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泰戈尔
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1861—1941）是印度近代伟大的诗人、小说家和哲学家、艺术家、社会活动家和教育家。
泰戈尔出生在印度西孟加拉邦加尔各答市一个有着深厚文学素养的家庭。父亲是哲学家和宗教改革者。泰戈尔曾在印度的几个学院里读过书，但从未完成过正规学业，而是在家庭、自然、社会等环境的影响下以及父兄和家庭教师的教诲下获得文学素养乃至多方面才学的。
泰戈尔8岁开始写诗，12岁写剧本，15岁发表第一首长诗《野花》。1876年赴英国学习法律，却醉心于英国文学与西洋音乐。1880年回国后便开始献身于文学事业。
1890年以前，是泰戈尔文学创作的探索时期。抒情诗集《暮歌》（1882）、《晨歌》（1883）的发表，使他在印度文坛获得了广泛的声誉。
1890年至1900年是泰戈尔创作的黄金时期。他奉父命管理家族田产，乡村生活对他的民主理想及诗歌风格的形成产生了重大影响。他发表了《喀布尔人》、《素芭》、《摩诃摩耶》（均为1892）等六七十篇短篇小说，抒情诗集《金帆船》（1894）、《收获集》（1894）、《缤纷集》（1896）、《梦幻集》（1899）、《微思集》（1899）等众多诗集。这些作品极大地推动了印度浪漫主义诗歌运动的发展。
1901年，他在圣地尼克坦创办了一所学校，该校日后发展成国际大学。1902年以后，他相继遭受丧偶、儿女夭折、父亲病逝等打击。诗集《奉献集》（1901）、《回忆》（1903）、《儿童》（1903）、《渡船》（1905）记录了他这时的个人感受。
1905年以后，他积极投身于印度民族解放运动，发表激烈演说，创作爱国歌曲。1907年以后脱离政治运动，返回圣地尼克坦。这时他的思想陷入痛苦和矛盾中，创作倾向更趋复杂，发表了诗集《吉檀迦利》（1910）、《歌之花环》（1914）、《颂歌》（1914），剧本《国王》（1910）、《邮局》（1911），长篇小说《小沙子》（1903）、《沉船》（1906）、《戈拉》（1910）和《家庭与世界》（1916）等。1913年，他因英文版《吉檀迦利》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从第一次世界大战至20世纪30年代，是泰戈尔文学创作的又一个丰收时期。他一方面赴世界各国访问，从事文化交流活动，另一方面创作了《飞鹤集》（1916）等34部诗集和剧本《摩克多塔拉》（1925）、《红夹竹桃》（1926）等。
泰戈尔在六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一直保持了旺盛的创作力，是古今东西最多产的作家之一。他的许多作品在印度家喻户晓，有人说，有泉水的地方就有人唱他的歌。他在世界各国至今仍然享有极高的声誉。
作品节选
1
你已经使我永生，这样做是你的欢乐。这脆薄的杯儿，你不断地把它倒空，又不断地以新生命来充满。
这小小的苇笛，你携带着它逾山越谷，从笛管里吹出永新的音乐。
在你双手的不朽的安抚下，我的小小的心，消融在无边快乐之中，发出不可言说的词调。
你的无穷的赐予只倾入我小小的手里。时代过去了，你还在倾注，而我的手里还有余量待充满。
2
当你命令我歌唱的时候，我的心似乎要因着骄傲而炸裂；我仰望着你的脸，眼泪涌上我的眶里。
我生命中一切的凝涩与矛盾融化成一片甜柔的谐音——我的赞颂像一只欢乐的鸟，振翼飞越海洋。
我知道你喜欢我的歌唱。我知道只因为我是一个歌者，才能走到你的面前。
我用我的歌曲的远伸的翅梢，触到了你的双脚，那是我从来不敢想望触到的。
在歌唱中陶醉，我忘了自己，你本是我的主人，我却称你为朋友。
3
我不知道你怎样地唱，我的主人！我总在惊奇地静听。
你的音乐的光辉照亮了世界。你的音乐的气息透彻诸天。你的音乐的圣泉冲过一切阻碍的岩石，向前奔涌。
我的心渴望和你合唱，而挣扎不出一点声音。我想说话，但是言语不成歌曲，我叫不出来。呵，你使我的心变成了你的音乐的漫天大网中的俘虏，我的主人！
4
我生命的生命，我要保持我的躯体永远纯洁，因为我知道你的生命的摩抚，接触着我的四肢。
我要永远从我的思想中摒除虚伪，因为我知道你就是那在我心中燃起理智之火的真理。
我要从我心中驱走一切的丑恶，使我的爱开花，因为我知道你在我的心宫深处安设了座位。
我要努力在我的行为上表现你，因为我知道是你的威力，给我力量来行动。
5
请容我懈怠一会儿，来坐在你的身旁。我手边的工作等一下子再去完成。
不在你的面前，我的心就不知道什么是安逸和休息，我的工作变成了无边的劳役海中的无尽的劳役。
今天，炎暑来到我的窗前，轻嘘微语；群蜂在花树的宫廷中尽情弹唱。
这正是应该静坐的时光，和你相对，在这静寂和无边的闲暇里唱出生命的献歌。
10
这是你的脚凳，你在最贫最贱最失所的人群中歇足。
我想向你鞠躬，我的敬礼不能达到你歇足地方的深处——那最贫最贱最失所的人群中。
你穿着破敝的衣服，在最贫最贱最失所的人群中行走，骄傲永远不能走近这个地方。
你和那最贫最贱最失所的人们当中没有朋友的人作伴，我的心永远找不到那个地方。
11
把礼赞和数珠撇在一边吧！你在门窗紧闭、幽暗孤寂的殿角里，向谁礼拜呢？睁开眼你看，上帝不在你的面前！
他是在锄着枯地的农夫那里，在敲石的造路工人那里。太阳下，阴雨里，他和他们同在，衣袍上蒙着尘土。脱掉你的圣袍，甚至像他一样地下到泥土里去吧！
超脱吗？从哪里找超脱呢？我们的主已经高高兴兴地把创造的锁链带起；他和我们大家永远联系在一起。
从静坐里走出来吧，丢开供养的香花！你的衣服污损了又何妨呢？去迎接他，在劳动里，流汗里，和他站在一起吧。
12
我旅行的时间很长，旅途也是很长的。
天刚破晓，我就驱车起行，穿遍广漠的世界，在许多星球之上，留下辙痕。
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最简单的音调，需要最艰苦的练习。
旅客在每一个生人门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的家门；人要在外面到处漂流，最后才能走到最深的内殿。我的眼睛向空阔处四望，最后才合上眼说：“你原来在这里！”
这句问话和呼唤“呵，在哪儿呢？”融化在千股的泪泉里，和你保证的回答“我在这里！”的洪流，一同泛滥了全世界。
17
我只在等候着爱，要最终把我交在他手里。这是我延误的原因，我对这延误负疚。
他们要用法律和规章来紧紧地约束我，但是我总是躲着他们，因为我只等候着爱，要最终把我交在他手里。
人们责备我，说我不理会人；我也知道他们的责备是有道理的。
市集已过，忙人的工作都已完毕。叫我不应的人都已含怒回去。我只等候着爱，要最终把我交在他手里。
28
罗网是坚韧的，但是要撕破它的时候我又心痛。
我只要自由，为希望自由我却觉得羞愧。
我确知那无价之宝是在你那里，而且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我却舍不得清除我满屋的俗物。
我身上披的是尘灰与死亡之衣；我恨它，却又热爱地把它抱紧。
我的债负很多，我的失败很大，我的耻辱秘密而又深重；但当我来求福的时候，我又战栗，惟恐我的祈求得了允诺。
33
白天的时候，他们来到我的房子里说：“我们只占用最小的一间房子。”
他们说：“我们要帮助你礼拜你的上帝，而且只谦恭地领受我们应得的一份恩典。”他们就在屋角安静谦柔地坐下。
但是在黑夜里，我发现他们强暴地冲进我的圣堂，贪婪地攫取了神坛上的祭品。
34
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称你为我的一切。
只要我一诚不灭，我就感觉到你在我的四围。任何事情我都来请教你，任何时候都把我的爱献上给你。
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永不把你藏匿起来。
只要把我和你的意旨锁在一起的脚镣还留着一小段，你的意旨就在我的生命中实现——这脚镣就是你的爱。
35
在那里，心是无畏的，头也抬得高昂；
在那里，知识是自由的；
在那里，世界还没有被狭小的家园的墙隔成片段；
在那里，话是从真理的深处说出；
在那里，不懈的努力向着“完美”伸臂；
在那里，理智的清泉没有沉没在积雪的荒漠之中；
在那里，心灵是受你的指引，走向那不断放宽的思想与行为——
进入那自由的天国，我的父呵，让我的国家觉醒起来吧。
36
这是我对你的祈求，我的主——请你铲除，铲除我心里贫乏的根源。
赐给我力量，使我能轻闲地承受欢乐与忧伤。
赐给我力量，使我的爱在服务中得到果实。
赐给我力量，使我永远不抛弃穷人，也永不向淫威屈膝。
赐给我力量，使我的心灵超越于日常琐事之上。
再赐给我力量，使我满怀爱意地叫我的力量服从你意志的指挥。
60
孩子们在无边的世界的海滨聚会。头上是静止的无垠的天空，不宁的海波奔腾喧闹。在无边的世界的海滨，孩子们欢呼跳跃地聚会着。
他们用沙子盖起房屋，用空贝壳来游戏。他们把枯叶编成小船，微笑着把它们漂浮在深远的海上。孩子在世界的海滨做着游戏。
他们不会凫水，他们也不会撒网。采珠的人潜水寻珠，商人们奔波航行，孩子们收集了石子却又把它们丢弃了。他们不搜求宝藏，他们也不会撒网。
大海涌起了喧笑，海岸闪烁着苍白的微笑。致人死命的波涛，像一个母亲在摇着婴儿的摇篮一样，对孩子们唱着无意义的歌谣。大海在同孩子们游戏，海岸闪烁着苍白的微笑。
孩子们在无边的世界的海滨聚会。风暴在无路的天空中飘游，船舶在无轨的海上破碎，死亡在猖狂，孩子们却在游戏。在无边的世界的海滨，孩子们盛大地聚会着。
61
这掠过婴儿眼上的睡眠——有谁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吗？是的，有谣传说它住在林阴中，萤火朦胧照着的仙村里，那里挂着两颗甜柔迷人的花蕊。它从那里来吻着婴儿的眼睛。
在婴儿睡梦中唇上闪现的微笑——有谁知道它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吗？是的，有谣传说一线新月的微光，触到了消散的秋云的边缘，微笑就在被朝雾洗净的晨梦中，第一次生出来了——这就是那婴儿睡梦中唇上闪现的微笑。
在婴儿的四肢上，花朵般喷发的甜柔清新的生气，有谁知道它是在哪里藏了这么久吗？是的，当母亲还是一个少女，它就在温柔安静的爱的神秘中，充塞在她的心里了——这就是那婴儿四肢上喷发的甜柔新鲜的生气。
67
你是天空，你也是窝巢。
呵，美丽的你，在窝巢里，就是你的爱，用颜色，声音和香气来围拥住灵魂。
在那里，清晨来了，右手提着金筐，带着美的花环，静静地替大地加冕。
在那里，黄昏来了，越过无人畜牧的荒林，穿过车马绝迹的小径，在她的金瓶里带着安静的西方海上和平的凉飙。
但是在那里，纯白的光辉统治着伸展着的、为灵魂翱翔的、无际的天空。在那里无昼无夜，无形无色，而且永远、永远无有言说。
78
当鸿蒙初辟，繁星第一次射出灿烂的光辉，众神在天上集会，唱着：“呵，完美的图画，完全的快乐！”
有一位神忽然叫起来了——“光链里仿佛断了一环，一颗星星走失了。”
他们金琴的弦子猛然折断了，他们的歌声停止了，惊惶地叫着——“对了，那颗走失的星星是最美的，她是诸天的光荣！”
从那天起，他们不住地寻找她，众口相传地说，因为她丢了，世界失去了一种快乐。
只在严静的夜里，众星微笑着互相低语说——“寻找是无用的，无缺的完美正笼盖着一切！”
83
圣母呵，我要把我悲哀的眼泪穿成珠链，挂在你的颈上。
星星把光明做成足镯，来装扮你的双足，但是我的珠链要挂在你的胸前。
名利自你而来，也全凭你予取，但这悲哀却完全是我自己的。当我把它当做祭品献给你的时候，你就以你的恩慈来酬谢我。
84
离愁弥漫世界，在无际的天空中生出无数的情境。
就是这离愁整夜地悄望星辰，在七月阴雨之中，萧萧的树籁变成抒情的诗歌。
就是这笼压弥漫的痛苦，加深而成为爱欲，而成为人间的苦乐；就是它永远通过诗人的心灵，融化、流涌而成为诗歌。
90
当死神来叩你的门时，你将以什么贡献他呢？
呵，我要在我客人面前，摆上我的满斟的生命之杯——我决不让他空手回去。
我一切的秋日和夏夜的丰美的收获，我匆促的生命中的一切获得和收藏，在我临终，死神来叩我的门的时候，我都要摆在他的面前。
91
呵，你这生命最后的完成，死亡，我的死亡，来对我低语吧！
我天天在守望着你；为你，我忍受着生命中的苦乐。
我的一切存在，一切所有，一切希望和一切的爱，总在深深的秘密中向你奔流。你的眼睛向我最后一盼，我的生命就永远是你的。
花环已为新郎编好。婚礼行过，新娘就要离家，在静夜里和她的主人独对了。
100
我跳进形象海洋的深处，希望能得到那无形象的完美的珍珠。
我不再以我的旧船去走遍海港，我乐于弄潮的日子早已过去了。
现在我渴望死于不死之中。
我要拿起我的生命的弦琴，进入无底深渊旁边，那座涌出无调的乐音的广厅。
我要调拨我的琴弦，和永恒的乐音合拍，当它呜咽出最后的声音时，就把我静默的琴儿放在静默的脚边。
101
我这一生永远以诗歌来寻求你。它们领我从这门走到那门，我和它们一同摸索、寻求着，接触着我的世界。
我所学过的功课，都是诗歌教给我的；它们把捷径指示给我，它们把我心里地平线上的许多星辰，带到我的眼前。
它们整天地带领我走向苦痛和快乐的神秘之国，最后，在我旅程终点的黄昏，它们要把我带到哪一座宫殿的门首呢？
102
我在人前夸说我认得你。在我的作品中，他们看到了你的画像。他们走来问我：“他是谁？”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说：“真的，我说不出来。”他们斥责我，轻蔑地走开了。你却坐在那里微笑。
我把你的事迹编成不朽的诗歌。秘密从我心中涌出。他们走来对我说：“把所有的意思都告诉我们吧。”我不知道怎样回答。
我说：“呵，谁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们哂笑了，鄙夷之极地走开。你却坐在那里微笑。
103
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我的上帝，让我一切的感知都舒展在你的脚下，接触这个世界。
像七月的湿云，带着未落的雨点沉沉下垂，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让我的全副心灵在你的门前俯伏。
让我所有的诗歌，聚集起不同的调子，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成为一股洪流，倾注入静寂的大海。
像一群思乡的鹤鸟，日夜飞向它们的山巢，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让我全部的生命，启程回到它永久的家乡。
（选自冰心译：《泰戈尔诗选》，湖南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
作品赏析
《吉檀迦利》是泰戈尔的代表作。“吉檀迦利”在孟加拉语里就是“献诗”或“歌的奉献”之意，因而它是泰戈尔献给他的“神”的诗歌集，作品共收录了103首诗。泰戈尔在50岁时从他的三本孟加拉文诗集《奉献集》、《渡船》和《吉檀迦利》，以及散见于印度各报章上的诗歌中选出一部分，自己译成英文，定名为《吉檀迦利》，于1912年在美国出版，同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吉檀迦利》虽然是从不同诗集中遴选而成，但是诗人仍然是以一定顺序排列这些诗歌的。中国著名的印度学家金克木在《泰戈尔的〈什么是艺术〉和〈吉檀迦利〉试解》一文中尝试寻索了《吉檀迦利》的大体线索：
不用追查哪首诗从哪部诗集选来（如第60首又见于《新月集》），我们可以看出全书的层次结构。前三首说诗歌由那个“神”或“人”即“无限”的人的感情而来，又用以献给无所不在的这“泛神”的“神”。随后转向人间。“神”在人间，在各个角落，一直到明显说出既是精神又是物质的国家民族（33和55），这却不是“抽象”的概念。诗的歌唱者有时自己说明是“丐女”（41和50）。歌唱的对象有时是孩子，这就是那个“神”，“永恒的儿童”（60、61、62）。有时是“少女”（64、66），是“上帝”（76、77），是“女神”（83），是神的偶像（88），然后唱出死亡（86、90、91、95、98），最后是献诗歌于不知之“神”。这部诗集仿佛是有起、有结、有主题旋律又有变奏的完整的乐章。
沿着这条线索，我们可以发现“我”与“你”，即诗人与“神”之间的关系是这部诗集的中心内容。“你”是诗人歌颂和追求的主要对象。诗人始终用清丽、隽永而略显忧郁、神秘的诗句，努力把个人的敬意和礼品奉献给“你”，寻求在“我”与“你”之间建立某种自然和谐的关系。正是在这个追求过程中，泰戈尔探索了神与人、人与自然、仁爱与死亡的永恒主题，而他的宗教思想、艺术观点、诗歌风格以及美学追求也随之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了。
泰戈尔深受印度传统哲学思想的影响，也就是从《梨俱吠陀》到《奥义书》、《吠檀多》的神人合一、梵我一如的泛神论思想的影响，也受到佛教、基督教和现代西方思想的影响，崇尚佛陀的普爱众生、耶稣的尊重人的生命和价值、现代西方的理想主义等信念。在多种宗教哲学思想成分影响下，泰戈尔在《吉檀迦利》中描绘了一个无法触及又无所不在的神的形象——“你”。“你”既不是印度教的大神，也不是佛教的佛陀或基督教的上帝，而是诗人心目中的“神”。然而，这个神一直躲避着他，总是在即将得见的瞬间转身离去。对这个神的追求成为《吉檀迦利》所追求的终极境界，并赋予诗歌集以崇高而神秘的风格。
与此同时，这个神并非高高在上、冷漠无情的，而是高度人格化的。他在诗歌集中具体化为各种形象：主人、情人、诗圣、朋友、未婚夫妻、情人甚至儿童。泰戈尔常常以女性视角或话语去体味、把握或接近他，使神的形象仿佛变成涌动着生命活力的现实人物。泰戈尔就在神圣与现实的张力中展开他对神人关系的探索。
在神与人的关系中，诗人更多地突出了人的价值与地位，给人的自由与尊严赋予极高的价值。他说：“……你在最贫最贱最失所的人群中歇足。/……你穿着破敝的衣服，在最贫最贱最失所的人群中行走……”（第10首）他又说：“他是在锄着枯地的农夫那里，在敲石的造路工人那里。太阳下，阴雨里，他和他们同在，衣袍上蒙着灰尘……”（第11首）在诗人看来，歌颂神，也就是歌颂人生、歌颂生命。因此，《吉檀迦利》不仅是献给“神”的诗，而且也是献给人生和现实的诗。正是在此意义上，诗人对生命、自然、民族、儿童、艺术乃至死亡的观点都通过神人之间的关系映射出来。
在泰戈尔看来，生命就是个体净化灵魂、辛勤劳作，达到“神”完满合一的过程：“我生命的生命，我要保持我的躯体永远纯洁，因为我知道你的生命的摩抚，接触着我的四肢……”（第4首）
对自然的热爱与歌颂也是《吉檀迦利》的重要主题，或者可以说对神的向往与对自然的歌颂在《吉檀迦利》里从来都没有分开过：“你是天空，你也是窝巢。/……在那里，清晨来了，右手提着金筐，带着美的花环，静静地替大地加冕。/在那里，黄昏来了，越过无人畜牧的荒林，穿过车马绝迹的小径，在她的金瓶里带着安静的西方海上和平的凉飚……”（第67首）
《吉檀迦利》还以儿童天真无邪的玩耍、婴儿安详静谧的睡眠象征神人合一的理想境界（第60、61首）。甚至死亡也不再可怕，诗人怀着期盼的心情等待着这个时刻：“呵，你这生命最后的完成，死亡，我的死亡，来对我低语吧！/……我的一切存在，一切所有，一切希望，和一切的爱，总在深深的秘密中向你奔流。你的眼睛向我最后一盼，我的生命就永远是你的……”（第91首）在这里，死亡意味着与神合一之理想的最终实现。
《吉檀迦利》还表达了诗人对艺术的见解。在他看来，音乐是神与人建立和谐关系的媒介：“我用我歌曲的远伸的翅梢，触到了你的双脚，那是我从来不敢想望触到的。”（第2首）他把神看成诗歌、音乐的本原：“就是这离愁整夜地悄望星辰，在七月阴雨之中，萧萧的树籁变成了抒情的诗歌。”（第84首）同时，人生的痛苦和悲愁也是诗歌的源泉：“就是这笼压弥漫的痛苦，加深而成为爱、欲，而成为人间的苦乐；就是它永远通过诗人的灵魂，融化流涌而成诗歌。”（第84首）
总之，《吉檀迦利》虽然只有103首短诗，但是其中却包含着一个无限广大的境界、一颗悲悯博爱的心灵，一套丰富完整的思想体系，一种底蕴深厚的文化精神。这一切以优美的诗歌形式和纯真的圣歌风格传达出来。也就是说，《吉檀迦利》虽然涉及丰富的文化资源，表现了多彩的文学主题，但是这些都完美地统一在宇宙万物的韵律中、神人合一的和谐中。在此意义上，《吉檀迦利》从未被看成是颂神诗，而成为世人回归自然、回归本真自我的典范。
正因为如此，《吉檀迦利》的英译本出版后，立即轰动了欧洲文坛。当时著名的英国诗人叶芝和美国诗人庞德都十分推崇这部诗集。此书出版后，泰戈尔就被瑞典皇家文学院授予诺贝尔文学奖。
泰戈尔的许多作品今天已经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然而《吉檀迦利》的思想与艺术价值却是永恒的。它的意义向各个时代、各个国家和民族、各个读者都是开放的。人们无论何时翻开它心灵都会为之感动。
（周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