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美兰婚后,将重心全部投入到工作之中。公司的体系开始全部重新架构,新成立了研发部,并请来行业内的一名资深专家梁山任技术总监兼研发部部长,原来的技术部放去生产基地,而陈英军则由技术部调至研发部任副部长,在这位专家的领导下从事公司的研发工作。陈英军的工作一下子忙碌起来,小曼留在陈家的时间也就慢慢多起来。
那些专业术语她也看不明白,却并不妨碍她充当一个完美的秘书。“我在帮妈妈做一些分析和数据,是她研究工作的一部分。算是老妈提携我吧,成功后,我的名字可以排在妈妈的后面。”说到自己的专业领域,陈英军有一种难言的神采。他的思维简单清晰,眼睛里闪着智慧的光芒。
小曼微微笑一笑,她并不关心这些,只帮着找资料。夜深人静,两人各守一部电脑,只听得键盘轻微的滴答声。听了这么久《老友记》,小曼的英文对话已毫无问题,但遇到这样专业的英文资料,仍然看得十分吃力。陈英军扔给她一本专业辞典:“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她只觉得好笑,有种重温学生时代的温馨。
偶尔抬头,望见对方的脸在淡蓝色电脑屏幕光下,专注的神情是那么深地打动她,心里总会多一份踏实。深圳这么大,人这么多,而他俩,能够相守在一盏灯下,是多么地幸运。
没多久,锦隆开始筹备上市的路演,并决定以“先进技术,创新设计”为主题理念宣传锦隆。小曼拿着企划部报上来的宣传单张照例先做一个了解。里面是中英文的介绍,不要说英文,中文看上去也是高深地紧。小曼微笑着一路翻过去,翻到核心技术时不由得放缓了手,却见几个眼熟的单词蹦出来,都是在陈英军电脑里面见过的,手心的汗都出来了。
莫美兰拿了册子却很是高兴:“就是这种感觉啦,越少人能看懂越好。”小曼心里发虚,只微微点了点头,话都没敢接。
路演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尤其是陈英军的全英文介绍,在面对海外买家的置疑时,非常沉稳地一一做出了完美的解答。莫美兰欣赏地望着陈英军:“小曼,这么好的人,可得抓稳了!”在此次路演中,锦隆通过对其前沿研发技术的大胆展示,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不少海外买家对中国企业无研发的看法。莫美兰对陈英军一日日看重起来。
小曼心下着急,终于忍不住问陈英军:“那份资料是怎么回事?”
陈英军笑笑:“没什么呀,你也知道,我们公司目前有什么研发力量?我用了我妈妈的一些数据和理论,确切的说,只是一个方向。识货的人当然知道它的价值,谁也不是傻子呀。但目前,一切都还只是数据,连初试和中试都没有,到生产更不知道要多少年啦。要把这个数据变成新产品,小曼,要投入的钱恐怕不是锦隆能承担得了的。”
小曼皱皱眉头:“英军,这样做会不会惹什么麻烦呀?”
陈英军笑笑:“能有什么麻烦?我这是做雷锋,无私奉献我老妈的科研成果呀。当然,只是一小部分。这个情况,梁总也是知道的。”
既然梁总也知道,小曼就放下心来。英军刮刮她鼻子:“瞎操心!”小曼瞪他一眼,心里却是甜的。陈英军又提让小曼搬过去的事,小曼就有些心动,嘴上还是只回着:“让我再想一想。”
她心中有事,就想着去同细秋商量。回到大冲,就见细秋的摊子前挤满了人。细秋手上一丝不错地收着钱、烫菜,肚子却显得有些大。小曼开心地笑着说:“你要当妈妈了?”
细秋一边替人烫着菜,一边笑着说:“今年年底生。”小曼见她忙着,自己那点子心事倒不好讲,聊了几句就要走。细秋笑着说:“等闲了找你说话,这瓶醋你拿回去。”从摊子下拿出一支食醋来递给小曼。
小曼一愣:“给我支醋干什么?”
细秋左右望望:“你还不知道?说是什么传染病,可不得了!医院都没得治!你拿这醋回去煲了放屋里杀杀菌。”
小曼有些不以为然地接过醋:“不会吧,没见报纸上登呀?”
细秋笑着说:“你还别不信,这花椒、辣椒都是杀菌的,我们这几档摊子最近几天生意都好了很多。”
小曼笑着说:“那我也得多来帮衬帮衬你们的生意才是。”
小曼见细秋手脚没得停,不想误着她做生意,聊了两句就告辞了。存了心,就觉着一股子醋味冲进鼻子里。心下不由得好笑,转头就见路上摆上几瓶白醋,旁边一个牌子写着:50元/瓶。
小曼惊讶地停下脚:“50块!”
老板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小曼手中的食醋:“靓女,食醋是没用的!要用白醋呀。50块算便啦,你去超市看看,已经卖断货了!”
小曼摇摇头:“50块!”
她走回出租屋,一开门就是一股子醋味冲了出来。晓明正端着一个敞口的瓦煲,里面是热气腾腾的醋。
2003年2月,非典率先在广东暴发。喝板蓝根冲剂、煲白醋可预防非典,消息一出,深圳的每一寸空气中都弥漫着醋的酸味,板蓝根则全部卖断货,大冲的醋一度卖到150元一瓶,还有价无货。林妈妈打来了电话:“女儿,你回来吧,说是广东闹非典,要死人的!”
小曼心底也没数,电话里却安慰妈妈:“没事,电视上面已经宣传了,高危人群是医护人员,我们普通人只要注意个人卫生就不会被传染,没事的。”
过几天,在电视上看见从四川等地调板蓝根过广东,小曼妈妈在电话那头急:“女儿,要不要给你寄点板蓝根呀?”
小曼也心慌,但板蓝根当然不用林妈妈寄了。短短一两天时间,深圳已补足板蓝根和白醋,并且严令不得涨价。当板蓝根和醋随时可平价买到,四处是非典的预防措施、科学洗手方法等宣传手册,恐慌的气氛并没有慢慢降低,报纸上每日都在公布的感染人数和死亡人数,虽然深圳还没有一例死亡病例,但是对这场战役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茫然和对死亡的恐惧令每一个深圳人都疲惫不堪。
几乎所有的人都不敢在外面随便就餐,有条件的自己煮来吃,没条件的便几个同事AA制打火锅、吃酒店,分摊下来比吃快餐也贵不了多少。大冲的快餐店在那段时间关了好几家。细秋和阿光的麻辣烫却异常火爆:高温、花椒、辣椒都是杀菌的,吃几串麻辣烫,比喝板蓝根还有效!这个认知一出,几家麻辣烫摊子一到晚上,都是人流如潮。
小曼和晓明开始自己在家煮东西吃。两人到家时间不一样,常常是先到家的那个煮好了饭,后面那个回来时菜都凉了。到后来,两个人干脆不煮饭,晚晚吃白水煮面条。
晓明叹一声:“我的个娘呀,这该死的非典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
正叹气间,听得窗外一阵喧哗:“你个死人头,那种东西都去看!”原来是对面楼的一对夫妇吵了起来。只吵了几句,就听得有同乡上来劝架。你一言我一语地把两口子劝住了。原来是丈夫趁着老婆不在家,偷偷地跑去看了一台什么表演,说是女演员都穿得很少,才刚来大冲没几天,场场爆满。
晓明笑着说:“这么点小事,有什么好吵的?只这什么草台班子来深圳捞金了?”
小曼笑笑说:“这会子闹非典,都明文禁止集会了,还敢来弄这种表演,也真是要钱不要命了。”
晓明支着头:“听说他们还租了影剧院表演呢,想必还是有点儿实力的。不过,换我,我可不敢去看。”
小曼笑着说:“那倒是,小命要紧。再说,你大小姐要看什么不能在网上当下来,还高清的呢。”
两人说笑几句也就罢了,第二天下班回来却发现影剧院被拉了绳子隔离开来,路上还洒了长长的一条生石灰。绳子外围了一群人,小曼略停了停,就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表演团里有1个人发烧了,去大冲的医务室一看,非典!
围观的人一声尖叫。有知情人接着爆料:“说是他们团一下子发烧了11个人啊。”小曼一想到他们场场爆满的火热场面,心下一紧:这要真是非典,大冲得被传染多少人呀!
第二天,小曼看到大冲登上了深圳报纸:
5月1日至8日,“河南飞越明珠歌舞团”在我市进行了多场非法演出:......5月8日晚9~11时在南山区大冲影剧院。鉴于该团演出人员中已有多人被诊断为“非典”疑似病例,为防止可能发生的疫情扩散,现紧急通告如下:
一、观看过上述演出或与该团有过接触的人员,如出现咳嗽、发热等不适症状,速到所在区、镇医院的发热门诊就诊。
二、所有观看过上述演出或与该团有过接触的人员,速到所在区、镇医院发热门诊登记并接受检查。
小曼心下怦怦跳动,只觉大家看着她的眼光都有些小心翼翼,小曼又害怕又恨不能在身上挂一行字:我没去看过表演!
午餐后,陈英军匆匆过来看了看小曼,见她面色不好,也有几分心疼:“找个时间搬过来吧。”小曼想着这个时候扔下晓明一个人搬走,似乎太过不仁义,摸着头说:“等非典过去再说吧。”
那晚加了班,小曼回到大冲已是深夜。巷子里已没什么人。借着昏黄的路灯,小曼站在楼底的大门前找钥匙。一个壮汉突然凑了上来:“靓女,洗不洗衣服?”
小曼啊一声尖叫,退后一步靠在门上,撞得那铁门咣的一声响。那人咪着眼一笑,露出黄色的大牙:“洗一次多少钱啊?”
小曼手直哆嗦,转过头去不想理他,又怕被人从后面掐住脖子,那就全完了。一时没了主意,全身发抖望着对面的大汉,说不出话来。那人又讪笑着逼近一步:“多少钱?”
小曼想起有时在巷子里碰见的女人,逢人就问:“洗不洗衣服?”难道这个人将她当成了洗衣服的女人?想到这儿,倒是心下稍安:“我不帮人洗衣服呀。”
那人顿现失望之色,摇头晃脑地走了。小曼拍拍胸口,双脚发软,深一脚浅一脚地上了楼。刚走到二楼,只听得楼下又是轰的一声响。小曼几乎没给吓得坐在地上,却听得年轻的嘻笑声传上来,原来是楼下的妹妹们下夜班了。小曼扶着墙,休息了会儿,才飘进五楼的出租屋。
晓明照例在厅里忙碌,面孔被屏幕衬得蓝幽幽的,听得门响,头都未抬:“今儿这么晚?”
小曼嗯一声:“可不是太晚了,刚楼下差点没被人吓死。说来也怪,这么晚了还找人帮他洗衣服。”
晓明抬起头:“你说什么洗衣服?”
小曼将刚刚的事情讲给晓明听,晓明听了,足足沉默了好一会儿,脸上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
“洗衣服只是一个暗语,是做那种生意啦。我们下面二楼就住了一个,刚开始我不知道,还请她上来帮洗被子。她倒答应了,只是上来一边洗一边叫:哎呀,我洗不动呀,好重呀。那手式我都看不过眼了,白给了她钱让她走了。她倒也老实,还推了几回才收了钱,一劲儿地说着对不住呢。”
小曼听得一愣一愣的:“后来你怎么知道的?”
晓明说:“还不是帮房东的女儿装电脑的时候知道的。那小姑娘人小鬼大,神秘兮兮告诉我的!”
小曼拍拍头:“天哪,想不到我二十几岁人,居然会再次犯这种错误。我同你一样,也以为她们真是帮人洗衣服的呢。”
晓明叹口气,十指不停:“唉,她们也是没办法。三四十岁人,没什么文化又没什么技术,干力气活儿也比不过后生女手脚快呀。总得要吃饭吧。其实,我们和她们也没什么不同,我们卖脑力,她们卖身体,谁比谁矜贵呢!”
小曼惊魂未定,努力想也想不起平时看见的洗衣女面目,只记得是一个个模糊的灰蒙蒙身影,印象中好似她们的确只询问男士洗不洗衣服。她看看自己的灰色套装,难道自己竟然像一个三十多岁的洗衣妇了?
正郁闷呢,下面那帮刚下班的妹妹们嚷嚷起来,尖叫声此起彼伏,在深夜里传出去,惹得远处的狗吠了起来。十来分钟后,警车、房东都来了。两人就从小阳台探出头去,看见楼下的小妹妹们有几个搂成一团在哭,还有一个人大声地对旁边的男人讲:“袋子里是这么长一只手!手指上还涂着指甲油!”声音犹带着哭腔。七嘴八舌间,两人基本听了个明白:楼下的女工下了中班回来,看见她们的门口放着个大大的编织袋,装得实实的。以为是有老乡来了,就带进了宿舍。谁知一问,谁也没亲戚老乡来,大家就一起把袋子打开了,里面是人手人脚!
小曼猛地想起自己刚刚上楼前似乎有瞄到拐角处一个红蓝编织袋,不由得想到自己竟然同它们曾经近在咫尺,刚平息下来的小心脏忍不住又怦怦狂跳起来。
不消说,这一晚小曼和晓明都没能睡得安稳,两人开着灯,有一丁点儿响动都问对方:你听见没?晚上回来又听到更惊暴的消息:人行道的花基里发现了另一袋碎尸,仍然是女人的,但不是先前那个女人的!
小曼和晓明吓得再也无法熟睡,勉强睡着了,小曼眼前出现一群面容模糊的年轻女子轻轻地笑着,乐呵呵地越过她,向前开心地飘走。她吓醒了就再也不敢睡。那些无声无息消失在深圳的女子,她们当初,是怀着什么样的梦想来到深圳?非典是那么的可怕,深圳并没有人因非典而死。这些女子,为何而亡?她们的妈妈,是否还在盼望着她们的出嫁?盼望着她们能给家族带来的荣光?
第二天,两人都是挂着大大的黑眼圈,倦得不行。硬撑了两三天,晓明先撑不住了:“不行,我得找个地儿去好好睡几觉。小曼,你怎么样?”小曼当然更不敢一个人留在出租屋,似乎唯一的办法就是搬去陈英军那里。陈英军当然是举双手欢迎:“早就该搬过来了,下班了我和你一起去搬吧。”
到底有点女生的小心思,小曼讲:“我也就住一段时间,还搬回来的。”小曼开始整理自己的物品,想到就要离开大冲,这个鸽子笼似的出租屋密集的地方,她不知为何有一种直觉:她不会再回来。
任何事情只要向前发展,就只会向前,即使前面有洪水滔天,也只会走上另一条路,而不会走回梦开始的那个地方。多年后,小曼回想起搬进陈英军小屋的契机,仍然觉得恍惚:这段人人自危的非典时光,到底算是成全了她,还是毁灭了她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