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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伉俪情缘

虎丘,自古号称“吴中第一名胜”,位于苏州西北阊门外7里。它虽无高岩邃壑,远看也不过一小小山丘,但登临后可见层峰峭壁,势足千仞,茂林修篁,花木繁盛,景色极佳。

虎丘有“九宜”之说,即:宜月,宜雪,宜雨,宜烟,宜夏,宜秋爽,宜落木,宜夕阳。总之,是春夏秋冬四季、朝暮晨昏四时,皆宜游览。又因址近城廓,水陆两便,所以箫鼓楼船,无日无之。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来,纷错如织。而最胜之时,乃是每年的中秋节。

这天,正是八月十五日,又逢每年一度的虎丘山会。火红的朝霞倒映在七里山塘,粼粼的水波上,闪烁着耀眼的金光。塘中舟船相接,络绎划向虎丘。山塘路上,行人如流,肩舆不绝。苏州倾城阖户,连臂而至,衣冠士女,农夫织妇,无不靓装丽服,齐集虎丘。

二山门断梁殿东面的环山河上,有一座形如半月,势若飞虹,而又玲珑剔透的单孔石拱桥,名叫塔影桥。其上,一位身材修长,着浅绿色丝绸长衫,戴一顶玄色方巾的青年秀士,面容清秀,手拂画扇,潇洒英俊,来回走动,左顾右盼,流露出着急不安的神色。

他就是年方十九岁的文震孟,正在这里等候冯梦龙、冯梦熊兄弟的到来。他的身后,便是著名的塔影园。园内碧梧修竹,清泉白石,曲径回廊,极园林之胜,兼又鸟鸣啾啾,流水潺潺,更显得清幽静雅。园第的建造者,是文震孟的叔叔文肇祉。因在园内凿池,池水中倒映出虎丘塔影,便取名塔影园。此年夏天,文震孟在这里读书修学,极为惬意。他前几日进城访友,与冯梦龙兄弟约好,中秋日同游虎丘山会。

文震孟看太阳升起了老高,虎丘山上人影幢幢,已过了约定的时间,仍不见冯梦龙兄弟到来,不免着急起来,便来到园前的塔影桥上迎候。

远远的,有两个人离开登山的人流,向塔影桥方向走来。文震孟看是冯梦龙和冯梦熊,赶快走下桥来喊道:“犹龙兄!为何晚了?我已等待多时了。”

“实在抱歉,实在抱歉!因事耽搁,来迟一步。好地方恐为人全占去了。我们快走吧!”冯梦龙说着,三人已走到对面,冯梦龙一拉文震孟的肩膀,即要赶往路上。

文震孟说:“唯恐占不到好地方,我一早即打发四喜上山,占好了位置。我们……”

“早知你虑得如此周全,我们就不用这般着急了。”不等文震孟说完,冯梦熊抢了一句。他掏出汗巾,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文震孟这才注意到,冯梦龙的脸上也是大汗直流,便接下来说:“是这样,我家来了两位亲戚,也要同我们一起赶会,现在正在园中等着,有请犹龙兄、非熊弟到园内稍事休息,我们再一同上山。”

冯梦龙也擦去了脸上的汗水,说:“不用了,你回园中唤人,我们在此等候。”

“既如此,我去去就回。”说着文震孟转身回到塔影园。

很快,文震孟返了回来,身边跟来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面容清秀,丰神俊美,眉宇间流露着一股聪敏之气,显然是位翩翩佳公子。他们身后稍远些,还跟来一大一小两位如花似玉的少女。大的看上去正在妙龄,玉面粉腮,黛眉杏眼,俏丽端庄,绣襦罗裙,皆为上等丝绸作成,头上金钗翠钿,闪闪发光,满头青丝,盘成一个极为俏美的头形。冯梦龙一看之下,便知是一位大家闺秀。伴随她身旁的也是一个十四五岁的豆蔻少女,装饰简朴,天生俏丽,定然是她的贴身小丫鬟了。

文震孟介绍说:“这是表弟徐菘,字济生,来自吴江松陵,我婶母的堂侄,特来赶赴中秋山会。”他转身又说:“济生,这是两位兄长,冯梦龙,字犹龙,冯梦熊,字非熊,皆为长洲县庠生,我的同窗挚友。”

“久仰久仰,吴下三冯,不才早闻知大名。今日幸会,小弟有礼了!”说着,徐菘拱手施礼。

“幸会幸会!”冯梦龙、冯梦熊也赶忙还上一礼。冯梦龙又说:“我们登山去吧!”说着,不由得又瞟了近在桥上的两位少女一眼。徐菘见状,便说:“是我姐姐和丫鬟彩云,来虎丘赶会上香。”

那时讲究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只有元宵灯节、盂兰盛会、中秋山会时,女家的父母才肯放女儿出来。尤其是大家闺秀,不遇特殊机缘,不可与外面的男子会面交谈。冯梦龙年已二十,深知男女之防,怕让人误为轻薄,没有问及两位女子是谁。没想到徐菘年少,竟当面说了出来,再不搭话,就觉得有失礼仪了,便拱手向徐小姐施一礼,又转而对徐菘说:“不知是令姊驾临,回避不及,失礼了!”

“莫用多礼!莫用多礼……”徐菘自知此语欠妥,但不知此刻说什么才好,暗悔刚才多语不慎,把姐姐的身份亮了出来,让大家都不自在。

徐小姐微微躬身,做了个万福,算是还了冯梦龙一礼,却满脸羞红,低头未语。

本来,徐小姐与弟弟徐菘同来虎丘,是想谁也不见,由弟弟和丫鬟陪着就行了。没想到文震孟正在姑姑家的塔影园读书,徐菘图热闹,非要同文震孟一同游山不可。徐小姐心想,反正父母不在身边,无人严管,文公子也不算外人,并且从小就认得,不避讳也可,便同意了弟弟的要求。

她得知文震孟早就约了两位好友同游时,便又与弟弟徐菘商定,弟弟同表哥文震孟及其好友走在前面,她与丫鬟彩云尾随后面,这样便可不用搭话,既无妨碍,也有个照应。出了塔影园,彩云怕到山路上人多拥挤赶不上他们,拉着小姐紧走了一段。徐小姐远看山顶上布满了游人,十分欣喜赶上了这个热闹场面,登上塔影桥,才看到弟弟正与两位年轻美貌的公子说话,却又不好再退到桥下,一时怔在了桥上。闻听弟弟和冯梦龙言语,徐小姐羞得满面发热,但不理不睬又恐失了大家风范,只好硬着头皮做了个万福。

“好了,我们上路吧!”文震孟一语,减少了徐小姐等人的尴尬。

于是,冯梦龙打头,徐菘、冯梦熊、文震孟紧随着走上山道,汇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刚走不远,便见前面密密地围了一群人观看着谈论着什么,挡住了前行的道路。

“人们看什么?”徐菘好奇地回头问文震孟。

“试剑石。”文震孟说。

“可是传说的秦王试剑石?”徐菘兴致倍增。

“正是此石。”文震孟点头说。

徐菘拉起文震孟,挤进围观的人群。只见山道右侧,有一椭圆形巨石,正中一条深齐的裂缝,似刀砍剑劈。旁竖一石,上刻隶体“试剑石”三字。

“世上果有此等神剑?果真是秦王试剑所砍?”徐菘好奇地问文震孟。文震孟说:“传说而已,谁也无从考证。”

徐菘凝起了眉头。

文震孟又说:“还是让犹龙兄为你讲解吧!他可是讲典说史的圣手。”文震孟召唤站在圈外的冯梦龙:“犹龙兄,你来!让你为济生讲解一下!”

众人闻听有人讲解,让开了一条道。冯梦龙来到徐菘跟前说:“相传春秋时,吴王阖闾为争霸天下,命吴国铸剑师干将、莫邪夫妇铸剑。干将夫妇采得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在苏州相门外设坊开炉铸剑,呼唤童男童女鼓风加料,又投入毛发指爪,方铸成两柄寒光森森的雌雄宝剑。干将把雌剑献于吴王。其时,吴王正在海涌山上阅兵,见宝剑光芒耀眼,胜过越国名手欧冶子所造的鱼肠、湛庐剑,连声夸赞:‘好剑,好剑!’一边手起剑落,将身旁一块巨石截为两半。那块巨石,即为眼前之试剑石。”

围观的人听完解说,点头若有所悟,纷纷离开,顺山道向前而去。徐菘转身之时,又说:“冯兄,你适才说的是吴王在海涌山阅兵,为何这试剑石来到虎丘?”

冯梦龙笑道:“贤弟有所不知,这虎丘原名即称海涌山,远古之时,苏州一带是一片宽广的海湾,虎丘便是海中涌现的一座岛屿,故而原名海涌山。方志有载,古时山上有座‘望海楼’,登楼可以眺望海上景色。唐代刘禹锡即有‘独宿望海楼,夜深珍木冷’的诗句,可证此事。”

“那为何又改称虎丘了呢?”徐菘是好奇求知的少年,喜欢追根问底。

冯梦龙很是喜欢这位比自己小六七岁的少年,便又同他边走边说:“虎丘之名却远在唐代之前,相传是吴王阖闾遗体埋葬在此。以十万人治冢,取土临湖,水银灌体,金银为穴,并用大量珍宝及扁诸、鱼肠等宝剑三千柄殉葬。三日后,金精化为白虎,踞其山上,因号虎丘。此乃《吴越春秋》所载。然宋人朱长文则以为,虎丘以其形似蹲虎而得名,观其岩壑之势,出于天成,疑为先有虎丘,而阖闾因之葬也,此说见于《吴郡图经续记》。”

徐菘停下脚步,前后看看:“形似蹲虎?我如何看不出来?”

冯梦龙回首,给徐菘指点说:“你看,正山门乃是虎头,面向南方,门口有两眼井,不知你来时注意到没有?名叫‘双泉’,是两只眼睛炯炯有神;那两边的风墙,恰似对称的双耳,很有威势;临河的石阶,排列有序,乃是虎的牙齿;山塘河上的那座西山桥,环山河上的那座东山桥,是一伸一屈的两只虎掌;从断梁殿以内,我们行走的这条山道,便是虎的咽喉。你再看看这面的山,是虎的身体;树木是虎的皮毛;那上面是条斜斜的山路,是虎的脊背;那巍巍的云岩寺塔,是虎翘起的尾巴。”

随着冯梦龙的指点,徐菘张望着四周的山景,想象着虎的形态,说道:“哎呀,还真像!真的是一只蹲着的老虎!”

这时,冯梦龙发现,徐小姐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的话,显然全被徐小姐只字不遗地听到耳里。徐小姐也随着他的指点,仰首观察山势。冯梦龙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暗自得意,兴致更浓。

冯梦龙又说:“这儿地势低了些,看不清楚,待到高处,我再指给你看。”

随后,冯梦龙引领着徐菘前行。徐菘却想着刚才的试剑石,又问:“冯兄,那为何又说是秦王试剑石呢?”

冯梦龙说:“此为试剑石的又一传说。说是秦王南巡至此,闻知吴王阖闾墓中埋着宝剑及众多珍宝,便下令挖掘,掘得鱼肠宝剑,试其锋利,砍石所致。此说在《吴地记》一书中有记载,也非果有其事。尚有一说,是秦始皇正拟发掘阖闾之墓,却见一只白虎蹲踞山上,拔剑斩虎,误砍大石,留下此处遗迹。其实皆为附会之说,不足为信。”

徐菘点点头,又问:“那究竟如何形成?”

冯梦龙说:“我查阅了众多典籍及方志邑乘,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各说皆无实据。但可以断定,大石的裂缝,定非剑劈而成,我想当是天然成之。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奇妙无穷,可谓天地造化,鬼斧神功。以人生之短促,难穷其奥秘。”

说话间,已来到枕头石前,冯梦龙便又为徐菘讲解了一段有关它的传说故事。

徐小姐仍站在十步以外,不远不近,不即不离,俨若局外之人,却将他的讲解句句听在耳里。文震孟和冯梦熊已对虎丘极为熟悉,不用细细观看,便与冯梦龙、徐菘说好,二人先去寻找四喜,然后在虎丘塔下会面,快步前去了。

冯梦龙引着徐菘一路慢行,徐小姐、彩云尾随其后,游览了真娘墓、千人石、二仙亭、剑池、观音泉、可中亭、双吊桶、白莲池、勾践洞等景观。然后,沿着被称为“五十三参”的走砌石,登临虎丘山寺——云岩寺。

每一个景点,都有一个或几个动人的传说或美丽的神话。冯梦龙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妙语连珠,讲解得娓娓动听,不由得让人心生敬佩,常引来众多的游人驻足围听,俨似今日品山评、阐释景致的导游人员。

他们站在虎丘山寺的石阶之上,回望山前,更感热闹非常。高处低处,遍布游人,重茵累席,择地而置,或行或止,或坐或立,酒食铺排,欢歌笑语。从千人石至山门,栉比如鳞,檀板丘积,樽罍云泻。红男绿女,花伞彩篷,如霞铺江上,缤纷炫丽,辉映在青山绿水之间,浑似一幅锦绣灿烂的画卷。

冯梦龙偷眼看去,徐小姐在丫鬟彩云的搀扶下,一步一扭地登上石阶,娇喘吁吁,香汗盈面,禁不住的满心喜悦,洋溢在她妩媚的笑脸上。

云岩寺内,进香拜佛许愿还愿的善男信女摩肩接踵,涌出涌入,冯梦龙等人各自拈香、许愿、跪拜、颂祷。在经声佛号、木鱼石鼓声中不便谈论,便很快走出了寺院。

徐菘又问:“冯兄,这云岩禅寺,又有些什么掌故?”

冯梦龙说:“这里的掌故,更是多得不可尽数。据方志记载,东晋司徒王珣与其弟弟王珉,于咸和二年(327)舍宅为寺,名为虎丘寺。分建于剑池下东西两处,寺宇壮观,名僧不断,渐为东南名刹。如晋僧竺道生、梁僧憨憨尊者均在寺中住持。唐初避太祖李虎讳,改称武丘报恩寺。唐会昌年间,武宗灭佛,武寺亦遭毁损。后来,遂将东西两寺合一,建于山上。宋至道年间,谏议大夫知苏州事魏庠,又奏改名为云岩禅寺,也由承奉律宗改为禅宗。本朝洪武二年及宣德八年,山寺二度焚毁,而后修复。历经沧桑,口碑极多。几十年前,吴中才子唐寅曾在这里有段故事,你可曾听说过?”

“你说的可是解元唐伯虎?”徐崧问道。

“正是说的他。”冯梦龙说。

“有何故事?冯兄快说与小弟。听说唐伯虎风流倜傥,还自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呢!”

冯梦龙笑一笑,压低声音说:“一次唐解元来阊门外游玩,见山塘河埠上停着一只大船。一个美艳无比的小女子上船之后,大船沿七里山塘向虎丘驶来。唐解元神荡魂摇,呼一小艇尾随其后。那大船上的女子在虎丘下船,到了这云岩寺中进香。唐解元也穷追不舍,追至大殿之内。恰逢那俊婢在佛前祷告,唐解元也情急不顾,一下子跪在那女子身旁,暗里偷覻那女子的面容。婢女祷告完毕,却起身不得,原来她的裙摆,被唐解元压在膝下。婢女无奈只好说了声:‘相公,你……’唐解元扭过头来,一看那小女子面若桃花,眼含秋水,微微含笑,唐解元不由得呆住了,那真是一副赛若天仙的美貌。女子见他那副呆样,也‘噗’地笑出声来,说:‘相公压着我的裙子了。’唐解元被说得满面含羞,一闪那被他压住的裙摆。女子趁势起身,扭头下山去了。唐解元怔在那里,六神无主,又向神像许愿:‘得这小女子为妾,来日定还愿大作道场。’而后,唐解元尾随女子的大船到了无锡,方知小女子是一位官宦之家的婢女,便托媒作保,终于娶回家中,成就了一段姻缘。”

徐崧听得入神,故事偏草草煞尾了。他冲冯梦龙笑一笑,又说:“冯兄所言,可是果有其事?”

冯梦龙笑道:“贤弟不必当真。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我不过人云亦云罢了。”

“哈哈哈哈……”徐菘爽朗地大笑起来。

抬头看时,已经来到了虎丘山下。冯梦龙回头一看,徐小姐即近在身后,便不再言语。原来他声音压低了,徐小姐与丫鬟彩云离远了听不清楚,便来至近前。

冯梦龙早就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刚才讲那唐解元的故事,也是弦外有音,故意说与徐小姐听,但唯恐让人误以为他是轻浮之徒,故而压低了声音。现在看来,徐小姐定把他的话,一字不落地全听进耳中。不知她对自己如何看待,他心中又忐忑不安了,便不再说话,任众人观看佛塔,瞭望四周景致。

徐菘不再问这问那,他是对眼前的美景如痴如迷、深深陶醉了。看那巍然屹立于虎丘山巅的云岩寺塔,单檐楼阁式塔身七层八角,肥瘦适度,巍峨雄浑,饱经沧桑岁月,古色斑斓,葫芦宝顶斜插天际,极富气势。更为特别之处,塔身已明显倾斜,斜而不倒,令人叹为观止!回望四野,空旷无际,满目青翠,虞山一点在望,山塘水光潋滟,顿觉天高地阔,胸襟宽广,真是美不胜收。

正在此时,听文震孟喊道:“犹龙,济生,你们等急了吧?”文震孟、冯梦熊从远处走来。

“你们怎么反倒落在了后面?”徐菘问。

文震孟说:“我们看着地盘,让四喜回塔影园取来膳食。午饭我们便可在山上野餐了。”

冯梦熊又说:“在千人石的东边有位唱歌的女子,唱得实在是太妙了!声音甜润,婉转悠扬,我们听了几首曲子,才上来找你们。”

冯梦龙说:“好你个文起!我们在这里久久地等你们,你们竟在那里听起了曲子。”

“惭愧,惭愧!是小弟对不住了。走,我们还是到下面去吧!”文震孟笑眯眯地说。

于是,他们寻路向下面的千人石而去。

徐小姐名蕙,字夏芳,生长在官宦之家。其父徐世安进士出身,曾任户部员外郎,因不满官场渔利倾轧,告病回籍,从而不再入仕,过着课子读书,优游林下的生活。徐员外只有徐蕙和徐菘两个子女,且是他中年以后生养的,因而倍加疼爱,教导益勤。徐蕙小姐从六岁开始随父读书识字,练习琴棋书画,到这时,已是诗文俱佳,六艺精通。只是其父一心要为她选一位才貌双全的公子为夫婿,条件颇为严格,媒人提过一些,他都认为不合适,委婉推辞。所以徐蕙虽已十七岁,仍然待字闺中,尚未许配人家。

弟弟徐菘这年十五岁,平时在家读书也算刻苦。中秋节前,他缠着父亲,要求到虎丘一游。徐世安想,儿子也不算小了,是该出去见见世面了。但因自己年纪大了,懒得外出走动,便和夫人商量,由女儿徐蕙和弟弟同行,多少有个管束和照应。并且,徐世安与堂妹夫文肇祉十分投契,诗文唱和不断。早知妹夫在虎丘建起一座园林,只是未曾到过。文肇祉也曾多次折柬相邀,这次正好让徐蕙姐弟过府问候,住在文家,中秋过后再回家读书。于是,徐世安备了一份礼品,打发仆人随公子小姐一同送至苏州,便有了徐蕙、徐菘的虎丘之行。

刚才登山之时,徐蕙小姐听了冯梦龙的讲述,十分敬佩他学博识广。转而又想,刚才他所言讲,皆是虎丘一地的掌故佚闻,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久了,时常听人谈论,只要稍加留意,自然将这些传闻记住了。因而,只凭讲这些传说故事,尚不可断定一个人的才学如何。那么何不借机试他一试?

在千人石东面的高岗之上,文震孟的仆人四喜,早已选好大树下的一块平石,铺上了竹席,以备主人和客人在这里歇息。而此刻竹席尚空着,因为文震孟及冯梦龙等四位公子不暇休息,便跑到千人石上,听那些歌女唱歌去了。另外还有两把竹椅,是为徐蕙小姐和丫鬟彩云准备的。她俩坐在那里,也是十分惬意。

下面的千人石上,人头攒聚,俨然闹市一般。笙歌笑语,阗沸山林。一簇簇的人头,一团团的人群,将十数班摆弄乐器的乐师和引吭高歌的歌妓围在当中。丝竹笙簧,鼓乐喧天,此起彼伏,响成一片。歌喉嘹亮,乐声悠扬,接连不断。一曲奏终,一歌唱毕,围观者皆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喝彩,直彻天际,回荡云空,让人精神振奋,兴高采烈。

歌会赛歌,是虎丘中秋山会上的一项重要内容。但最热闹的时候不在白日,而是在玉轮初生的月夜。因而,徐小姐对白日的歌唱,并未曾十分留意。她要待明月初上之时,再来听歌赏曲,真正顶尖的歌中魁首,非到那时是不肯亮开金嗓子的。

徐小姐感到身上的疲倦已经稍解,也尽情地饱览了山光景色,心满意足。时光又近正午,该回园中吃午饭去了。于是,彩云照小姐的吩咐,去对一旁站立的四喜说:“四喜,你家少爷的笔墨,你可带着?借给我们用一用。”

“带着呢!”四喜说着,从背囊中找出一个墨盒,一支毛笔,和裁好的几页宣纸,递给了彩云。

彩云又说:“你再辛苦一遭,到下面把徐少爷叫来,小姐有话吩咐。”

“请小姐、姑娘稍候!”四喜说着,转身到下面找徐菘去了。

徐小姐从彩云手中接过笔,蘸了墨,由彩云抻着一页宣纸,疾速在纸上写下一行字。看来,她早在心里酝酿好了的。

徐菘来到面前,徐蕙对他说:“弟弟,且莫耍疯了心,要早些回去!”

徐菘很懂事地说:“姐姐不用担心,我同震孟哥哥他们一起,不会怎样的,你早些回去吧!”

“我们这就回去。”徐蕙把字笺递与徐菘,又说:“我出了个上联,你来对一对!”

徐菘把嘴一噘,使起性子来:“哎呀!姐姐,你真让人不开心。今日大家都在尽情地玩耍,你偏又要什么写诗作对的。我不对!”

徐蕙面带笑容,哄道:“好弟弟,听话!”

“我偏不听话!”徐菘生气地扭转身去。

徐蕙仍然不急不恼,说:“好弟弟,姐姐求你啦!是姐姐想出个上联,却没个下联,求你对上,行不行?”

“姐姐对不上的,我如何对得上?成心让人不开心!”

“你和哥哥们在一起,请他们帮你呀!你看那位冯相公,满腹学问,可以向他请教嘛!接着,姐姐求你了。”

徐菘这才转过身来,转愠为笑说:“既不是有意难我,那我就接下。姐姐,你和彩云回塔影园吧!免得姑姑等得着急。”

“彩云,我们走吧!”说着,徐蕙站起身来,和彩云一同回塔影园去了。这里离塔影园不过半里路程,一走即到,所以徐菘不用陪姐姐同回。

徐菘展开纸笺,见上面写着一行字:

塔顶葫芦,尖捏拳头捶白日。

徐菘又看看虎丘塔,塔顶确是葫芦形状,说成尖捏拳头捶白日,也极恰切。但要对出下联,实在不易。他怔怔想一想,又摇摇头,自愧不如姐姐心细,在赏观山水时还留心景物,潜心学问。看来,只有向人求教了。

午间,太阳火辣辣地照射下来,把人们炙晒得大汗小流。多亏四喜为文震孟他们选择了一棵大松树下的空地,有茂密的树冠撑起了荫凉,免受烤晒之苦。

文震孟、冯梦龙、徐菘、冯梦熊围坐在竹席上。四喜打开早已备好的食盒,将四样凉菜摆在中间,又打开一坛绍兴老酒,给每人斟上一碗。

文震孟说:“今日兄弟同游,实乃幸事,每人喝一大碗,有请!”

众人皆兴奋异常,满面笑容,高兴地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唯独徐菘年幼,平日在家父母管束甚严,不大喝酒,因而辣得龇牙咧嘴,分作几次才将一碗酒喝下去。冯梦龙、冯梦熊、文震孟看着,禁不住笑将起来。

徐菘不好意思地说:“我在家是不沾酒的,不能和三位兄长同喝,让我些吧!”

“好吧!”冯梦龙说,“那么,我们行令如何?行不出时再饮酒,也算照顾你了,如何?”

“这也不行!”徐菘连忙摆手,“我哪会行令?这不是成心要灌醉我么?”

“误会,误会。济生,我们只行极简单的酒令,依次而行,只有行不出时,才罚饮酒。且你可少喝,沾唇为止。我们三人也不大会饮,但要多饮一点,实际是不拘多少,尽兴而止。”冯梦龙说。

“既如此,我谢谢三位兄长了。”徐菘抱拳作揖,算是同意了。

“文起,你是东道,你来作令官吧!”冯梦龙又说。

冯梦熊、徐菘也一同赞成。

“好!我来起令。”文震孟端起酒碗,要先饮下去,一看也有些害怕了,今日之酒碗,乃是平时茶碗,连喝几碗,非醉不可,便说:“今日饮酒,在量上有个限制,限五次喝下一碗,每次多寡不拘。济生表弟例外,可分十次八次喝干,由你量力而行。”

说着,他喝下一大口,又一本正经道:“酒令大于军令,违令者,罚酒一次。我先出个‘叠字令’,每人一句,依次而行,四句下来,恰是一首诗,不用收令。行不出者,饮酒!以击掌五次为限。”

然后,文震孟起令说:“重重叠叠山。”

说完,他开始击掌,一下、二下……

冯梦龙挨坐在文震孟一侧,立刻续令:“曲曲环环路。”

徐济生赶忙接令,说:“叮叮咚咚泉。”

冯梦熊接道:“高高下下树。”

文震孟又起一令:“翠翠红红,处处莺莺燕燕。”

冯梦龙道:“风风雨雨,年年暮暮朝朝。”

徐济生道:“水水山山,处处明明秀秀。”

冯梦熊道:“晴睛雨雨,时时好好奇奇。”

两轮过去了,谁也没有被罚,皆大欢喜,个个满面喜色,兴致浓厚。

文震孟又说:“风风雨雨,暖暖寒寒,处处寻寻觅觅。”

这回难了。文震孟击掌三下,冯梦龙接说:“莺莺燕燕,花花叶叶,卿卿暮暮朝朝。”

文震孟又击掌,到了四下,徐济生赶快说道:“水水山山,明明秀秀,岁岁仿仿佛佛。”

冯梦熊立即接道:“风风雨雨,阴阴晴晴,常常暖暖寒寒。”

文震孟又说:“这令太简单了,反倒冷落了这美酒。我们每人饮上半碗,然后另行一令,如何?”

冯梦龙明白,文震孟的意思是大家都没喝上多少酒,头脑还清醒,所以不致出差错,便借机补上些酒,再行令时则会分出了高下,于是,冯梦龙点头赞同。

冯梦熊性喜饮酒,无论怎样,他都不在乎。

唯独徐菘害怕了,一来年少,二来就他一人很少经历这种场合,但又不愿扫大家的兴。猛然间,他有了主意,说:“文起表哥,由我起令如何?”

“好!就你起令吧!”文震孟答应了他。

徐菘饮一小口,说:“我这个令是个联语令。我出了一个上联,诸位兄长每人对一个下联,我数到十,对不出者饮酒。”

徐菘抬手一指虎丘塔,说出了上联:“塔顶葫芦,尖捏拳头捶白日。”

冯梦熊在徐菘的下首,立刻紧张地思考起来。

徐菘开始数数:“一、二、三……”

冯梦熊忙摆手说:“不算,不算,我还没听清你的上联呢,快重说一遍!”

冯梦熊故意拖延时间,倒不是怕罚酒,而是对不出下联,太丢面子了。徐菘见说,便又重念了一遍,然后开始数:“一、二、三、四……”

直到十个数数完,冯梦熊仍未对上,甘心认罚,饮下一大口。

该文震孟了,他眼看着虎丘塔,也想不出合适的对句,听徐菘又数到了十,便闷声不语地把碗中酒喝干了。

最后,该冯梦龙了。冯梦龙自知一时难对上,便不等徐菘数完数,先端起酒来一饮而尽。

这下,该徐菘收令了,文震孟、冯梦龙、冯梦熊都静静地等待他说出下联。

徐菘开心地呵呵大笑起来,众人不知何意。冯梦熊问:“济生,你笑什么?”

徐菘只好说:“其实,这上联是我姐姐出的,我对不出下联,故而向三位兄长请教。”

“好样的。你年龄虽小,主意可不少。”文震孟笑了笑说,“那我们一定要对出下联。”

“是啊!巾帼难倒了须眉,岂不见笑?”冯梦熊说着,掩饰不住着急的神色。

“这个上联……”冯梦龙说,“委实难对。我们都来想一想。”

谁也不再言语了,都凝眉苦思,时而摇摇头……

“有了。”冯梦龙说。

“如何对来?”文震孟立刻问。

“我先不说,且等你们再思考片刻。”

“犹龙兄,你就说出来吧!我若能对上,岂不早就对上了?”徐菘着急了。

冯梦熊也说:“我是自感不才。”

文震孟说:“你说吧,我也一时对不上了。”

“那我说。”冯梦龙道,“不过,你们要每人喝上一碗,我才肯说。”

“半碗吧?我实在不胜酒力。”徐菘哀求说。

冯梦龙说:“我来对个:‘墙头箭垛,倒生牙齿咬青天。’你们以为何如?”

“好!对得好!”文震孟率先喝彩说。

徐菘连声说:“佩服!佩服!”

“多亏二哥对了出来。否则,岂不落个苏州才子个个徒有虚名了?”冯梦熊扭头冲着文震孟说,脸上流露出几分自豪。

“正是,正是。”文震孟点着头。

“三位兄长,我来敬你们一杯!”徐菘高兴之下,主动让起酒来。

这下,谁也不再拘禁了,都开怀畅饮,一直把一坛酒喝完。直喝得个个面红耳赤,东倒西歪。

四喜心中叫苦不迭,嘴上可不敢说,忙着收拾停当,托一个熟人照看,便把徐公子往回背。文震孟则和冯梦龙兄弟彼此搀扶,勾肩搭背地往山下走。一路上,他们嘻嘻哈哈笑着,支支吾吾说着,口齿已不清楚了,却谁也不肯住嘴,摇摇晃晃,歪歪扭扭地回到塔影园。

一个月后的一天,文震孟来到了冯府造访,冯梦龙将他让至客厅。叙过问候之意,文震孟便说明来意。

原来,徐菘回到吴江县松陵以后,他的塾馆先生因为母亲亡故,辞馆丁忧,不再为他授业了。徐菘便趁机向老父徐世安请求说:“在苏州结识了一位冯相公,学识渊博,待人和气,诲人有方,愿意请他为师。”儿子的话,向为老父重视,但徐员外觉得儿子说的这位冯相公才二十多岁,未必有多少学问,却又耐不住儿子再三要求,便托人到苏州打听。被打听的人说,冯梦龙虽然年纪轻轻,也仅是一名生员,但在苏州久负才名,学识不凡,日后当显其名,若得其为塾馆先生,那必是一件幸事。于是,徐员外便写来书信,要妹夫文肇祉代为延请,束修出的优厚,但有一个条件:试期两个月,不中意时便可辞退。

文震孟把话说完,冯梦龙为难起来。一方面,冯梦龙虽已入泮有年,但仍未补为廪生,更枉测何日中举人、中进士能挣钱糊口,正想挣些银两,贴补家用;而且徐菘天资很好,聪明好学,是个读书做官的材料,也愿意同他结交,若为师生之缘,更是求之难得;再是,那次见到徐小姐之后,难以忘怀,其姿态容止时常在眼前闪现,虽不知她是否许配人家,若能再见上几面,甚或说上几句话,也是修来的缘分。今日徐员外见请,岂不是天赐良机?另一方面,他不知自己能否胜任,若让人家退回来,有损自己的声名,同时。若不敢应聘,也会被人说长道短。

冯梦龙进退两难,犹豫不决,说:“愚兄志在发奋读书,早日登科显名,成为有用之人。无奈举业漫长,不知何时是出头之日,也曾想设馆于殷实之家,挣些家用。但年纪轻轻,即为一广文先生,恐为他人谈笑;也担心此来分散精力耽误上进,正不知如何才好。”

文震孟说:“犹龙兄此言不妥。人常言教学相长,为师一载,胜于苦读三年,正是巩固所学之道途。看时下登科为官之士,不少人曾在未显名时充任过塾师广文,也没有何不光彩。再说,徐员外藏书甚丰,设馆之余,正可博览群书,增长学问,为兄被其看重,又可证声名已是不俗,得为徐府馆师,也是吴中一段佳话。数利皆有,而无一弊。为兄何乐而不为呢?文起空有所想,尚不得为人器重呢!”

冯梦龙知道,文震孟家道殷实,不会想起去做广文先生的,又何况他始及加冠之年,只不过说说而已。但前面的那几句话,却打动了他的心思。于是说:“我既有此意,也不好马上答应你,须向父亲商量后,再做决定。”

“好。既如此,请近日给我个回话,也免让徐府久虚馆席。”文震孟说罢告辞而去。

冯梦龙同父亲一说,父亲极是赞同。因为一般人家择师,重在选择年长的老先生。梦龙刚过二十岁,即被世家看重,老父亲觉得是一种荣耀。而且,这几年家中颇不富裕,能挣得一份馆谷,也免去一份开销,便支持冯梦龙前去担任教席。

这天,冯梦龙来到松陵徐府,持文肇祉所写荐书,求见徐世安员外。

徐员外正在家中,连忙将冯梦龙迎进客房,设座敬茶,极是热情。又立刻吩咐人摆下酒宴款待。席间,徐世安谈古论今,讲诗说经,绝口未提聘师之事。

冯梦龙明白,徐员外是在试一下自己有无学识,便随着老员外的话题,侃侃而谈,说出自己的看法。每说完一个话题,皆要极谦恭地说:“不知所言对否,请员外大人指教!”

徐员外只笑不答,心上暗暗期许。尤其是冯梦龙对《春秋》一些事件的阐释,别有新意,而又理据充足,老员外极为欣赏。

酒饭宴后,徐员外喜盈盈地把冯梦龙请到书房,欣赏他收藏的前人诗画、古砚古玩。其中不乏名家珍品,价值巨万,让冯梦龙眼界大开,惊叹不已。

徐员外又拿出一幅画轴,在宽大的书案上展开说:“冯相公,你看这幅画,如何呢?”

冯梦龙看是一幅山水画,上题《金山寺图》,金山峰寺豁然在目,江流一带,波涌浪卷,极富气势,红日初升,红霞满天,一钩残月仍挂在天际,清晰可见,造景逼真,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看那落款,是文彭的署名‘寿承画印’的篆章,印在名下。

不用徐世安介绍,冯梦龙知道了,这是文震孟的祖父——文彭公的手迹。文彭字寿承,是文征明待诏的长子,进士出身,曾官国子博士,其书画诗文继承乃父遗风,也是卓然大家。文彭有子元发、肇祉,文元发生子文震孟、文震亨,世代享有文名。寿承公前几年去世,他的书画更加珍贵,一时间千金难得,藏家争相抢购。一月前在塔影园,冯梦龙看到过文彭公写的一首题塔影园的诗,还清清楚楚记得。

冯梦龙说:“寿承公的丹青,藏家皆奉为珍宝,秘不示人。除了文府,学生在收藏之家所见,实为第一次。今日得饱眼福,深为感激。”前时在塔影园,学生见寿承公的一幅墨迹,写的是:“篱豆花开香满园,赤栏桥畔塔影悬。偶思小饮沽村酿,门外鱼虾正泊船。也极是清新优美,意境深远。”

徐世安捋着花白的胡须,笑道:“是啊!寿承公诗、书、画俱佳,可惜老朽收藏不多。即是这幅金山寺图,老朽觉得也有所不足,你看呢?”

冯梦龙不知其所指为何,问道:“学生才具浅陋,不敢妄然置喙。还请老大人指教!”

“老朽以为,这画上再题一诗,诗画合一,珠联璧合,则为上上佳品。少这一诗,这一处也有空落之感,甚为可惜啊!”徐世安指着画上一角说。

“大人所言,确有见地,学生深为佩服。”

徐世安又说:“相公诗文名动吴中,老夫久仰,有请惠赠一诗,题于画上,以补这缺珠之憾吧!”

一听这话,冯梦龙差点惊出一身冷汗。这幅画如此珍贵,非比寻常,徐员外竟然要他补题一诗,莫非是酒后戏言?又看徐员外一幅郑重其事的样子,方信果然是真。

这一手,真是让冯梦龙应对无措,允拒两难。题吧,那真是年少轻狂不自量力。那文彭的丹青,海内驰名,价值巨万。以他无名小辈,怎能胡乱涂写、秽污其上,使得一件艺术珍品,变成一张废纸?这是开得什么玩笑?他还真没有这份胆量!不答应吧,也不好。徐员外把他从苏州请来吴江,看重的就是他的才学,现在让他在画上题诗,表现得对他是何等推崇,何等器重!你不敢应承下来,必定是才学不足,胆识不备,这可如何是好?

猛然间,冯梦龙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明白了,徐员外哪是真的要他在画上题诗?分明是变着法地试验他,看他的才学到底如何!思虑至此,冯梦龙心上有了主意,不由得面露笑意。

冯梦龙说:“承蒙老大人抬爱,学生却之无理。恭敬不如从命,学生班门弄斧了。也是向老大人讨教!”

说着,冯梦龙只管拿起笔来,在砚池中蘸一下墨,左手按定画幅,就要往画上去写。

“冯相公,且……”徐员外声音都变了调。

冯梦龙止住,扭头看徐员外一脸惊慌,扎煞着两只手,颤微微的。冯梦龙笑了,心里说,老员外果然是别有心机,这下就要把你的话逼出来了!说:“老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没……没什么。”

这回该徐员外两难了。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怎能随便收回?

冯梦龙说:“学生有个习惯,凡写诗文,先要把稿子写出来,修改后才能定稿。老大人可否见允?”

徐世安喜出望外,连说:“可,可!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说着,徐员外把画幅拿到一边,又连忙为他铺开一张宣纸。

冯梦龙又提起笔来,手不停挥,写出几行流畅圆润而又刚劲有力的行楷。冯梦龙原曾有过一首习作,正是写江边山景的,这会儿正好派上了用场。因而写起来,似是不暇思索,一气呵成。这首诗写道:

潮随暗浪雪山倾,

远浦渔舟钓月明。

桥对寺门松径小,

槛当泉眼石波清。

迢迢绿树江天晓,

霭霭红霞晚日晴。

遥望四边云接水,

碧峰千点数鸥轻。

徐员外看了一遍又一遍,细细揣摩。首联由远景落墨,写金山寺外江浪和渔舟,潮随暗浪,如雪山倾塌,远浦渔舟,明月垂钓,境界幽静美丽。二联则是金山寺门口的近景,写松径石泉,幽雅曼妙。接下来则写一夜过去,江天破晓,云水相接,碧峰巍巍,鸥鸟飞翔。好一幅写景诗篇!

“好诗!好诗!”徐员外口中称赞,心中却想:即使名家,也未必写得出此等好诗!太可惜了……冯梦龙年轻名小,不然,题于画上,更是诗画皆贵,成千古杰作!

“员外大人,此诗也可倒读。”冯梦龙平静地说。

“是么?”

徐员外立刻倒读一遍:

轻鸥数点千峰碧,

水接云边四望遥。

晴日晚霞红霭霭,

晓天江树绿迢迢。

清波石眼泉当槛,

小径松门寺对桥。

明月钓舟渔浦远,

倾山雪浪暗随潮。

“好一首回文诗!正读、倒读皆极佳妙!正读是从月夜写到破晓,倒读则是由黎明写到月夜。正反皆对仗工整,用韵和谐。”徐员外喜笑颜开,拍着冯梦龙的肩膀,“先生真乃天下奇才!犬子得以师从,老夫深感荣幸!长富,快去喊少爷来,拜见先生!”

“是!”一直在一旁伺候的童仆长富,高兴得跑了出去。

“敬茶!敬好茶……”徐员外欣喜异常,连连喊着,一看长富早已出去了,便亲自沏茶敬茶,然后又说:“冯先生,请即题于画上!”

冯梦龙心说:让你晓得我的才学,也便罢了!这么名贵的画作,我岂能轻易涂鸦?于是他谦逊说:“老大人不要见怪,还是暂不题写为好。不是学生推辞,学生自知书力不到,愧当此任。但等学生苦练一程,到时再写上去不迟。”

“好!好!如此也好!”徐员外也不强求。

徐菘来到父亲书房,高兴地行了拜师礼。

从此,冯梦龙开始了设馆授徒的塾师生涯。

徐府小姐徐蕙,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家里的一切事体,皆在她的心目之中。冯相公的到来,早由丫鬟通风报了信儿。徐蕙喜上心头,笑在眉梢,嘴上却不肯言语。

那次虎丘一见,徐蕙对冯梦龙便忘怀不下。冯相公一副潇洒英俊的容貌,时常浮现在她眼前;那一口婉转轻柔的苏白,时常在耳畔回响;那一段美丽动听的故事,又深深地牢记在心中;尤其是那唐伯虎一笑姻缘、终成佳偶的故事,更是深深地扣响了少女的心扉,让她产生痴痴地遐想……

徐家馆师虚席时,徐菘去向姐姐请教诗文,徐小姐曾不露声色地说:“那次陪你游虎丘的相公,学问便是极好的,若请来教你,我看挺合适的。”这一下,才让徐菘产生了从师冯梦龙的念头,三番五次的向父亲请求,终于如愿以偿,请他就馆。徐菘喜不自胜,却不知先生的到来,也拨动了姐姐的心弦。

两个月过去,徐小姐虽未得与冯梦龙见上一面,却早已让彩云把冯梦龙那首题金山寺图的回文诗抄了来,一遍遍的抄写,展读玩赏,欣羡不已。又到书房中翻检藏书,抄录前人回文诗数首,细细研读,也学着写起回文诗来。这日终于吟成一首,反复吟咏,颇为自得。便想,何不给冯相公看看,看他如何评说?刚想到此处,禁不住一阵砰砰心跳,脸上热乎乎的……

徐小姐壮着胆子,让彩云去把弟弟徐菘叫到闺房,问到:“弟弟,两月以来,可曾有了长进?”

“可不是么!我感到长进不少呢!”

“是么?那我可要考考你!”徐蕙笑着说。

“考就考,我才不怕呢!”徐菘蛮有把握。

“先生教了些什么书?”

“每日除了讲读《诗经》以外,还教了一些《唐诗》和《文选》。像《阿房宫赋》、《滕王阁序》、《陋室铭》、《爱莲说》及欧、柳、韩的文章,两日一篇,不下二十余篇了。《诗经》则每日必教,也已几十首诗了。”

“为何先教你读《诗经》?”

“先生说,圣人有云: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又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广闻于庙堂里社之俗,对以后学习经书颇有益处。”

“先生说得很是在理。”徐小姐点点头,又说,“先生可是严厉?”

“说严厉也严厉。功课完不成时,先生不肯放过。但先生极是和气,不曾厉色训人。”徐菘说着,流露着敬佩之情。

“功课以外,冯先生还与你谈论些什么话题?”

“啊呀,那就更广泛啦!上谈天文,下谈地理,七坟五典,三教九流,朝中天子,官场僚吏,平民百姓,五行八作,真正是无所不有,无所不谈……”徐菘兴致勃勃。

“你能把先生的话,学一些与姐姐么?”

徐菘到底小了几岁,不清楚姐姐是在拐弯抹角的套那些她关心的话语,一时凭着兴致,海阔天空地说将起来。

徐小姐也真有耐性,边听边问,慢慢地,即把话题拉近了。于是,徐小姐又说:“冯先生可曾说起过我们家里的人和事?”

“说起过呀!他说父亲为官清廉,体恤民瘼,极受人称道呢!他也是极为敬佩,还曾说起过姐姐呢!”

“啊?说我什么?”

“说姐姐六艺精通,是个才女。”

“他怎么知道?”

“是先生问我,曾和谁学过诗文,我便告诉他了。”

“姐姐的事,是不可同人乱讲的。”

“我没有乱讲。是先生问起,我不好不回答的。”

“那么,他还问了些什么?”

“他说,他说……”徐菘欲言又止。

“他说什么?”徐蕙追问道。

“他的话,是不好学给你听的。”

“那一定是说了我一些难听的话。”

“其实,也不是什么不好的话。”

“那你为何不肯说出来。”

“说就说!他说姐姐才比史班、貌若王嫱,一定会配一位才欺子建、貌赛潘安的姐夫呢!不知那未来的姐夫,是哪家相公?”

“他真是这样说的?”徐蕙脸上飞起红云,娇羞地一笑,却故作镇静,依然问道。

“真是这样说的!”

“姐姐哪有他说的那么好!”徐蕙又说,“那你怎样说来?”

“我说,姐姐的亲事尚没说定,反正姐姐说过,要择一位才貌双全的两榜进士,最好是位头名状元!”徐菘笑嘻嘻地说。

“又乱说了不是?那样好的人才,哪里去找?还不等成了老太婆!”徐蕙也笑道。

“说得是呢!听说万历以来,鼎甲三名,全是一些胡子拉塌的老头子。把一些王公贵族的千金,恼得哭哭啼啼的。姐姐还是降格以求,选个才貌双全的年少书生为好!”徐菘有意开姐姐的玩笑。

“又胡唚了!看我不堵上你的嘴!”徐蕙嗔怒起来,又说,“我何曾那样说过?你竟敢胡乱编排!”

“儿女婚姻大事,要由父母做主,我们岂能不守孝道?你在外面,管紧点嘴巴,不要一高兴了,就胡说乱讲,羞煞人哪!”

“我没有同外人说过。只这一次。”

“那以后不要讲了。我来问你,你先生家中,可否娶了位如花似玉的美眷?”

徐菘眨眼,狡黠地一笑,说:“姐姐问这做什么?”

“不做什么,随便说说而已。”徐蕙转移了视线,免得弟弟看出自己的心事。

“先生尚未成亲。”

“呃……”徐蕙自语一声,立刻又说,“我们不说这些了。弟弟,我写了首诗,不知好与不好,你带了去,让你先生看看,看他如何说。”

“什么诗?我先看看!”徐菘高兴地说。

“你若能看出个所以然,那可真是长进不小哩!”说着,徐蕙捡出一页剡溪玉叶纸,上面写着几行娟秀的字迹。

徐菘看了,读不成句子,便说声:“我拿给先生看!”说完,快速走了出去。

这天正是望日,冯梦龙给徐菘放了一日假。他自己可没闲着,正在房中孜孜不倦地攻读。徐家果真是藏书极丰,不但有成套的《廿一史》,而且他喜欢的百家杂著、历朝名家诗集、稗官野史,书房里都有。他如获至宝,岂肯放过这么好的读书机会。因而在授徒之余,不分昼夜,一有时间,便如饥似渴地读书,甚而手不停挥,抄录不止。一些名家名篇,他非熟背不可。这会儿他正背诵着《史记》上的一篇列传,徐菘敲门进来了。

徐菘说:“先生,该吃午饭了!”

“好!我这就去。”冯梦龙说着,眼还看着书本。

“先生,我姐姐叫你……”徐菘话语急切,没说完却停住了。

“什么?”冯梦龙吃了一惊,立刻回过头来看徐菘。

徐菘自觉语失,脸腾地通红起来。徐菘是想说,我姐姐叫你给看一下这首诗,猛然觉得这样说太唐突,不够客气,所以说到一半停住了,不想,反倒更不好。

冯梦龙听着纳闷儿:你姐姐叫我干什么?他是这样想的,嘴上可没有说出来。立刻他又想到,时下这江南地方,富室巨贾的千金小姐们颇有见识,竟相闹出一些不守闺诫之事来,西席先生与东翁千金情好之事,也是时有发生,被传为笑谈,莫非徐小姐她……我冯梦龙要避些瓜田李下之嫌才是。

“我姐姐写成一诗,想请先生教正,不知可否?”

徐菘把话说明白,冯梦龙放下心来。连连点头说:“可,可。”他心里却想:“这位小姐,胆子也真是不小!”因为那时,闺阁之作,轻易不肯示人,一旦传出去,竟相传抄,一些不良之徒,想入非非,会编造出许多香艳的传闻。

冯梦龙接过纸笺,看那几行娟秀的工笔小楷,正如徐小姐本人那样,檀栾娟秀,清雅妩媚,不由得他立刻心生敬佩。逐字读去,那纸上写着四十个字:

莺啼岸柳弄春晴夜月明

香莲碧水动风凉夏日长

秋江楚雁宿沙洲浅水流

红炉透炭炙寒风御隆冬

冯梦龙赏读数遍,击案赞叹:“好诗!好诗!令姊果真才华盖世,让五尺须眉汗颜!”

“好在何处?学生却是不晓得。”徐菘一直思索,不以为然。

冯梦龙说:“这是四首‘鸳鸯交颈十字回文诗’,又叫‘辘轳回文诗’、‘回文联珠诗’。如鸳鸯交颈,借字接搭,颠倒使韵;又如辘轳顺转倒转,顺读倒读皆成章句。你看,这一行借字读成两句,两句再回文倒读,就成了一首四句七绝。”接着,冯梦龙又读道:

“莺啼岸柳弄春晴,

柳弄春晴夜月明。

明月夜晴春弄柳,

晴春弄柳岸啼莺。”

冯梦龙又说:“这种鸳鸯交颈回文体,自宋代创制而来,宋、元至大明,能为之者寥寥数人,令姊即是其中一个,真是让人钦佩!”

“是吗?我来读一下。”徐菘惊喜异常,将第二行读成四句:

“香莲碧水动风凉,

水动风凉夏日长。

长日夏凉风动水,

凉风动水碧莲香。”

又将第三行读成四句:

“秋江楚雁宿沙洲,

雁宿沙洲浅水流。

流水浅洲沙宿雁,

洲沙宿雁楚江秋。”

第四行则读作:

“红炉透炭炙寒风,

炭炙寒风御隆冬。

冬隆御风寒炙炭,

风寒炙炭透炉红。”

徐菘欣喜不已,笑容满面,又从头再读一遍,惊喜道:“这每一首,正是一个季节!”

“是啊!咏的正是春、夏、秋、冬四季。学写诗并不难,难得是写成好诗,若得一诗流传千古,便不枉作了一世学问。令姊此诗,堪称不朽佳作啊!”

“啊呀!瞧您说的……真的?”徐菘高兴至极。

“当然真的!”冯梦龙与徐菘都面带笑容,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时都不知再说些什么,又分明各人都在想着什么。

“啊呀!”徐菘惊叫一声,“父亲让我叫先生去用饭。我们快走吧!”

“走!”冯梦龙站起身,“读一首好诗,胜过一餐佳肴!”

吃完午饭,冯梦龙回到自己房中,又将徐小姐的诗赏读起来。俄而,他想:古人有云,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小姐以诗见示,情意已属不浅,我当有所回赠才是。但平常诗作,不可匹配,而此种鸳鸯交颈回文诗,又不能写成和诗回赠。若出手不高,还不如不写!如何是好呢?

冯梦龙苦苦思索,不知所措。坐着想累了,就躺下去想……吃完夜饭,又接着去想。直到深夜,冯梦龙忽然想通透了,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来到书案前,展纸挥豪,写成一诗,又改了抄,抄了改,再抄再改……直至天光放亮,他认为满意了才写成一诗,然后把笔一掷,蒙头睡去。

上午,冯梦龙为徐菘授完功课,又对他说:“昨日令姊诗笺尚未归还。我也草成一诗,一并捎去,请小姐品评。”

徐菘高兴地说:“先生何时也教我作回文诗?”

“这类东西,纯属文字游戏,并无用处。你当安心举业,切莫误入此途,误了光阴!”冯梦龙一本正经地说。

徐菘心里不服,又不好反驳,只好怏怏不乐地去见姐姐。

徐蕙小姐听完徐菘讲述了昨日经过,笑容满面,又看冯梦龙的诗笺

徐蕙小姐细细品读,不由惊叹一声:“啊呀!真是绝妙之至的回文诗呀!”然后读道:

“落雪飞芳树,幽红雨淡霞。

薄月迷香雾,流风舞艳花。”

倒过来又读,则是:

“花艳舞风流,雾香迷月薄。

霞淡雨红幽,树芳飞雪落。”

徐菘却说:“不就是正读倒读都可么?我看比不上姐姐的鸳鸯交颈回文诗呢!更称不上是绝妙之至!”

“弟弟又乱说了。你看,从‘雪’字读起!”

徐菘读道:

“雪飞芳树幽,红雨淡霞薄。

月迷香雾流,风舞艳花落。”

“你再倒读!”徐蕙又对弟弟说。

“落花艳舞风,流雾香迷月。

薄霞淡雨红,幽树芳飞雪。”

“你再从‘芳’字开始!”

“芳树幽红雨,淡霞薄月迷。

香雾流风舞,艳花落雪飞。”

“你再倒读!”

“飞雪落花艳,舞风流雾香。

迷月薄霞淡,雨红幽树芳。”

“随你从哪一字开始,试读一下!”

“我便从‘花’字开始吧!”徐菘又读道:

“花落雪飞芳,树幽红雨淡。

霞薄月迷香,雾流风舞艳。”

“艳舞风流雾,香迷月薄霞。

淡雨红幽树,芳飞雪落花。”

徐菘喜形于色,说:“真是了不起!无论从哪个字开始,顺读、倒读,都能成一首五言绝句。这20个字,即能得诗40首,真乃奇绝之至!而且,风、雪、雨、雾、花、树、月、霞,景物不变,而在各诗中的意境韵味,却有差异变化,魅力无穷。真想不到,先生乃绝世奇才!”

“这一回,佩服你的先生了吧?”徐蕙又问。

“佩服之至,五体投地!”

“那你就跟着先生好好用功,研习学问,不要虚度光阴。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冯相公不是庸俗之辈。”

“姐姐何时看出的?”

“那副‘塔顶葫芦’的对联,为何只有他才对得上呢?可见他不但文思敏捷,而且功底深厚,能跟这样的先生读书,好大的福气呀!”

徐菘走后,徐蕙呆呆地坐着,心潮起伏,难以平静。那份诗笺,她不用再看了,以她的聪慧,早已刻在脑海了。而现在眼前浮现的是冯梦龙那瘦高的身材,长方形的面容,高高的鼻梁,大大的双目,周正含笑的嘴唇……

午后,徐蕙小姐一改往日勤习六艺及针黹女红的习惯,痴呆呆地坐在床上想心事。感到身子有些累了,她便侧身倚着被子假寐。而眼前,依然抹不去冯梦龙的影子。

她想着,冯相公才貌双全,百里挑一,不可多有,舍此更复何求?可是,若无三媒六证,女儿家空想何益?眼见得自己已是及笄之年,与冯相公年貌相当,一旦机会错过,将是悔之晚矣!春节即在眼前,还说不定他的父母早已为他聘下了哪个有福的千金?哎……

转而徐蕙又想,父母只说为我选个人品、才性、容貌俱佳的好夫婿,婚事一拖再拖,屡屡婉拒登门的媒人,如今这送上门现成的人儿,不知二老见是没见?想是没想?女儿的心事,怎好说得出口?常看书中那些凤求凰的佳话,看来也是逼出来的!机不可失……我要怎么办才好?我何不以书信为媒,先通款曲,他若有意,定然托媒上门。他若不托媒人来呢?那我的一片痴情,岂不落个人家的笑柄?传将出去,一个女儿家,怎样活在世上?

徐小姐一腔心事,满腹忧悒,思虑重重。

忽然,门声一响,彩云从外面进来了,看小姐斜倚绣榻,立刻说:“小姐,你身体不舒服?”

“没有。”徐蕙赶忙坐起身,“刚才有些困倦,现在好了。”

徐蕙怕让彩云察觉她举止反常,便下了床来,像往日一样坐在桌前,拿起一本书,表面似在观书,心里依在想着刚才的事情。

终于,徐小姐有了主意,她找出一张素金梅花笺,在上面写下一行字:

有客登堂惊梦短

然后,徐蕙对彩云说:“彩云,你去塾房一下,向先生请教一副下联。再有,别当着弟弟的面讲话。”

“晓得了。”

彩云是个聪明伶俐、乖巧调皮的姑娘,因为家贫,自幼卖身徐府,跟了徐蕙五六年了。平时徐蕙待她很好,二人情同姐妹。闲来,她又跟徐蕙学习诗文及琴棋书画,也是一学就会。她看了小姐的字句,调皮地说:“莫不是冯相公惊扰了小姐的闺梦吧?”

“小蹄子,不许乱讲!”小姐嗔怒道。

“小姐不用着急,我去去就来。”

冯梦龙正在看书,听到脚步声,然后门一响,抬头一看,是丫鬟彩云,便问:“彩云姑娘有什么事?”

平日,彩云也常到塾馆来,早与冯梦龙熟悉,但充当信使,这是第一次。

彩云说:“阿侬来考考先生。”

“考我什么?”冯梦龙放下手中的书,笑了。

“阿侬出了一个上句,看先生对不对得上。”彩云从身后把那张纸现出来,放在冯梦龙眼前。

冯梦龙一看,是小姐的字迹,立刻明白了,是小姐暗表心曲,又在试探他的心愿。他感到喜出望外,却又故意问:“这上联,是你出的?”

“怎么样?对得出么?”彩云故意回避,以问代答。

“墨水喝得少了,敢来徐府么?”冯梦龙心里说,既然小姐让丫鬟来试,我何不直话直说。

冯梦龙提起笔来,在那行字旁边,写出了下联:

无人共寝恨更长

彩云看着,脸变得通红,心想:且看小姐做何反应,便说声:“谢冯先生指教!”拿起字笺,扭头要走。

“且慢!”冯梦龙说,“我还要考你一次呢。”

“考我什么?”彩云站住了。

冯梦龙顺手在桌上拿了一张纸,提笔写道:

山高林密,叫樵夫何处下手?

彩云明白了,敢情冯先生知道那是小姐写来的,这不,又向小姐讨个示下!又想:“如此一来,我这当红娘的,连声感谢的话也捞不上,两头白忙,何苦呢?看我不使些手段,让你知道我这小丫鬟,也是不可小瞧的!”

于是,彩云说:“这有何难,本姑娘这就给你对上!”

彩云提起笔来,写道:

水浅鱼瘦,劝渔郎莫要劳心。

写完,把笔一掷,彩云扭头就走。

“等一等!”冯梦龙喊住她。

“还有什么话说?”

“不才还有一幅难对的,你还能对上么?”

“本姑娘学富五车,还不知道什么叫‘难’?你只管出来!”

冯梦龙又在一张纸上写下一行字:

江淮河汉,那溪水因何起浪?

彩云立刻气上心头。又想,看我不治你?

彩云拿起那纸,说:“这联本姑娘不能对,可我们小姐能对得上,我给小姐拿去!”

“哎呀,使不得……”冯梦龙想要阻拦。彩云哪里还听他,只管快步走开了。

冯梦龙正在着急,徐菘来读书了。

冯梦龙立刻在纸上写了一行字,折叠起来,把徐菘叫到近前说:“贤契,有劳你再到内宅去一趟,如何?”

“何事呀?”徐菘不解地问。

冯梦龙说:“刚才小姐打发彩云来,要我出个题目来对,彩云走了,才想出一个上联,你给令姊送吧!快去快回。”

“好吧!我去送。”

徐小姐的绣楼上,静无声息。

徐蕙看了那“无人共寝恨更长”的诗句,虽略嫌直白,却也是回答得坦诚,正按捺不住心头的狂喜,坐在妆台前愣神,这会儿彩云却不在她身边。原来,彩云回来说了声:“小姐,对联写来了!”然后把冯梦龙答对的一张纸笺放在桌上,另一张,她揣在袖中没向外拿,便扭头出了闺房。

听到弟弟到来的声音,徐蕙赶忙把纸收了起来。

“姐姐,你要的题目送来了。”徐菘把纸递给姐姐。

“什么题目?”徐蕙不明其意,惊讶地说。

“你看吧,先生要我快点回去读书呢!”说完,徐菘走了。

徐蕙打开字笺,看是:

竹本无心,节外自生枝叶。

徐蕙吃了一惊:刚才的回赠,还说是“无人共寝恨更长”呢,怎么眨眼间就变了?“竹本无心”,是他的追悔表白?那这么短的一会儿时间,会节外生出什么枝节?

徐小姐自伤自悲,差些掉出伤心的泪来。盯着“节外自生枝叶”一句,莫名其妙。忽儿又想,莫非出在彩云身上?她不会是说了什么话,伤了冯相公的心吧?

她正想着,彩云进来了。

徐蕙说:“彩云,你对冯相公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呀,出了什么事?”彩云故作姿态。心想,刚才徐公子急急忙忙地来了又走了,肯定是带了什么话来,我先问个明白,再回答小姐。

徐蕙将那字给她看,说:“你看‘节外自生枝叶’是何意?”

彩云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她心里说,他果然以为我把那几个字交给了小姐,又赶快来解释,我看他是自讨苦吃!

“你笑什么?”徐蕙看出其中定有蹊跷,“还不说个明白。”

“我笑他有眼不识金镶玉,天生没有……这个福分!”她看看小姐的脸色,又说:“这‘节外自生枝叶’,就是‘竹本无心’的原因啦。恐怕是说,此之外自有一些没有说出的因由。小姐,你看呢?”

小姐叹气一声,没有说话。

“叹什么气呀?这江南有的是世胄公子、少年秀士。不过,他既要小姐对个联语,小姐就回他一联也就是了。”彩云不动声色地说。

徐蕙觉得在理,便提笔写下一行字。

彩云看着暗中佩服,小姐答得极其巧妙!言外之意,不管有无姻缘,本人高洁不污,绝不是轻浮女子,亮明了心迹。

“极好,就该让他晓得!我给他拿去。”

彩云不待小姐说话,兀自下楼了。

彩云见到冯梦龙,把两张纸交给了他。

冯梦龙看时,一张纸上写着:

竹本无心,节外自生枝叶;

藕虽有孔,胸中不染污泥。

另一张纸上写的是:

江淮河汉,那溪水因何起浪?

稻麦黍稷,这杂种什么先生?

冯梦龙哈哈大笑起来。他从字迹上看出,两个对句的字体虽然很像,但前者娴熟自然,显然是徐小姐的;后者刻板生硬,定是彩云的伪作。

彩云也掩口而笑,分明十分得意。

冯梦龙止住笑声,说:“有劳彩云姑娘玉成,日后定当厚谢!”

彩云把嘴一噘,说:“你眼中何曾有我?我才不管闲事呢!”

冯梦龙连忙作揖:“彩云姑娘息怒。小生知过改过,再也不敢了。”

“这还差不多,说吧!还有何事求我?”

冯梦龙想一想,说:“有劳彩云再捎书一封。”

“写吧!”

冯梦龙高兴不迭,遂即取一张白纸,写道:

湖水涟漪,一碧深情何不生莲?

彩云“噗哧”一笑,说:“‘生莲’即是‘生怜’吧?亏你想得出来!小姐怜你,与我无干,你自去与小姐讲吧!”

“讲好的……求你了!事后定要谢你为媒之情。”

“如何谢我?”彩云已把纸笺塞进袖筒,又问。

“向小姐说情,收你做通房丫鬟。”

“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彩云嘴一噘,扭头走了,心里却是美滋滋的暗自得意。

工夫不大,彩云又兴高采烈地回来了:“冯相公,恭喜你了!”

“我有何喜?”

“你看这是什么?”

彩云把纸展开,徐小姐字迹赫然写在那个上联后面,写的是:

秋波漾笑,两只秀目岂可无眉?

冯梦龙面带笑容,说:“有劳彩云姑娘了,小生在此谢过。”说着,深鞠一躬。

“光耍嘴皮子!你……你个没良心的。”彩云嗔怒起来,“还是托了媒人来做媒吧!”说罢,走了。

让谁做媒呢?

冯梦龙首先想到了一个人,因直言上疏,再次忤怒朝廷,被革职回籍的沈璟,他就住在这松陵镇的垂虹桥畔。请他执柯,婚事必成。

于是,冯梦龙与徐蕙小姐的婚事,由沈璟作伐而成,定好来年春天行聘。冯梦龙的生活,掀开了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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