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秋家在梅溪村,离鱼复镇却是要翻好几座老高山,以前细秋读书时要走足足一天才能走到镇上,便在镇中学寄宿。小曼和她投缘,常叫了她到自个家里玩,感情很是深厚。
梅溪村年前刚通了公路,盘山公路绕来绕去,也要两三个小时。细秋在外打工头几年的钱悉数寄了回家,总算帮哥哥把媳妇儿娶了。这次却是细秋的弟弟,赶着年前有双春,急着要把婚事办了。细秋娘张嘴就叫细秋拿三万。虽说细秋和阿光结婚,是两家都便宜,你没出聘礼,我也没嫁妆,两人搬一起就把婚结了。但是娘家连床被子都没有,也的确做得过了。细秋便有些寒心。到生孩子,阿光妈不肯来照顾坐月子,那倒底是隔了一层的妈,细秋不放在心上,但自己的亲妈居然也不肯来,细秋说不心寒是假的。她生了孩子,再没大花费,再省,也是多了一张口。一家三口指着一个麻辣烫摊子生活,恨不能一个钱分成两个花,也不过存下六七千块,哪里拿得出三万块。和阿光打了几次嘴仗,寄了三千给兄弟。细秋娘一个劲儿在电话里嫌少。细秋拧不过,看着小曼回家,想着倒底是自家兄弟,就去商场细细地选了一对龙凤足金的婚戒托小曼带回家去,也花了一千多块。小曼接过金戒指,看看细秋手上还是只得那枚银戒指,不好说什么,只好抱了抱细秋,细秋转过头,泪就下来了。
小曼不喜欢身上戴那些明晃晃的首饰,身上也就用红绳穿了粒金珠戴着。那金珠还是莫美兰那次婚宴给她们这些伴娘的赠礼,打成一粒小小的莲花形状,甚是美丽。这时去细秋家,和妈妈商量了下却实在不知道送什么好,就动了买件金饰给新娘子的念头,也算是帮细秋尽点心。
第二天,她便起了个大早坐车去县城。刚走到车站,便见旁边一个年轻的男子上下看了她几眼。小曼也未在意,谁知那男子却跟着她上了车,在她身后坐下。一会儿功夫,车就坐满了,就有人叫着人满了,要司机快开车。
司机便走了上来,小曼一看却是钢娃子家的那个司机,就有点想下车。恰巧一个抱孩子的妇女挤了上来。小曼便站了起来:“坐这儿。”那女子也未道声谢,想是把她当售票员了,一屁股就坐下了。
小曼就抬腿准备下车,后面那男子却站了起来:“小曼,你来我这儿坐。”小曼看着他,在脑海里回忆了下,的确不认得这个人。那个人却笑起来:“你可能不认识我,我是镇中的姚老师。”他用手随便指了指车上的人:“他们都可以作证,我就是姚老师,绝对没得假。”说完把头一甩,自认潇酒地叉着腰,望着小曼微笑。
车上倒有一大半人知道姚老师被一位叫小曼的女娃儿给拒绝了,这时见到真人就在面前,都是齐刷刷地盯着小曼瞧。这一瞧之下,不免都有些失望:脸上也没得花儿嘛,啷个就这么傲呢,连姚老师都瞧不上。有年轻人就不免咦一声:“勇哥,这就是你那位势在必得的小曼啊!”姚老师点点头,有心要看小曼如何对付。小曼主持过几百人大会议,也算见识过一些大场面,猛然听到如此新鲜的无赖话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她有些气愤地瞪了一眼姚老师,冲下了车。
车里一阵哄笑,有人就喊:“勇哥,上嘛!”姚老师就下了车,走到小曼旁边伸出手去:“认识下吧,我是姚勇。”
小曼伸出手去握了一握,车上又是一阵哄笑。小曼强自镇定,心里却是急得不知如何收场,面孔涨得通红。小凤走了过来,她是何等机灵的人,见这场面早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心下甚是痛快,不由得扬声对姚勇说:“哟,姚老师,你想追我们鱼复镇的镇花啊,那要加把劲儿。你的车子呢?坐我们中巴车啷个追女娃儿嘛?”
姚老师就把手扶在中巴车上,絮絮地讲起他的车怎么进了修理厂。不外是喝了酒又打了通宵的麻将,迷迷糊糊刚一起步就撞树上了。小曼最不喜欢这样子年纪轻轻就醉生梦死的人,把那厌恶姚老师的心又多了两分。偏姚老师还自认风趣,凑过小曼这边,语气亲呢地说:“你上三马山是办什么事?等下我取了车去接你。”
小曼微笑着说:“多谢你的好意,我也不知道要办到什么时候,怎么好意思让你等我。”
姚老师却是听不出小曼话里的疏远意,见小曼带了笑,以为她心思活动了,心下十分得意:“那有啥子嘛,你说,到哪儿接你?”
小曼退后一步,微皱着眉头摇头:“不用。”恰巧旁边一辆过路车下客,她就跳上车赶紧走了,简直像落荒而逃。姚老师一脸留恋地看着车子远去,小凤冷笑了一声,上车不提。
小曼自去三马山,选了最大的一个商场进去,花了五百多细细地挑了一对足金的滴水耳坠,见时间还早就想去逛逛书店,不合上下左右一看,茶馆、餐馆、衣服店比比皆是,却是找不着个书店。小曼就在报摊顺手买了张地图,对着东西南北看了起来。一眼看见清净庵建在山顶,倒起了心思想去拜拜。时间还早,她便不去坐车,自己一个人沿着街道慢慢走上去。
因春节快到了,家家户户都在炸稣肉、豆腐丸子,又有人放了旧的汽油桶,旁边堆了一大蓬柏树枝在熏腊肉、香肠。空气里满是熟悉的年味,小曼含着笑,虽是冬天,走得却是有些热了,便脱了外套拿在手上。就见对面走来一个人,满是欣喜地叫了一声:“林老师!”
小曼抬头一看,原是旧时村小的同事秦老师,也就很开心地叫道:“秦老师!”
两人就在街旁聊了几句,秦老师比小曼还小两岁,却已经结婚,孩子也两岁多了,这次便是上城来给孩子买过年的衣服。说话间,他老婆抱着儿子走了过来。小曼赶紧掏了一百块钱递给小孩:“第一次见面,给小孩买玩具。”
秦老师老婆脸上带着笑,一个劲儿地推辞,到底拧不过小曼的诚意,方把钱收了。秦老师已一叠声地说:“林老师,这怎么好意思。”小曼笑笑说:“别嫌少就行。”伸过手去逗逗小孩子,满是赞叹地说:“小宝宝多聪明哦!秦老师,你们真是有福气啊!”
秦老师老婆看看小曼,她也是心直口快的人,冲口就出:“林老师,你娃娃多大了?”
小曼脸一红:“我还没得那个福气。还没得娃娃。”
秦老师拉拉老婆,他老婆还没醒悟:“哟,那你爱人在哪儿上班呢?”
小曼摇摇头:“我还没结婚。”
秦老师赶紧打断老婆的话:“我们准备打个的回鱼复,你要不要一起回?”
小曼赶紧谢了,方说自己准备到清净庵去逛逛。秦老师一听这话,很惊讶地问:“你就准备这样走上去?还蛮远哦!要坐个车去。”小曼笑着说:“空气这么好,我就想走走。”这一说,秦老师的老婆也来了兴趣:“一路去,那儿的梅花开了,我们去折几枝回去,好香哦。”不由分说,把手中的娃娃儿递给秦老师,让他两父子先回去,自己挽着小曼就走。
小曼哭笑不得,只好同热情的秦师娘一道上去。一路上,秦师娘三言两语就把小曼的情况问清楚了,心底不由得打起了小算盘。原来,秦师娘还有个哥哥,是学电子工程的,说起来正和小曼同年,在深圳一家电子厂当工程师。26岁的人了,一直没找女朋友。家里急得不得了,偏这位正主儿一点儿不着急,说是要先立业再成家,不挣下房子车子不娶老婆。
小曼心底不由得一笑:这不又是一个陈英军吗?便用了言语去开导秦师娘:“说起深圳,那真的是很难找合适的朋友的。每个公司的流动性都很大,今天还在这儿上班,明天指不定就跳槽走了。大家都来自全国各地,也没个知根知底的,轻易谁敢托付终身啊?”想到陈阿婧,不由得又加了句:“别说26岁男的,30多岁不结婚的女的也很多,一样活得好好的。”
秦师娘呀一声:“深圳那些大地方,那是不同的。”
两人闲话间,也就到了清净庵。却是比原来旧城的大了数倍,庵前石阶旁种了柏树。小曼拾级而上,鼻端已闻到醉人的幽香:“我闻到梅花香了,花在哪儿,没看到呢。”
秦师娘抿嘴一笑:“在后头,我上次和玩伴儿来摘过,那会儿还没开花,今天要好好地折几枝回去。”
两人便进了庵,上了香礼了佛,直奔后院而去。果然从后门出去,香气渐郁,一大片梅林都开了绿色的小花。小曼哇一声扑了进去,快手快脚已折了好几枝藏在外套里,后面已有一把慈祥的声音响起来:“施主,花不能摘的。”
小曼转过头,便见一位女尼穿着淡青色的僧衣,虽是阻拦的话,面上却含着一丝笑容。小曼面孔一下涨得通红,抱紧了外套,赶紧行了个礼:“是,不摘了。”
秦师娘一把拉住小曼就跑,那女尼犹在后面叫:“小心跌倒。”两人跑回庵里,方放慢了脚步。秦师娘掩着胸口道:“哎哟,到底是出家人,我们摘了她的花,她倒担心我们别摔了。”
小曼许久未做过偷摘人家腊梅花儿的事,这时重温儿时旧事,又新鲜又刺激,极是快活:“那是,我们这思想境界,是没法比的。”
说话间,就到了经书流通处。小曼不由得停下脚,随手拿了本翻了起来。却是一本解说前世因果的。她本不信这些,却刚巧见到内中一句“你既无心我便休”,一时楞在那里出神。旁边佛号响起,想是做功课的时间到了。一排面容祥和的女尼双手合什静静地走进大殿去。小曼不由得拿起书细翻起来,那字却像是一个个打在她的心上。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是自己太执着了吗?小曼只觉得心里一酸,眼眶便红了。秦师娘浑然未觉,兴致勃勃地翻择着自己摘的梅花:“这边的梅花真是香。时间也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两人抱着梅花,下山坐车回家。一路上都是梅花的幽香缭绕在小曼的鼻端。
小曼到了家,翻了个细颈的玻璃瓶子,把花插了,放在大堂,她抱了许久的梅花在怀,这时便觉得自己身上都是幽幽的梅花香时隐时现。小曼心下平静,顺手把经书翻开来细细地读了起来。
......
只要我们对别人有同情心、对自己有责任感,那我们一定活得很自在。
......
她只需要对自己有责任感吗?陈英军如何做,其实不能影响到她吗?她其实可以活得很自在吗?
林妈妈进门的时候,正看见小曼捧着本书发呆,走近一看却是本佛经,心里不由得抖了一下。小曼听到声音,抬起头对妈妈笑了笑,脸上那丝郁郁寡欢的神色已然不见,满是安宁自得的笑意。
林妈妈担心更过:“小曼,在看什么书呢?”
小曼扬扬佛经:“好东西!今天上清静庵去,随缘得的。”
林妈妈闻言大惊:“好好的,你去清静庵干什么?”拖了把椅子坐在小曼身边:“你可千万别起那糊涂心思啊!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哪个女娃儿不耍几个男朋友嘛?我今天去你姨妈家,看到个好娃儿,明天他就来我们家相看。”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不比你那个陈英军差!”
小曼既已想开,心下轻松,知道妈妈担心自己去出家,好笑之余心下颇为感动:这世上也只有妈妈,是一门心思挂在孩子身上。她放下书,拉着妈妈的手,笑着说;“你放心,我不会出家的,但是我暂时还不想耍朋友。”
林妈妈就说:“也就明天随便过来看下,不算相亲。你不想耍朋友,就只当认识多个朋友,他也在深圳打工,以后也有个照应。”
小曼想了想,也就点了点头。
林妈妈就高兴起来:“初一的时候我也上清静庵去烧个香,保佑你顺顺利利快点儿结婚生娃儿。”
小曼笑起来:“妈,这种事情还急得来呀?不过,你放心,我保证嫁出去,最起码生两个才算数。”
林妈妈哈哈一笑:“那要得,婆家不带的话,我就来带。我最喜欢细娃儿。”
说到细娃儿,小曼就讲起秦老师的儿子:“两岁多点儿,眼珠又大又黑,一逗就笑,好爱人哦!”
林妈妈一拍大腿:“你好久看到的?我说的这个娃儿就是秦老师的小舅子!”
小曼也想不到这么巧:“是不是叫余军军?那真是巧了,我就是同他姐姐一路去清净庵折的梅花。”
林妈妈也欢喜:“我今天在你小姨家看到他了,长得还不错,说话做事都蛮和气。说是和你一年的。”
小曼点点头:“他姐也是这么说,只是他好像还不急着找,说是要等赚了钱再成家。”
林妈妈就说;“这都是没开窍的说法,照他这么说,穷人就都不娶老婆了呀。等明天看了再说吧。”
小曼把从他姐姐那儿听到的情况汇报给了妈妈,她妈妈倒也满意。余家也同林家一样,是半边户。余爸爸在镇办企业工作,已办了内退,整日只是忙着收拾家里的几十亩脐橙林。余妈妈是家庭妇女,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是个闲不住的人。女儿嫁给了秦老师,儿子读了重点大学在深圳打工。家里没什么负担,也没什么大钱,给儿子娶媳妇儿的房子倒是已经盖好了,独立的一幢二层小楼房,余妈妈在房前种了一排月季花,收拾得很是漂亮。
母女二人说着体已话,一起去厨房炸豆腐丸子。小曼的弟弟正读高三,眼看要高考,正是最紧张的时候,闻到香味,从楼上窜下来,就在姐姐手里拿了一个刚炸好的丸子来吃。小曼一边炸着丸子,一边向外看去,就见她爸爸正抱了一大捧柏树枝在林子里准备熏腊肉。她就丢了勺子,忙忙地对妈妈讲一句:“我去帮爸爸。”就向他们的脐橙林跑去。
她家的脐橙树就在屋子后头,小曼出了厨房,几步就跳上了坡地,进了林子。脐橙正是打花苞的时候,一粒粒白色的小花苞还只得一点点大,星星点点藏在叶子里,已是冒了不少花苞。
小曼扬声叫了声爸爸,林爸爸抬头看见女儿,笑着说:“你怎么跑过来了?”
小曼笑着说:“我来给你打下手。”
林爸爸就笑着挥一挥手:“去,去,去,莫弄脏了你的衣服。你有空儿,帮你妈去炸丸子,我这儿不要你帮。”
小曼说:“丸子要炸好了,我来帮你递叶子嘛。”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爸爸身边。
林爸爸就让了点位置出来,拿了火钳去翻腊肉、香肠。小曼把柏树枝用花洒均匀地喷一一点水,再一枝枝递给林爸爸。沾了水的湿树枝没有明火出来,冒出浓浓的烟。林爸爸用麻布袋罩住了旧的汽油桶,只顶上留一个小口子让烟出去。一会儿,吊在汽油桶里的腊肉滴出油来,落在柏树叶上滋滋滋响。
父女两个都不是多话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配合默契地熏着腊肉。四周很是安静,只有不知谁家的小黄狗时不时地吠几声。
冬日的太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小曼只觉得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