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家长会,而我军务在身,明天不能出席我女儿张敏所在学校召开的初二年级家长会。我顺手拿起一张信笺,工工整整地写下:
请假条
尊敬的吴主任:
因为我明天有公事,不能参加家长会,特向您请假。
此致
敬礼
请假人:张敏家长张磊
1984年11月10日
看过几遍,我确认无误,马上拨通警卫员小杨电话。
不一会儿,“报告”声响起,我把请假条交给小杨,下达今天最后一道命令:“明天早上8时,务必将请假条送达张敏学校,亲自交给张敏班主任吴老师。明白吗?”“明白了,师长。”
小杨的脚步声渐去渐远,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夜已深,我本该去休息;可我心事重重,毫无睡意。我打开门,踱到门外。平时少浇水仍存活下来的菊花依然给我送上温馨的问候,而那一丛丛自生自长的夜来香却霸气十足,毫不谦让地将浓郁的香味撒满军营。
我思绪如麻,遥望天上的星星,它们在遥远的天幕上频频眨眼,仿佛在向我诉说着无尽的心事。今夜我无法入睡。那一张脸,吴老师那一张慈祥的脸,又勾起了我在1968年6月里的那段难忘回忆:
那一年6月,我奉命开赴某村庄“支左”。那时,“十年动乱”正进入白热化状态,相对抗的两个派别的角力没完没了。而受苦的是群众。派别间的“文攻武卫”让鸡犬不宁,老百姓缺少安全感。当时,我们几位“支左”的军人头脑简单,认为只要听听当地贫下中农意见,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么一听——一次偏听,却听出了问题。
我率领的“支左”小分队进村时,全村静悄悄,自认为有问题的人都闻风而逃远走高飞,认为没事或不准轻举妄动的人照例留在村上。其中以妇女小孩老人偏多。当然这里也混杂着一心想拿“革委会”大印的利欲熏心居心叵测的人,他们是千方百计想更贴近“支左”部队的人。
当天下午,我召集留在村上的干部开会。由村委郑某极力建议:吴某要列为明天斗争会主要对象,接受革命群众批判。吴某是一名红卫兵,近来与郑某儿子刚吵过架,大队已处理过,吴某被罚钱罚工分,郑某认为还不够,他认为借刀杀人公报私仇的大好时机已经到来了。在他的策划和鼓动下,斗争的对象一锤定音。当晚,我派几名荷枪士兵和几名社员连夜包围了吴某院落以防其逃脱。为此,我还外加一条命令:如发现逃跑,可以开枪。
第二天早晨,“造反派”把吴某家中洗劫一空后,他如瓮中之鳖束手就擒,被押解到祠堂台上,在祠堂吴某连同全村的“黑五类”分子(其中也有吴某的父亲)。这些批斗对象在台上跪成一列,上台责打被斗人员是从各生产队抽上来的,有的打手不愿出手但也得出手,只用左手轻打。但郑某不遗余力,别看他身体虚弱,他既打又骂,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令人不寒而栗。打酸了手还不放手,直到吴某被打得遍体鳞伤,喊不出声为止。最后我还是送给吴某近乎致命的一脚,我这狠狠一脚踢在他的腰部,他惨叫了一声,晕倒过去……
这场“革命行动”震慑了全村。斗争会上,台下群众掩面流泪。一个学生,该会有什么罪行呢?他们心中愤愤不平有的是!
台下的群众表现又说明了什么?我不便细细过问,大概群众中各人觉悟不同,路线斗争总是那么曲折复杂,我也说不清……
但那一张清秀的少年脸庞,都快20年了,总还在我的脑海中闪现,一直伴随着我的军旅生涯。
记得当晚我还外加下了一道命令:“同意吴某外出医伤,赶快住院治疗。”那场大打出手,真是蚊子叮菩萨——找错了对象。错把无辜的学生当成了靶子,后来查问几个群众代表,才知是中了郑某公报私仇之计。可是悔之晚矣,一切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为什么那张“清秀的少年的脸”总和吴老师的脸联系在一起……我不敢再想下去。
有一次,我问起吴老师老家,回答竟与我当年“支左”的村落相吻合,这不能不让我惊诧。天啦,莫非我的一脚就踢在人民教师的身上吗?我是人民的子弟兵,这是一名军队将领的正当行为吗?找错革命对象是方向性错误。军人啊,军人,我们也有良心,我们也有爱憎,但有时我们在复杂多变的环境干扰下可能会敌友不明。
吴老师,我宁愿您不是那场“支左”行动中的牺牲品,这样,我的良心才更好受一点。当然我也愿当年的牺牲品能历经坎坷幸存下来,大家都是美好家园的建设者和守卫者!
有一次,吴老师在谈话中,他极力称赞一名解放军同志在登山中救了年少的他。我常思考吴老师讲这话的用意。难道他真的认出我是他村上当年“支左”行动中的一名军官?难道他真是那位受害的青年?他的谈话不正是暗示着有的军人素质高,堪称有情人;有的军人没头脑,以至无情。但他明白不明白,军人的头脑就是有别于知识分子的头脑,军令如山啊,哪个军人敢不服从?但无论如何,我毫无理由为那次行动中的错误辩解……
我抬头凝望天空,繁星还在不停地眨着眼睛。这深邃的夜空多像历史,它深藏着无数难以破解之谜。吴老师,我们拿枪的与您拿粉笔的心无两样,我们诚如鲁迅先生所言:“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老张,快去休息。”老伴向我发出命令。
“是!”我回转身来,慢慢走向简陋的卧室。心想:“我还是这样言听计从,军人啊,带上枪,还得带上一只健全的脑袋。过几天,我想把吴老师请到军营,好好聊聊……”
我一个箭步跨进卧室门槛。
2009年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