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2311100000008

第8章 城市渔人

陈应松

牙齿焦黄的镇铸造厂厂长李加宽来到翻砂车间的冲天炉那儿,他端着红双喜香烟,对翻砂组组长陈天麻说:“伙计,你要升官了。”

陈天麻在熊熊的炉火前捏着黑鼻子甩了把鼻涕,看着麻麻糙糙的李加宽厂长。陈天麻是一个地道的农民,撒尿都爱往庄稼地里撒,不过他是个聪明的农民,农民中的人尖子。托党的福,他到了铸造厂搞翻砂。很快就发明了土法焖焦炭,电动筛砂。对李加宽厂长平白无故的一句话不是没一点感觉,便说:

“厂长,你该不是派我到武汉养鱼去吧?”

“陈天麻,你看你好灵光,来来来,我给你敬烟。”

李加宽厂长把陈天麻拉到铸铁堆上坐下,从耳轮上取下一根揉成麻花的红双喜烟,说:

“你办事,我放心。”

“我又不会养鱼。”陈天麻说。他点燃烟看院墙外的洪湖,那儿烟水茫茫,荷梗瘦立,一些水鸟拍打着清冷的水面,把叫声涂在人的心里。

“没吃过肉还没看见猪在地上走!洪湖走出去的人不会养鱼,说出来鬼相信,胡扯都能扯几句。在城里养鱼,没个巧,你就给我施化肥,每亩尿素三公斤,过磷酸钙七公斤,氯化铵五公斤。天冷多施,天热少施。”

“这么简单干脆你自己去算了。”陈天麻说着拍屁股就走。

“唉唉唉!”李加宽追都追不赢,“伙计,话没说完,话没说完!天麻,你可不要拒绝呀!”

陈天麻被李加宽逮住了,膀子捏得生疼。陈天麻看到李加宽的脸都吓乌了,便说:

“我拒绝个卵,我收拾东西去的。”

陈天麻沿着湖埂朝自己的家里走去,走了几步,就蹲下身在水边撩水洗了洗手脸。洪湖清澈生甜的水照着他心事重重的脸,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子,朝水面上自己的影子说:“到武汉养个鬼鱼!未必到解放大道撒网。”想着他站在人行天桥上撒网,把那些车呀人呀全罩在网里,引起一片惊慌,说:“全是一些大鱼。”不禁笑了起来。苦笑。

李加宽厂长跟陈天麻是一个村的人。李加宽过去开抽水机,不知怎么就在镇上捣腾了个铸造厂,专门帮县里的大机械厂铸造些笨家伙,来来去去的汽车把通往镇里的路都碾得坑坑洼洼,路坏了,还赚不到什么钱。但铸造厂越搞越大,搞成了百人企业,成了镇里企业的台柱子,甘镇长经常跟他碰杯,把他叫能人。能人总不能老跟人家铸造一些吃力不讨好的笨铁,让乡亲们走路骂娘,天天推着碎石子去补路,这个厂长就没有球当头了。补好了路,一百多口人的嘴巴还张着讨吃喝咧。

李加宽是个有心人,有一天推着修路的翻斗车回厂,就对大伙说:

“咱们厂来了财神。”

财神就是老汤。李加宽蜘蛛结网候了半年,逮住谁是谁,管你是雷贺倪汤中的哪一位。

半年前,李加宽每天补了路后总爱到镇上的旅社坐一坐,翻翻人家的登记簿。登记的大嫂为这事还想入非非了好些时,以为李厂长看中了她那身赘肉。李厂长见大嫂的眼睛有了些弯拐,也就将计就计给她来两句打情骂俏,其实是另有他谋。

过去这个湖边小镇上用机枪都扫不到一个生人,自从“骨科神医”曹老泡觉醒之后,生人像六月的水葫芦,看着满。曹老泡名震长城内外大江南北,是近两年的事。他有一种“全无敌膏药”,过去的小诊所里落满了灰尘,只好每天在树荫下吹着湖风打呼噜。有一天他看到一本杂志上登了许多山西运城和郑州管城的神医的神故事,笑骂说:“神吹!”于是也拿了一些钱到那本杂志上“神吹”了一回,于是,这小镇上就陆续出现了一些拐腿的生人,住在镇上潮湿的旅社里,说是来找神医曹老泡看病的。

李加宽后来给陈天麻打了个比方,说生物有个食物链,我们也有个食物链:杂志社吃曹老泡,曹老泡吃病人,我们现在也要啃曹老泡一口了。曹老泡的“全无敌膏药”确有效果,用桐油加铅丹熬成的,贴上去就让你满腿起泡,奇痒难捱,不由你不服。

老汤是陪他的父亲来治腿的,老汤是武汉某炼钢厂的副厂长。李加宽在旅社的登记簿上一见到老汤的工作单位和职务,眼睛就发绿,像狼一样贪婪地盯了足有半个时辰。他立马去曹老泡府上,说:“神医,你一定要把老汤父亲的病治好。我们乡镇企业下半辈子就要吃老汤了。老汤是我们食物链上重要的一环。”

曹老泡没听懂他说什么,曹老泡只见这位厂长一膝朝他跪下:

“我厂一百多人的饭食,就在你的膏药上了。”

神医曹老泡看见李加宽厂长牙齿焦黄,脸也焦黄,心就软了,扶起他来,说:

“乡里乡亲,当互相帮衬。我晓得你的难处,我用好药治便是了。”

曹老泡把老汤和老汤的父亲亲自接到家中诊治,让他们睡席梦思,看康佳彩霸,吃荷叶包鳝鱼。

李加宽给老汤的父亲送去了红烧脚鱼,说脚鱼是补腿的,吃了脚鱼脚有劲。隔三岔五的,老汤的父亲吃着脚鱼,贴着曹老泡专门给他熬出的膏药,称为“全无敌极品膏药”,加了穿山甲和蟾酥的(就是癞蛤蟆浆),不到两个月,就能从轮椅上站起来又跑又跳了。老汤的父亲炼了三十多年的钢,高炉前烟熏火燎地骨头都烤枯了,竟留下个老寒腿,你说这事怎么解释,要解释,那就是老汤前世欠洪湖人的。

老汤是管后勤的副厂长,老汤给李加宽闲聊时说到他厂里的四百亩渔塘是块心病,每年亏损几十万,还吃不到鱼。

“你给我们承包,”李加宽说,“洪湖人个个会养鱼,哪有养鱼亏本的!我铸造厂包你厂里职工家家有鱼过年!”

李加宽把胸前的排骨拍得叭叭响。老汤正为这事急得焦头烂额,听了李加宽的话,喜上眉梢,口里说:“这么远到武汉去养鱼?”心里却在想:我只怕是走水运,一来洪湖百事轻。爹的腿治好了,渔塘包袱也有人接了。当即就签了合同。

签这个合同可要担风险,厂里的人没多少去过武汉,更不用谈在那儿养鱼了;虽然大家都穿工作服上班,十多年前几乎个个还是“清早起来去撒网;我娘生我在船舱”的角色。于是厂委会研究,去武汉养鱼当作上前线的特殊待遇,回来后个个提升科长。托李加宽的福,他的同乡人,不声不响的翻砂工陈天麻成了武汉渔场场长。

“我们还要到美国去养鱼。”在欢送会上,李加宽厂长这么神吹。

陈天麻回到家里,给老婆桃香说了,桃香登时泪水四溅,道:“你好狠心!”

老婆是个神经过敏的女人,心肠狭窄,掌纹很乱。近来她不知何故与一个新加坡女演员闹起了别扭,只要那个新加坡女演员一出现,她就啐涎水。陈天麻每当下班回来见到电视机上有涎水,就知道电视台又在播新加坡的连续剧。老婆说:

“孩子没吃的没学费我不管。”

铸造厂都是农村户口,孩子上学要交借读费。陈天麻说:

“工资全给你,每月十五号你到厂里去领。孩子的借读费,去武汉养鱼的全报销,这还不行!”

老婆后来就笑了,就给他收拾行李用具,有棉背心、短裤、肥皂盒子、刮脸的刀片和沙市日用化工厂生产的万金油。

陈天麻没有其它嗜好,平常爱读点《参考消息》,他是为数不多的美国仇人之一。看来人总得恨点什么才好。他对美国非要检查朝鲜的核设施无比气愤,还有美国收留大量的古巴偷渡客。他说美国的核武器比朝鲜多,在国内外部署有九千枚核弹头,为什么就不让朝鲜人检查他呢?他深信不疑金日成是被美国气死的,他说美国竟到别的国家去捉人家总统,你说这世界还有什么理讲。陈天麻认为:古巴、朝鲜和海地跟他们铸造厂一样,是乡镇企业。在渔场恐怕看不到报纸了,于是他在行李里塞进了一些过期的《参考消息》。

跟陈天麻做副手的是铁匠七喜。七喜过去是铁匠,现在是板金工,整天敲打一种农具上的盖壳。

七喜当然不愿意千里迢迢到武汉养鱼,七喜在镇上是个受人尊敬的人,走到哪儿哪儿叫他拐子(大哥)。七喜的耳朵上经常夹着烟,这是七喜受人尊敬的标志,七喜走到茶馆,茶馆说,给拐子泡一杯毛尖;走到酒店,酒店说,快给拐子添一双筷子。七喜学铁匠的时候,跟下放到洪湖的武汉知青们学会使狼牙棒和散打,也学会了“个斑马养的”。七喜一声“个斑马养的”,镇上的小哥哥们就要打寒战了。到武汉去当渔佬,七喜气鼓鼓地对李加宽说:“哥,以后有人来厂里开杀戒,你莫到武汉去叫我。”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天果然有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流子各提了一把砍刀来厂门口叫架,原因是门卫没收了他们拣铁的袋子。

叫架的来了,李加宽厂长俩卵吓进一个窝里,忙派人去搬七喜,并带去一包简装红塔山。七喜睁着两只通红的眼睛出现在厂门口的时候,二话没说就上去掴了他们几嘴巴,说:“还不把家伙放了走,让我去烧你们的屋好些?个斑马养的!”

两个掴得辨不清东南西北的小流子见是七喜,掴疼了还要堆笑脸,把刀一放说:“拐子哥,多有得罪,亲热点算了。”

七喜平息了一场即将发生的血案,七喜说:“这是最后一场热身赛。”李加宽说:“我这是接你去当师爷,看来接对了。”七喜说:“你这是指使憨头打老虎,武汉的码头我打得出来?”

说是这么说,七喜不敢违抗李加宽的命令。七喜是个孤儿,他结婚的时候,还是厂里给他打的家具。李加宽把他的婚事搞得热热闹闹,用了五条桐油船接新媳妇。七喜谁都不服,就服李加宽。虽然肚里气鼓鼓的,还是服。

中午的那顿壮行酒是在镇上餐馆搞的,吃鳝鱼筒,吃炒菱角,吃水煮豺鱼。甘镇长也来了。甘镇长说:

“我陪了你们我还要陪县里来的三桌客人,这杯酒我喝了,我喝了先说几句就走。我说三句话:1.你们代表光荣的洪湖人民;2.洪湖人民走到哪里都不吃亏的。当年提着脑袋跟贺龙闹革命,就是看准了共产党肯定会坐江山,人民当家作主;3.抱紧炼钢厂的粗腿,人家下巴掉下一颗饭粒,也能把咱镇上的工业撑死!”

甘镇长跟陈天麻和七喜碰了杯,抹抹嘴,说:“任务艰巨,责任重大。”朝大家拱拱拳,退出了餐馆。

一共有两桌,陈天麻就领着这两桌人,其中有两个是在洪湖渔场请的师傅。陈天麻对大家说:

“我不懂养鱼,我当光绪皇帝,你们想么样垂帘听政都行。”

李加宽厂长说:

“我们在家就指望你们了,这次远征,我相信你们会打胜仗。有了鱼,我就要找老汤要项目。我说要吃老汤,就是吃他的项目。人家说洪湖出陈友谅,出门在外,不要像陈友谅,陈友谅是被朱元璋打败的,我们哪个都打不败,我们是洪湖赤卫队,消灭白极会。话不要说多,拜托你们了。”

李加宽非常沉重地把酒滋进了肚里,就命令放鞭炮,劈哩叭啦放了一通电光炮,就把陈天麻他们塞进神牛25拖拉机里。确切地说,是塞进了船舱里,因为拖拉机上拖的是两条柳叶子渔船,陈天麻他们就坐在船上,一个个喝得昏天雾地被欢送出境,到武汉逮武昌鱼去。

船进市区,成为一景。好在是夜晚,围观的不多。武汉人见怪不怪,别说是条船,就是一条鲨鱼,上了街也没人理茬。也有理茬的,是交通巡警,给了陈天麻的洪湖远征军一个下马威。

陈天麻老记得开进武汉的感觉,跟过去出差为铸造厂买炮弹壳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陈天麻说,武汉就像一张大嘴,把他们的船一吸就吸溜进去了,像上了润滑油的,但是往深处走,立交桥圆弧的影子就压过来了,水呢,水呢,你坐在船上就会这样问。那是晚上,看两旁全是越修越高的楼房,好像随时都会有石头砸下来似的。霓红灯迷迷茫茫地罗列在两边,就像洪湖四月渔汛的渔火,把人搞得神经兮兮。

陈天麻想着水和鱼,拖拉机就停下来了。

“坐船,噢?你们坐船下汉口。”年轻的巡警很会幽默。一个人有了权,就浑身都是幽默。他们撕票的动作干练、果断,充满了职业自豪感,“一条船五十!”

陈天麻说:“我们是奉省委的命令,从革命老区洪湖来帮炼钢厂养鱼的。不然我们把船拖到武汉打鬼!这是政治任务,要罚你们罚省委去。你们不信,你们打电话问。”

年轻的警察不吃这一套,吓不住他们,他们撕了票,递过来。一百。

陈天麻想到电视台播过到处都有假警察,看他们的服装,看他们的警号,看他们的表情,虽严肃,但不凶悍,定是真的无疑。

正在观察,七喜的话就来了,七喜是个炮筒子,别着一口不荤不素的武汉话说:

“少罚一点,要这么多奖金做么事萨!”

“你喝了酒吧?”警察闻到了七喜身上一路不散的酒气,“但愿你说的是酒话,若不是酒话,加倍罚款。”

“他是酒话,他是酒话,警察同志,这样,我们交二十块钱,不要票行不行?”陈天麻说。

“你也是酒话。是吗?说,说是酒话,不是行贿。”

“是酒话,是酒话,全是酒话。”

认罚一百,当当响的票子。

上了车陈天麻说:

“这一百罚得值,总算见到了廉洁的警察,使我们对党信心十足了。”

四百亩水面映照的,一边是荒凉的天空,一边是红云密布的高炉。在远处,炼钢厂半夜出钢的钟声和机械发出的轰响,令气氛骇然,好像那儿在进行着一场无休无止的战争。

早春的天气渔塘水瘦声无,四野萧肃。安顿了大家,陈天麻就去给李加宽厂长打电话,顺便买一把火钳。没有火钳夹蜂窝煤就没办法,吃饭就成了问题。

鼻子乌黑的洪湖翻砂工陈天麻一个人相当悠闲地走在武汉的大街上,他现在拥有了武汉市的四百亩水面使用权,他成了渔场场长,突然一种功成名就的感觉油然而生。穿行在狭小的巷子里,看到那些在逼仄环境中生存的武汉人,怎不生出征服感来。

城里弥漫着香气,女人成堆,她们中的一半都穿上了裙子。陈天麻盯着她们的腿看,看不出特别之处,心想:城里的女人怎么不怕冷呢?打了电话,记着买火钳的事,找了几条街,就是没看到那个夹煤的稀罕物。

“你们晓不晓得买火剪的地方?”他问。乡下人把火钳叫火剪。

“火剪?”别人不懂,“剪么东西的?烫头的?”

“火剪,拈炭的。”陈天麻不耐烦了。其实应该是别人不耐烦。

“火剪?”

“火剪就是火剪,你们只怕不吃饭吧。”

问得口干舌焦的陈天麻在街巷里瞎窜,他想起了一句老话: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这么大个武汉,竟然买不到火钳。

前面有呛人的煤烟味,有了!循着煤烟味走去,见一个老太婆在浓烟火爆的炉子前,那儿搁着一把火钳。

“请问大妈,哪儿有这个东西卖呀?”陈天麻指着实物。

有了实物,老太婆就懂了,就往前一指,又做了个拐弯的手势说:

“那边转弯,往前走几步就有买的。”

前面好像是一个汽车站,有许多人在那儿候车、买票,人挤人挤出一股恶臭,清早刚下了一阵雨,积水未去,几个乘客不知为何事打起架来,白晃晃的拳头交叉飞舞,把污脏的积水踩得飞扬跋扈。陈天麻见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的鼻子都拧成鸡冠饺了,被拧的人憋着气,脸上像焖夹生了的焦炭,一脸恶兆。陈天麻感到就像在拧自己,一口痰阻,嘴里就“噗”地一声,将痰射入污水里。

“五块!”

这么快,这老前辈,他的红袖章又没戴着,捏在一本罚款单下面,老前辈早躲在人堆里了,他是个优秀的潜伏哨,像壁虎一样观察着飞蛾,看谁有吐痰的邪念。老前辈横着眼睛看人,一副老来无人情的面孔。

“你看这里,”陈天麻申辩着,他指指他吐的地方,积水横流,秽物遍地,“你说在干净的场合罚款还有道理,你要罚款,你为啥不先打扫这儿的卫生,分明是引诱人犯罪,请君入瓮嘛。”

“再说就是十块!”

打架的也停止了打架,都跑过来看罚款;鼻子被拧歪的人竟笑嘻嘻地说:“应该多罚。”歪鼻子不是本地人,讲鄂东土话。糟糕的人总希望别人比自己更糟糕。陈天麻马上命令自己赶快脱身,于是乖乖地掏出五块钱,双手递到老前辈面前,笑得像干儿子,说:“认罚,认罚。”心里却说:“给你买药吃去。”

挤出人群,有人却在背后猛拍他的肩膀。回过头一看,是个陌生人。

“拐子,别怕,跟我来教你一个乖,刚才听出了是老乡的口音。”那人说。那人果然讲一口荆州话。

“你做什么?”陈天麻很警觉。

“出门在外,难免受人欺负,这老头就是靠这个发财的,他找居委会买罚款单,罚一张他赚两块,不费吹灰之力,相当于我们种三斤谷。你在外要想不受欺负,我卖个东西给你,包别人怕你。”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个蓝本本,陈天麻一看,是记者证。

“老头怕不怕?你说老头怕不怕这?”陈天麻记着这冤枉丢的五块钱,耿耿于怀地问。

“他不怕?他这事是能上正席的?他若不怕,我不收你的钱!”那人说。

陈天麻翻翻记者证,说:“水货证件,多少钱一本?”

那人说:“给你照张快照,压钢印,全加起来五十块钱,包比真的还像。你先预付一张(十块)钱,证给你。若那老头不怕,一张钱还给你,还白给你这个证。”

那人将陈天麻带进一条阴暗的小巷里,给他照了相,给他填了名字。陈天麻怀揣记者证又与那个人重返汽车站,在原先唾过的地方唾了一口。

老前辈过来又神速地说:

“五块。”

陈天麻去夺他的罚款单,说:

“这一本全给我,我看是哪个管这里的卫生。”

陈天麻掏出水货记者证来,那老前辈早忘了陈天麻是被他罚过的,见了记者证,蹒跚的双脚一下子像安了弹簧,眨眼间就跑得没影了。边跑边嘀咕说:

“这几天么样这多记者?”

出了口恶气,陈天麻不要记者证了,对那人说:

“这水货,人家抓住了说我是诈骗。”

那人说:

“你不诈骗不就行了,只当出差买了把刀子,防身用嘛。”

陈天麻的确只想出口气,没想要这证件,人贵有自知之明,怎么看自己都不像那种能说会道,撮吃撮喝的记者。但那人后来变了脸,最后陈天麻只好出了三十块钱把那个巴掌大的塑料本买回了。不买不让走。

南风一吹,柳条就发青了,武汉的春天说来就来,没有一点过渡,而且来势迅猛,三天五天就涂成了满眼的绿色,一走路就浑身炸汗。

渔棚门口不请自到来了些推销鱼苗的人,这些人说:“到季节了,你们还在睡瞌睡吧!”

推销“水花”的来了。水花就是刚出生的鱼苗。

在推销贩子没来之前,请来的两位师傅极力主张到洪湖搞鱼苗来,洪湖鱼苗便宜,他们还可以得点介绍费,但对一路的鱼苗安全又不敢保险,另外,会不会又遇到找麻烦的警察,都没个底。

推销水花的是个眨蒙眼,眨蒙眼说:“你们只怕得要点我们良种场的花白鲢。”眨蒙眼手上玩着一次性打火机。打火机的一面贴着个没穿上衣的女人画片。

陈天麻一看此人就是个游手好闲之徒,身上没一片鱼鳞,也没穿过防水裤的样子。口一开,却是二十元一万尾。

“有价的,人家卖的八块到九块。”陈天麻给他们敬了白沙烟说。

“你们只怕不晓得这鱼塘是那个挖的吧?”

“我们不管,省委要我们来帮炼钢厂养鱼我们就来了,我们是无偿支援武汉的工业建设。”

陈天麻一说就说顺了嘴,说多了就像真的了,就似乎真是省委有什么指示。这不过是急中生智,保护自己的一种心理战而已。但眨蒙眼不怕省委,他们不像洪湖人,听说县里有什么指示都吓得苦胆四溅。武汉人是见多识广的那种人,他们平常连《湖北日报》都不看,只看点《武汉晚报》。

“最低十一块五,”眨蒙眼说,“我没给你出二十块!依得我过去的脾性,把鱼苗倒进塘里再讲价。”

七喜黑着脸一直没有做声,他看眨蒙眼年纪蛮小,蛮小的家伙不可小觑,他们跟老知青不同,现在的小家伙已经不使棒子了,一句话不对头就动刀子。

“话也不能这么说,做买卖莫要讲狠。”七喜说话了。

“讲狠,老子跟你讲狠?老子在仓(牢房)里蹲了七年刚放出来,你只怕没吃过亏吧。”眨蒙眼把裤子都卷起来了,露出拉链般的刀口,“讲狠,跟老子讲狠,个斑马养的。”

“你个斑马养的你骂人,伙计。”七喜的武汉腔亮了出来,打铁时的红眼睛冒着烟雾。

“你跟我骂?”眨蒙眼遇到了不怕他的人,这还是第一次。

陈天麻赶忙拦住双方,说:

“别说深了,别说深了,买卖不成仁义在。这事我们做不了主,你们是误会了。我们要征求领导的意见。超过十块钱,我们倒赔划不来。明天你们再来一次怎么样,请示商量以后给你们答复。”

陈天麻拍着他们的肩把他们送出了渔棚。陈天麻说:

“远亲不如近邻,你们说咧?”

“他骂人。”眨蒙眼说。

“你先骂的!”七喜在后面大喊。

“算了算了,骂人又少不了一块肉。你们年轻人火性子,退一步海阔天空,冤家宜结不宜解。以后有喝酒碰杯的时候,是不是?你一看就很够朋友,你只怕是北方人。我就喜欢交这种性格的朋友,弯弯拐拐的我不交,整天提防他背后打你的小报告,有什么话当面就说了,这最好,这最好,哪天我们喝酒。”

“你们只怕要喝跌打损伤的药酒。”眨蒙眼说,口气已经稀屁了。

等眨蒙眼走了,陈天麻熊了七喜一顿,说:

“伙计,这里是用脑子的地方。我们遇到了麻烦了,买就买点,贵一点算了。让我想,这周围几个村,许许多多的养殖场,肯定不止一家推销的,我们得有选择。贵一点求个平安,从长计较,这就跟中国做生意一样,既对我有利,又牵制第三国。中国凭什么跟以色列,跟韩国建交,你们说这是为什么?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大家都不明白,不明白也不要紧,第二天就以十元零五角的万尾价,成交了两千万尾,两百亩水面第一次下塘的数量。

眨蒙眼把随身带来的公章哈了几口热气拍在合同上之后,眉开眼笑地说:

“这顿酒我请了。”

眨蒙眼把陈天麻和七喜他们四个人(包括两个渔场师傅老张和老周)带到炼钢厂一家黑古隆咚的餐馆,叫了红烧田鸡和豆瓣鲶鱼,叫了一瓶过把瘾的酒,说:“今天过把瘾,喝死了算了。”

七喜用武汉腔说:“我们喝个大满贯,三杯,不吃菜,么样?”

眨蒙眼说:“你骇不倒人,喝就喝,你个斑马养的武汉话玩得蛮转咧。”

七喜说:“我跟武汉三中的知青玩时,你还在你妈的肚里。”

眨蒙眼因为订了大笔合同,不生气,说:“你说话蛮铳咧。”

七喜把杯一碰,酒就下了喉,腾出舌头来说:“洪湖出土匪,你又不是不晓得……”

陈天麻的预言是对的。眨蒙眼前脚走,一个自称是经理的人后脚就到了。

这个经理进了渔棚,恭谦地说:“我是经理,找你们经理。”这个经理叫陈天麻陈经理,说:“陈经理,这是我的片子。”经理递上了名片,等待陈天麻喊他一声经理。

陈天麻对着斜射的阳光看了半天片子,说:“哦哦,董经理,嗯,不错,董经理,国营……雅士顿……渔业公司的经理,国营的?”

“当然是国营的,”董经理说,“我们准备跟美国合资,养美国牛蛙,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阔嘴鲶鱼。有人给你们推销‘水花’,我都知道了,你们上当了。在这块地方养鱼,跟我们合作最好。我是寸片(一寸的鱼苗),中间价,一百八十八元一万尾,怎么样?你分塘时,一亩也就一万尾。你们渔塘的污水哪里来,全是我们村供应的!没有污水,你养白鲢,养银鲫?你养个鬼哟!一斤鱼一斤饲料,高成本,你买我的寸片,我保证每天供应你生活污水,那个肥哟!如果你们不合作,到时我把污水排到长江喂扬子鳄去,看你有钱投多少饲料!”

董经理害有哮喘病,喘着气说:“价格嘛,好商量。”

其实在洪湖寸片万尾不到八十元,又来了个难办的主,是国营,以后有来往的时候,那就买点吧。谈价格,谈到一百三十八元,买下一百五十亩的。董经理拿出随身带的公章,朝上哈了一口气,一章拍下去,说:

“陈经理,马上派个人到我公司去,我送你几种新鱼药——鱼服康B-I型、水族乐、施尔康、各给你两袋子,清塘治病,烂尾病烂腮病白皮病赤皮病肠炎竖鳞中华蚤锚头蚤都能治,药到病除……”

董经理前脚走,沙经理又后脚来了。不知道是不该沙经理走运,还是不该陈天麻走运。总之姓沙的一来陈天麻心就暗了,心想这块地方不是在养鱼,而是在养虎。这种养虎的念头一旦强行占有了洪湖翻砂工陈天麻的脑海,恶躁的情绪油然而生。陈天麻对姓沙的说:

“我总不能吃寸片吧,寸片做煎鱼也全是脑壳。”

姓沙的是个脸上骨棱棱的人,凶悍的表情没有任何铺垫和装饰,全让骨头顶着,姓沙的说:

“你话说得蛮绝,伙计,姓董的是经理我不是经理?你今天让我好尴尬。”

姓沙的连说了几个好尴尬,把自己自嘲得一塌糊涂,将吃了半截的红金龙丢进塘里,说:

“你话说绝了,再说就没意思了,兄弟,后会有期。”

晚上就出了事。

晚上有几个说捉鳝鱼的人打着三节电池的电筒游荡在陈天麻他们两个渔棚的周围。粗心的七喜也觉得有些异常,他跑过去问那些人说:

“哪这么多鳝鱼,你们做什么?”

那些人不回答,只是拿电筒照他的脸,照得他眼都睁不开。

“嗳,莫照人脸咧。”七喜说。

那些人就照天上。

七喜进渔棚骂了几句,没给陈天麻说。陈天麻当然心中有数。陈天麻说,都是天意,人有时候总不能老是那么一副逆来顺受、软不拉叽的德性,翻了十年砂,经手的铸铁不下几千吨了,总有一些铸到骨头里去了,姓沙的那不是让我捏个砂模子!要怎么便怎么。于是硬着头皮出了渔棚去解溲,刚把东西从裆里拖出来,电筒到,石头到,“咚”地一声,砸成阳萎,倒地便不省人事。

七喜在渔棚里跟几个人打“跑得快”,听见棚外一声惨叫,拔腿出来就去追赶凶手,凶手早跑得没影了。

大家七手八脚地将陈天麻抬进棚里,给他掐人中,灌凉水,总算把他弄还阳了,又给他包扎脑壳,大家说:

“这怎么得了,明天去报案。”

陈天麻说:“算了,明天买他们的鱼苗。”

老汤第二天来到渔场,老汤说:“我一是来慰问,二是来劝说,”老汤抽着鼻子,说,“苦了你们,我都记在心里了。”

陈天麻是在极其痛苦的心情下与姓沙的签订的合同。陈天麻想,既是老汤从中调解,这鱼苗也买得不冤,老汤总还是个明白人吧,我们买,都是为了他炼钢厂。

这个丧权辱国的合同是在炼钢厂后勤处一个华丽的办公室签订的,头上缠着绷带的陈天麻跟沙经理长时间地紧紧握手,两人面带国家级的微笑,就差像中东人一样拥抱亲吻了。

姓沙的说:“希望咱们合作愉快。”

陈天麻说:“友谊万古长青。”

老汤说:“支援和友谊,比什么都重要。”

陈天麻认为他们是住在加沙地带的犹太人。

其实犹太人可以到其它地方去建国,从地图上看,以色列和巴勒斯坦那点地方小得不可再小,犹太人这么有钱,完全可以买更大的土地,宽宽畅畅地过日子,远离阿拉伯人,可见除了宗教的原因外,人有时候就是争一口气。

遭到袭击后的陈天麻在床上躺了几天,他想看《参考消息》。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七喜。七喜每天上街买菜,陈天麻就要他想法每天谋一张新“参考”。

七喜将这个事很容易就办到了,报摊上都有这种报纸,而且是当天的,比洪湖强,洪湖只能看隔日的报纸。陈天麻看着新鲜得像蔬菜的报纸,想武汉真有武汉的好处,武汉不亏是大城市。这样,强迫自己对武汉的印象好起来,头上的伤也就好起来了。

七喜在买菜时认识了一个天沔女人,天沔女人说:

“哎呀,我的老家也是洪湖,我的爷爷还是赤卫队咧,后来被夏曦当改组派杀了,我爷爷不死,我还在这里卖芋头,早到北京坐桑塔纳去了。”

那个女人三十多岁,一副唱渔鼓的好嗓子,她来到渔棚,就给大家唱《薅黄瓜》:姐在田里薅黄瓜,哥在沟里打泥巴。又唱大丈夫,闹革命,立志创造新社会。为工农,谋幸福,粉身碎骨也肯为。天沔跟洪湖是一家,都吃“三蒸”,都吃荷叶包鳝鱼。天沔女人穿一套地摊上买的运动衣,天沔女人说她丈夫是个赌博佬,她一气之下就只身跑到武汉来卖小菜了。

“你长了一根缓骨。”七喜说。洪湖人“反”“缓”不清。“我们江汉平原的人都长了一根缓(反)骨的。是得有点骨气。”七喜并且说人的反骨长在第五根肋骨后头,说着就伸过手去摸女人的肋骨。从这以后,七喜晚上就三天两头去会天沔女人,半夜摸黑回来,满脚都是稀泥巴。

陈天麻对七喜提出了警告。陈天麻有一天晚上等七喜回来了,笑他说:

“七喜,都掏空了咧。”

七喜说:“你是嫉妒。”

陈天麻说:“我嫉妒个屁,只是要你别误了大事。”

七喜说:“四月四,鱼生刺,何况人咧。人熬得住,家伙熬不住。”

没有几天,七喜回来眼睛就青了,七喜睁着两个熊猫眼睛,躲在被子里抽烟。陈天麻去问他,终于问出了。原来天沔女人的丈夫找来了,找到老婆发现屋里还有一个洪湖男人,就用掷骰子的手狠狠地掷了七喜几拳头。七喜自知理亏,带着两个熊猫眼睛狼狈而逃,边逃边说:“洪湖见!”

多次晚上外出声称把武汉的码头摸得差不多了的洪湖板金工七喜,对陈天麻说:“总不能光沾鱼腥气,还得沾点女腥气。天麻,你洗个头总是可以的,让女人揉一揉,睡觉打的鼾都优雅些。”七喜硬是在一个南风沉醉的晚上把陈天麻拉上了街。七喜说:“洗了头保健按摩,‘点’钱我出了,一个点是四十五分钟。‘炮’钱自己出。”

陈天麻听得懂七喜的话,说:

“你原来在瞎掰,抓进去罚得你倾家荡产好些!”

七喜说:“你去见识见识,干不干在你,钱在你荷包里装着。”

陈天麻被七喜推进了一家叫“麻脑壳”的发廊。发廊在一间很破的房子里,有一条很破的沙发上坐着几个看起来有些破相的女孩。

“先生,按一下摩啦。”一个抱着个发黑的洋娃娃的女孩给他们说。那洋娃娃还会从肚子里喊“妈妈”。

“妈妈,妈妈。”洋娃娃用电声喊。

“按一下摩,按一下摩,”七喜用武汉话说,“这是我们陈总,陈总,理不理华(发)?”洪湖人“发”“华”不清。

陈天麻摇摇头后就被一个翻嘴女孩牵到里面的按摩间。进了霉气扑鼻的按摩间,陈天麻的牙齿就无缘无故打起架来,哒哒哒地磕得像发电报。

“你们这里怎么这么冷呀?”陈天麻抖着说。

“只怕是打摆子吧,我还出汗咧。”翻嘴女人说。

翻嘴女人给他按膀子,按头。陈天麻吃不住了,说:

“你给我一床被子。”

翻嘴女人说:“我给了你一床被子我怎么按?”

“你们这里只怕是冷库吧?”陈天麻说,“我走了,我走了,我吃不住。”

陈天麻翻身下床,走出了这家“麻脑壳”发廊。对着大街,嘿!不抖了,风和日丽了,熏风扑面咧。这是件怪事,他妈的。陈天麻点燃一支烟抽着,一个劲地摇着头笑自己。

不一会,七喜也出来了。七喜见了陈天麻就说:

“你又没按,我这‘点’钱白出了。”

陈天麻说:“莫谈,莫谈。你呢?”

七喜说:“不是那个事,个斑马!跟我按的是鄂东来的,一摸手上,一手的老茧,苦大仇深的乡下女伢,你说我狠心?我就给了她两张钱,我说,妹子,莫在这里干了,这里坏人多,你以后嫁了人,心里老是一个坨,一辈子都不会幸福。那女伢说,大哥,你是好人,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要我不在这里干了,大哥,钱我不要你的,你今天有什么想法我都答应。我就说,你是武汉姑娘伢还差不多。今天我没想法了,我腰肌劳损,你给我揉几下算了。”

陈天麻说:“算了,算了,七喜你让我掉洋底子。”陈天麻想到在那里面冷得盖被子都好笑。陈天麻说:“以后莫受这份罪了。找理发匠剃头,刮胡子刮脸掏耳屎,比这快活一百倍!乡下人的命!”

七喜听陈天麻讲了当时的表现,也说:

“是呀,是呀,你说你出了钱,还在里面抖个什么!”

按渔人的说法,是“七月长,八月横”。即七月鱼长长,八月鱼长横。单调的生活怎么过都一样快,于是这年疯狂的七月就来了。七月,武汉的气温发恶地升,太阳烤得渔塘发出粪凼的颜色,塘埂上种下的苏丹草已经结下了籽实,黑麦草一人多高了。鱼们在大口地吞食着草料和豆饼,储存着蛋白质,以便早日完成它们俎上凌迟的生命。

渔塘的夜蚊大得像蝴蝶,潮闷的空气里蒸发出一种氯气味,让人吃不香,睡不好,端起碗来就觉得饱了。陈天麻这一天在渔棚旁搭的一个小偏厦里用粉碎机碎豆饼,偏厦里香气弥漫,像到了榨油坊的感觉,只是汗水四溢。听见外面有人喊他,放下撮箕回过头一看,是请来的两位师傅老张和老周。

两人的脸都绷了浆糊,进来就说:“天麻,要出事了。”这两人从小敲渔梆子,说话不会曲里拐弯,一有点情况就说“要出事了”,以显得他们尽职尽责,忧国忧民。陈天麻问什么事,两人告诉他,在十几个投料台上投料的人都反映,鱼突然变苕了,过去两个小时抢完的鱼食,现在四个小时还浮在水面,鱼像患了痴呆症,用土块也砸不散。

“只怕要翻塘了。”老周和老张很内行地说。

“增氧。”陈天麻有点不以为然地说。

“增氧机一天到晚在鼓,那不起作用。鱼苗买多了!”他们说。

陈天麻拍打着身上香喷喷的饼粉,走到太阳毒烈的渔塘边,那些鱼果然都在翻白。

“是不是要下暴雨了。”陈天麻自言自语地安慰自己说。

七喜也过来了,七喜比喻说:“这就跟人口过剩一样,天麻,这都是你忍让的结果。”

陈天麻说:“不要埋怨了,大家快想办法。”

老张和老周说了半天,说去说来四个字:疏网捕捞。

这哪里叫办法,这简直不叫办法。每天早晨,抢购死鱼的鱼贩子就涌向了渔棚,他们说是买去做鱼粉的,十有八九制成了腌鱼。

死鱼的腥臭味召唤来各种各样的城市苍蝇,陈天麻被苍蝇的阵势吓得发傻了,像一场恶梦,这些在阳光下红得发紫的苍蝇,精力旺盛,充满激情地穿行在养鱼人和鱼贩子之间,叮着人们的秤盘、钱袋和肮脏的双手。到晚上,它们还像蝙蝠一样地疾走在云端,造成轰隆隆的架势。

在苍蝇的叫喊声中,以寻鳝鱼为名的打劫者也出动了。他们是明火执仗的,他们成群结队,来自一个叫赵家墩的村子。

“赶你们走,就是这样,我们又没到你们洪湖去养鱼。”他们说。

这些人的打劫让陈天麻想了好久,相当蹊跷,他想,这里头还是有些什么鬼吧。他想对了。后来证实的。

用疏网拉鱼的陈天麻他们看到手提籇子(一种篾渔具)的人就这样不避他们将籇子丢进渔塘里。“我们是捉乌龟鳝鱼。”赵家墩的人说。

到了晚上,巨大的籇子就像游魂一样开始在月光下浮动了。

“全部拿锹!”七喜命令说。

武汉的夏季把人的思维烤得越来越简单,就像短锐的太阳光线直刺入的皮肤。

“拍死他!”七喜说。

与巨大的籇子和籇子后面的人战斗,动不动就被籇子罩进了渔塘,咚地一声栽进去,爬起来的时候满头的浮萍和螺蛳。

“晃(放)下!老子铲死你们!”七喜用武汉腔吼。但是他“晃”“放”不分的洪湖话也蹦出来了。

那一个闷热的晚上至少有六个人掉进了臭熏熏的渔塘,同时赵家墩的人也有两个掉进了渔塘,他们爬起来甩着浮萍和螺蛳说:

“明天还来!”

用两天的时间搭起了十个值班渔棚,于是十几个人就全分散了。陈天麻想得很天真:御敌于国门之外。那些熟悉的塘埂路和各种茂盛的植物,对赵家墩人来说,如鱼得水。你巡塘,他进棚,偷袭你的住地。

蚊帐剪成筋片了。

碗柜里放着癞蛤蟆。

一袋袋的化肥倾倒进塘里,于是塘里出现了鳍翅像鸟翼的怪鱼,在水面上恐怖地飞来飞去。

望着这些走火入魔的渔塘和走火入魔的鱼,它们淡蓝色的翅翼映着武汉夏天的晚云,一片魔幻境界,让陈天麻不知如何是好。离开了亲切的洪湖那种孤单无助的感觉像水面上陆离的浮云。让人信赖和清爽的荷风、荷风中鸣叫的野鸭、鹭鸶划子、门口晒着的网、小镇上的雾、老婆唾新加坡女演员的腔调、冲天炉和电动筛砂机、隔天的《参考消息》,那些似乎都是一种有答案的存在,它们的存在决定了陈天麻这些本分人一种知足常乐的人生哲学。一百多号人,就靠我们这几个虾子在人家的水面上打打杀杀求发展,求生存,这不是跟飞鱼一样荒唐的事吗。但是,李加宽厂长那张焦黄的脸又让人心情沉重,不敢儿戏。乡镇企业就像没娘的孩子,这么想,陈天麻望着渔塘茫茫的白水就要哭起来。

他的口里含了根苏丹草,嚼着几颗草籽站起来,竟发现草籽还有点甜味。

这天晚上背着二十张渔网的赵家墩人就叫杀着来了,全是二十郎当岁的半糙子。

“籇子无价!”他们嚷着。看来谁踩了他们的籇子。

“来了来了来了……”老周先喊起来。老周提着短裤像国民党逃兵,赤着脚就从他的值班棚里撒了脚丫子,边跑边杀猪般地鬼叫。

土块像霰弹一样地直砸过来,有的渔棚已经掀翻了。二十个持网者唱起了拉网小调,为首的就是眨蒙眼。七喜眼尖,那个请他们吃豆瓣鲶鱼的家伙,两只眼睛鼓得像鲶鱼。陈天麻迅速组织大家往炼钢厂跑。他跑在最后,土块砸得他趔趔趄趄,有一块砸到了脚,差一点就软下去了。陈天麻后来用抱头鼠窜来形容自己,陈天麻的喉咙发直发痛,他喊不出一句话来,他只是想,离炼钢厂近了,近了。

跑到炼钢厂,老周还在喊“来了来了”,老周好像神经受了刺激,大家看他手上竟攥着一条飞鱼,就是过量吞食了化肥的那种怪鱼,在老周的手上扑打着翅膀。

“踩死它,踩死它!”惊恐未定的人们一见这怪物就异口同声地大叫。

飞鱼从老周手上落地了,没扑腾两下就被大家一顿好踩,踩了个稀巴烂,踩成了鱼渣子。

陈天麻来到了派出所,他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跟警察打交道,而且是跟武汉的警察。接待他的警察估计是个老练的侦探,两只眼睛发出玉石一样的光。

“我们相信你们。”警察红口白牙说。

“能不能抓他们几个,我们损失了好几千斤鱼呀。”陈天麻说。

“我们明天就去调查,”警察说,他做完了记录,合上笔记本,“你说的眼睛眨蒙的这个人,是我们的老学员了,三进三出。我的脑壳也疼,我就等着严打,把他送到新疆去算了。就是把他抓了,其他人不能都抓呀,我的看守所装不下。你等我调查了再说。我们现在的主要任务是打击炼钢厂周边地区的钢耗子,中央台曝了光,现在都抓这事去了,警员不够,请你原谅。”

“那……警察同志,我们请你去吃个便饭,反正到吃饭的时间了。”陈天麻想拉拉这位警察的关系。

“不能吃。我晓得你们洪湖人的礼性大,动不动就往桌上拉。洪湖我去过,洪湖好玩,贺龙找那个地方打游击,真是有眼光。洪湖野鸭多,上次去天天吃野鸭。”眼睛像玉石一样的警察说。

“过年的时候我跟你提一对野鸭来。”陈天麻忙说。

“不不不,我不是找你要野鸭。现在的野鸭我晓得,要慎吃,很多都是毒死的。毒死了再补铅弹,说是打死的。”

“你蛮内行咧。”陈天麻说。

“嘿,当警察的人。”

“不过现在野鸭家养了,用天篷罩,罩几十亩水面的大天网,吃起来没有野味了,跟家鸭差不多。”

“洪湖好玩,洪湖的旅游资源丰富。王玉珍唱到北京去了。”

“她是唱到北京去了。”陈天麻说。

“我明天就去调查……”

等着警察的调查结果时,李加宽厂长闻讯赶来了。李加宽厂长顶着武汉42℃的高温,亲自扛着一头刮得放光的肥猪,见面就说:“你们辛苦了,我代表铸造厂一百三十七名正式工合同工向你们表示慰问。”

李加宽厂长潸然泪下地摸着大家的肿处,摸着被剪烂的蚊帐,说:“苍天有眼,我们的目的快达到了。”李加宽厂长又说:“孟夫子说了的,办成一件事要先苦其筋骨饿其体肤。今天,大家吃饱吃好。”

老汤也来了,坐在塘边,拍打着腿上的蚊子,吃着厚皮猪肉说:

“我是钦佩你们的,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老区人民哪!”

李加宽厂长说:“汤总,你都看见了,一片真心可对天。为了炼钢厂,我们挨一点打算什么,只要你们有鱼吃。”

老汤说:“我有责任,没能照顾好你们,唉,难哪难哪……”

喝了酒,李加宽厂长就去了炼钢厂。晚上十点回来时,老远就喊:

“天麻七喜,成了成了,拿酒来喝!”

李加宽在渔棚外跌了一跤,一点都不在乎,激动得喉咙发硬,进了渔棚翻了半天眼睛,终于说:

“煮猪肉!”

李加宽厂长真的带来了好消息:炼钢厂把一个精密铸造项目初步决定给洪湖。而这个项目原来是准备给炼钢厂旁边的赵家墩村办厂的,洪湖人抢了人家的饭碗,这就难怪他们要抢渔场的鱼了。

“这就好想了,”陈天麻说,“这我想得通了。”

“明年投产的话,一年利润一百多万!”李加宽厂长说。

警察过了两天也骑着一辆自行车来到渔棚,他调查的情况跟李加宽厂长说的差不多。因为这些洪湖来的渔佬夺了他们觊觎已久的项目,村里发怒了,村里说,不能让远来的和尚念歪经。警察说:“我一去,眨蒙眼就跑了,伙计们,得自卫,想些法子。”警察还说:“裁缝不狠针(真)狠,赵家墩跟炼钢厂多年的老关系,你们一下子就夺走了,你们荆州人精得狠。”

“挨了几多打你又不说咧。”陈天麻笑道。

陈天麻和七喜走进狼狗狂吠的收容所,他们按照老汤私下告诉的办法,准备请几个收容的人,以毒攻毒。

收容所收容了一些“白吃饭,不够判,影响市容不好看”的人。收容所在一个垃圾转运站旁边,进得门去,院子里横七竖八地坐着一些满头风尘、眼如懒豹的人,他们不停地锉着牙齿,抠着腿上的脓疮,将一个个的呵欠打得滚瓜溜圆,淋漓尽致。

一个威严的女所长接待了陈天麻他们。女所长说:

“你们来了很好,把他们成天关着,你看他们的骨头都软了。给他们找点事做,对改造他们有利。我安排他们出去挖沟,一天的活十天还在挖。他们就喜欢那么挖,把沟挖成井了。南水北调工程,我肯定把他们派去挖。”

一万五千元的维护渔场治安的合同,当下就签了。这钱出后,就是一条鱼也不会再丢失的承诺。

女所长告诉了收容所的账号,就领着七喜去挑选人才了。七喜是绝对的行家里手,七喜从那些歪七歪八的人堆中拉了一排到院子中央的太阳底下。七喜说:

“站好,立正!稍息!”

七喜背着手,踱到他们身后,冷不丁一脚扫过去,看他们的腿寒不寒。

扫寒了几个人的腿,将他们剔了出去,七喜又让余下的蹲骑马裆。七喜先做,七喜气沉丹田,像街上卖狗皮膏药的,“嘿嘿”地玩了几手,就让那些人蹲着了,在太阳下烤得头发冒烟,鼻子出血。

又剔出了几个,留下五个面貌狞恶的人,女所长给他们选了一个头,就交给了陈天麻和七喜。经过“麻脑壳”发廊的时候,七喜让他们去洗了个头。把他们抓得眉开眼笑。到了渔场,给他们烧了一锅肥肠和心肺,吃得他们辣唏唏地说:

“七哥七哥,我们服你。”

五个经常睡铁路喝雨水的家伙上了天堂,他们背着铁锹,目空一切,以亲娘老子都不认的眼神盯着过路的生人。他们叼着红金龙香烟,赤着膊,不停地走来走去。

黑麦草安静地在渔塘四周摇曳着,飞鱼也慢慢地退化掉它们的翅膀,以一种正常的形象游弋在水里。一切,都在一万五千块钱的付出后,变得令人心醉神迷了。

陈天麻的老婆桃香来了,老婆来告诉他说李加宽厂长把她收进了厂里,每天上班刷铁锈。老婆看了看渔场的风景,说:“这哪里像武汉,叫花子住的棚子。”老婆对陈天麻和七喜说:“厂长说你们住高楼大厦,窗户里投料撒网,领带都是打的真丝,狗屁!”

七喜对桃香说:“天麻要变心了。”

桃香说:“这里我放心,鱼都是公的。”

李加宽厂长让桃香捎来了五对野鸭、十斤红莲子,说是要陈天麻去催催炼钢厂给他们项目的事,好早点贷款买设备。陈天麻提着野鸭和莲子去了炼钢厂,问铸造厂的账号输入炼钢厂的微机没有,这可是重要的一步,如果输进去了,就表明是往来单位。陈天麻回来给老婆和七喜他们说,账号还没输入,项目的事还没最后定案。

“游击队都晓得不见鬼子不挂弦,炼钢厂未必不晓得,他们要等到吃鱼的那一天咧!”陈天麻感叹地说。

老婆要陈天麻陪她到汉口买衣服,陈天麻极不情愿。陈天麻觉得老婆穿什么衣服都不行了,大势已去。但是老婆缠着,陈天麻只好脱掉防水裤,换上十五块钱买的拉链夹克,坐专线车去了汉口。

在车上老婆说:“今年搞上头了就不做了,家里没个男人是不行。伢生病发烧,眼睛是直的,看着墙发笑,窗户外边的湖风一吹,扑达扑达,有鬼似的。”

陈天麻说:“你怕我想做!”

老婆说:“反正我刷锈了,有钱了,也懒得看臭电视剧了。”

陈天麻说:“你怕我想当那个科长!”

老婆说:“他们都说你被打死了,你是不是被打死了!”

陈天麻说:“打死了我今天还陪你坐车!”

老婆说:“稀奇稀奇真稀奇,洪湖人到武汉来养鱼。”

到了汉口,老婆左看右看。陈天麻记着渔场的事,没闲心陪她东张西望的。他在前面走一段路,就坐在路边等老婆。

等了半天老婆,老婆不见了。陈天麻心里发烦,就掉下烟头回头去找。一找,在一家店里找到了跟别人说得笑嘻嘻的老婆。

“发(划)得来,发(划)得来。”陈天麻听见老婆在说。

有两个大嫂围着陈天麻的老婆在给她展示布料,两个大嫂说:“划得来划得来!”

陈天麻进店了,就知道碰见了做笼子的人,老婆一身乡气,一口乡音,正中别人的下怀。

“天麻你来,这位大姐有优惠券。”老婆说。

“我们厂里当工资发的,要不了这么多,我跟她给两张。”一个大嫂说。

“怎么优惠?”陈天麻问。

“原价八十八块一米,有优惠券五十八块钱一米。”老婆说。

“毛料的呢,你看商标,内蒙古的,还有假。”一个大嫂说。

陈天麻摸了摸口袋,是去掏钱的,摸到了一个硬壳壳,就笑了,就笑得像广告上的演员,用普通话说:“大嫂是活雷锋,”又问老婆,“你是怎么进来的?”

老婆指着一个大嫂说:“她让我帮忙量量身材。”

陈天麻说:“好嘛,都是活雷锋嘛,这一捆布我都要了,你们能不能用三轮车给我送一下,我出力资嘛。这么便宜,我全要了。”

其中一个显然是店主的大嫂喜得差一点晕过去了,忙说:

“行,行,交钱了我跟你送,这一捆布你有这多钱?”

陈天麻说:“送到我给你,不少一分钱。毛料在北京卖一百多一米哪!”

这时里面出来两个男人,两男两女嘀咕了一阵,就过来了,两个男的鼓着狞恶的眼珠子,对陈天麻说:

“你要押东西,不买不行,说话算话,到时别怪我不客气。”

陈天麻说:“肯定买,这样便宜的毛料还不买,又有优惠券。”

老婆见状有点发怵了,白了脸拉陈天麻说:“你买这多做什么!”

陈天麻对老婆说:“不要管我,”又给那些男女说,“快给我送去。”说着掏出那本水货记者证,“送到《武汉晚报》,全国记者会正在召开。”

两个男的不出声了,两个女的也不出声了,你看我,我看你。

陈天麻翻开记者证:“看照片,看姓名。”有起凸的钢印。

有一个男的悟过来了,很亲切地又拍又推着陈天麻道:

“走走走,你莫在这里开玩笑。”

陈天麻和老婆出来,老婆说:“天麻,你当了记者?跟县长平起平坐了?”

“屁。”陈天麻说。

“怎么不买?他们不要你买?”老婆说。

“这化纤布,十块钱一米都没人要,这是做笼子,苕货!”

“什么做笼子?”

“反正你是个乡巴佬,跟你解释不清。”陈天麻不耐烦地说。

“他们怕你咧,”老婆说,老婆就要抢他的记者证看,“你在武汉混得不错咧。你当了记者,天麻,你都不告诉我一声。怪不得都不回去了,怕不是要跟我离婚吧。”

“屁。”陈天麻说。

陈天麻把那本记者证一撕两半,丢到机动车道上。如水的车轮立马就把它们吞没了。

陈天麻有点后悔,没把自己的照片摘下来。不管怎么样,照片还是自己,照片不是水货嘛。算了,照得丑,像个通缉犯。他想。

腊月初八起鱼。

李加宽厂长和甘镇长从洪湖专程赶来举行了隆重的剪彩仪式。现在什么都兴剪彩。起鱼的剪彩有点特别,三把王麻子剪刀在李加宽、甘镇长和老汤的手上,剪断的是一张尼龙渔网。渔网剪断了,纲绳交给陈天麻。陈天麻开第一网,陈天麻的网撒得非常圆了,纲举目张。不过陈天麻没等鱼起来,就借故溜了。他害怕看到打出长翅膀的飞鱼。

这一年,铸造厂在武汉养鱼共亏损十五万元。

腊月二十回到洪湖,过年的气氛就浓了,镇上有了卖对联的人,许多店铺都摆出了各种鞭炮,万字鞭、十万字鞭已不稀奇。又能听到鞭炮声了,这鞭炮声就像人喊叫,可以解郁气。在武汉,整整一年没有听到,憋得慌。

回到家里,老婆桃香在腌制腊货。陈天麻对老婆说:“你腌鼠肉都可以,就是莫腌鱼。”老婆问何事,陈天麻说:“闻都闻腻了。再说,如今的鱼,全是化肥催的,过去老想着近几年的鱼为啥味道不鲜了,现在我才彻底明白。”老婆说:“你成鱼精了。”

洪湖的冬天风雪弥漫,野鸭嘎嘎,雪积在枯渚败荷上,给人心绪清长的安谧感。陈天麻在炭火前读隔天的《参考消息》,就听见隆隆的大卡车声从镇上驶过。他打开门去看个究竟,见大卡车装着一些机械正朝铸造厂开去。卡车后面的车牌写着“鄂A”,是武汉的车。

陈天麻穿上棉大衣就往厂里赶去。厂里已有许多人围在卡车后面下档板搭跳板了。陈天麻走了一圈,在仓库门口看见了厂长李加宽,正跟七喜对着火。

“来,抽烟抽烟,”李加宽厂长喜得像接媳妇,“功臣哪,功臣哪!曲线救国,东西来了!这全是精密铸造机械,中频炉、溶蜡槽……”李加宽掰着指头介绍。

春节过后,又有一批人上了武汉的养鱼前线。

陈天麻、七喜果真都任命为科长。一共有十来个升为科长。

又过了一年,又多了十个科长。

铸造厂(现在叫精密铸造厂)利税和科长激增,成了远近闻名的利税大户和科长大户。

1996.7.10于武昌东亭

同类推荐
  • 清代经典小说集:金台全传+八美图+婆罗岸全传+桃花女阴阳斗传+夏商合传(套装共13册)

    清代经典小说集:金台全传+八美图+婆罗岸全传+桃花女阴阳斗传+夏商合传(套装共13册)

    本套书包括《金台全传5册》、《八美图》、《婆罗岸全传》、《桃花女阴阳斗传》和《夏商合传3册》共13册。《金台传》《金台全传》叙述兰花院名妓貌多花、刘小妹、苏小妹是扬州一带有名的烟花女子,姿色最佳,多才多艺。一日,贝州小霸王金台同结拜兄弟张其、郑千在兰花院与三位名妓调笑取乐,与前来玩耍的无毛大虫——当朝一品太师澹台惠的公子澹台豹相冲突,一番厮杀,金台铁拳打死澹台豹,从此惹下大祸,流浪江湖。……《八美图》本书共三十二回,是清代刊本,作者已无可考证。全书故事围绕宋代杭州人柳树春所经历的悲欢离合展开,情节曲折,充满趣味,作者塑造了八位美女,形象鲜明,她们充满个性,叛逆反抗,不屈不挠,与传统风格的女性不同,因此使人读之难忘,同时又遭到人们的排斥。书中描写了很多男女的爱情故事,也充满离经叛道的味道,所以遭到当时思想保守的人们的批判,甚至被烧毁。
  • 激流三部曲:家、春、秋

    激流三部曲:家、春、秋

    在巴金众多的小说中,由《家》、《春》、《秋》三部长篇组成的《激流三部曲》,是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一部巨制。其中,第一部《家》不仅是巴金文学道路上树起的第一块丰碑,也堪称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优秀的现实主义杰作之一。作品取材于中国的一个封建的大家庭,通过这个大家庭的没落与分化来描写封建宗法制度的崩溃和革命潮流在青年一代中的激荡,这部作品奠定了巴金在中国文坛中的巨匠地位。
  • 让青春的梦想飞扬

    让青春的梦想飞扬

    《让青春的梦想飞扬》所选小小说都是引人深思的品格故事典范。其中每一篇小说都是生活的真实写照,都会激发你的感想。从这些故事中我们可以受到成长和成才的启发,也会有更深刻的认识,受益终生!《让青春的梦想飞扬》由孙智慧所著。
  • 求你了,别爱我

    求你了,别爱我

    《求你了,别爱我》我有妙策万千助你解决百般麻烦,历尽劫波,兄弟只需一杯水酒。我虽医卜星相样样精通,却难补你痛失至爱肝肠寸断。漂泊在外的心哪颗不是布满伤痕?只待你蓦然回首,我会在你身后。老板很凶、工作很累、赚钱很少……
  • 纸魔法系列三部曲

    纸魔法系列三部曲

    【纸魔法】在这个奇幻世界中,玻璃、铁、橡胶等都是魔法的介质,被魔法师们赋予了神奇的力量。作为学校里的尖子生,西奥妮却被分到了威力平平的纸魔法门类。失望之余,她发现老天在另一方面补偿了她。她的老师纸魔法师艾默里潇洒风趣,博学多才……然而,原本风平浪静的学徒生活波澜骤起。她发现,这个世界还存在着异常黑暗的强大力量——血魔法。纸魔法师身陷险境,命悬一线。为了搭救老师,西奥妮不得已以某种特别的方式走进了他的心房。面对危险的黑暗魔法,西奥妮所拥有的武器,仅是柔软的纸张。少女的命运将何去何从?【玻璃魔法】西奥妮和她的导师艾默里在经历过惊心动魄的战斗之后,回到了农舍平静地生活着。他们两人之间也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和温馨。然而平静被格拉斯一位一心想学得血魔法的玻璃魔法师打破了。西奥妮为了维护自己和艾默里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踏上了与格拉斯对抗的征途。在此期间,她窥见了打破魔法契约的秘密……【全能魔法】西奥妮尝到了通晓各类介质魔法的甜头,便再也不能放手。然而,她又不敢将这件事告诉艾默里,为此内心饱受折磨。另一方面,有位曾被艾默里抓捕的血割者越狱了。他是否会前来向他二人复仇?西奥妮面临即将到来的魔法师资格考试,该如何一边准备考试,一边面对劲敌呢?她和艾默里的感情最终又将走向何方?这一切,都即将在《全能魔法》中揭晓。
热门推荐
  • 卡尔·威特的教育(第二版)

    卡尔·威特的教育(第二版)

    “一个天才的头脑是一片沃土和乐园,而且享受着永恒的春天。创造性的作品就是这个春天最美丽的花朵。”对于每一位父母来说,从孩子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就希望他能成为一名旷世奇才。然而面对着如何把孩子教导成一名“天才”,他们却一筹莫展,束手无策。纵然寻遍名师先圣,览阅浩渺书海,却依旧收效甚微。为了解决父母们的这种教子之忧,我们特意把德国19世纪的一位神童——卡尔·威特的受教育过程整理编译成书,使为人父母者能从中得到教导孩子的良方。这是一部贴近现实生活,指导父母培养孩子的精品之作。
  • 无限星域之秘

    无限星域之秘

    青年王小白误打误撞成为星战士,他的蜕变将从无知少年开始,一步步走向遥远的星空。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雪海的神奇穿越

    雪海的神奇穿越

    她是一个刁蛮任性但另一面却是活泼开朗的小女生!她想过着平静安逸的生活,但是事情总是那么的难以预料!.....让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老天爷偏偏就是要和她开这种玩笑!一天在同事喝酒庆祝发薪水后...回到寝室的那天晚上,等到第二天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竟然穿越了......那么在古代里能得到属于她的刻骨铭心的爱情吗?还是她带着现代的知识在古代里做些什么呢!莫非这两者她都能得到!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欢迎阅读雪海的神奇穿越!
  • 舌尖上的养鲲大师

    舌尖上的养鲲大师

    万物皆有鲲,所以说,才有了更多的美食,为了追求更多的美食材料,才要更努力的战斗。这是美食战斗番,如果有点毒,请主动退出。
  • 天道武圣

    天道武圣

    天脉大陆,是一个武道盛行的异界大陆,在这里没有人不崇拜强者,人们也是想尽办法寻求武道的通途!在这里,凡是开九窍者皆可凝聚天地间的日月星辰之玄气,通过玄气打通自身的奇经百脉,便可凝练自己无上肉身,便可得崩天裂地之大能,被兄弟亲人迫害他,非但大难不死而且还因为祸得福,得到一滴道兽的圣血融于左臂,正是这强大血脉烙印下的印记,成就了天脉大陆上的一个左臂死神的传奇,且看古凡和他的左手如何撸平异世,战灭诸天!
  • 砚山斋杂记

    砚山斋杂记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网游之烽火江山

    网游之烽火江山

    雕弓揽,勒弦搭箭卷狼烟,卷狼烟,为谁溅血战三川。战三川,长棍挽,势若龙虎,精壮猛男!调重弹,沙场纵横烽火燃,烽火燃,策马疾行斩楼兰。斩楼兰,翻酒盏,群雄聚首,烽火江山!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农民进城务工权益保护指南

    农民进城务工权益保护指南

    本书分劳动合同权益保护、劳动工资权益保护、社会保险权益保护、劳动安全卫生保障、劳动争议处理等五部分。以案例分析的形式,介绍务工人员维护自身权益的法律依据和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