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士隐带了英莲走至街门前,看那过会的热闹。原来此地一进夏日,便有晒虫翻经的风俗,又有观音菩萨得道日,观莲节等等。除去寺庙做些法事外,另有民众广泛参与,甚么搭台唱戏,叫卖杂耍,不一而足,都十分喧闹排场。
英莲此时见了,虽也觉有趣,这却是她自来这里,甄宅之外,所见的第一等热闹景象,奈何心下惦记着别事,因此大概看过,也就罢了。这时戏台底下挤出个人,打谅是要去方便的,见了士隐,忙又走来。英莲也认得他,正是前番看鹊儿时,遇着的那个家人吴宁。
士隐见了他,便问:“他们几个也都看戏呢?”吴宁便回说:“就只我跟霍启两个,这会子也没事,邹大哥便放了我们的假。”又问,“爷有甚么吩咐?”士隐也无甚事,不过随口问些哪里来的戏班,唱的如何等话。
吴宁都一一的告诉了,又说:“里面还有个空座,原是霍启一个姓金的朋友,看了一截子戏,就说要解手去,到现在也没回,想是不来了。爷要不,也带姐儿进去?”士隐便说不用,又叫他自去便是。一面也就带英莲走开。
父女两个又各处逛了逛,此时英莲趴在士隐肩头,四下里也只大略浏览罢了,哪有正经上心的。一时见着吴宁又伙同个陌生人,一路说谈着,远远过去。那陌生人一面比划着,一面又回头看她两三次,英莲也不在意。逛不多时,也就回来。
到了门前,偏又遇着娇杏同个妇人说话。见了士隐,娇杏尚未来得及上前,那妇人先就抢步笑道:“这就是甄老爷吧?一向可好啊?八九年不见,您还是这么年轻硬朗的。”说时又赶着纳福问好。士隐却冷不防被她凑上来,唬了一跳,一面回说个好,一面打谅两眼,却又着实想不起是谁。又见娇杏在旁皱眉,便问着她:“这是?”
娇杏这才忙上前回说:“这是我嫂子。”士隐便问几时到的,怎不家去坐等话,一面抱着英莲也就要抬脚进门。娇杏待要回时,她嫂子已笑说道:“来却是早来了。原是家里遭了灾,她哥带着我们娘儿仨,一路讨饭要吃的,才来到这姑苏城,如今也有俩月了。幸亏遇着娇杏妹子,才有个吃穿,不至饿肚子。却也不是个长法儿,好歹我们有手有脚,也要寻个正经活计才是,吃苦是不怕的,只是一时半会儿,却也寻不到像甄爷家这么通情达理的好人家。”
士隐听完这番话,又见她说得着实恳切,便同娇杏说:“既这样,我昨日还听你奶奶说,厨房里一个婆子病了,已请假家去,正短人手。”又问着她嫂子,“这活儿,实有些繁累,却不知你愿不愿做?”王大嫂听了,简直是意外之想,当下忙不迭点头说:“愿意,愿意。”
原来她自去了浆洗房做事,先还没甚么,过不得三五日,便有些受不住。也不单是为累,却是老板时常喝骂。以王大嫂的性子,从来都是她打骂人的,哪有人这般搓磨过她,因此便不大乐意,后来更是跟老板跳脚对骂一场,直接回家,才算了事。之后,又寻了几家,也有老板和气的,却偏又同工友们合不来,三天两头的,起口角,生龌龊,因此也未做得长久。时日一长,银子便不耐烦花,虽有娇杏贴补,王全又在码头上做些苦力,却仍不富裕。王大嫂日日寻思,想着惟有甄家,是棵大树,若依傍住了,好歹也赚些好吃穿,且也省些力气。因此便趁今日闲暇,又走来同娇杏说。
偏娇杏这丫头,又没个痛快话,王大嫂只当又空走一遭。正在气馁,再不想竟又遇着士隐,且略略一提,便得应允,这却是再想不到的事,喜得都不知说甚么好,只一叠声愿意而已。当下又听士隐叫娇杏带她进去,说给封氏,忙道谢不迭的去了。
士隐见她们去了,又左右看一眼天色,正待也抱英莲进去,却不妨一抬眼,见那边来了一僧一道,原还只当是去葫芦庙,不想二人走至他门前,却都住了脚。
士隐见那和尚头上长着癣斑,形状十分可怖,一双脚板却是光着的。又见那道人瘸着一条腿,头发蓬乱着,显见都有些疯癫异常,心下虽奇,却也并未在意。转身便欲进门。不想英莲偏又扭身挣扎起来,只是不走,盯着那和尚道士目不转睛得瞧。
士隐无法,只得又站住了。原来英莲见了二人,心内虽早已熟知那番话,且连同那四句言词,此时亦可默诵出来,却还是想亲耳聆听,亲眼见证一下,因此便不肯走。
见此情景,道人先就大笑起来。英莲正在奇怪,却听他扭头又同那和尚说:“怎么样?我说来晚了吧,你还不信。”那和尚便大哭起来,说:“果然来晚一步,叫人登了先。”一面又摇头叹气不迭的,看得英莲愈发疑惑:这时候,这和尚,不是应该说一声:“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做甚么?”尤其是那“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的八字谶语,她当日可是熟谙在心,再错不了的。瞧这和尚现在又说甚么,甚么晚不晚的?莫非书中也有遗漏,或者篡改不成?
她这里正暗自嘀咕,就见那和尚对着士隐道:“施主,你前番可是见着个婆子,跟个女孩?”士隐不耐烦,说声无,便要走。和尚犹不死心,又扯住他道:“施主,还有句话,且容我说了,再走不迟。”士隐便又回身,一面逗弄英莲,一面又等他说。
和尚便说:“这小施主,甚有慧根佛心,莫如舍我吧。”士隐听了,只当他讲疯话,也不愿再理睬,抱着英莲撤身便要进去。不妨那和尚指着他又大笑起来。
英莲见了这个光景,知道他下面所出,不由在心内也跟着念起来:“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她料定必此无疑,却不妨那和尚一开口,却又是另一番话。只听和尚口内一面笑,一面念了四句言词,却是:
惯养娇生是奇葩,待到花开遇冤家。
元宵佳节容易过,金男王女须防他。
念完又同那道人说:“她虽占了先机,我这里,却也早有随机应变的法子。结局还未定呢,你且瞧着吧。”说着又拍手大乐。英莲见了,心下犹豫,便想出言问他一问。士隐听了适才和尚所言,只觉大有禅机,便也有心问一问二人来历。
那和尚笑完,也不就走,只回身又瞧着英莲,点头不止,仿佛她心中所想,他已尽知。又听那道人说:“既如此,你我不必同往,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消号去。”那和尚听了,只说:“只怕没有那么便宜。”道人便笑他道:“几时你茫茫大士也这般心虚胆怯了?且去吧。”二人说着,也就远去,一时踪影不见。
士隐见了,不觉后悔,想着这两人必有来历,自己好容易遇见,合该问一问,只是后悔却也无益,一面也就抱英莲进门。
到了封氏房内,恰娇杏带了她嫂子出去。一时孙奶妈接了英莲,佳萼倒了茶来,士隐一面喝茶,一面见封氏在那里,只埋头看手上针线,并不睬他。便笑说:“奶奶针线越发精进了。从来人都说沈记绣庄的活计不俗,我瞧着,比起奶奶的,也还差些。”封氏仍不理会,只叫着佳萼:“前儿我打发娇杏新买的丝线,你瞧那笸箩里有没有?若有,给我递过来。”佳萼答应一声,放下茶壶,便去笸箩里寻线。
士隐十分无趣,吃了半盏茶,方想起一事来,笑说:“王大嫂这件事,没同奶奶相商,我就胡乱应下了,却是我的错。奶奶若是不喜,过两日,再打发出去就是。”
封氏听了这话,若待要说,当着丫头的面,传出去,不好听。若不说,自己又确实恼着他胡乱应人。因此想一想也只道:“那王大嫂也就罢了,原是娇杏的大嫂,娇杏这丫头向来尽心,如今她哥嫂一家遭了难,我们便是帮一把也是应当的,何况我们那厨房里,也确实有人告了假,短个人手。先这样吧,日后那婆子上来,再另想办法安置不迟。只是我娘家那事,你不该瞒着我,若不是今儿来了信,邹荣又着人送来我看,我到现在竟还不知呢。”
士隐见说这事,不由放下心来,正要解释宽慰两句,又见娇杏并吴宁家的走来。封氏又问了王大嫂两句。吴宁家的便说:“已经安置妥帖,也无甚事。”封氏听说,一时也就传饭。士隐及封氏,并孙奶妈带着英莲,吃饭不提。
吃毕饭,士隐便出去了。封氏因见姐儿困乏,也叫孙奶妈带去歇晌。她这里虽有心再问娇杏些话,只是大晌午的,也没甚精神头,因此也便打发众人下去,她这里独自凝神。
再说英莲,自见了和尚道士,又听了那番话,直到现在还有些恍惚。心内翻来覆去,只是四句话:惯养娇生是奇葩,待到花开遇冤家。元宵佳节容易过,金男王女须防他。甚么金男王女,甚么冤家奇葩,究竟甚么意思,她虽不甚清楚,但里面一句,元宵佳节容易过,她却是牢牢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