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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老成谋算

庚子年(1900)二月的一天,张之洞听说钦差李秉衡来谒,忙打发人开中门鸣炮相迎。李秉衡乘轿进了中门,张之洞趋至轿前搀扶,两人执手相慰,互相打量,见对方都是须发皆白,均道老矣,不免有些戚然,但阔别重逢,又感到由衷的喜悦。

李秉衡已是71岁高龄,耳目尚聪,步履已蹒跚。

张之洞也63岁了,身体还算健壮。他把李秉衡接到客厅,不胜感慨地说:“鉴老古稀之年,再历戎行,整饬水师,报国忠忱,实在可敬。”

“我已老朽,何堪重任!但蒙慈圣嘉勉,又当分忧。再说也让洋鬼子瞧瞧,我李秉衡心还未老,骨头还硬着呢!”李秉衡对德国占胶州耿耿于怀,今见战友,禁不住又诉心中的郁愤。

李秉衡从德占胶州,说到各国群起效尤,俄占旅顺、大连,英索威海、九龙,法又索去广州湾,去年意大利又欲索取浙江三门湾。他愤叹道:“各国得寸进尺,要挟无已,依此瓜分豆剖,亡国之日不远了。”

张之洞对外患日亟也很忧虑,但对政府因循求安、避事厌举更为疾首,说道:“不才到湖广十几年来,竭毛发之力,作一篑障河之想,备尝艰辛,众谤群疑,身家不计,仅存皮骨。但政府事事督过,动辄以空言糜费相责,加以教堂遍布属境,敌舰伺隙于长江,民教交讧,会党谋乱,心力交瘁几不可支。幸而因应及时,辖镜尚属安静。不然,像北方拳匪蔓延滋扰,洋人借端寻衅,时局更不可收拾了。”

李秉衡在山东时,常见传教士横行地方、教民为虎作伥的种种劣迹,对初起的义和团比较袒护。近年,义和团趁朝廷命办保甲团练之机,由秘密转入公开,并打出“扶清灭洋”的旗号,他不禁暗暗为之吐气。他听张之洞对义和团深为痛恶,便历述洋人侵权枉法,教民鱼肉良善的罪恶,而后说道:“百姓积怨难伸,继而成恨,终且为仇,即有过分之举,情理实在可悯。当此外患交逼,义民矢志保国,若以兵法部勒,未尝不可遏敌气焰,杜其狡谋。”

张之洞则大不为然,说:“自古邪术不能御敌,乱民不能保国。义和团攻教滥杀,抗旨劫官,是匪非民不言而喻。其称‘扶清灭洋’,不过是假托名号,招摇惑众,应痛剿严办,不可姑息养痈。否则,任其蔓延滋扰,致怒各国协而谋我,那时内讧外患相随而至,不独定败无疑,更有亡国之祸。”

李秉衡见话不投机,便岔转话题,谈起巡阅水师的见闻,并约定次日检阅张之洞编练的湖北新军。

义和团逼近北京,京里有人主张招抚义和团攻逐洋人,张之洞致电总署和荣禄,建议调兵速剿。后闻义和团进入京津,各国已向京、津增兵时,他深为担心,惊呼:“这还了得?一旦开仗,京都不保啦!”

他和刘坤一会衔电奏,要求对义和团明降谕旨,定计主剿。否则,外兵深入,横行各省,会众四起,大局溃烂,悔不可追!

慈禧太后受到义和团逼近京城的威胁,吓毛了手脚,不敢再说痛剿;加上载漪一伙的煽拨,又很对心思,便叮嘱节制各军和主剿义和团的荣禄:“不得孟浪从事。率行派队剿办,激成变端怎么收拾?”

张之洞接到荣禄无可奈何的回电,正彷徨无计,上海又传来了兵凶战危的消息。

上海的电报是赵凤昌打来的。7年前,赵凤昌被徐志祥弹劾落职以后,张之洞很不过意,便向盛宣怀给他讨了一个武昌电报局的挂名差使,让他住在上海,替盛宣怀办理通讯运输事务。义和团兴起以后,赵凤昌和卢汉铁路大臣盛宣怀,随时向张之洞电告上海各国领事的反应和动向。

赵凤昌电称:各国兵舰连樯浦江,意欲分驰沿江沿海各岸。英国方面也有了准信儿,要派水师入长江。建议张之洞保护外商,稳住各国,以保全东南大局。并说也在和刘坤一商讨此议。

深夜,张之洞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形势速变,真可谓黑云压城,一种惊忧烦躁的情绪袭扰着他。躺了一个时辰,还是睡不着,肩膀感到有些酸麻,便翻一下身,改变一下卧姿,却把睡在一旁的侍妾丽云惊醒了。

“老爷,你还没睡着?口渴不渴?”丽云关心地问。

“嗯,不渴。你睡吧!”张之洞低声说。

“老爷不睡,我也不睡了。陪你说会儿话儿。”

丽云这年19岁,美丽得像一朵鲜花,张之洞爱若掌上明珠,由她侍奉,让他感到说不尽的舒适惬意。

去年暮春,张之洞为了商议卢汉铁路借款事宜,乘船到了上海,公余到同科进士高树家中做客。高树约他一同参加松江知府洪宝芝的宴席,张之洞欣然答应。高树也是同治二年的进士,江苏武进县人,中进士后外放候补,一直等了十几年才补上实缺。到张之洞署理两江总督时,他不过是个知府,以与张之洞同年的关系,张之洞荐升他为道台,享正四品俸禄,而后相互往来不少。

张之洞在高树的陪同下,便装来到醉月酒楼。早已在此等候的知府洪宝芝、知府刘仙石、通判陈应龙、富商沈瑜庆等一齐站起来迎接。他们不认识张之洞,高树便介绍说:“这位是大名鼎鼎的……”

“草民张抱冰!”张之洞把话茬儿接了过来,并示意高树先不要亮明他的身份。

高树会意,接下来说:“张抱冰先生,鄙人的同年知己。”

互相拱手施礼之后,洪宝芝让座,谁也不肯坐上座。张之洞笑道:“何必让它空着?你们不坐我坐。”

“啊?对,对,张先生请坐。”洪宝芝心里不大痛快,心说哪来的这么一位老秀才,竟如此不知礼节?但又不好发作,只好让他坐了。

宴席十分丰盛。菜有松江特产清蒸鲈鱼、阳澄湖螃蟹、崇明岛海鲜和吴淞口白鳗;酒有贵州茅台和法国白兰地。金杯玉盏,满桌生香。

洪宝芝站起身举杯敬酒,先敬道台高树。高树看一眼张之洞,口称:“岂敢?还是先敬张先生!”

“好,我就先喝!”张之洞坐着没动,只是淡淡一笑,便毫不客气地一饮而尽,然后大模大样地举着筷子说:“坐吧!坐吧!”

洪宝芝顿生怒气,问道:“张先生何处高就?”

张之洞不动声色地说:“时而两江,时而两湖。”

洪宝芝看他不卑不亢的样子,心上的怒气不断涌动,心中暗想:待我教训教训他。接下来又说:“张先生以何为业?”

张之洞用筷子指指嘴:“就凭这张嘴了。”

“噢!原来是位教书先生。”洪宝芝露出不屑的神情。

“高抬,高抬了。一介寒儒而已!”

“如此说来,张先生一定知书达理了?”洪宝芝的言外之意是:你还说得出口,连起码的礼节都不懂!

“读孔孟圣贤之书,以礼仪孝悌为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想来洪福台也读过几天书吧?这里面的道理,还要我张某讲讲么?”张之洞反唇相讥,口气虽然平和,但软中带硬,把洪宝芝气得鼓鼓的。

“喝酒!喝酒!”高树出来打圆场,“洪府台,我来敬你一杯!”

洪宝芝忍着气、应酬自己邀来的朋友,几巡过后,气氛缓和了。刘仙石、陈应龙、沈瑜庆,也都礼节性地向这位不速之客张抱冰敬了酒。

这时洪宝芝看着桌上的鲈鱼,打定了主意,要警诫一下张抱冰,说道:“张先生,我有一联向你讨教。”

“承教承教。”张之洞手拱一礼,脸上露出狡黠的一笑。

洪宝芝一指桌上的蒸鲈鱼,说出一句上联:

“鲈鱼四鳃,独占松江一府。”

洪宝芝说完,露出得意的笑容。

松江鲈鱼,又叫四鳃鲈,体个虽然不大,但吃起来味道极其鲜美,尤以肝脏和颊部的肉块最腴美。它与黄河鲤鱼、松江鲑鱼和兴凯湖白鱼,并称为中国四大名鱼,被定为皇宫贡品,视作宴席上的珍馐,常常为文人雅士吟咏赞扬。鲈鱼还有一个特点,即是它虽然个儿小,却很凶残暴戾,以食虾为主,兼食小鱼,可谓是不寻常的强者。

张之洞听出了洪宝芝的弦外之音,是拿松江知府的大帽子吓唬人,不禁冷冷一笑,而后慢腾腾地喝下一杯法国白兰地,又伸手拿起一只硕大的阳澄湖螃蟹,端详了一会儿才说:

“洪府台,四鳃鲈鱼着实厉害,但敌不过八足的螃蟹。”

张之洞一扬脖,以傲慢的神情看着洪知府,吟出了下联:

“螃蟹八足,横行天下九州。”

洪宝芝听了,大为吃惊:这张抱冰还真有两下子!才思敏捷,出语雄阔,气势凌人,绝非浅薄之辈。连比自己地位高的道台高树也敬请上座,看来不是等闲之人,地位必在自己之上,那他是谁呢?

思忖到此,洪宝芝变得恭敬起来,从站立一旁的女侍手里接过酒壶,亲自给他斟上一杯,谦恭地说:

“张先生祖籍何处?”

“山西洪洞县。”

“家居何处?”

“湖北武昌。”

“在哪个衙门供职?”

“湖广总督府。”

“噢?那一定认识湖广总督张之洞了?”

“岂止认识?可说了如指掌。”张之洞笑笑。

“你是他的幕宾?”

“非也!他是我的幕宾。”

“岂有此理?”洪宝芝惊讶地问。

“情同一人。”

“先生大名?”

“张之洞。”

“果真是张香帅?”洪宝芝说完,目光转向高树,高树点点头。

“哎呀!失敬失敬!”洪宝芝惊讶起来,“如何香帅自称张抱冰呢?”

“鄙人姓张,名之洞,字孝达,号香涛,别号抱冰。”

“卑职有眼不识泰山,请大人海涵。下官洪宝芝给香帅施礼了。”说着,洪宝芝离席,跪在地上给张之洞叩了三个响头。

刘仙石、陈应龙、沈瑜庆也争先恐后地离席施礼,口口声声地道歉。

张之洞一阵朗声大笑,然后说道:“不怪各位大人,是我不愿意惊扰你们,先没说出姓名。不料洪大人定要问个究竟,不得已才说出来。哈哈哈……”

“大人文采风流,仕林仰望。世人谁不知当年的张南皮呢?为何大人却说是山西人呢?”洪宝芝一副毕恭毕敬的神态说。

张之洞哈哈大笑起来:“洪大人问我祖籍,而非原籍也!”

刘仙石笑容可掬地说:“张香帅别号抱冰,这里面定有深意吧?”

张之洞含笑点头,然后说:“上百年来,国人不知吸取西学,技术落后,兵弱国衰,以致遭洋人疯狂掠夺。张之洞自童蒙初开,即有抱冰卧火之感,未曾得一日安宁。故此取名抱冰以自励,立卧薪尝胆之志,图强报国。”

在座的人都啧啧赞叹。

“久仰久仰!香帅兴办洋务,挽救国势,功勋卓著,实乃天下第一人也!卑职早怀仰慕之意,常恨无缘相见。今日相会,真是三生有幸!张大人!请接受卑职的敬意!”刘仙石双手捧杯敬酒,张之洞欣然接受,一饮而尽。

这以后,你一杯,我一杯,都向张之洞劝酒。他今天高兴,也不推辞,工夫不大,就醉意醺醺,口齿不清,吞吞吐吐了:

“洪知府也是大名……大名鼎鼎!听说,你……捞钱……很有两手。我也很……很佩服。这些年,我……就愁没钱,办厂矿,修铁路,练军队,修学堂,都愁……愁没钱。你借给……百八十万,可否?”

“卑职冤枉!冤死卑职了!大人万莫听信流言。”洪宝芝吓得面红透紫。

“噢?不愿借?哈哈哈……据说,松江知府……劣迹不少,我要……要查查!”

洪宝芝吓呆了,不知如何是好。

高树看张之洞真的喝醉了,便喊人把他搀扶下楼,准备送回下榻之处。

“高大人,救命呀!”洪宝芝扯着高树的衣襟,跪下哀求着。

高树说:“香帅醉了,你别在意。”

“高大人,您快想个法子,救救我吧!张香帅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认准了……卑职就完了。”洪宝芝跪着不肯起来。

“这……如何是好呢?”高树踌躇起来。

洪宝芝眼珠一转,有了主意:“高大人,请您同香帅到卑职府上歇息片刻,卑职再备一席,为香帅醒酒赔罪。大人从中斡旋,万请香帅收回成命。”

“也好。”高树同意了。

于是,醉意沉沉的张之洞在昏睡中被抬进了洪府——秀园。这是一座江南园林式的建筑,屋舍错落,曲径回廊,奇花异草,小桥流水,各尽妙处。

洪宝芝把张之洞安排在一间装饰华丽、陈设优雅的屋子里睡下。

次日天刚亮,张之洞睁开眼睛,见身边熟睡着一个美丽的少女,吃了一惊。想一想昨日的情景,知道自己醉酒后来到这里。但这是什么地方,这位少女是谁,他茫然不知。推醒香蕊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这是什么地方?”

香蕊睁开眼睛,猛然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老头子和自己躺在一起,也吃了一惊。想起昨夜之事,不由得脸上飞起红云,娇声说:“老爷,我叫香蕊,是知府五姨太的丫鬟。这里是洪府的内宅。”

张之洞明白了,不由心上一喜,口上说:“哎呀!昨日我醉酒了。我没怎样姑娘吧?”

香蕊含娇带嗔地将头偎进张之洞的怀里,说:“老爷,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哎!酒后无德。我怎么做出这种事来!”张之洞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老爷,暮雨是谁?夜里你总是叫这个名字。”

“暮雨是我的夫人。我真糊涂,怎么错把你当成了暮雨呢?”

“老爷对你夫人真好!可惜我只有这一夜的福分。”

张之洞又问道:“姑娘,你知道我是谁吗?”

香蕊摇摇头说:“老爷说你是权力极大的人物。”

“香蕊,我是湖广总督张之洞。”

“啊?您是总督大人?”香蕊惊得一挺身子。

张之洞把她搂在怀中说:“香蕊,我只有一位夫人暮雨,也是前些时才扶了正的。你若不嫌我老,我有意娶你做如夫人。”

香蕊激动得紧紧地抱住张之洞,娇嗔地说:“老爷哪里老了……”

张之洞满意地呵呵呵笑起来。

张之洞起床出了卧室,洪宝芝已在客厅里等待请安。

张之洞笑道:“宝芝啊,你真会开玩笑,差点让我出了丑!我本孔孟之徒,岂能不讲点儿礼仪斯文?现在木已成舟,返林无望,我准备将香蕊收为偏房。你就先将她收为义妹吧!如何?”

洪宝芝惊喜不迭,忙改口说道:“我义妹能跟上大人、伺候大人,是大人的恩宠,也是义妹的福气造化。我洪宝芝也是三生有幸!恭喜你们了!”

于是,张之洞给香蕊取了个名字,叫丽云,以松江知府洪宝芝义妹的身份,收为妾室。洪宝芝备了一份价值万金的妆奁,欢天喜地地送至武昌,和张之洞攀上了亲戚。

今夜,张之洞只想如何应付突变的局势,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什么事让你这样犯愁?”丽云关心地问。

“哎!你不知道。义和团打进北京了,北方已经打乱。如今这南方的会匪,也借机闹哄起来,要响应北方的义和团,煽动闹教,日甚一日,这已让人担心。若各国以保护教士、保护侨商的名义,派舰进入长江,占领了沿江各要口,那更要出大乱子了!”

“有了洋人的兵舰和军队,岂不就安全了?”丽云不解地问。

张之洞耐心地解释说:“不然。百姓最恨洋人,会党也借反洋号召民众。一旦洋兵进驻内地,将立即引起冲突。你别看官府怕洋人,朝廷怕洋人,可那些百姓不怕洋人,敢死拼命之士数不胜计。冲突起来,那老百姓是杀不完的,可这朝廷就要保不住了……”

“你何不快想个法子……”丽云也失去了欢娱的兴致,关心起国事来。

“我这不正在想吗?”

“是我不好,打扰你了。”丽云自责地说,“我不再说话了,不然你又该说‘商女不知亡国恨’了。”

丽云静静地像一只温顺的猫,偎在之洞的怀里,慢慢地睡去了。张之洞睁着眼睛,脑海中阵阵潮涌……

天亮,张之洞吩咐文案,立即给下属州县发下饬命:禁谣拿匪,敢有生事者,立即正法;所有洋商教士,力任保护。遍贴告示,警诫不法之人。

很快,英国驻汉口领事来照会张之洞,说已奉英国政府命令,要派水师进入长江,帮助镇压土匪。

“不,不!千万不要这样。实在是用不着贵国水师的帮助。本总督已命所属州县力任保护,地方非常安定。长江上下游,有本督和两江总督力任保护之责,必可无事。请阁下转达贵国政府,转达上海英国总领事,军舰开进扬子江,反让民众不安,逆匪会趁机作乱。还是不派兵为好。”张之洞再三解释。

英国领事终于答应,若洋商教士安全,可暂不派兵。

张之洞稍感心安,立刻给刘坤一去电,通报此情,并给沿江海关各部属飞札传命:

“照会各国领事,告以两湖地方,本部堂力任保护,当不致痞匪滋生事端。即使偶有生事、猝防不及者,乌合之众,官兵威力亦可立即弹压扑灭,断断不能任其滋蔓。长江下游一带,有两江总督部堂刘,昨日电商,亦已严密布置防范,意见相同,力任保护下游。”

这天,沪电传来大沽失守的消息,他连忙草成一疏,派人把湖北巡抚于荫霖请到督署。

“次棠,大沽失险,外兵猛进,京津危急。”张之洞叫着于荫霖的号说,“救危之计,唯有再恳两宫勿信妄言,速持定见。电奏即本此意,你看有何不尽不妥之处?”

于荫霖看罢这份拟由沿江督抚8人会衔的奏稿,觉得无非是再恳两宫降旨剿匪,安慰各使馆,力言决无失和之意,并明谕各省保护洋商教士等等。略同历次电奏,并无未尽之意。奏中对董福祥的甘军枪杀日本使馆书记生杉山彬,也仅言严禁暴军、不准滋事,并未明加指摘;对洋人也谨慎回避、未究一语。所以措词也无不妥之处。只是觉得这份8人会衔的电奏,固可耸动朝廷,但除他俩之外,李秉衡、刘坤一、鹿传霖、王之春、松寿、俞廉三等人还未电询,应征得这些人同意后再奏。

“事危变促,间不容发。”张之洞迫不及待地说,“诸公素来持见相同。奏中只请剿匪并安慰各国,即使事有变局,对诸公也绝无妨碍。”

“别人不商也可。可是鉴老那儿……”于荫霖顾虑的是李秉衡。他现在是钦差,位居督抚之上,素与大家持见不同。这次让他领衔电奏,若不奉商,恐他未必同意。再者听说李秉衡正在江阴备筹战守,要和洋人一决胜负。想到这一层,于荫霖忧虑地接着说:“鉴老夙恨洋人,袒护拳匪。此奏同意与否还在其次,我真怕他在江阴捅出事来。”

“我也深为此虑。”张之洞说,“这次让他领衔电奏,正为诚其审慎,杜其逞愤。咱们既为他好,想他不会介意。电奏以后,再电告他不迟。”

于荫霖欣然会意,想起历次电奏无济于事,又不免气沮地说:“如今端王主持总署,招抚拳匪,力主一战;慈圣被群昏所挟,不闻忠谏。此奏纵不被扣压,慈圣也未必见用。”

“允剿与否,自然权在朝廷。”张之洞说,“但有此会衔电奏,可使各国知中国公论不助匪,沿江督抚不庇匪。长江各省侨商均保平安,各国愤可稍平,势可稍缓,便不会派舰急据长江。东南镇静无事,我军臣便可以从容筹计,以挽大局。”

真是老谋深算!于荫霖不禁暗暗惊服。

于是吩咐人急速发电。因京、津通讯已断,只好先把电稿发往保定、山海关,再由两地派专弁飞递京城,一呈总署,一呈荣禄,以冀必有一路可到。接着,两人又商定,调黄忠浩率湘军驻防汉口,严饬地方官对教案速查严办,并对凡有教堂和洋人居住的地方,加意保护。

电奏以后,张之洞尚觉事有未妥:不稳住洋毛子这边也不行啊!便又接连致电驻美、日、英三国公使,让他们转达各国首脑及外交部,切商保全东南大局,不可遽派船舰入江。他和刘坤一力任保护,认真弹压,断不容稍滋事端。

有了张之洞打的“保票”,列强非常满意。他们真担心反帝烈火会冲击在长江沿岸的利益。但英国驻上海代理总领事华伦,还是要求英国派了3艘军舰分抵汉口、南京和吴淞,以表示英国对维持秩序的保护。

张之洞无可奈何,只好对“帝国的协助”表达了“愉快的感谢”。再三表示:他和刘坤一指挥的军队,足以制服任何发生的骚乱,照会英国“很不赞成英国海军在扬子江上莽撞的示威”,认为这不但不利于维持安静和秩序,反而会给政局造成困难。

英国看张之洞诚心实意,便令海军司令官“要避免在江面上海军任何的莽撞示威”,同时又向张之洞、刘坤一表示,如果他们弹压不力,不论何时,英国就要“与他们合作”,派兵干涉。

美国总统授权国务卿海约翰,也向张之洞、刘坤一表示,如果他们能够维持省份内的秩序,保护他们辖下的外国人生命与权力,美国“就无意派遣任何陆军到不需要的地方”。

这天,状元出身的实业家张謇(1853~1926),带着王三立、沈瑜庆、沈曾植、恽祖祁等一帮上海、南京的名流,风风火火地来到武汉,向张之洞紧急求见,恳请张之洞会商刘坤一等人,与各国缔结条约,实行东南互保,免遭战火蹂躏。他们是受了盛宣怀的鼓励,更主要的是他们都有自己的工厂、店铺遍布长江流域,战乱一起,他们这些新兴的产业将夷为平地,所以才为订互保条约东奔西跑。

“好吧!我已拿定主意。你们回到上海,转告上海道余联沅,让他准备谈判。”

立刻,张謇又担心地说:“听说李钦差意见未怿,要在沿江备防,可有此事?”张謇说的是巡阅长江水师大臣李秉衡。

张之洞说:“确有此事。鉴帅素恨洋人,纵容义和团。不过,我已给鉴帅去电,申明朝旨只是派他巡江,并无督办防务之语。沿江地方,属两江、两湖之责;若与英人开战,这中国不过支持半日。料他也不敢鲁莽行事。”

张謇等人这才又回到上海、南京,再去动员刘坤一等人。

不久,李秉衡奉诏赴京,与各国定约的阻力没有了。“东南互保”在张之洞等人的策划下开场了。对比他在中法、中日战争期间对洋人的态度,显然判若两人。

六月十七日(1900年7月13日),俄、英、法、美、日发动了对天津的攻击,次日清晨入城,占领天津。而后侵略军沿运河两岸,向北京进发。七月二十日(8月14日)侵略军进入北京城,义和团同侵略军浴血巷战,无数民众倒在联军的屠刀之下,继40年前英、法联军占领北京之后,首都又一次为各国侵略军肆意蹂躏。

而慈禧太后,当侵略军步步向北京进逼时,却一心准备出逃,无意进行战争部署。侵略军一到京郊,她趁义和团阻挡之机,挟持光绪帝离开了北京,一气逃到了西安。

北京的局势,已引起举国上下的关注。张之洞更是寝食不安,焦急探询。但由于北京电线被毁、通讯不便,当天发生的情况,要到第二天乃至第三四天才能转达。

两月前听到慈禧力主宣战时,张之洞大为惊骇。他深知慈禧向来怕洋人,并不敢与洋人交战,而这次竟然与各国同时开衅,无异于以卵击石!

五月二十二日这天,他再次向朝廷电奏,力主与各国言和。

宣战的电诏尚未到达,张之洞已于五月二十四日得知宫中消息。消息的渠道是袁世凯密电盛宣怀,盛宣怀当即电告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盛宣怀建议他们万勿声张,如欲图补救,须趁未奉到宣战的廷旨之先。并预为策划:由刘坤一、张之洞会同,电饬上海道与各国领事订约,上海租界准归各国保护,长江内地均由督抚保护,两不相扰。

刘坤一电询张之洞:“是否可行?”

张之洞复电表示赞同,并给盛宣怀复电,要即刻飞饬上海道与各领事订约,并由他帮同与议,指授沪道必要妥速。

张之洞担心各国会闻风而动,酝酿大举出兵侵华,破坏东南和局,电商刘坤一、李鸿章、奎俊、鹿传霖、松寿、王之春、俞廉三、袁世凯、刘树棠、德寿等督抚大员,联衔电告各国外部,代朝廷表明并无开衅之意,请其按兵停战,俟李鸿章到京妥议。

而后,他又致电各国驻上海领事团领袖美国总领事古纳、日本上海总领事小田切,告以他和刘坤一已饬上海道与各国领事迅速妥议办法,请转致各国领事,准备谈判。

发电以后,张之洞想到和各国私自订约的后果,又不免有些忧惧。他一生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风险。尽管形势危迫,唯有这样才可保全东南,也可用立约在奉旨之前推诿,但事先毕竟没有奏报允准。况且,宣战诏旨公布以后,守约则为抗旨,背约必遭大乱,更将措置两难。他绕屋彷徨,一夜未眠,焦急地等待上海来电。

次日,盛宣怀向张之洞转达了两广总督李鸿章的来电,说“集拳民御外侮”的宣战诏旨,粤断不奉,此为矫诏也,并密致峴、香帅。盛宣怀同时告诉他,与各国立约,仍照各督抚连结一气,以保疆土之意。

有了李鸿章断不奉诏的准信,张之洞胆气壮了。李鸿章是去年活动外放得逞,任两广总督的。他是慈禧的宠臣,跟着他学,估计不会离太后的心谱太远。

接着,张之洞收到二十四日的电旨。略述京城的混乱和朝廷两难的处境以后,说:“应各就本省情形,通盘筹划,于选将、练兵、筹饷三大端,如何保守疆土,不使外人侵占,如何接济京师,不使朝廷坐困,事事均求实际。”还特别暗示,东南沿海沿江各督抚要互相劝勉,联络一气,共挽危局。张之洞善揣廷旨,这会心里有底了:事事讲求实际,不就暗示了只要有益朝廷,可以不受遥制,甚至不必理会上谕中的宣言么?这道电旨,即使他与各国立约有了凭借,又使有了应付宣战诏旨的口实。

于是,张之洞派道员陶森甲去上海参加会议,与各国领事立约为凭,以期彼此相安。李鸿章也遥为赞助。

各国联军在天津受到义和团的重创,深恐江南也像北方那样燃起反帝烈焰,因而一拍即合。同意会订互保条约。五月三十日(6月26日),盛宣怀、上海道余联沅、刘坤一的代表沈瑜庆、张之洞的代表陶森甲,与各国驻上海领事签订了《中外互相保护章程》10条,另外又议定《保护上海租界城厢内外章程》10条。

“互保条约”主要规定:上海租界归各国共同保护,长江及苏、杭内地各国商民教士产业,均归南洋大臣刘坤一、两湖督宪张之洞切实保护;禁止谣言,严拿匪徒;上海制造局的军火,专为防剿长江内地土匪,保护中外商民之用等。

张之洞又派余联沅等向外国领事致意,不要因宣战上谕发布而疑虑,无论北事如何,东南执守和约不变,给各国吃了定心丸。

在他们的影响和联络下,山东巡抚袁世凯、闽浙总督许应骙也主持和局,与洋人订约,互保范围扩大到福建、浙江、山东、四川、河南、陕西、广东等十几省。清廷宣战本是骗局,对他们与各国私订“互保”条约,也表示与朝廷意见相同。后来,刘坤一、张之洞会衔奏报定约的因由,朝廷批准他们仍应照议施行。这样,帝国主义各国便放手地调江南之兵,到北方去屠杀义和团,而张、刘又可以联合帝国主义势力,镇压南方人民反帝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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