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碎瓷碴刺破了手心,鲜血混合着茶水一滴滴的流进脚下的土地,我略带怜悯的看着几乎抖缩成一团的王书吏。现在确实是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但不是针对他,这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胆小怕事的老好人罢了,否则他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也不会面对我一个还未弱冠的青年的一时激怒就吓成这样。真正令我愤慨的是那帮喝兵血的混帐赃官,老爹从小教育的时候就特别强调他从江南漕运把总一直做到京师神机营副将从没有也不屑于去压榨手下的兵丁,因之我也几乎将不祸害兵卒作为军官的基本道德准则,哪怕你没有那个才能克敌制胜、定国安邦,就老老实实的做个三年,考绩期满再调到别的地方去继续历练。没想到第一次任军官就让我碰上这样的龌龊事,而且还是恬不知耻的把人往死里整,嘉靖年间官场的黑暗污浊总算是初步见识到了。
茶摊老板也被吓得不轻,这茶摊迎来过往的人估计也不算少,老板也比较有颜色,看我们一行四人像是要谈什么事情,从上茶后就掇条凳子远远的坐到了别处树荫下面。眼看我突然暴怒出声还单手捏碎了一只瓷碗,赶紧上来陪着小心说道:“这位公子息怒,息怒,是不是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您多担待,多担待……”
恶狠狠的骂出那一声混账后心里已经不那么堵了,不是我容易冲动、喜欢骂人,实在那帮道貌岸然的官儿做的就不能叫人事。我安抚了一下王书吏道:“别那么害怕,我不是骂你,不过回去之后这里面的弊病、问题你都一五一十给我说清楚,不准有半点隐瞒。”接着转向老板和缓的说道:“老板,不好意思,在下年轻气盛,弄碎了你一只瓷碗,多少钱我照算给你。麻烦拿点水来我把手冲一下。”
老板见我不是要惹事已经是喜出望外,哪还敢提什么茶钱、碗钱,没口子的答应着就拿冲茶的开水调了些凉的放在一个盆里端过来。我把手上血迹茶渍洗净,又撕了一条袖里子把手抱上,短短一点时间,心里已经转过数个念头,对于怎么清理这桩弊政也有了初步的打算。
从我发火开始,赵炳李舒就已经诚惶诚恐的站了起来,直到我包好伤手,两人才嗫嚅着说:“大……戚老弟,何必为我们发这么大的火还弄伤了自己手,不值啊。我们反正是天生的苦命人,就这么熬着,说不定哪一天就熬出头了……”
又好气又好笑的摇摇头,有点体会到什么叫“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中国的老百姓包括这种老百姓转成的军人,只要还有一点点可怜的希望就自欺欺人的自我麻醉下去,从不想着怎么积极反抗。但我还是严肃地开口:“都别多说了。我戚继光向你们俩还有那一百多弟兄保证,就是拼着这官不做,我也要在一月之内让你们每天至少吃上一顿饱饭,一年之内把彻底把问题解决掉!”话不多,但字字掷地有声,赵炳李舒对望一眼,热泪盈眶的就要给我下跪:“可盼来真正给俺们苦人做主的了……”
我只是略略移了一下身子,没有正面接受这一跪,有时候就是这样,对这些淳朴的人来说,如果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回报他们认为的你施予的大恩的话,一个叩拜是最少的底线了,硬是拦着不让他们拜反而会让他们觉得极为歉疚。
待两人站起身,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碎银子丢给了老板,然后说道:“时候不早了,你们都回去吧,别让老婆孩子等急了。我也该和王书办回城了。记住,我最后说的那个保证你们可以转告每一个兄弟,我为我说的每一个字负责!”说完也不再理会两人的感激,示意王书办一起上路。
一个月吃上饱饭,其实这一点我已经想好了。反正名义上还有三百屯兵登记在册,先把前任官吃空饷的那部分粮食转发给现在这些人,这在我职权范围之内,如此每户每月基本可以多拿一斗粮食,每天吃上一顿干饭应该还是可以做到的。至于后面三百人怎么再如实核减为一百来人再去扯皮好了,官场污浊未必只有硬抗一条路,但是要坚守一个自己的底线。后面半句要一年内彻底解决问题则确实要冒很大风险,关键倒不是那些盐碱化后已经不能耕种的土地,屯田是有三年一复核的规定的,只是前任们营私舞弊故意把那些田地算入簿册,眼下我只要如实记载写明田地减少原因即可,反正是事实,不怕来查。最难的还是让军官和监军太监把那些霸占的上好田地吐出来,尤其是监军太监。从明成祖朱棣之后,历数英宗、宪宗、武宗,著名的诸如王振、汪直、刘瑾、谷大用等误国害民的大太监不一而足。那么嘉靖如何呢?说实话,嘉靖虽然治理国家不怎么样,对待近侍宦官到还比较严厉,史载“御近侍甚严,有罪挞之至死,或陈尸示戒……故内臣之势,惟嘉靖朝少杀云”。可是还要考虑到现在坐在阁臣位置上的已经是严嵩了。这个老家伙为什么能二十年荣宠不衰?就是因为他和大内太监都交情很好,嘉靖从迷上道术后已经基本不上朝理政了。而严嵩交通太监,嘉靖每天读过什么书、做过什么事,甚至说过什么话他都能预先知道,继而揣测圣意,这样一有问对,当然屡屡中式。严嵩也要投桃报李啊,能出来监军的太监都是原先宫里比较得宠的,消息灵通的,正面得罪和触怒了他们,一个管粮郎中又不是多大的官,阁臣随口嘱咐一句就能找由头免了。
当然,不一定真的就这么凶险和黯淡,但是我的确既要把事情妥善解决又不能过于张扬,毕竟抗倭才是真正的大事,眼下未建寸功就出师未捷身先死,那不合算。
回到衙署,我立刻让王书吏召集其他几个书办,每人负责一个方面,限期五天分别把近二十年田亩变迁,屯兵人数更动和每分军田应缴正粮数整理后汇总报到我这里来——当然,这里面肯定有不能信任的人,因此我只是下达了任务却并不说明理由。至于被侵占的良田,王书吏在回来途中也像我承认,因为他没有从中牟取任何好处却害怕将来万一有一天事发将他牵连进去,私下里记了一本帐,比较明确的记载了侵占人和侵占亩数、地块位置。我拿到这本账册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誊抄了一份备案,接着才细细阅读。接下来几天,任由书吏们在故纸堆里抱怨不已,我按照账册记载,一块地一块地勘察过去。这帮官老爷、不男不女的宦官贪占起来倒是很有眼光,没有一块不是水肥充足的好地。勘察了几天,我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当然这个想法依然要冒一定风险,毕竟是要夺走他人既得利益,要一点不得罪人恐怕也不可能。
五天后各项汇总数据被整理了出来,我摒开众人单独和王书吏又核对了一次,确认这份数据至少在档案沿袭上没有造假,心里已经比较有底了。农时误不得,办完上面这件事,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押着从库房里领的两大车去年刚入库的新粮去了屯兵营区。众目睽睽之下,每户都领到了足份足量的两斗大米,大人小孩都欢天喜地高兴的跟过年似的,差不多人人都想来给我磕个头。王书办这些天一直跟着我办事,已经比较得信任,看着眼下的场景也是颇为激动,连说跟着我做事心里都是痛快的。等到口粮差不多领完,我直接站到运粮大车上放开喉咙喊道:“兄弟们,第一个保证我已经做到了,这些是你们这个月的粮食,每天吃上一顿饱饭应该不是难事吧?当然,现在是农忙,这又是第一次,都是新粮,后面可能不会有这么好的米,但我保证,还是要让你们每天至少吃一顿饱饭。”少顷,看到屯兵们自发的排成了整齐的队伍,带着尊敬和感激鸦雀无声的看着我,和几天前判若云泥的状态,心气更足声音也更洪亮:“可是,饭不是白吃的,田还得种,眼下农时未过。赶紧补种插秧,这一次我向你们保证,种出来的庄稼,该交多少亩的绝不多交一分地的正粮,该发给你们的口粮绝不少你们一粒!种的好了,余得多了,俸粮还要再加!我决不做贪官!明年,最迟后年,要让你们每个月都吃上新粮!”这些入了伍但依然如朴实老百姓般的汉子听完,当即一个个群情激奋,都大声应到:“大人,放心吧。”“大人,我们肯定不给你丢脸。”“吃饱了喝足了谁要再磨洋工就是龟孙养的!”最后这一句引起了一阵哄笑,我满意的看着他们一个个争先恐后的奔回屋,提着农具迫不及待的奔向屯田地方。行了,后面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去做吧,我只要及时给他们提供耕牛,偶尔来看两眼就成了。
时间在忙碌中过的很快,调拨耕牛人手,应付一下偶尔要求的屯兵操练,按四时节气下田看查,倏乎间半年就过去了,收获的金秋就要到了。当然,这中间我也没忘了经常去那些被霸占的良田看看,那里庄稼长势更是喜人啊,嘿嘿,不过这一次我要让那些禄蠹们吃个暗亏,尝尝为他人做嫁衣的感觉。
估量着可以开镰收稻了,我这天一早就把屯兵们召集起来,让他们带好麻袋和镰刀跟我去收割。一大堆人浩浩荡荡开出了营区,我却并没有往屯田的地方走,而是拐向了别一个方位。领队的赵炳李舒早已和我熟稔了,小跑几步上来疑惑的问道:“戚老弟,你这是带我们去哪里?”
“我刚才不就说了嘛,收稻啊。”
“可我们的田不是在……”
“别问那么多了,跟我走就是了,总之你们吃不了亏。”
按照我平日走熟了的路线,百多号人直接杀进了那些良田,我大手一挥:“割!”看他们楞着不动,又补了一句,“出了问题我担着。”有那灵醒些的已经隐约猜到要干嘛了,赶紧捣了几下附近还在发愣的那几位的腰眼,收割迅速开始了。我绕着地块不疾不徐的走着,心里笃定的很,现在正是收割季节,而不到晚上是没人守夜的,况且那些蛀虫也料不到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大白天就来割“他们田里”的稻子。前两天装作闲逛的时候我就打听好了每一块田预定的收割时间,眼下一点也不着急,一天搞定一块地就成了。这么着干了三天,被霸占的良田里每一粒粮食实际都被我收走了。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总算把想法按计划完成了,接着我才安排屯兵们正式收割他们自己种的粮食。
后面碾谷打扬这些事我都帮不上什么忙,而且也该想法子应付可预见的风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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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数不算太少了,基本完结,下章开头应付贪官污吏,然后主角也该去北边走动走动了,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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