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聚会的晚餐是在椿城市最豪华的“华源大酒店”举行的。
联络人是王素霞和汪茂名,一共100多人。巴若宇有的喊不出名字,但面孔依稀熟悉。
在这个晚会上,大家畅所欲言,无话不谈。
“握着同学的手,回到十八九”。巴若宇深切感受到这句话的深刻含义。
王素霞和汪茂名向巴若宇介绍着每一个同学的姓名和现在的职务。
没想到当年那个欺负过他的同学正明和王礼也在其中。
当介绍到杨皓飞和吴子健的时候,巴若宇惊诧得张大了嘴巴。
“你们俩也在这儿啊,太巧了!”
杨皓飞回答说:“老同学多年不见,今非昔比。敬佩啊!”
吴子健嬉皮笑脸地拍着巴若宇的肩膀,嗓门很高地说:“巴老总,你现在回老家也不理我了。当年不是我,能有你今天这么大的成就吗?应该说我是你的师傅才对。”
巴若宇哈哈大笑,紧紧握着吴子健的手说:“你小子,当年可把我害苦了。为了你,我差一点自杀了。”
王素霞和汪茂名见巴若宇和他们俩人喋喋不休,便急忙拉着巴若宇,催他快点儿到另一桌跟大家见面。
巴若宇正要转身,吴子健又一把拉住了他,不无激动地说:“我现在不如你了,你还要多帮我一把。”
巴若宇不解地问:“什么意思啊?听说你在跑汽车运输,不挺好吗?”
吴子健叹了口气,说:“我欠了一屁股两肋巴骨的烂账,就等着你在赵庙镇开发房子,多赔偿我点儿损失哩。因为你是开发商啊!”
巴若宇不解地问:“怎么?粮站周围有你的宅基地吗?”
“有啊,有啊,就数我家的宅基地面积最大哩。”
巴若宇“噢”了一声,说:“你不会讹我吧?想要多少钱,到时候再说吧。”
吴子健一把紧紧地抓住巴若宇的手,用力地摇了两下,说:“好,好,老同学,老朋友,下半生就指望你啦。”
王素霞等得不耐烦了,一把拉过巴若宇,嚷嚷道:“巴若宇,你看梁老师也来了。”
“梁老师,您好!”
巴若宇一把抱住了梁老师,感激地说:“梁老师,若不是你当年鼓励我,偏爱我,我的语文成绩不会那么好的。”
梁老师打量着西装革履的巴若宇,感叹着说:“你们都有出息啦,我没看走眼。听到和在电视上看到你取得了这么大的成绩,我打心眼里为你高兴啊!”
巴若宇说:“谢谢梁老师。等我在家乡的这些项目开工那一天,一定请你参加剪彩仪式。”
梁老师回答说:“一定,一定。”
汪茂名拉着一个身材微胖的女同学,走过来对巴若宇说:“你看这是谁?她叫什么名字,你喊得出来吗?”
巴若宇望了一眼,脱口而出:“宋丽。”
宋丽说:“天啦,这么多年,你还认识我?”
“认识,认识。当年只有你才看得起我,谢谢你。”
宋丽笑哈哈地说:“当年我们多年轻啊,现在都老了。”
是啊,大家已不再年轻。或为人妻,或为人母,或为人父,生活的艰辛和沧桑写在了每一个人的脸上。
李小梅、张丽影、孙美莲一个个走了过来。
巴若宇注视着他们每一个的笑脸,认认真真地审视着每一个人的细微变化。发自内心地说了句:“谢谢你们。”
孙美莲说:“谢什么呀?老同学,看到你取得这么好的成绩,我们心里高兴。”
李小梅说:“还气我吗,老同学?你大人有大量,不会再计较原来的事了吧?”
巴若宇哈哈大笑。
张丽影说:“你也该气我吧?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别记在心上。”
巴若宇让服务员把酒倒满,对她们三位说:“感谢你们当年给我青春的伤口撒了一把盐,让我在奋斗的路上有了动力。三位老同学还是这么漂亮,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们,我心足矣。”
张丽影说:“巴若宇还是那样,文气诌诌的。”
巴若宇的心里有一种快意复仇的感觉。
晚宴散场以后,王素霞和她的丈夫祝天文,拉着巴若宇非要去茶楼喝茶。几个女同学听说还要到茶楼去坐坐,她们纷纷表示前往。
巴若宇有一些醉意,还是顺从他们来到了茶楼。
在王素霞的倡议下,大家坚决要求巴若宇讲述他是如何走向成功之路的。巴若宇没有拒绝,从头讲起了他在重庆的奋斗经历。
一九八九年,巴若宇二十六岁,那是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第二年。穿着藏青色的司法制服,神气十足地回到农村老家时,院子里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见巴若宇一脸的愕然,邻居们才告诉他:祖母已经死了。巴若宇扑向堂屋,父亲、二叔、三叔都跪在祖母的遗体旁嚎啕大哭。巴若宇明白了一切。握着祖母冰凉的双手,望着她已合上的凹陷的眼睛和干瘪的嘴唇,他痛不欲生。
在姊妹排行中,巴若宇是老大。从小学到中学,祖母几乎是天天晚上在煤油灯下陪他写作业,读大学和毕业分配后,祖母天天求神拜佛,祝福他能有出息,不再在村子里受欺负,不再像世袭的上几辈人那样枯守在农田里……祖母对他恩重如山,什么时候她患的病巴若宇都不知道。她怎么就突然间死了呢?擦着眼泪,开始责怪起父亲来。父亲说,祖母患病后,她一直不告诉任何人,更不允许他们写信告诉我。待她病重晕倒在门口时,她才说请医生来看看。祖母的手勾着,面部斜向了一边,村子里的医生说祖母中了风,要花很多钱买很贵的药才能治好。听到这些,巴若宇的父亲就和他的兄弟凑钱给祖母治病。可是,父亲把猪牛鸡全卖了,两三天就用完了。他们在村里到处借,可村里人担心父亲以后还不起这笔债,就一分也没有借到……
父亲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巴若宇说,这些情况怎不告诉我呢?父亲喃喃自语说,找你又有啥用?一个月四十元的工资还不够自己用的,再说你读书时贷信用社的三百块钱不知道啥时候才还得上,光利息也不知道涨了多少……
听完父亲的话,巴若宇也说不出一个字。为了供养他,他们倾尽了全部心血,忍受着贫困的煎熬,巴望着他能比他们强。如今到了城里,还自己顾不住自己,经常带家里蒸好的馒头在宿舍里吃。他是他们的希望,如今丝毫没能帮上他们……想到这些,他恨自己的无能,他恨自己的无奈……
为了因贫困而治不起病的祖母,为了改变父母他们因贫穷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的状况,巴若宇决定辞去苦熬出来的“铁饭碗”,做生意去!“我要赚钱”的念头,恐怕比当年高玉宝喊叫着“我要读书”还要强烈……
那个雨雪交加的晚上,巴若宇走向了离老家最近的漯河火车站,乘上了开往重庆的火车。
吭吭哧哧的列车,理直气壮地停在了菜园坝火车站。
在拥挤着走出车站的旅客中,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人想到,这个身上只有九十元的安徽农村人,如果在重庆找不到吴子健索要债务;如果在重庆找不到工作,他也不会再回来。
他下决心要在重庆干出一番事业来。
扑面而来的麻辣味,完全听不懂的重庆话,衣着时髦热情如火的重庆人,一下子激发了埋藏在巴若宇心底的渴望和追求。原来在书本里读到过的红岩村、渣滓洞,在电影里看过的江姐、小萝卜头等等,都已近在咫尺。激动和憧憬,时时都在撞击着他的胸怀。在两路口一家叫做“铁二招”的旅馆住下来后,巴若宇便开始了他的漂泊生涯。
巴若宇问过一个擦皮鞋的老太太:“我是哪里的人?像个干部吗?”老太太停住了手中蹭鞋的旧布,望了他一眼,慈祥地笑着说:“你是北方人。如果是干部的话,也不过是个小集镇上的干部。”老人的话,给了巴若宇很多的启示。
至少,重庆人是见多识广见过世面的人,在他们面前,你装不了什么假相。
巴若宇又问手里拎个棒棒衣着不太讲究的“扁担”,“你看我像干什么的?”“扁担”先是摇头说“不知道”,而后说:“你在哪里干活的?”
于是,巴若宇便知道他的形象和他们差不了多少。巴若宇苦笑着,暗自估量到他在举目无亲的重庆是几斤几两了……
至今,巴若宇丝毫不怨恨当初求职时将他拒之门外的一些人,因为他没理由责怪他们。巴若宇吃了一次次闭门羹之后,他灰心过,犹豫过,甚至想能在马路上扫垃圾、在公司里端茶倒水都愿意。可是,他们害怕,怕他这个“北方”来的愣头愣脑的小伙子是个坏人。自信是成功的基石。
巴若宇没有气馁,一路上哼唱着“我的未来不是梦”,哼唱着“一无所有”四处寻职……
辣得让人回味悠长的火锅,湿乎乎滋润人肌肤的空气,匆忙忙你追我赶的忙碌……让巴若宇无时不感到重庆这座城市的新奇与独特。
一天上午,巴若宇在谢家湾看见了“广州白云山制药厂驻重庆办事处”这么一块招牌,他走了进去。
一位年长的老者操着重庆话问他:“你找哪个?”巴若宇学着说了句:“耍。”老者笑了,打量了他半天,说:“耍啥子?”巴若宇说:“耍着玩。”老者抖落着手中的一张“招聘启事”,说:“你是来应聘的就不是来耍啥!”这时,巴若宇才留意了那张启事上招聘业务员的文字。就这样,巴若宇成了白云山制药厂重庆地区的销售代表。
他的义务是帮助联系购买单位,销售出去药品便能拿到工资。对他而言,这是一个机会,同时也是一种挑战,对医药他是一窍不通的呀!
揣着他们提供的资料,巴若宇开始起早贪黑地乘上公共汽车毫无方向地寻找医院和诊所。巴若宇心里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把握好这难得的机会,努力做到让老板高兴和满意。
“天生我材必有用”、“莫愁前路无知己”等等,诸如此类的诗句巴若宇不知厌倦地念叨着,“走过了一村又一寨”……
当一家客户终于被巴若宇的真诚打动以后,他接纳了他这个“外乡人”。这位“上帝”这么给他说:“重庆人耿直,若你真心对人,那么他就会耿直地对你;若你耍心眼,重庆人理都不理你。记住,做到了这一点,你就能在重庆站住脚了。”程大光、王宣良两位朋友的点拨和支持,掀开了他闯荡重庆新的一页。
一天晚上,巴若宇回到了四人一间的招待所。喊服务员开门时,小姐交给他一张单子:那是楼下总服务台催交房费的。
巴若宇应承着,走进房间。摸遍了口袋后,巴若宇才知道身上只剩下一块六角钱了。他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当服务员过来再次催他下楼交房费时,巴若宇答应着,又补充了一句:“明天早上交吧。”巴若宇知道不能再出去了,一块多钱怎么个花法,花完了怎么办,成了他盘桓心际的首要问题。
去跟客户借钱?千万不能,刚刚才认识别人几天啊,就去借钱,不说你是骗子才怪呢!去白云山办事处借钱?不,我还没给他们创造一分钱的效益,怎么好意思张口?
忍着。整整一天,巴若宇都躺在床上。腰背都要睡酸的时候,电视里响起了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的音乐。
同屋的旅客说:“该吃饭了,你真能睡!”
他不能给同屋的旅客说他身上没钱吃饭,那样他们会小心他们的东西被偷而防备他。
洗了把脸,巴若宇下楼花五角钱买了袋方便面。回到招待所大厅,总台里的服务员喊住了他:“你是703房2号床的客人吧?你的房费早该交啦。”
巴若宇故作镇静地“噢”了一声说:“是吧?好,一会儿交。”回到房间后,用牙刷往嘴里扒着方便面,担心着服务员做来催他交房费。
第二天中午,巴若宇饥肠辘辘。实在睡不下去的时候,又走下楼来。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最轻的脚步溜出大堂,唯恐总台小姐再把他喊住。
门外下着瓢泼大雨,巴若宇还是一头钻进了雨雾中。
去哪儿呢?
他停住脚步,看着一家面包店久久发呆。对了,身上的一元钱足够买两个面包的,于是便壮着胆子去买了面包。巴若宇自己对自己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最难熬的,就数第三天了。
双手攥着茶杯,不时地一口一口地喝着,其实明明知道一点都不口渴,还是时不时地吹着热气,琢磨着怎么样去填填肚子。车到山前必有路。对,先下楼再说吧。其实,跟谁再说呢?他心里一片茫然。
招待所的大门外,灯火通明,各种形状的广告灯箱七彩纷呈,明明灭灭,闪烁跳跃。巴若宇这时又仿佛没有了饥饿感。他猜测着每句广告词的意思,比较着广告字的大小,又在搜索着每个广告词的同义词、近义词或者换上他想象的那句广告词会不会恰当……独自品味着,不时还为自己的突发奇想暗自窃喜……
这时候如果有摄像机将他的表情录下来的话,说不定真是精神病患者的临床症状的表现……
巴若宇又走近了这家面包店。老板正和他夫人争吵着他的眼镜掉在地上摔破了镜片的责任。
巴若宇问:“你这副眼镜好多度数?”老板看他也是戴眼镜的,反问道:“你的呢?”巴若宇说:“四百度,你能戴?”巴若宇取下眼镜递给他。他马上高兴地接过来说:“我们的度数一样的!”他试戴了一下说:“你这镜片比我的值钱多了。”“值多少钱?”巴若宇问。“二三百块钱不止吧?”他又仔细瞅了瞅,还给了他。巴若宇说:“一百元卖给你呢。”他见巴若宇一副认真的样子,连声说:“不行不行,我买了,你怎么办?”
巴若宇跟他说实话。他说他是要饿昏了,用这副眼睛跟你换面包吃,再给他十元钱坐车就心满意足了!
他同意了巴若宇的请求,用塑料袋给他装了满满一袋面包,还多给了他二十元钱。
这天晚上,巴若宇吃得很饱,心满意足地早早睡了。当深更半夜被服务员叫醒的时候,他才知道那位卖面包的老板费了很大功夫找他来了。
巴若宇跑到楼下,一脸疑惑地问这位老板:“怎么啦?眼镜有问题?”
保安和服务台里的小姐都笑个不止。
老板说:“兄弟,你误会了!知道你没钱了,送面包给你吃,我愿意,我也是经常出门在外的人,谁没有遇到困难的时候啊。一分钱有时候就能难倒英雄汉。”
他把眼镜还到巴若宇手上的时候,巴若宇心头一热,喉头涩涩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总服务台里的小姐在喊巴若宇。他走过来,看清是那位催他交房费的小姑娘时,禁不住感到尴尬。
“我们经理刚才说了,你这段时间的房费一分钱也不收了,还有这几包方便面,送给你吃吧。”小姐笑盈盈地把方便面递了过来,巴若宇不敢多看她一眼,连声谢绝。
“行啦,你想装大款啊?等你以后真成了大款,别忘了我们重庆人就行了。”
小姐的话像一缕和煦的春风,复苏了巴若宇的希望,萌生了他要成为“大款”的梦想……
这之后,巴若宇和面包房的老板成了好朋友。
在药品推销方面,巴若宇渐渐摸索出了经验。时时心里感激的,就是那家招待所给予他的温暖和情义。服务台那位小姑娘说得对:“别忘了我们重庆人。”
一九九二年之后,由于巴若宇工作成绩突出,被派到云贵川三地发展业务去了。
面包房的老板告诉他说,那天晚上招待所值班的那位小姑娘叫潘渝盛。远在云南和贵州的日子里,巴若宇与潘渝盛保持着书信来往。读着她的信,就会想起当初来重庆时那刻骨铭心的三天!遗憾的是,巴若宇无论如何挖掘想象,就是怪当时太激动,没能留下潘渝盛的电话……
一九九五年秋天,巴若宇回到了重庆,已过而立的他,在重庆成立了公司。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巴若宇寻找到那家招待所的旧址时,招待所已经不存在了。虽然再也寻不到当年那个服务员潘渝盛的消息,但对她的那份感激却时时荡漾在他的心灵深处。
终于,靠朋友的支持,靠刻苦勤奋的苦心经营,巴若宇的公司在重庆有了知名度。同时,巴若宇在文学创作上也有了较大收获。报纸上有名,电视上有影,广播里有声……荣誉、赞誉接踵而至,它既是对他埋头苦干的肯定,也是他这个漂在重庆的“外乡人”为重庆的进步和繁荣尽自己绵薄之力的验证。
巴若宇在重庆奋斗的故事讲完了。
每一个同学都沉浸在他的故事当中,他们对重庆人充满了敬意。
王素霞和孙美莲等几个同学感动得流出了眼泪。
孙美莲问:“那个潘渝盛是你老婆吗?”
巴若宇马上说:“不是。”
孙美莲马上接着说:“你怎么感谢人家呢?”
巴若宇感慨万分地对大家说:“重庆的好人太多了,重庆应该是我的第二个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