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若宇为父母建造的这座乡间别墅,巍然屹立在乡间的院落里。它的设计是由重庆的设计师量体裁衣专门订做的。典雅、大气,同时又融进了现代元素。它镶嵌在村庄里的这片土地上,显得如此的鹤立鸡群,不同凡响。主体工程全部完成,就差装修和安装门窗了。
巴若宇问巴琪:“我们附近有装修队吗?”
巴琪笑着说:“赵庙镇上的装修队伍,都是‘土八路’,他们根本装不好这么高档的房子。我们还是从市里请专业的装修队吧。”
巴若宇笑着回答说:“兄弟说得在理。我们从市里边找最好的装修队来装,让他们争取在春节前完工。”
巴若宇在每一个房间里审视着。他比较满意的赞许巴琪和表弟贾俊峰的辛苦劳动。
贾俊峰又在向巴若宇介绍镇上的粮站。巴若宇干脆说:“走,你们带我去看看粮站。”
巴若宇等人来到镇上。在粮站的四周和粮站内看了一圈。这块方方正正的土地确实值得开发。
正当巴若宇对粮站周围的这些破败的环境谋划着怎样设计的时候,镇信用社主任蒋凤平和村干部巴云信、巴云光等人走了过来。
巴若宇差点认不出他们来。
虽然常和他们通电话,可这么多年来一次也没有见过面。
如今相聚,分外亲切。
巴云信拉着巴若宇的手说:“巴若宇,你有很多年没有回来了,我们都想你。”
蒋凤平也拉着巴若宇的手,激动地说:“二十多年没见了吧,我们那时候天天在一起多好啊。”
巴若宇更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面前的这三个男人,都对他在事业上给予过帮助。最早跑重庆做生意的时候,蒋凤平给了他资金的支持;巴云光、巴云信也给予过他经济上的帮助。他发自内心地感谢面前的这三位老朋友。巴若宇望着他们变得有些苍老的面孔,感慨万分。
巴云信说:“听说你回镇上投资,我们和巴云光、蒋凤平激动得几夜都没睡着觉,我们盼着你回来。”
巴若宇坚定地说:“放心吧,就是为了你们,我也得回来。”
蒋凤平主任把大家请进了他的办公室里。
蒋凤平说:“多少年没有见面了,我们老朋友叙叙旧吧。”
巴若宇询问了粮站的情况,他们是熟悉这些情况的。
蒋凤平说:“巴若宇老兄啊,没想到你有今天。当初在这个镇子上的时候,你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气,我们也跟着你受了不少委屈。如今你扬眉吐气啦,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会尽全力帮忙。”
蒋主任的一句话,让巴若宇浮想联翩。
他的心仿佛又回到了二十二年前。
他在赵庙镇上的酸涩回忆,与一个叫前蒋庄的村子有关。
巴若宇所在的巴楼村去赵庙集,从前蒋庄通过,那是必由之路。巴楼村与前蒋庄,仅是一华里的路程。这一辈子,恐怕去赵庙的路线永远也躲不过前蒋庄这个村子,除非赵庙集搬迁到其他地方去。
前蒋庄西头,以十字路口的“小庙”为典型界限,东头,则是以村民蒋养合的芦苇坑为界限。蒋养合是一个普通的村民,他的家住在前蒋庄东头最南边的苇河边。他常年喂一头配种的公猪,村民叫这个公猪“脚猪”。方圆几十里的农户,谁家的母猪发情了,就得牵到这儿来,“脚猪”哼哼几声,转几个圈,蒋养合就松了手中的铁链子,让它“爬喳”母猪。交配过程中,周围站着很多人,目不转睛盯着,当喊到“好了好了”时,母猪也就受孕了。这个“脚猪”架子大,种好,下崽多,加上配不成功不收费,所以蒋养合出名了。他的名字就是“前蒋庄东头”的代名词。在很远的地方,或站在篱苇河坑外,就能一眼看到蒋养合的那头白亮亮的老脚猪。气势汹汹的哼哼着,转着圈,竖立着鬃毛,屁股后,下垂着的两个红得发亮的大猪蛋晃悠着,颤动着。
有的农村妇女吵架对骂,最恶毒最不堪入耳的话,就是“叫蒋养合的‘脚猪’给你‘爬喳’,管你过瘾。”还有的妇女气狠狠地骂人说:“熊骚媳子,你浪,你再浪就叫蒋养合的猪吊钻锥你个比壳子,壳郎子,呢哎!”这时候,人们口语里听指的不再是蒋养合的脚猪了,而直接用蒋养合代替了。最得意的是蒋养合,他不用做广告,生意都是络绎不绝地找上门来。
西头的“小庙”其实不小。那是全村人供奉的神位。逢年过节,香火旺盛,鞭炮声此消彼长,表达着前蒋庄人期盼巴若宇的寄托。
前蒋庄以大棚蔬菜而闻名于赵庙集。寒冬腊月,天寒地冻,其他村子吃干菜,可前蒋庄的大棚蔬菜满足了赵庙集人吃新鲜的好奇心。前蒋庄的大棚菜在八十年代初,帮助了村民致富,也引导和影响了邻村的种植传统。三四月间,黄瓜芹菜上市了,勿需打听,那卖菜的肯定是前蒋庄的。穿得漂亮,头上抹得亮光光的小伙子,那肯定是前蒋庄的;姑娘的自行车后边有两个大菜篮子,不用问,那肯定是前蒋庄的。在赵庙区,前蒋庄是一个富裕的村庄。
前蒋庄西头的后面,是一所学校,叫前蒋小学。这所学校坐落在去往赵庙的路东边。是方圆几个村孩子们读书的地方。前蒋小学是前蒋庄、后蒋庄、巴楼材、赵庄等周围村人们的希望所在。村人们说得好,人辛辛苦苦干一辈子,图个啥?不就图个叫小孩好好上学将来有出息吗?这道理每一个家长不光挂在嘴上,是真真实实地落在了实处。
前蒋小学的地理位置好。它处在几个村庄的中心,离赵庙区不远。从一年级到五年级,从这里毕业升入赵庙中学。这是一个人才的苗圃,这是村民们实现梦想的寄宿地。
建校之初,前蒋庄西头的村民们听说在这里建学校,没有一家不同意。这是他们的自留地,靠土地吃饭过日子的前蒋庄人,为了孩子,不心疼这块地儿。开工典礼前,赵庙乡政府和前蒋大队革命委员会在小庙前召开了西头村民全体会议,表扬了前蒋庄西头的村民,顾全大局,把自己的菜地捐献出来建学校。占用这十几亩土地,赵庙区政府,乡政府和大队部有没有补助?有村民这样提出来。这些土地的公粮每年还缴不缴?又有人这样提出来。
这些合理的提问,很快得到了乡政府领导的答复。建这所学校,是乡政府、区政府和教育局共同出资修建,由于经费有限,关于补助费用这一块并没有列入资金预算之中,所以就没有了补助费用。至于占用这十几亩地的公粮,就免交了。村民们是通情达理的,既然不缴这些土地的公粮,于是就同意并支持乡政府的意见。
学校建好了。
孩子们上学了。
就在学校建好的第二年,大队干部向前蒋庄西头的村民提出了占用这些土地要上缴公粮和提留款。村民们拒绝了。
第三年,乡政府的干部和大队干部又来前蒋西头找村民催收这些被占用土地的公粮。村民们又顶了回去。
第四年的麦收季节后,赵庙乡政府的高音喇叭里,点名批评了前蒋庄西头的这些村民,必须如数上缴公粮,少一斤一两都不行。村民们忍不住了,就到乡政府据理力争。明明是区政府、乡政府答应过的事情,免收这些占用这些土地的公粮和上调款,怎么能不算数呢?争论一番后,区乡政府再也没有哪个干部提及这件事了。
第五年的麦忙季节到了。赵庙集逢集的日子,由原来的熙来攘往人头攒动,一下变得南北街道空旷无声,下午时候甚至有些寂寥。偶尔能见到的只有一两头老母猪在街上晃悠,猪娃子成群结队跟在后面,东拱西撞。
麦收季节对前蒋庄村民们而言,那是一年四季中收获的季节。满地黄亮亮的麦子在一阵暖风过后,杆、穗、叶眨眼肩功夫变了模样。抢在暴雨前将麦子收到麦场里,是顾不上吃饭睡觉分秒必抢的日子。一大早,村民蒋廷凯正和妻子拉着架子车赶往麦地时,杨树梢子上的高音喇叭响了。王友才并不标准“捏着撇”的普通话开始了:“社员同志们,我们赵庙来了一位新乡长,他就是咱们的见瑞言乡长。下面呢,就请社员同志们注意听一下见乡长的广播讲话。”蒋廷凯夫妇,包括全乡的社员群众都听到了这一消息。见乡长在广播里先是“吭吭”了两下,算是清一清嗓门,用前蒋庄人的话说,那是麦糠卡住了,先顿一顿。蒋廷凯夫妇边听见瑞言的广播讲话,边急如星火的往地里走。见乡长讲到了午收“双抢”的重要性,接下来讲到了今年公粮的上缴期限。当他念到蒋廷凯的名字时,他老婆立马停下来对蒋廷凯说:“你听,这乡长点你的名字干啥?”蒋廷凯示意他老伴继续往前走,自言自语地说:“能有啥好事?还不是因为欠缴公粮的事呗。”见乡长念了一大串名字,都是前蒋西头的村民。这些念到名字的人,必须吃了早饭后到乡政府来。蒋廷凯老婆说:“见乡长真不是个东西,这收麦季节一个人能忙死两个人,到乡里去干啥?”蒋廷凯对他老婆说:“搭他腔弄熊耶!他们这些当官的人又不种地,天天闲得学驴叫唤,咱不去。”
太阳爬上了树梢,蒋廷凯两口子割了一大块地的麦子。麦叶子的灰尘沾得夫妻俩人满身都是。鼻孔里、耳朵里、眉毛上,像是涂了炭粉末一样浓重。他高高的个子,腰背弯得又酸又疼,老婆累得不再蹲着割麦了,坐在松软的麦铺子上,一点一点挪着身子往前割。
“廷凯叔,你听见广播了吗?上午叫去乡里开会。”村民蒋俊礼在路边扯着嗓子喊。
蒋廷凯老婆听到喊声,拎着镰刀站起来回头张望。她见丈夫没有回答,就答应了一声:“听见了。”
“那上午廷凯叔还去不去咹?”蒋俊礼又在喊。
蒋廷凯也停住了割麦,示意老婆一起到路上去,跟蒋俊礼商量商量去乡里的事。
蒋俊礼也是见乡长早晨在广播里点了名的人,他是村里有名的“嘣嘣嘣”大篷车驾驶员,也是前蒋庄唯一的一户种桃树的人。蒋俊礼脾气好,又舍得拿地里的水蜜桃给村民吃,所以人缘较好,四十来岁,身强力壮,在村里很有威信。他见蒋廷凯两口子向他走来,就坐在路边上抽出一根“白菊”香烟慢慢抽着等他们。
“廷凯叔,刚才叫你,你咋不透气?”蒋俊礼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
“刚才只顾割麦去了,没听见。”蒋廷凯嘿嘿笑了两声。
“没听见?我声音这么大你就听不见?耳朵里塞上驴毛啦?”蒋俊礼笑骂着他的长辈。
蒋廷凯说:“你这孩子大清早起来别胡侃,找俺干啥?”
“干啥?俺就问你上午去不去乡政府?”蒋俊礼又将自己的“白菊”牌香烟递了一支给他。
“不去。俺不去。”蒋廷凯“扑嗒”着烟,头也不抬。
蒋俊礼说:“咱们几个都商量商量,要去都去,要不去都不去。”
“沾,沾。”蒋廷凯连连点头,就这样和蒋俊礼的想法达成了一致。
这天上午,蒋俊礼、蒋廷凯等人,都没去乡政府。
傍晚时分,是从地里往麦场拉麦子堆垛的时候了。蒋廷凯夫妇拉着一人多高颤颤悠悠的麦车子,小心翼翼地正往麦场里走着,大队干部带着乡政府的几个合同民警拦住了蒋廷凯,叫他到乡政府去。好说歹说,刘长山、蒋俊功等六名村民都到齐后,合同民警像押犯人一样,在后面督促着他们往前走。刘长山是个高中生,三十几岁,精明强干,头脑灵活。他见几个合同民警一脸的严肃,就掏出香烟来,主动与他们攀谈,想了解一下这大忙天急着去乡政府干啥。合同民警只是说了句“见乡长要召见你们。”刘长山心里有底了,大不了还是为了前蒋小学占用地的“公粮”问题罢了。
进了乡政府的大院,刘长山一眼看见了压水井,他就招呼蒋俊礼:“来来来,喝口水,洗个脸。”一个个又渴又饿满身灰垢的庄稼人,都往压水井旁聚过来。合同民警从乡长屋子里走出来后,吆喝着:“你们几个快过来,见乡长在这里!”
他们一个个甩着湿漉漉的双手,向乡长办公室走来。乡长见瑞言右手夹着香烟,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六个男人。
“你们都是前蒋庄西头的?”见瑞言没有半点笑意。
“是的,都是。”刘长山递了一支烟给见乡长,被拦了回去。
见乡长问:“今天一大早的广播都听见了没有?”
刘长山连连点头说:“听见了听见了。”
“你们为什么不来乡政府?”见乡长将烟头踩在地上。
“唉呀,见乡长呵,今天都忙着收麦子,哪个顾得上来呀?”刘长山实话实说,“你看看我们全身这个脏样,一整天都在麦地里忙活呀。”
见乡长背着手,像审视犯人似的瞪着面前的一个个满脸褶皱的男人。
“你们几个人就是农村里常说的‘二耙齿’,‘露头青’,欠了这么多年的公粮和提留款,一直不缴,对抗政府,知道这是犯法吗?”
刘长山马上接话说:“见乡长,我们不缴公粮是有理由的,这不能叫犯法。”
“不叫犯法?抗粮不缴叫什么?你知道这粮食叫什么?叫皇粮,你懂吗?”见乡长冲着刘长山暴跳如雷。
“见乡长,这不能叫皇粮!”刘长山是个有文化有见识的年轻人,他不卑不亢地驳斥着说,“皇粮是古代的叫法,现在是共产党领导的天下,就不能叫皇粮。”
见乡长没等他再说下去,就歇斯底里般吼叫着说:“刘长山,你不恁你能,能得脚底板不连地了你!今天,我就拘留你!”
见瑞言喊来了合同民警,把刘长山、蒋廷凯等六位村民连拉带拽,关进了乡政府的会议室。
第二天上午,副乡长张西臣、刘洪芝等乡政府的十几名干部,在见瑞言的召集下紧急开会,研究对付、收拾前蒋庄村民的策略。最后,大家还是同意先放这几位村民回家割麦子,等麦收结束后再拘留他们。临近中午十二点,刘长山、蒋廷凯等六位村民被放了出来,他们被乡政府非法拘禁了整整二十个小时。
那时的巴若宇,是赵庙区法律服务所的工作人员,是最基层的法律工作者。刚从省政法干部学院进修回来的巴若宇,满腔激情,一身正气。当时所在的办公室,近邻乡政府,因此,对乡政府的每一个大小官员都比较熟悉。见瑞言乡长是有名的“酱猪头”,这外号取自于他的面部颜色,有个顺口溜是赵庙集上的人描述他的:“乡长,乡长,一天三场。早起来老窖,上午蜜酿,晚上不多,只喝三两。”既是指见瑞言的酒量大,又是乡政府这帮人吃喝成风的写照。副乡长张西臣和刘洪芝,赵庙人这样说:“副乡长,张西臣,喝酒都是用小盆。”“副乡长刘洪芝,喝得烂醉还要吃。”这乡政府的人知道赵庙集人这样嘲讽他,可他们并不在意,当面对乡长说这些顺口溜,他们不但不生气,反而拍着肚子乐得合不拢嘴,念念有词地说:“为了革命为了党,酒量还要再增长。”
午后的大街上,喝得东倒西歪的,满脸通红的人,大都是区政府、乡政府的干部。正是这种疯狂的吃喝风,严重影响了赵庙人的干群关系,巴若宇厌恶这些人,视这些人为鱼肉赵庙百姓的赃官。
当前蒋庄西头的村民找到巴若宇,说及他们被见乡长等人非法拘禁的经过时,巴若宇满腔愤怒:“告他们!上县里,上省里,上北京告他们!”遏止不住的血性促使巴若宇奋笔疾书,为刘长山、蒋廷凯他们写出了“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的起诉状。一石激起千层浪,全县相关部门开始调查此事后,见瑞言一班人气急败坏起来,他们把矛头转向巴若宇,采用不同形式的报复和人身攻击。
一天早上,巴若宇在区食堂打饭,恰巧遇上了也在打饭的见瑞言。本来正和别人有说有笑的他看到巴若宇走进了食堂,立刻没有了笑意。巴若宇朝食堂师傅刘光头笑了笑,刘光头却朝见乡长努了一下嘴,意味深长地回笑了一下。巴若宇明白这种神秘的一笑,暗示他打完菜快点离开食堂,可他偏不急。
见瑞言终于憋不住了,他对巴若宇说:“巴若宇,你本事真大呵,敢煽动群众与乡政府作对。”
巴若宇冷冷一笑回答他:“法律工作者的职责就是向群众宣传法律。”
“宣传法律?你纯粹是想造反!”
“老见,你用词不当!现在又不是‘文化大革命’时代。”
“你以为你懂法律是不是?熊毛神!法,算个屁!我是乡长,我就是法!”
见瑞言气得把端在手里的稀饭碗和筷子当一声砸在锅台上,他这种狂妄自大的样子让巴若宇感到可笑。
巴若宇说:“你想打我?”
“打你怎么样?你以为我不敢?”
巴若宇说:“你先动手试一试?”
他弯腰四处去找东西,被刘光头一把拉住了。
巴若宇说:“老见,你敢动老子一指头,我叫你面目全非。你以为欺负我像欺负前蒋庄西头的社员一样呵?”
老见气喘嘘嘘,两只猩红的眼睛像被激怒的狮子,他说:“走,找区长说理去!我就不信我这个乡长管不住你了。管不住你,我管得住你的老灶爷!”
巴若宇又气他说:“乡长,是通过乡级人民代表大会选举产生的,你到赵庙乡来,通过选举了吗?”
巴若宇随着他来到了区长王秉香的办公室。
王区长让巴若宇先说说为什么吵架,话未说完,见瑞言“呼腾”站起来,对王区长说:“王区长呵,他是纯粹乱说啊,他想造反啊!”
“坐下!你看你那个德性!”王区长见他丑态百出的样子,狠狠批评道,“你还是乡长哩,怎么这个熊样呢?好了好了,你们俩先回去,等我调查清楚了再说。”
王秉香耸了耸肩膀,拍打着呢子大衣上的灰尘,不瞧见瑞言一眼,让老见在巴若宇面前一下子没有了刚才的威风劲。用村人们的话说,他的脸嘟噜得像是“驴吊出溜”过一样难看,两眼怔怔地盯着王区长,一会又转向巴若宇。
巴若宇起身欲走,见瑞言哀求的眼睛怯生生地瞧着王区长。“走吧,你也走。”王区长又这样说了一句,见瑞言才默不作声地走了出来。
路上,巴若宇朝见瑞言笑,哈哈大笑。
没想到,气急败坏的见瑞言,第二天在高音喇叭里大发雷霆,把前蒋庄的村民和巴若宇的“煽动闹事”在喇叭里骂个不止。
一天上午,见瑞言带着一帮合同民警,还有几个副乡长来到巴若宇的办公室,以要挟的态度和架势逼迫巴若宇和他们一起到前蒋庄去。光棍不吃眼前亏。巴若宇只有和他们一起到了前蒋庄西头。
第二天上午,在前蒋庄西头召开了群众大会。
见瑞言、张西臣、刘洪芝等一帮乡政府干部陆续到了会场。大队干部赵俊德、蒋俊帮等人忙着抬桌子拉板凳,布置简易的乡村会场。桌子后边坐着乡政府的干部,一个个东张西望着,小声嘀咕着什么。村民们三五成群地依在树边,蹲在地上,靠在墙跟,有的脱掉鞋子垫在屁股下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桌子后面的乡里干部。
妇女们手里纳着鞋底,织着毛线,抱着孩子,三五个一堆议论着台上的这些人。
“哪一个是见乡长呵?”有一个妇女问。
另一个妇女指着见瑞言答道:“就是那个。留着光头的那个。”
问者停住了手里的针线活,嘴角撇向一边,鄙夷地说:“姨哩个腿肚子筋,他就是见乡长呵?我还以为长得人模狗样哩,原来是这个熊样哩。哼!”
答者笑了,问:“哎,就这个熊样哩,人家就是乡长。”
“乡长?熊掌。”妇女嘎嘎地笑起来,“他头秃得像个打瓜扭子,不,像个牛蛋;一脸横丝子肉,头出得(缩的)跟鸡鳖盯的一样,他管当乡长?我的个儿哎!”
对方说:“是哩呀,朝里有人好做官。见乡长天天闲得在喇叭筒子里学驴叫唤,这今个儿到咱庄找事来了。”
“噢,那个驴吊个子叫张西臣,副乡长,赵庙的人喊他张老西。矮个子叫刘洪芝,腰弓得爬喳不上老叫驴。”
“我的儿哎,脸长得像个驴枷耙子,两个驴屎蛋子眼一看就是个扒灰头。”
“矮个子呢?”
“矮个子我见过,叫个刘火斗,副乡长,不当吊家。都是老见个兔子熊的狗腿子,一窝子兔子熊。”
咯咯咯,嘎嘎嘎。
妇女们的笑声一片连成一片。
有妇女说:“我的儿子长大了,就不叫他当乡长。”
“为啥?”
“为啥?你看看咱赵庙乡里有几个好官?都是太劣种,老坟全都叫人绝冒烟。”“赵庙,乡里当官的也有好官呵。像范醒亚、王传、陈区长,这些官都叫人敬佩。”
“是的,你刚才说的这几个都是好官,一点也不假。可有些区里的干部就是专干那些屙血尿脓的事。你像前几天大喇叭里吆喝的赵庙的武装部长吧,他叫见乡长那庄的一个三个小孩的爹弄去当兵,那个人到了部队又被押了回来,丢八辈子人呵!”
“是的是的,他们那几个熊渣子小官都是穿连裆裤,整咱老百姓有一套。”
你一言我一语,台上台下大会小会一起开。
若不是张西臣拍桌子打板凳地吆喝着叫大家安静,台下的嚷嚷声,议论声永远也安静不下来。
“都别讲话啦!”张西臣的眼瞪得像“尿次”的一样,咋呼着,夹着烟的左手指颤抖着,脸像个“紫茄子”一样憋得“须青”。尽管这样,台下的声音仍是不绝于耳。乡间的村里会场,永远是难以鸦雀无声的。稍稍平静一会儿,小孩的哭声和尖叫声往往又打破了难得的平静。
张西臣又叫着说:“都别讲话啦!下面呢,就请见乡长对当前的工作和前蒋庄西头抗缴公粮的事,发表讲话。”
张西臣自己鼓起掌来。主席台上的几个人也跟着鼓掌。
稀稀落落的掌声没有带动台下的掌声,只有几个年轻人拍着自己的屁股喃喃自语地骂着台前的人,算作鼓掌。
蒋俊公脱了自己的鞋子,在地上摔得“啪啪”直响,逗笑了会场里的村民们。
有人故意问蒋俊公:“你这是跟谁‘拍呱’(鼓掌)唵?”
蒋俊公将鞋子穿上,说:“我打蚂蚁。看这几个蚂蚁是咋钻窟窿‘犯籽’(繁殖)的。”
一阵笑声。
见瑞言在桌子后站起来了。他先是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吭吭了两下,算是开场白。村民们有人小声说:“你吭吭啥?跟‘猪江’一样。”
见瑞言说:“社员同志们呀,今天我们来,主要是关于你们抗缴公粮的事。”村民们又有人小声说:“你个‘猪江’哩,白天‘搞一锅’,‘晚上钻被窝’的熊渣子,到底想说啥?”
见瑞言说:“你们抗缴上调款,公粮,是严重犯法,你们懂不懂?在这个问题上,你们不能听巴若宇的。他是故意叫你们犯法,他帮助你们给乡政府打官司,那不是鸡蛋碰石磙吗?”
话刚讲到这里,村民蒋养合牵着他的“老脚猪”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
老脚猪气势汹汹,两个红得发亮的猪蛋子晃晃悠悠,一下子吸引了村民们的视线。
小张庄一个村民牵着一头小母猪,也来到了会场边的路上。蒋养合对那人说:“松了吧,叫铁链子松了就管了。”
小母猪挣脱了铁链子,急不可耐地向老脚猪跑来。老脚猪在小母猪全身吻了个遍,哼哼直叫,嘴里淌着白沫不停地在小母猪跟前转来转去。
会场上的人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两头猪,却冷落了台上的乡干部。
乡干部有的捂着嘴在笑,很无奈地摇着脑袋。他们想喊蒋养合牵着老脚猪离开,他们没想到老脚猪的交配,会到这么个场合来捣乱。
副乡长刘洪芝沉不住气了,站起来嚷嚷说:“去去去,到一边去!”
这一声吆喝,吓得刚爬上架子的老脚猪退了下来。
村人们都在笑,哈哈大笑。
小张庄的这位村民恼火了,他冲着见瑞言、刘洪芝等人喊:“我日你小姐,你们这些当官的啥都管,狗吊狗,猪靠猪,你们也管。俺这头母猪要是被你们吓得不走猪(不发情)了,就得找你们这点子‘熊黄子货’赔损失!”
“快走快走!”台上的乡干部冲着这人喊。
小张庄这位畜主拉起铁链子,还了一句说:“我不走你能‘哈’(含的意思)我的麻糖?你们这点子小舅子说话都跟狗咬一样。”
村民们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也许是蒋养合故意放开了手中的铁链子,老脚猪野性勃发地狂追着小母猪,吓得会场里的人哇哇乱叫。妇女们拖着小孩到处跑,把整个会场搅合得真是“洋熊一锅汤”。见瑞言这些“猪江”目睹此状,也是无计可施,哭笑不得。
有人说:“赵庙乡政府里的这些人,还不如蒋养合的老脚猪哩!”
见瑞言等人在村民们面前耍尽了威风。殊不知,他们的罪恶嘴脸已深深烙印在前蒋庄西头村民的记忆里。
在前蒋庄村民的心中,永远刻记着这笔仇恨账。他们说:“哪怕是老见这些当官的钻进地窖去了阎王爷也不会饶恕他们。”
是的,老祖宗的那句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的话,前蒋庄人深信不疑。
巴若宇鼓励他们坚决抗争到底。
蒋俊公的左眼皮上有个小疤瘌,眼睛眨个不停,说:“我日他奶奶,这个老见窝了一肚子火,能饶咱们不?”
刘长山把烟头甩得很远,转过身来说:“他老见何止是窝心啊,他老见纯粹是窝了一肚子狗熊!”
蒋俊礼喃喃地诅咒道:“老见,见瑞言,我靠你‘老格板’,叫你老坟里靠透气,你个砍头哩,干就干,斗就斗!”
村民们横下了一条心:坚决和见乡长们打一场权与法的较量。
之后的日子里,蒋俊礼开着他的“嘣嘣嘣”三轮车,踏上了漫长的申诉路。
一晃眼二十几年光景过去了。逝去的这段历史,却永远从巴若宇和前蒋庄人的记忆中无法抹去。前蒋庄人创造了无可复制的乡村文化。
巴若宇谈及这段历史,记忆犹新。
他感慨地说:“那是前蒋庄村民敢于抗争,坚守正气的文化;那是前蒋庄村民用朴实的灵魂铸造的誓死捍卫法律尊严的文化;那是前蒋庄村民用屈辱与泪水换回今天幸福生活的光辉历史文化。在我心目中,蒋廷凯、蒋俊礼、刘长山、蒋俊公等人,是权与法抗衡的真理的捍卫者;他们是前蒋庄这个村子值得骄傲的生活的强者;是值得赞扬和讴歌的英雄。”
巴云信和巴云光一个劲地点头。
蒋凤平说:“前蒋庄不是你帮助他们打官司,他们根本就打不赢啊。前蒋庄的老百姓都感谢你。”
巴银和巴琪对视了一下眼睛,说:“那时候咱们都年龄小,像这些事我只是听大人们说过,没想到这么复杂。”
巴琪问巴若宇:“这么多年,你见过前蒋庄这些村民没有?”
贾俊峰抢过话说:“要是大哥同意,我把他们几个请来跟大家说说话。”
巴若宇兴奋地说:“好主意,请他们都来,在小龙饭店我请他们吃饭。”
这天晚上,前蒋庄这些村民听说巴若宇请他们吃饭,兴奋得奔走相告。他们一个不少地都来了。
这天晚上,巴若宇无遮无拦地说着家乡土话,融入在浓浓的乡情和亲情里,彻底地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