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赶去了兵部。向守门兵丁道明来意后被指到了武选司理事的地方。一个六品主事绯袍玉带独自坐在一张大桌后面,显然还没有人来的比我更早。关于袭替世职的手续我在家中时就已经问明过了,眼下倒也没有太慌张,先向上欠了一身,递上我爹的请折,又不卑不亢的解说了一番。主事仔细看完请折后,开口问道:“印信有没有带来?”
“有,请大人过目。”我从贴身的一个小口袋里抽出了一方金印平静的送了上去。主事接过后随即在案头印盒中拓匀了朱泥,抽过一张白纸用力盖上去。印文赫然是端端正正的“敕命世守山东登州卫指挥佥事戚”,这就是当年朱元璋为嘉勉从龙征战三十余年,最后战死于云南的戚详而赐封戚家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的凭证。验明金印无误后主事赶紧站了起来,表情也生动了许多:“原来是戚家公子。这件事还需要查验兵部及礼部存档后奏明圣上才可正式办理。公子可以七日后再至本司,到时候还是本官当值,如果有什么进展会告诉你的。”我心里暗笑,这个官儿变得热情了倒也正常:按照明朝官制,武官分为世官及流官,即可以世袭的官职和不同的人流动担任的官职。而世官里品级从上到下依次是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卫镇抚,正千户,副千户,百户,试百户和所镇抚。指挥佥事如果是实授,那就是正四品的外职武官了,虽然我目前只是请求承袭并不会立刻得到实授,但以此为基础,将来只要积攒了军功,前程还是很光明的。武选司主事不过是六品官,自然不敢过于怠慢。只是我还不知道他这么热情并非仅仅是这个原因。
虽然说主事显得恭敬起来,我还是不愿意失了礼数,依旧深深一揖:“晚辈多谢大人指点。告辞了。”说着接还了金印,依旧收入袋中,转身出了兵部。望着我身影渐渐消失在门外,主事缓缓出了一口气,喃喃道:“渊停岳峙,气度从容,此子异日定非池中之物啊……”接着看了一眼在我后面进来的一个一看就是纨绔公子哥儿的青年,明显板了一下脸,抖擞起官威:“你又是要办什么事啊……”
手续已经交割完毕,我也轻松了许多,毕竟没有遇上什么刁难和延宕,接下来就只有耐心等待。不过其实那个主事说的郑重其事,什么还要奏明圣上,这个时候的嘉靖皇帝早就不上朝理事了。我这个事情最多是呈送内阁再转入司礼太监手里,票拟朱批“着兵部、礼部据实办理”云云,至于最后究竟要多长时间才能办下来,真的是没个准。不过反正接下来只有等待没有什么可以主动去做的而且天色尚早,我决定去寻访一下谭纶,如果真是历史上那位与戚继光并称“谭戚”的谭纶是绝对要晤谈一番的。
谭老伯说得没错,先进京的举子们确实只在几家店名口采好的客栈投宿,只转了两家店,我就在一个名叫高升客栈的地方得知谭纶正是住在这里。店伙计说他这个时候应该正在房里温书,问明了楼层方位后,我谢绝了店伙的陪同,独自来到了房外。隔着门扇,传来一阵模糊的诵书声,略凝神细听却不是四书五经而是本朝王守仁的《传习录》,这本书我在家中也曾经读过,听句子似乎是《答周道通书》。轻轻叩了叩门,听得里面回答“请进”,我便昂然推门直入,朗声笑道:“谭大哥真是好雅兴,大比将近还有这样的闲暇。”房里一个书生略带几分愕然的抬头看着,我也趁机观察了一下这个“谭纶”。一看之下我就在心底暗暗喝了一声采:此人看来沉稳坚毅又风神朗朗,虽然看到我有几分惊愕却依然表现的宁定,就算不是那谭襄敏公也是非凡人物。当下拱手一揖到底:“谭大哥,你好。小弟戚继光,草字元敬。刚才孟浪了。”
谭纶微微一笑,举手示意我坐下:“大哥不敢当,谭纶,贱字子理。不知道元敬兄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小弟是来京城办事的。途中因某事曾谒见令尊谭老伯,蒙老伯青眼,留我晤谈。交流之下才知道令尊是家父的世交好友。谭老伯因此修书一封,嘱我抵京后如有空可以来寻谭兄一叙。”说着我递上了出会馆前随身就带上的书信。
谭纶拆阅之后热情的上来拉住我的手:“原来是戚世伯的公子,家父平日里也曾多次提到当日在京中颇受令尊大人照拂。”说着提起茶壶给我倒了一碗茶,“刚才不知道你的来意,却是有些不恭了。请,请用茶。”
我接过茶碗却并没有就喝,略一沾唇便放了下来想试探一下谭纶的志向:“刚才小弟进门之前听闻子理兄在诵读王阳明先生的《传习录》。会试之期不过一月有余,谭大哥还有这样的雅兴,莫非有志以阳明先生为榜样,能文能武,平乱安邦,封伯赐第,封妻荫子?”
谭纶笑着听完却不肯接续这个话题:“元敬取笑了,纶不过是温习的累了略事诵读而已。阳明先生是当世的大儒,所写所做均秉承四书五经的要义,读来对举业也是很有益的。何况如今君正臣贤,天下太平,至多不过一二山野蟊贼,哪有我这穷酸秀才领兵出征的份。倒是元敬兄少年英才,家父信中提及你这次来将要承职指挥佥事,日后出将入相,才是未可限量啊。”
一席话说的滴水不漏,基本就把我的问题柔性的弹了回来,看来不说点够分量的观点他是不会吐露真言了,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说道:“谭大哥你胸中明明深藏丘壑却不肯一展庐山真面啊。小弟不揣冒昧,愿意抛砖引玉,试论天下情势。如今我们在天子脚下,不谈朝堂之事。单论海疆,只因朝廷不许通商,倭寇便成群结伙,大相劫掠,如今匪患日炽,江浙闽粤,东南富庶之地尽遭荼毒。而且人心不足,倭寇一直没有收到沉重打击,恐怕会逐渐对江汉腹地也生出觊觎之心啊。再说北地,仅去岁今年鞑靼就已经数次进犯大同、劫掠宣府,虽然被我军民一心,死战击退,奈何他狼子野心,秋高马肥即来,一击不中又可以退回草原休养生息,实在令人忧虑啊。原先还有瓦剌,致令我朝铸土木堡遗羞,连天子也被俘虏。这样的情况,怎么能说是天下太平啊。”
说的不是很多,却听得谭纶耸然动容。确实这些分析是颇有分量的,北边的少数民族袭扰也还罢了,毕竟从秦汉时候起中原王朝和游牧民族的争战就基本没有真正平息过。但如今朝堂之上还没有人认识到倭患的危害性,而他自己若不是为了增长见识,曾游历江浙也不会感受到这种威胁的可怕之处。我不过一介武夫,甚至尚未行冠礼却能看的如此通彻而且在刚才谈论的时候还把倭患放在了边患之前,不由得不令他起了敬重之心:“那么依元敬兄的看法,目前这两大问题哪一个更严重?”
我毫不犹豫的答道:“边患。”当然,我不可能告诉眼前这个满怀雄心壮志的青年,百年后灭亡了明朝的既非鞑靼也非瓦剌,却是一个泥腿子农民率领的大顺军。而这个泥腿子也没能建立的了自己的王朝,代明而起的是白山黑水间走出的满洲人。“倭国距离我们很远,而且海波不平,往来不过数百人为限,至多能达千人,只要想想当年元世祖忽必烈派遣了十万大军远渡重洋却遭遇风暴全军尽没就知道倭寇掀不起大浪。只是如今海防松弛,地方懈怠,才让他们成了气候,占了沿海岛屿作为据点。目前看来,危害固然严重,但只要朝廷一朝奋起,派遣一二良将,统兵十万,痛加剿灭,多不过三年迟不过五年定然廓清。而北方鞑靼却是游牧不定,进剿很难击溃他们的主力,一味被动防守他们的骑兵却是来去如风。从成祖迁都北京,固然占据了中原形胜,却也带来另一个隐患:距离北边实在太近了,几乎没有足够的战略纵深,只能依赖长城和重兵堵截。而一旦沿路要塞攻破,京城几乎就是不设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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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度稍慢,后面大概还有两三个架空点就算完了,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就
进入抗倭正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