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萍:曾经听体育老师们给我讲起这样一件事。一年暑假,在济南市学生活动基地,我们学校的运动员们正在集训,以运动员妈妈身份随行的语文教师张林,主动承担起了为这些孩子们每天洗衣服的任务。听着同事们的叙述,在我眼前出现了一幅非常温馨而美好的画面,这幅画面将“把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这句看似多少有点口号色彩的话真实地立体地自然地呈现在我的眼前,令我怦然心动。
我曾经把张林老师的故事讲给全体老师听,也曾经无数次地把我听到的、看到的原生态的本真的师爱流露瞬间定格,与老师们分享。雪后的操场路滑难走,凤霞老师把吓得一动不动,咧嘴要哭的刚入学的小男生抱在怀里,笑眯眯地走进教学楼,那亲昵的神情竟让我误以为是他们是母子俩;附小的很多家长都认识一明老师,因为下雨、下雪天,她打的回家时总会让车在公交车站停一停,把顺道的学生捎上;学校进行疏散演习,三(二)班的学生们久久没有下来,原来慧军老师宁愿挨批,也要把男孩子们重新召集回去,只是为了让他们记住:灾难面前一定要让女同学先走,因为我们是男子汉……
应该说,作为教师,作为校长,从教生涯中好像常常听到“爱”,也常常把“爱”挂在嘴边。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看多了作秀的表演,听厌了俗套的表白,唯有这种本性的率真的流露才能深深地抵达我们内心深处那最柔软的所在。我们的教育的的确确不缺乏“爱”,但当“爱”掺杂了太多功利目的,为了让学生听话,为了让学生感恩,为了让学生考出好成绩时,这种爱就会贬值、变质,就会在孩子们心里黯然失色!所以,我在附小着力唤醒的师爱应是从理性回归母性、回归人性,那是一种情不自禁的情感流露,是一份溢于言表的疼爱使然……时光飞逝,教育常在,唯有一份从心底潺潺流出的澄澈的师爱才能使得我们的教育之树常青。
陶继新:张林老师自然而又真实的爱同样令我怦然心动。其实,教师之于学生,正像父母之于子女一样,爱多是没有私利的。而且,很多爱并不是小说中所写的那样轰轰烈烈,可是,因其真实,而特别感人。前一段时间见到了博兴县教育局局长周奎齐,他说他们开展了一项“寻找感动学生的老师”的活动,目的是发现那些曾经感动过我们或者曾经给我们留下过深刻印象的老师,把“真对孩子好”、“对学生投入真感情的老师”找出来,利用媒体予以大力宣传,并对特别突出者进行表彰。结果,还真“寻找”到了一批感动学生的老师,被选上的老师有的已经退休,有的事情他们自己都忘了,可是,学生却记忆了一生,感动了一生。为什么十几年甚至几十年过去了,学生还会如此深切地记着这份感动呢?看来,事不在大小,而在是否有真爱,是不是“道法自然”。其实,教师爱学生,只要是真心的,学生就会心有感应。况且,大音希声,大爱也是无形的。大爱在心的教师,不求学生知道,不想留名后世,认为本应如此。所以,他们所做的一个又一个感动学生的事情,往往有着“善行无辙迹”的特点,甚至很多事情,他们本人都已忘记了。可是,正是这种感动,才更有感召力,才更能走进学生的心灵之中。
张萍:是的,我也曾经听过一位老校长讲过自己关心学生的事情,自己忘了,孩子却在几十年后来看他,对当时的情景记忆犹新。当时我就想到了“大爱无痕”。然而教育不能仅仅有爱,师爱也绝不能简单地等同于母爱,它应该更富有智慧,更有理性的光辉,因为我们不仅要为孩子幸福的童年负责,更应该要为孩子一生的发展奠基。在我的听课本上,曾经龙飞凤舞地记录着这样一段话:“语文味很浓,这里的‘味’是师生共同从语言文字中体会到,在分享的过程中散发出来的芬芳。它表现在老师智慧的引导与激发中,表现在学生聪颖的发现与阐释中,因而让听课者沉醉其中,享受不已。思维的火花在文字的品读、激情的交流中闪耀着迷人的光彩,令人沉迷……”这是我听张林老师《凡卡》一课的即席感言,因为我从这节也许从传统意义上谈不上优质课的课堂上,读出了张老师六年来的辛勤,读出了一位有教育情结的语文老师的追求与梦想,更读出了一个在书香浸润中成长起来的班级所弥漫的那种特有的书香气。
从教20多年,我从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教师,更非一个唯命是从的校长。我也曾经对老师们讲,当我们执教10多年了,还没有自己通过学习思考,融会贯通,独立生成的教育主张,还没有历经无数次揣摩,修正完善,渐成风格的教学方法,还在课堂上看着领导的脸色六神无主,还在课后苦苦等待教研员指点迷津,还在将教参奉为圣旨神圣不可侵犯,还在以专家的标准无底限、无原则地妄自菲薄,还在以一种似乎公认的教学模式规范束缚自己的课堂,那就不仅仅是教师本身的悲哀了,那是学校的悲哀,是教育的悲哀,更是学生的悲哀,社会的悲哀呀!
我一直有个没有实现的梦想,那就是在附小为某些教学经验相对成熟的教师召开其“教学思想研讨会”,虽然有人笑我的题目起得大,好像只有教育家才有可能谈到“思想”,但是我就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可以允许作家有思想,哲学家有思想,教育专家有思想,而普通老师就不能有思想?一个没有思想的教师如何培养出有思想的学生?于是我半开玩笑:如果实在无法接受普通教师的思想,那我就退而求其次,期待着我们的教师能拥有属于自己的教育智慧!
所以,我理想中的教师能拥有回归本真的澄澈师爱和历经锤炼、师本生成的教育智慧。
陶继新:没有听过张林老师的课,可是,您的评说中,我有一个感觉,已经不只是在教《凡卡》这篇课文的内容,而是将她自己的生命熔铸其中了。其实,单纯的技巧,永远不会将语文课讲出真味来。因为创作主体创作的时候,已经将其生命经历及其特殊的感悟不着痕迹地写入其中了,就是刘勰所说的“情动而辞发”。而教学者,自然要“披文而入情”。于是,教学者的生命经历,文化积淀,特别是对孩子的真爱,都会在课堂教学中水乳交融地呈现出来。所以,就有了属于“这一个”特点,谁也夺之不去。教学如是,当校长也是一样。您就是一位很有个性的校长,不是特立独行,而是有着自己的思想,绝不盲从。很多一般意想不到的创意,往往在您那里突然而发。这令那些“拿来主义”者永远望尘莫及。
至于您所说的为某些教学经验相对成熟的教师召开其“教学思想研讨会”,这倒真是一个很好的创意。2009年12月4日上午,在深圳市南山实验学校,我应邀参加“李先启校长办学思想研讨会”之后,就一直在想,应当为我们省的一些有思想的校长陆续开一些研讨会。如果我与您和李升勇校长的对话的书出版后,就可以开一个这样的会议。我们两个都是中国教育学会小学教育专业委员会山东学术研究基地的主要负责人,我们有义务有责任推出我们省内的有思想的校长。如果一年推出两个,持续下去,就会对一些校长的成长起到一定的作用。只有那些一直在一线行走、且又有了一定的理论基础的教育者,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教育专家。那些躲在书斋里“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永远不会生成具有生命张力的学术研究成果。
张萍:后来在全体学生的家长会上,我同样呼唤家长们拥有“爱心和智慧”,只不过这种爱,应该是理性升华的亲情之爱。在《〈论语〉别裁》和《〈论语〉今读》这两本书中,南怀瑾和李泽厚这两位哲学大师在谈及父母对孩子的爱时,都不约而同地谈到一点,那就是这种爱与动物对子女的爱一样都是本能,是与生俱来的,是不值得炫耀的。优秀的父母与平庸的父母的区别就是亲情之爱里有没有理性与原则,有没有智慧之光在闪烁。
陶继新:非常欣喜地发现,您在读一些大师的书。再给您推荐一本,就是明朝宰相张居正写的《〈论语〉别裁》。这是一本给皇帝讲的书,很多内容在一般书上是看不到的,而且,讲得的确太好了。一是自然易懂,二是讲出了《论语》的真谛。
再谈谈父母对于子女的爱。其实,我有一个观点,孩子应当感恩于父母,可是,父母对于养育孩子,却不应当存有企图孩子报恩之心。父母对于孩子的爱,永远是无私的,当然也是博大的,它既充满感情,又要富有理智,从而升华起大爱之美。
张萍:一直很欣赏您对两位女儿及外孙女的教导方式,的确有一种大爱之美让人难忘。其实作为校长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曾几何时,我为自己把学校管理得井井有条而沾沾自喜,直到有一天在香港担任了近一年教研员的袁登红主任,在QQ上给我留下了两个问题:什么样的学校是真正的好学校?什么样的校长是真正的好校长?是什么引发了袁老师的思考,附小干部在香港培训过了不久,我校中层以上干部的香港之行揭开了谜底。几乎所有的考察报告几乎都不约而同地谈到了一个人——香港英华小学的林浣心校长。对我的胸怀人品甚为了解的中层干部们毫无掩饰地表达了对这个“一聊起孩子就两眼放光的校长;这个充满童心、爱玩爱笑的校长;这个真正爱教育爱孩子的教育者”(董茜语)的赞叹。
正是这次干部们的香港之行使我重新找到了做校长的真谛。也正是这种认识的皈依使我实现了向曾经拥有过的师爱情怀的回归,一位曾经的省优教师的师爱被重新唤醒。在之后的课程体系建构过程中,很多人都惊叹附小的老师们如此潜心地从学生实际出发,立足于学生的全面发展开发课程,其实,这与我对教育的重新认识是有很大关系的。
陶继新:我爱孩子,发自心底,行诸言语,更重要的是,相信与解放她们,让她们自己选择自己的最爱,并为此付出努力,从而收获成功与教训。所以,当大女儿未经我的同意就辞去《齐鲁晚报》正式工作后,我曾给她写过一封很动情又很理解的信,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辞去《齐鲁晚报》的工作,一晃已有半月之久了,不知你心里是否真的高兴?两个月前,我从你妈妈那里得知你要辞职的消息后,我们父女间曾进行过一场争辩。当时你的态度非常坚决,你没有给我留下否决的权力。我自认为是一个思想比较开放的父亲,实际上一些传统的东西还在我的头脑里回旋不去。另外,也有对你前途的一种担忧,《齐鲁晚报》是不少人向往而又难以进去的一个不错的单位,万一以后找不到更好的工作怎么办?后来,我与有关朋友谈及此事,反应不一,但反对者居多。我迄今仍然认为这是一个冒险的举动。但是,你决定了的事,我还是坚决地给予了支持。我想,你还年轻,即使失败,也还可以再爬起来,去探寻新的路径;况且,也未必失败。”
事实上,我觉得她是有过一段波折的,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是失败的。可是,我发现,这种失败恰恰成了她今天的成功之母。她变得淡定从容,特别是更加善良。您听过她的报告,看过她的文章。我惊喜地发现,她比我早了20年,就走到了我今天的这个路上。尽管她现在的名气还没有我大。可是,她沉住了气,她在一直积蓄文化。所以,有人说,不用多少年,她定然可以赶上我,最后超过我。于是,我感到了相信与解放的魅力。这些,从根子上,都是太爱女儿才有了现在这个果的。
你们教师所说的林浣心校长,也是爱孩子,而且一言一行都将这种爱表现出来,让所有的人,都可以从她那里感受到校长之爱的无所不在。爱可以有不同的形式,父亲之爱有的时候也可以大爱无形。其实,您的爱是无处不在的。您的爱与林浣心校长的爱表现形式不一样,可是,从本质上却是一样的。
张萍:几年前,病残儿童铎铎入学时,曾因可能给学校和老师的工作带来麻烦而遭到彬彬有礼的拒绝,第二年他被学校接收了,而且受到了赵敏、张淑惠、张慧军一任又一任班主任老师的特殊照顾和同学们的平等相待。另一个孩子龙龙不仅愉快入学,被学校最优秀的班主任张立萍接纳到自己的麾下,而且学校还接受了他妈妈的申请入校陪读,为解决他的实际困难,还安排她的妈妈在孩子上课时帮学校做点零活,以补贴家用。到后来小女孩玲玲入学,妈妈陪读对学校、年级、老师来说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家长和老师们融洽相处,孩子在学校内自然成长,与其他学生无异。程程是个极为好动近乎多动的孩子,但王春晓老师绝不同意在各种考试的总评中将他的名字划去,因为她怕自己不经意间、下意识地把这个孩子归于另类,虽然班级的分数可能会落到别的班后面,但她愿意、乐意与这个孩子,与全班同学共同享受一起成长的快乐……每当看到铎铎、龙龙、玲玲、程程快乐的笑脸,看到他们在学校操场上同老师、同母亲在一起持之以恒地进行康复锻炼或快乐游戏的身影,看到各科老师溢于言表的疼爱、自然恰当的呵护与鼓励,看到同学们没有芥蒂的接纳与友好的交流,看到这些可能被归于另类的孩子在附小能够身心无障碍地幸福生活,我的心里一次次为我们的学校、为我们的老师、为我们的学生而骄傲!
我告诉自己,一名优秀的校长不仅仅是充满智慧的管理者,更是一位拥有博爱情怀的教育人!
陶继新:博爱情怀太为可贵了。如果我们的心柔软,那么可以比花瓣更美,比草原更绿,比海洋更广,比天空更无边,比白云还自在。这样我们可以包容一切、博爱一切。“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当是一种自然而又高尚的情怀。其实,想想那些残疾儿童,他们的家长抛弃他们了吗?没有,甚至投入了更多的爱。因为这样的孩子更加需要爱。如果这个时候他们没能进入附小,不但当时受不到优质的教育,而且还会在他们的心里埋下一颗对附小人怨恨的种子。您是张萍,您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接受了他们。您也许没有考虑他们对学校的看法,却一定考虑了他们当下的处境,他们需要必需的爱。作为校长,有义务有责任将这种爱给予他们。所以,这甚至不需要智慧,但需要良知与爱心。其实,一个校长要想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名校长,知识经验与思想智慧都很重要,但是,最重要的就是这个爱心。爱自己的教师,爱自己的学生,爱更多需要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