁、苹果汁、青瓜汁和玉米汁。

“谢谢,不用了。”

服务生回头看了看总台,在我面前放下了一杯茶水又给苏菲添了些青瓜汁。

苏菲说:“你不吃点什么?”

“嗯。”我建议,“我们还是去天堂电影院吧,时间差不多了。”

“那,好吧。你晚饭吃了么?”

我说吃了。

苏菲昨晚一个人吃面,还给我发短信,我看成“京面”就问她什么是京面。她纠正我不是京面,没有京面这种面。她又补发好几条短信,解释写的是凉面。浇上蒜末、剁椒油、孜然,然后就盐醋凉拌着吃。我还问她什么是孜然,她说她也才知道,好像是当地特有的调味粉,土黄色,有辛辣烧烤味,近似胡椒,用作香料。我告诉她我不喜欢吃牛肉,香菜也一样。我从来不喜欢吃牛肉,按道理她也应该不喜欢吃,有一次翻书看到这个城市的人忌食牛肉。结果苏菲说很喜欢吃牛肉,尤其丁骨牛排,不过她也很讨厌香菜,一直想学着吃可放到嘴里就想吐。可能这个城市的人忌食牛肉的习俗是旧习俗,我不喜欢吃牛肉是因为我的母亲属牛,她不肯我吃牛肉。而苏菲说她母亲不肯她吃野生馆里的蜗牛、蝉与高蛋白苍蝇。苏菲问我喜欢吃什么,我想了一会儿,觉得应该是烧烤麻雀。我以前有个朋友也喜欢吃烧烤麻雀。德籍俄裔导演古斯塔夫就导演了新电影《麻雀快飞》,以一种类似脱氧核糖核酸双螺旋上升的叙事方式告诫麻雀快飞,通过多重时间循环呈现生命周围空间的危险。看完电影后,苏菲给我传真了一份德籍俄裔导演古斯塔夫在电影周刊上所做的关于这部电影的问卷调查,比较口语点翻译过来就是问,在我们这个空间,麻雀飞了就能重新获得生存机会么?对此我保持怀疑。我跟苏菲谈到潜伏在我们身边的危险,比如高架桥下骑自行车、高架桥边吃烧烤麻雀、高架桥上看日落西山,并让苏菲冒昧在写给古斯塔夫先生的邮件中连带谈及我的建议:高架桥的故事可能会是构架下一部的绝佳素材。最后苏菲还问了我朋友怎么样了。苏菲提醒我,就是那个我曾就他健康问题咨询过她的那个朋友。

你还说他是我老乡。

胖子的南部小渔港我没陪他去过,只是经常听他提起。最后还是和苏菲去了一次。

在民生医院重逢之后,苏菲仿佛心事重重,她捂紧胸口,路灯指引着她的影子投向医院的职工公寓楼。她和牙医的家在公寓六楼右半侧,高低适中,可以穿过两排松树看见商业街上流动的风景。人在六楼,看见松树稀松单调。牙医是个不苟言笑但很能理解人的瘦弱医师,他所热衷的不在于人的口腔而在于人的心理。苏菲说她的先生让她神经衰弱。那天晚上她是小心翼翼地开了书桌下中间抽屉的锁,在那本深蓝色封皮的内页中翻出两张在校时的照片,曝光在节能白炽灯下。

去小渔港的前一晚我接到苏菲电话。苏菲说他的老公出差,赴外地参加各省市医疗机构关于公共卫生系统建设的研究会。苏菲解释她先生的自理能力比较差,想让她一块去。“你也知道,我是懒得走动的人。”

我说:“怎么会这样。”在我的印象里,苏菲是一个活泼的人,她甚至喜欢朗诵这门艺术。一个人的声音美好到可以让人欣赏,这是很幸福的事。苏菲对事物的声音很敏感。

“我连故乡都好几年没回去。”苏菲突然问我,“就这次陪我回故乡看看好么?”

我知道,苏菲的故乡,也就是胖子的故乡。我和苏菲到村里,沿着村里的防洪墙走,城头的碑文上铭刻着明清修建的说明。一来是防洪,二来是防倭。如今这些城墙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城墙外的沙滩及邻近的海已经填了造堤。海水没了往日的湛蓝,往日可是有着明清时候的湛蓝,现在波浪却是仓促地拍打着大堤。成堆的人都去游泳,苏菲却和我沿着向山的小路走去。苏菲说她不会游泳。“很惭愧,是不是?”

“还好吧,”我加快了步伐,“我也不会游泳。”

“那不一样。”

“有区别么?”我疑惑地看着苏菲。她停了下来。

“我们生长的环境不一样。我从小在海边长大,你不同,你生长的城市是平原呢。”

“好几次和我家先生坐飞机过去的时候,我低头就看见一望无垠的平地。”苏菲还笑着说,“呵呵,真的和想象的不一样。”苏菲停顿后说:“我都以为你不会再回这座城市了。”

她看见我不说话,就低头走路了。快到山头的时候能看见整片的大海,与远处的地平线交融得严丝合缝。这山叫做羊角巅,被东海环绕。

鸟雀迁徙无常,鱼游四方。羊角巅的形状千百年来似乎维持着相对稳定的状态,尽管它本身构成地震带上的一链。这个南部小渔港,常年有台风肆虐,葬身鱼腹的人不在少数。

“好几次台风前,堂兄背着大伯他们独自去海边钓鱼、抓螃蟹。尽管他的水性尤好,但仍让人担心。回来时我坐在院里的石墩上远远可以看见他提着鱼回来。不仅仅因为年纪的原因,我至今分辨不清鱼种。”苏菲补充,“可是我什么样的鱼没吃过呀。”

“经常哥哥捞了鱼不敢回家,直接到我们家来,他跟我爸说,叔,咱们炖鱼吃,我把酒都买来了。你不知道,我爸多会喝酒。后来因为胃出血,不大敢喝,近来身体好些,又开始不停地喝。他说活到他这份上再不喝就来不及了。”

我说你爸气色还是很好。

“那是。我爸还叫你今晚到我家来喝。”

“那你堂哥来么?我对他倒是很有好感。”

“我哥?”

“嗯。”

“有一年风和日丽的夏日午后,他爬到岸上的小山上跳水,山上跳水的人多,唯独他纵身一跳就再没了呼吸。”水里鱼儿也很多,似乎他就从跳离山上的人成为水中的一尾鱼了。

“没人下去救么?”

“来不及了,他爬得高,落得也急,别人的孩子身上都兜着个橡圈,就他胆大,赤溜溜地跳水。等人们捞到他的时候,他的肚子大得都像大肚子鱼了。嗯,大肚子鱼就是我的哥哥。”

“他走了不久,村里就来了大台风,带走了不少人。”

“白事在村里闹腾着,家家都要祭香火,先后来过几个先生,都说那几年村里风水不好,要冲喜,便把不错的沙滩围了,填了海造堤。据说邻村的也遇到过,后来村里人凑了钱摆了个道场,造了个宝船出海了。宝船就是乡里人集资摆弄以求善果的礼愿。本来宝船在我们村周围漂浮,村里人不理会,后来就惹了祸。现在,先生们又把宝船找来,村里人再捐钱做了道场,再送走它们。”苏菲说这些白事先生该死,连请的和尚都是假的,在送船那天随便找几个人,剃了光头,穿上僧衣来冒充,反正念什么经别人也不知道,就是低头糊弄人。

“我们回堤上看看。”

“海堤?”

“我哥那时就在那附近浮起来。”

海堤那边的风一点遮拦也没,直往我们身上扑。

大风让人摇晃,一种恍惚,前世今生。

我记得胖子和我相约去他家乡的堤上露营看日出。他那几天都在摆弄他蓝绿相间的帐篷,他说,来来,你钻进来好不。

气候越来越奇怪了,可能又来台风。台风来的时候,海水都能淹没堤坝,堤坝前面是一片空地,再过去就有人家,台风总叫他们焦头烂额。“我那时候真傻,还是小学生,挤在破旧昏暗的教室里上课,突然学校的喇叭响了,‘因为台风来袭,学校放假两天,希望同学们做好安全措施,特此通知。’原句我记不得了,大体意思如此。我当场兴奋得什么都听不进,只见班主任蠕动着厚厚嘴唇,看口型貌似说注意安全。为掩饰兴奋过度的心情,我故意慢慢地收拾书包,出了校门。”

苏菲说完看着海面,风都要把她刮走了,乌云飞速向北飘走。大大小小的渔船陆续拢洋,躲到海塘内避风。渔船三三两两地散开,前后锚都已落定加固。船舷均挂着一溜黑色的避碰。甲板上忙碌的渔民在做着抗台的最后准备。迟来的渔船见塘内的渔船挤得紧,未入得塘内就急急调转船头,开足马力,顶着风浪去找别的塘避风。渔船出没在风浪里,往前挪动一步感觉都很吃力。村里的大喇叭也在一遍又一遍地播报让村民做好抗台准备的指示。我的手无心碰到苏菲的手,苏菲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说,快跑。我跟着她跑回了我的房间,这是村里的唯一一家旅馆,专门接待游客,所以价钱并不比城里便宜。我在旅馆楼下发现了好些有着历史的瓶瓶罐罐。苏菲牵着我上楼,我留心了下这些瓶瓶罐罐,告诉自己回去的时候记得向旅馆的主人收购。屋外的树被狂风吹得直不起腰。暴雨也被吹得倾斜,穿透阳台,直接打在玻璃窗和门上。雨水借着风势,透过窗户、门与地之间的缝隙灌入屋内。苏菲说你去洗个身子,我得回去了。我说我送你回去。不要了,外面风这么大。风大才更需要送你。我拿了蓝色塑料雨衣,裹着苏菲出门,一种奇怪的感觉涌到了我的心头。

苏菲的父亲在家等着我,酒过三巡,我还清醒,跟苏菲以及她的父母道别,回到了旅馆的房间。洗澡前我看了会儿电视。电视里面熟悉的女记者矫情地陪身后的树晃荡,雨衣也不遮着头,就让头发乱乱的。她说,观众你们看到了,在我身后,外面刮着台风。我看着女记者,记得胖子跟我说过他经常在雨中走,他说我都是被逼的,地是澡堂,这天就一个全自动的喷头。胖子跟着他的爷爷穿着雨衣,拿着锄头,在风雨中疏通着不断坍塌下来的堵塞房子周围排水沟的黄泥。这样的天气村里都停了电,爷爷拿了蜡烛来,有时是白蜡烛,有时是祭祀做羹饭烧剩的红蜡烛。一家人围着被灌进来的风吹得摇摇欲坠的火苗匆匆把晚饭吃完。“黑灯瞎火,我早早就躺到床上,但无论怎么也睡不着。”“我要挨着爷爷。”“爷爷真逗,他会说,‘吃了珍珠粉胆子就大了。’”胖子问过我:“你知道这广告么?”

胖子的家我去看过,他家后面就竖着电线杆,电线杆上贴满了广告。高压电线在空中呜呜作响,传入耳中甚是令人害怕。“我知道爷爷整夜都不合眼,”胖子那时说,“爷爷时刻关注着屋外。”“我好担心电线杆会倒下来,我们家是石砌房,会出事的。”

“五岁时候的一个夏天,台风刚过,一片萧条,站在院中我突然害怕起死,向院落前面望过去,依稀有海岛,据说能看得见海峡的那一边,而头顶天空显得那么辽阔。回屋时爷爷还躺在床上午休,我害怕地伸出手指探触他的鼻息,真害怕他离开我。这把他弄醒,我问他人是不是都要死,他说好人长命百岁。我贪心地以为应该万寿无疆。其实,我知道人总有一死。只是可惜了将来的那么多事我不能知晓。”

羊角巅上的树叶枯黄,说明到了深秋。胖子还说过他的爷爷就埋在上面。胖子说:“算命先生算我因减肥瘦死在家中。我觉得更有可能是一脚踩空,或者被人推了一把摔死在山中,很有可能。但我还是喜欢爬山,毕竟家就在山下。我想要爬山也该是一个人爬山,的确,未成年前我都是一个人爬山。成年以来我只有一次是自己一个人爬山,就是四年前回到家那次。此外都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我不知道该是哪个人会推我一下。”

终于,雨停了。台风警报也解除了。风还是很大。溪坑里山泉涌动。有些树被刮断了,有些树被连根拔起了。到处可见残破的绿色落叶。放眼望去,一片狼藉。这景象仿佛一群食客风卷残云后的桌面。有人下船去给渔船排水,有人在整修被风刮坏的屋顶,有人在搬挡道的树。人们都赶在第一时间忙碌着。我捡到了十来个像样的瓶罐,还听到村里的人说又走了几个人。远远的,苏菲她来了。

“我们简单吃点东西吧。”苏菲建议,“找间小店,我请你吃上一顿。”在这么个小村落里,找一家小店还是容易的,苏菲说带我去她以前常去的一家。

“这家店面原来是打铁铺呢,”苏菲说,“后来就成了豆浆店,生意才慢慢做开。”

我打了一个激灵:“是同一个老板么?”

“不是。”

“那原来打铁铺的师傅?”

苏菲说你问这个干吗,我又不知道。

“满满的一大碗,量多料足,由不得你不说声好!”她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

“价格实惠么?”我应付了句。

“价格是贵了些,倒也值得,就冲着老板平易近人的样子。”

老板似乎也听见了,站起身对着我们微笑,问我们吃点什么。吃点什么?吃点什么总会伴随着各种回忆。记得在校时候,校门口有家凉面店,我时常在夏天的晚上,踢着人字拖鞋,牵着苏菲出来。我们张口,把凉面吃得稀里哗啦。店里凉面的质量筋道,佐料也精细,每一口总有些惊喜,咬到个小墨鱼仔或者咸鱼什么。那老板看着我们开心地吃,他也很开心的样子,我那时还叫老板帮我和苏菲拍了两张照片。后来走街串巷,推销工艺品,饿了就在路边小吃店凑合,校门口的凉面店让我好生想念。也会在夜深的时候,看着照片睡不着便一个人到躲在巷子深处的酒吧喝酒,去的时候,望见酒吧门口的红灯笼以及和着灯光氤氲的水汽,总忍不住要大醉一场。好几次一个人在一家生意不好的小店吃,后来还和胖子一起吃过一回,那里凉面不是现做,放在一个大铝锅里的凉面已经糊成一团,口味自然大打折扣。于是我们大声地呵斥,可怜的店老板被雪上加霜地讨了个折扣。现在想想似乎有些不该,但是那个时候的脾气就是这样,单身汉有着使不完的脾气,何况是一个单身汉和另一个单身汉。

我问老板,这家店铺原来的主人还在么?

老板说老的师傅过世,他两个孙子后来不知怎么起了争执,就卖了店铺各奔东西。

两个孙子?不是爷孙俩么?

是哈,两个孙子,两个单身汉,原来很亲密的。后来乡上的民警在后山边的海面上发现老大的尸体,却再也找不到老二的踪影。

什么事引起争执呢?

谁知道,不外乎老人一死,后人忙着争财产?

我表示了怀疑。

他们家产就这个店面?

这倒不是,他们就爷孙仨,房子还在,就在电线杆旁。好久没人住,草都长疯了。

是这样子的么?

吃过粥饭,人才暖和许多。台风过去,我们怀着什么样的意图再次上羊角巅,现在已无从理清,反正我跟着苏菲又上羊角巅,山上的杂草长得很高,因为昨日的雨水,鞋子都被打湿。山上的路会忽然消失,又忽然再出现,真考验人的耐心。依稀可见的小径,是因为走的人太少了,草都把路盖住。早晨雾重,雨露沾染,路面极滑。在爬山的路途中,我们说着离校后各自生活中的事,两个人一边聊着,一边要保持步伐的一致,显得多么困难。我们的步幅有大小,呼吸有长短,每当苏菲调整到跟我一样节奏的时候,山路突然转弯,我们之间又有些凌乱了。爬了一会儿就觉得很难抬起脚了,脚后跟都被皮鞋磨破。但是,我似乎比苏菲好那么一点点,我还坚持爬到了最高处。她到山顶的时候身子都哆嗦了。和苏菲站在羊角巅上,望着那通往省城的公路。想起前一个月和胖子留下的足迹和他大声呼喊的声音,总有一种抓不住时光的感觉。爬进我要去的山顶防空洞,穿过黑梭梭的通道,苏菲使劲抱住我的手臂,在通风口看着下面的草木一片。这是在同一年啊。

胖子那次发来短信原本说想和我一起回家乡。我回复这几天没时间,去的话只能是匆匆赶回。其实有时间也未必能去他的家乡。我们的时间不是太多,我们的时间是太少。平时我们都得陪着各自的客人。我的客人很挑剔,他们总是不满意我的那些瓶罐。而胖子总能让他的客人满意。胖子后来还是抓紧时间跑来找我,不去他的老家也可以,我们就去附近走走吧。重阳节有登高赏菊的习俗,菊是一种缤纷的花,绚烂得很。我就建议爬城郊的旗山,胖子显得有些力不从心。“爬山爬山,你还能锻炼身体。”我们趁还来得及,赶到火车站,搭运货的火车而去,比公交车快,而且还可以省钱。运货的火车不收费,里面并没有坐椅,我们却都站得很开心,一路上我们说你看你看,快到了。到了山上我们才发现我们没有准备好食物,我们很饥饿。胖子笑我,你的胃并不比我好。

谁知道今年十月我就去了他的家乡,陪苏菲去,她说要看海,结果却让我跟着她爬山,头次爬山都没来得及去见识山顶的防空洞。后山边的海还留着金黄沙滩,所以后山上种植的地瓜常是随手挖了烧烤,在秋天,烧烤后的死灰极易复燃,而山前的海已然被填做海堤。怪天公不作美,也就是说当日就起台风,这第二次我和苏菲还真的钻进了防空洞,挺暗的地方,苏菲一直紧贴着我的手,终于我们在最暗无天日的地方野合,我们应该都显得不太紧张。我碰到了苏菲的身子,软绵绵,像棉花。苏菲说我抱着你就有生孩子的冲动了。未产的她肉体富有弹性,似含着无穷的力量,她倒下去了还不忘拖个垫底的。我脑海一片空白,但又觉得好像有人在注意,我张望,心不在焉地配合,折腾了好久。我想,那是胖子在天上看我们。关于胖子故乡的照片,估计是我至今拍得最多的。但你们能看见的只有这次防空洞门口的一张,唯一的一张。而我和苏菲在山上的照片天意般曝光,并不能留下什么,就像打掉了孩子。我们还可以多尝试几次,四处很安静,就是一片黑暗,这黑暗使我没了勇气。

我喜欢爬山,一直喜欢。和胖子爬旗山那天正值重阳,胖子问为什么爬山。我说旗山就在那里,不去爬就浪费了。胖子说他现在讨厌爬山,爬不动。但胖子还是拗不过我陪我爬山,胖子说他不是不喜欢爬山。胖子说他也喜欢站得高高的,俯视下面。胖子谈到山就仿佛谈到他的情人。如同我想到我的故乡,一片平原,就想念我的父母,当胖子谈到家乡羊角巅的防空洞却变得异常沉默。我们尝试着走石子路上山,手扶着两旁的树木,生怕会打滑,会踩了不知名的草,再过去居然是墓地。我们放慢了步子,看见一些人躲在青翠的杉松下,一个挨着一个扎素洁的花,独个儿望着上面。有对夫妇担着土色的马铃薯,向我迎面走来,他们说这是最好的食物。胖子和我买了些他们粗糙的番薯,它们烤熟了多好。山使我和天空更加接近。想听自己的回声,但高山是沉默的。我们在半山看着远处的田地和曲折的国道,还大喊了起来:“哦……”“我是胖子……”

胖子说他后来讨厌山是有原因的。山峰隔断了人们与外界的交往。“我怕埋没在一个远离繁华的地方。”在他的记忆里,在羊角巅上,他总是靠在松树上,身边铺满松针,迷迷糊糊,看着鸟雀来了又去,有的甚至闯进防空洞,这个暗黑的防空洞。胖子一心想做大事,不愿把时光都耗在关心气候上。现在他还是有爬山的勇气。但胖子又纠正,这不是勇气,这像是一种回溯,光阴的回溯。我和胖子在旗山上搭起帐篷,在晨光中,透过松枝可以看见山下湛蓝的水,这是入海口。胖子回忆在他家乡的羊角巅上也可以看到大海,而现在,我们所在的这座旗山,显然开发得更好,绿树环绕的森林旅馆,这些木头堆砌的房子恰到好处地用来居住、买卖以及装饰,像是少儿童话中精灵的居所,我们见到了昂贵的观光游览车、矮小的迷你型迷宫、无力的风车。甚至有老人养着老马,并以此为生,他们让羸弱的马儿在跑马场单调地走着,懒得走的一些就在原地嚼草。胖子问我注意到没有,这些是阉马。我们花钱骑马看风景,风景中有条小河,还有个摇绳,它提供我们荡到对岸的机会。我们的晚饭就是大部分选购而小部分自备的野外烧烤,捡来干枝,往上面滴烛油,然后用报纸引火。我们夜宿在自备的帐篷里,争执森林旅馆多少钱一个晚上,后来胖子还真去问了,但多少价钱现在已经忘记,就记得两个男人挤在一个帐篷里,在森林旅馆的旁边睡着。第二天起来漱口,接着似乎又爬上一座小山坡,但回想起来觉得不确切,回去的时候累得昏昏沉沉。有些记忆已经消退,再回忆起来那么吃力。在消退的记忆里,我确定晚上就我们两个大男人睡在帐篷里,蓝绿相间的帐篷。两个人共处,紧紧抱着御寒,有些事免不了了。除了有点疲惫外,我居然找不到厌倦的感觉,在帐篷里,我甚至感觉到外面纵横交错的庄稼、灌溉用的水渠,感觉野草长势凶猛,在山上纠结一团,人行其中,竟觉无边无际。丘陵地带,山不高但连绵不绝。国道宽敞而且远,而盘山公路可以修葺得更平整些。山上气候温和湿润,雨量充沛。这样的气候适合各色草木茁壮生长,导游小姐说地球同一纬度上,这里是植被保存最完整的一处。半山腰上的溪水清澈,能见到水底的卵石,适宜漂流。山上的居民利用地理之便,兜售凉鞋、救生圈、洒水枪等,凉鞋极其简单的构造,一副坚实的鞋底上绑系着带子或绳。回想我们白天互相追逐嬉闹,多么欢快,这急促的欢快就是漂流时湍急的流水击打礁石,而晚上他居然说一点都不累。

下山回了小旅馆,旅馆浴室不能用。为了这简陋的条件我甚至跟旅馆的主人大声地讨价还价。但有什么办法,这是村里最好的招待所。我买了一个劣质品,埋怨贪便宜的杯子。村里的人很在意陌生人的来到,苏菲回她父母那边。她说明天一大早过来送我,她还要陪父母两天。自从房东古太太从医院回来,还没见她笑过。我擦好了身子,桌上手机响了,接起电话。听出来是古太太的声音。古太太关心保险理赔的钱。“我现在在区交警中队,就是那民生医院附近,他们有留下联系方式。”中队的警察约古太太最近这两天等协商结果。古太太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她有什么新情况总会对我透气,让我帮忙分析。我哪有心情分析,我的隔壁一对从城里来度假的年轻夫妻在吵架。我知道事情可能更糟糕。晚上我挤牙膏的时候发现牙膏开了一个口子,不用旋开瓶盖,直接从旁边挤出牙膏。我的牙齿情况也惨不忍睹,蛀了好几颗,受寒后它们会逐一疼起来。早上疼得我顾不上道别,趁着晨光搭上回城的小卡车,要赶快回城里看牙医,我都吃不下饭了。带着十几个瓶瓶罐罐,我焦虑还要转车坐着巴士才能到房东太太家。

阳台上的瓶子具有家居生活的特质,起先摆在厨房橱架上,一字排开方便伸手可取,其中最为漂亮的是胖子探望古太太时留下的一个瓶子。一个月后,瓶子里的康乃馨丢落殆尽,能找到的只是分散开来枯萎了的点状花瓣,和它的叶脉。取出叶脉,我便开始了如何统一安置瓶子的思考。记得胖子之前还是个爆炸头,下巴蓄着含蓄的胡子,后来却留了左右半头的头发并剪了胡子,在左右头发和中间一廊头发持平后变得更爱说话。他说他知道我的审美倾向,而我感觉他生来就有城里人的做派。比较于他的发型的转换,瓶子也可以有多种摆放造型。我心中瓶子的叠放造型是逐步构成的。我端详胖子给的瓶子,先在几米开外观察,这只是一般的瓶子,在远处显得不起眼,为此我调整瓶子的位置,搬来一张坏掉的椅子,这是被胖子坐坏的,倾斜了的椅子。往椅脚垫报纸,觉得过于柔软。为了踏实我下楼去捡砖头。在楼下小卖部的旁边遗弃着些砖头,曾经使用过的缘故,砖头上有水泥的磨合。其中大部分的砖头合理地凑在一起,撑起一个簸箕,可是这簸箕也是被遗弃了的。没人使用,它们的灰尘显得尤为陈旧。院子里的棕榈树,枝干散开,遮挡着粗糙的土地和散落的砖头。它的主干粗壮,但是与梧桐树比起来,还是小很多,只有三分之一多一点。主干上的树皮颜色与蛾子相若,一样棕褐,用手摸上去,毛毛糙糙。这些棕毛,一根一根的都非常长,把整个树干包裹起来。棕榈树的叶子暗绿,一片树叶很大,中间还有分开的小叶片。我看见树群两头又各种上一棵,它们在长大了的棕榈树荫的笼罩下。砖头是一种有趣的工具,我的胖子朋友以为每天把它扔得很远再捡回来可以有奇怪的减肥效果。我担心他会砸到别人,为了消除我的担心,我和胖子说没事,你这么胖也挺好。砖头我拿回家垫那坐坏了的椅子的一角。本来胖子的瓶子安稳地坐在修正了的椅子上,后来我去阳台就觉得坐在椅子上的不是瓶子,我怕有这种错觉就把椅子撤了,甚至撤了也不能减轻我的错觉。我决定拆卸椅子,由于已经断了一脚所以拆起来显得顺当一些,尽管顺当我却依旧轻松不起来。然后,瓶子就放在阳台上了,右侧的铁杆旁边。一个瓶子显得单薄,我带回的十几个瓶瓶罐罐,添置上去,构成一种平衡,哪怕人不在,画面一样的稳当。当你开始注意到稳当的画面中缺少什么,你的心灵就会无限地扩展,你会觉得一个物件是为另一个物件存在,它们不是简单的重叠。

古太太的事故调查清楚,在缴获逃逸车辆的第七天,区交警中队下发了交通事故认定书。撞伤她的是一辆承包了城乡公交线路的私人车,驾照已被交警扣留,古太太的理赔也变得顺利,她的后期医疗费有了保障。古太太却对肇事司机那日的当场逃逸耿耿于怀。她反复念叨钱不是最重要的,而是这样的司机要受严惩,不然谁知道还会发生多严重的交通事故。肇事司机则是不断埋怨路况的糟糕,由于城市规划建设的不合理,路面经常造成交通滞塞,像他这样承受特定线路的私营车,稳定充足的客流量是他们的命根,否则成本都要赔光。当时我并不在调解现场,古太太说司机知道理亏乖乖交付了相应的医疗费以及赔款,还受到交警中队的处分,显然这是应该的,古太太在楼梯口告诉我。我当时在家里哄着两个小女孩,她们又在阳台上玩起我带回的瓶子,这次的瓶子多了好些,她们应该不会再起争执进而争抢了。我在家里接到了苏菲的电话,她说她也回城了,她的先生参加完会议当天也会回家。苏菲在二环路上的高架桥附近遇见车祸。她给我打来了电话。好可怕,见到血了,这个世界真是个危险的世界。

每逢刮风下雨,高架桥下的积水都特别严重,市民多次反映这个城市的排水系统不够健全发达,却都没得到积极的回应,政府总能将大事化小,最后都不了了之。汽车经过高架桥下,全然不顾行人,肆意溅起水花,纷纷扬扬,迎合着愤然的斥责。然后又是幸灾乐祸地嘲笑,积水把他们坐骑的动力熄灭,这些车子跟阉掉了的老马一般垂头丧气,停滞不前。水面闪着的橘黄灯光很快暗了下去,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效果,有人往水里扔起石头。

重阳节应该登高,赏菊吃酒,扶父母避灾。这是传统节日的过法,重阳节我和胖子登高回来,胖子在二环路上继续前行,好像就快到达医院,实际上我明白,他在走向一种厌倦,数次狂欢后的厌倦。这条路上,他感染着我。胖子那次出门,换下绿色直纹衫。我的抽屉里还放着他的日记,他说对我他没有秘密。我起床后闹钟才响,早早就醒来这真要命,我看着镜子使劲吐了吐舌头,梳洗完放置妥当牙刷和牙杯,开始出门上班。传说了很久的台风,今天终于在这个城市登陆,天空一片灰暗,公司居然没有通知不用上班,艰难地移动,仿佛有种随时被风卷走的感觉。炎热的夏天,我竟有了一丝的寒意,终于到了公司,在打铃的同时我打上了考勤卡,深深地呼了口气。早上的风雨把我的伞摧残得没个伞样,豌豆大的雨点砸着路上的行人,而麻木的行人依旧匆匆而过,似乎这肆虐般的风雨未给他们带来任何阻碍。肯定也是外乡人,城市需要他们。

翻开我的记录本,对账,检查货物的进出是否符合。同事过来说:“台风天也要我们上班,这太剥削了。”“嗯。”我放下手中的事,向他投去赞同的眼光。“前天重阳节你去哪玩了?”同事把一堆手工艺品放在了我的办公桌上。为了抗议不合理的上班,他要和我聊天来打发时间。我何尝不想打发沉闷的时间,可面对着手上更为沉闷的数据,我连抬头的时间都没,继续忙我的。

胖子电话打来。

“喂?”

“在干吗呀,忙吗?”

“忙得要死,医生有好的建议么?”

“还是老样子,注意合理膳食,适当运动。其实我也就是来看看这个医生。”

“那你还给我打电话干吗?”

“呃……没什么,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听到了?那我挂了。”

也许病人见了一下医生心里就会踏实许多,我不该生什么闷气。我期待胖子再打来电话。刚才埋怨不停的家伙跑来说:“你那个顾客的包裹寄了没,他打来电话催了。”“嗯,下午去寄吧……”“啊?现在就是下午了呀!”我疑惑地抬起头,看了看手表,果然快下午两点了。“呵呵,抱歉啊,我就去寄。”

在邮局附近找了家小面馆,吃了碗凉面,我的胃口总是不好。雨斜斜地划破气流,借助空气的碎片在赶路的行人脸上划去。吹倒的梧桐,它们金黄的叶子都跟着上天。之前那天重阳,我和胖子登高还谈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当天,胖子叫我不停吃酒,喝高了就窝进帐篷。我记得胖子去医院时,会顺带探望我的房东太太——她躺在病床。身上的疼痛让她不能像从前一样,在这时节,俯身折些野菊花分插在先人牌位之上。“这都是该有的仪式。”她会说,但有用么?好几次我们从医院出去,我与他发现刚才门口买的苹果好贵,为此,我们赌气地买了更贵的康乃馨以及菊花替代苹果。胖子为此买来一个极漂亮的花瓶。看着花瓶的造型,胖子说:“好的花瓶是必不可少的。”

邮局的斗篷开始还是绿的,等我把包裹寄走,发现外面什么也没有,遮雨斗篷被风刮走。刚才队伍前面站着一个女孩,后来连那个女孩的折伞是什么颜色我也不知道,后来警察问我,我还是不知道。天空暗淡,雨越下越大,好几天都是这样。那么深的水,那么黑的路,要是有个窨井沟就太危险了。路上行人被吹得只能背倒着走,过往车辆都开得很慢,我出来的时候在站台下躲雨,公交车不知被吹到哪儿去,迟迟不来。

到家,顾不上身上的雨水和汗水,一下子瘫在椅上,太累了,我感觉真的是精力严重地透支,看着椅子对面镜子里的自己,我努力努了努嘴,并且努力地笑笑。打开电视,看着新闻里面实时播报的防汛防台消息。窗外整晚呼啸,连根拔起了一人半环抱的树木。见到这场景,第一个想到的是,胖子。在邮局收到他的短信,台风天走路要小心,高楼可能会有坠物。我当时怎么只是回了个“谢了”。电视里出现了女记者,她说这次台风刮得挺大的,街上的树、广告牌倒了一大堆。她在抗台风一线采访,差点被风给带进海里去了。电视上看到环岛路上树都快被吹倒了,电视镜头里面好多车熄火。街边的树木全被吹弯,叶面叶背两种绿色轮番呈现。雨下得太大,路上偶尔看见的行人也是衣服贴着身子趟水行走,迎着风走阻力太大,侧着身走又有些摇摇晃晃。女记者说,城市里不多的梧桐树又倒了几棵,都市报专门开了个专题报道这些树的命运。因为常有台风的缘故,这个城市的梧桐树所剩无几。

上午快下班的时候苏菲打来电话:“我跟他说了下午老同学聚会。”

“你有空么?”她见我没有言语,追问了一句。

我们后来还是准备到福楼喝茶,午饭就吃牛排,吃完逛街。

在福楼坐下,喝着茶时,苏菲嘴里冒出一些我陌生的人事。

苏菲谈起从乡下回来时遇到的交通事故。路经二环路民生医院附近路段时,她亲眼目睹了一起交通事故,一名年轻男子被一辆黑色轿车撞飞起来,摔在黑色轿车前面挡风玻璃上又滑到沥青地上,直挺挺地仰倒在地,五官流血,脑袋旁边黑色一片。我看到时这个男子已不会动了。所以,多么让人害怕,一个城市运转真的需要很多必要的成本,迟缓的城市基础设施建设只会使它过早发生故障,乃至彻底瘫掉。交警在现场勘查,找了附近的目击者做了笔录。路上开始堵车。感觉生命脆弱得不比风中花瓣坚强,随时都会被吹落。生命开始的时候就预示着承受风险的开始。

回忆在校时我们还乘着巴士到学校附近的江滨游耍。起初是建议慢跑过去,后来改乘巴士。如今想起来是种遗憾。事情总要亲力亲为才有所回忆。苏菲跟我提到她高中的同学在这附近的医科大学上课,所以有来过几次。可这次是第一次和我在南江滨放风筝。开始我也没想到会去买风筝,因为这些风筝都是很劣质的产品,没有手工的质感。当时考虑到价格也不是昂贵,就买了放了。制作风筝是简单的手艺活,但我会做风筝的事实却博得苏菲极大的敬意和欢心。这件事情我跟胖子说过,他很敏感地问是不是那个胸前挂着玉弥勒吸血气的女生。的确是。那次记忆最深的就是我们的风筝飞得最高,也是最漂亮的。遗憾的是没有像她说得那样在南江滨看见落日。

街上总是热闹,在簇拥的人群中,苏菲几次要抓我的手。从天堂电影院出来,到百货商场里去,我们一边回忆着故事的情节,一边还要挑剔时尚的饰品。两个年轻的姑娘牵着三条名贵的宠物狗从梧桐树下走过,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我看着两个姑娘的手都忙不过来,它们要找我们亲昵。苏菲跳着,牵着的手我躲开。

苏菲说她一个人的时候,喜欢在街上乱走,这样可以心无旁骛地感受周围一切时尚的信息,不受人左右,让自己永不落于时尚之后。

我说一个女人在单独逛街的时候,肯定是优雅的。

对我来讲,逛街完全就是逛书店。在站台等苏菲的时候,我还去了邮电大楼翻阅新的期刊。她出现的时候我正低头翻阅目录。

男女在购物时会有所差别,女人跟女人间也存在差距。这并非简单的喜好问题,这甚至是在阐述各自的生活态度。不少丈夫陪着妻子逛街的时候,夫妻二人基本没有语言或眼神的沟通和交流。女人的眼睛自顾自地紧紧盯着她的猎物,男人则茫然地跟在后面。苏菲重复了几遍,她先生就是这样,一点情趣也没。

“他就是个口腔医生,不爱说话,一辈子就担心病从口入。”

我们一起往书城走去,短短的一段路,苏菲突然拐进了一条巷子,在都市报记者站附近。她的同事以前介绍说这巷里的天主教堂极有味道。我初见这天主教堂,心中感觉怪怪的。教堂被铁栅栏围起,留着一扇铁门进出。里面正做礼拜,静静地找了位置坐下,只坐了一会儿。教堂内部宽敞明亮,让我想起过去造船厂内高悬的机械吊顶,以及市中心的大戏院、公园边上的市政会堂和高校时的大礼堂。我喜欢这种封闭中有空阔的空间。教堂窗口设计,属于早期的哥特建筑风格,呈尖顶拱状。西方的建筑大多是石砌的,历经战火和自然灾害而不易毁坏,而东方的建筑大都是木质结构,再就是烧制好的砖瓦,脆弱得经不起时间的拷打。我们经过的海事管理局,就属于明清古建筑遗址的再装修,钩心斗角。本来我们还想去花鸟市场,但是途经一个站牌,知道这个车站可以搭上各自的公车,我们便分别道了再见。

我最后买了两本书,一本是《弗兰德公路》,一本是《有轨电车》。胖子以前介绍过,他说里面有种无聊透顶的枯燥,极致地迎合极少数对生活失望的人的盲目机械感,蛮适合我们。

倒是自己上了公交车回去的时候,看见车后面,这黄昏的落日,如刚值时令的橙子。空气呈现眩目光晕,就是你曾经说过的丁达尔现象吧?而人行道两边的街灯亮起,我唯一担心的是像你这样一个爱吃粥的人,吃到干饭掺水似的粥,只会把胃吃坏。据说饭后吃苹果利于消化,你问了我一些关于苹果的心理测试,问我对苹果的吃法。在你吃苹果时,有什么特别的习惯或喜好呢?我没想到如果苹果是爱情。我回忆了自己吃苹果的经验,回答是把皮擦一擦或洗一洗就直接啃。后来你没多说什么,在彼此没有更多言语的时候,我想到这是道关于对待爱情态度的心理测试题。没有多加询问,我觉得我也不应该有什么多问,懵懵懂懂,这样子就很好。我心里只是在琢磨玉真的也有灵性的么,不会把你带入歧途的吧?

在广达路车站,我们道了分别。你即将有他的孩子了?我不知道。我是希望你早点有个孩子,孩子是一个家庭幸福的纽带。任何的生活都是有希望的,唯一的要求就是对生活不要太苛刻。我记不起我的那些同学了,苏菲。像是过眼烟云。我做了一个梦,醒来后什么也都不存在。不知道是归咎于缘分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是要循着内心生活,但苏菲,和你一起的时候,我心里有的是胖子的身影。

初见他时,淡绿细直纹短袖包着他胖胖的身体,由于太胖的缘故,我总感觉他的手没有伸直,短短的手臂让他做再见的动作的时候,就好像一根擀面杖在舞动。也不知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事情可以分享,估计是他胖胖的形象让人踏实,总和他在一起。他也喜欢朗诵,他朗诵得很慢,投入了绝对的感情。有次我刚抽了两根烟,准备跟他一起去公园的厕所,在歪脖子树后面,他从衣服内口袋摸出《雷雨》的剧本,朗诵其中他喜欢的第四幕,所有的角色由他一人包办——他完全被祈祷的繁漪迷住了:“萍,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我从来不肯对人低声下气讲话,现在请你可怜我。”繁漪那段夜间淋雨的描写他感喟了好久,“她像是厌弃了一切”。我们不得不再点了红梅,用这呛人的烟,来鼓起我们的兴致。他然后朗诵周萍的台词:“她现在就是我能活着的一点生机。”喊叫得那么猛烈,吓得附近的老人从歪脖子树后的另一个世界冒出来,急得乱叫。这样喊可不行。可不行。

回到房子。阳台上两个小孩又在摆放空瓶子。我印象中的胖子,走路一阵风,说话却是缓慢的,而且最会哄小孩子开心,丫头长丫头短,问问成绩,摸摸小辫子。古太太住院,他常是民生医院和古太太的家这两头走动。夏日午后的光线照射在空瓶子上,幻化成彩色的线谱,以往的安详静谧,在现在看来只是死气沉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隔世的味道。

在阳台上接到苏菲的短信:第九号台风即将登陆。我关了手机。又一场台风。我觉得自己好像慢了下来,坐在窗前看狂风肆虐,不痛不痒。数着可能会有几个影子从我窗前飞过。习惯下雨的天气,任何抵抗不住的那只能改变自己去适应,我变得喜欢在家听音乐,听音乐似乎也是多余,窗外雨声悦耳,睡觉特别的舒服。总是睡觉会有人说很颓废。房子太小,雨打在窗檐上的声音特别清脆,有节奏,以至于覆盖了屋里所有的声音。我的音乐消失了,只听到雨声噼里啪啦,噼里啪啦。这个夏天就要过去,后来风很大,几次去关窗户,竟然关不上。呼呼的大风在城市里不耐烦地飞啸而过,偶尔听到邻家玻璃窗碎裂或者花瓶掉下去的爆裂声。人声、汽车声……平日里的主角们在台风天全部隐匿了,或者说彻底被淹没了。台风必然伴随着大水。低洼地里会有高过膝盖的积水。音乐一直放着张镐哲的《镜子、空瓶、三十年》,觉得里面打雷的声音很适合这样的天气。天气阴得很,没来由地想起了很多,又觉得没什么事情是自己承受不了的。古太太的儿子儿媳在南京做的生意不景气,准备把相关的账务结算清楚,争取下半年回来。古太太说可能到时出租的房子就要收回来,她一脸歉意,还下来叫我上楼吃饭,我应了声就来,突然想抽烟,翻箱倒柜了半天,竟然发现烟抽完了。孩子们说叔叔好怪,突然被孩子指责为怪人。本来以为就这么无所事事,每天早上七点多起来,当然也可以推迟些时候,把自身托付出去,如同工具,递给需要的人,以期操练得越发顺手。事实上,使用起来并不那么顺手,甚至有莫名的反作用,让人发现砸锅造铁的无奈。我反应迟钝,简直是一件生硬的钝器。可在一个世俗的社会,你得过世俗的生活。想想众人亦多如此,仿佛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然而我总会中途停下工作,就像经常半路停在附近的车站,看上下车子的人,看车子前面人行道的人,看人行道上面的电线杆子以及停在上面的雀鸟,顶上有蔓生的枝条盖过它们。曾经很不喜欢雨天,甚至都有些憎恶,讨厌那湿漉漉的感觉和地上肮脏的水,现在却开始慢慢喜欢下雨的感觉了,静静地站在窗前看外面茫茫的雨帘,或者撑着伞听雨滴打在伞骨上的声音,看雨滴从伞骨上滑落的样子,想到漫无边际的事情,又想到无数房间像容器将我们包容。

清晨我穿上宽松的淡绿直纹短袖,来到我们真正结识的地方:高架桥。初霁的天空和高架桥上明亮的路灯相互对应,梧桐叶面上的逆光让人平静。为了平静地重温他的印象,我在站台上来回走着。在树的荫庇之下,高架桥下等车的人没有多少交流,落下的梧桐叶已被清洁工整齐地扫在一处。太阳的光芒让人眼花,直穿透肥胖的阔叶。无数的尘埃在这明媚得有点不像话的光亮里聚散,有种身不由己、永不停息的盲目。我一直在等,人群出现,人群消失,不时闪过自行车的轱辘。市政建设项目管理办组织城管人员进行灾后的路面清理和维护,三个中年人拖着零散的粗树枝,蓝色的卡车就停在一个圆井盖前面。一个修鞋的老人,他透过眼镜观察这一切并且注意到我。我看着站台广告牌上贴着“专业清洗”的小纸片,以及广告牌后残破的墙壁和墙壁右上角的“瓶子”。后来从高架桥下回来,路过尚友书屋,呆了一个下午,我给古太太买了一本饮食健康的书,给两个小孩子买了《大林和小林》,自己也挑了本南朝的笔记小说。算钱的时候,掉下一张他的照片,我把照片放回钱包,钱包里还有一张我专门剪下来的有关此次事故的报道。走在巷子里面的时候就远远看见高架桥的路灯下有几个胖子,一个看站牌,一个向着站牌看这个胖子。还有一个胖子抬着头,瓶子里的水都快被他喝光了。他拿着空瓶子朝垃圾箱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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