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2311100000005

第5章 苍颜

陈应松

孟南第一次见到崔娅时无动于衷,崔娅矮小的身子和躲闪人的眼睛以及苍黄的皮肤,使孟南觉得她像一只窃鼠。这种印象一直持续到今天。

当时崔娅的母亲,也就是县委组织部刘部长一个劲让孟南吃糖,孟南剥了一颗糖放进嘴里,发现糖粘扯着牙齿,怎么也拉不开。孟南坐在一张川式藤椅上,看着崔娅织毛线。孟南总觉得他的一双手无处放,踏入这个全县最高的家庭,他想当时自己肯定是十分尴尬的。领他来的田姨跟刘部长扯一些闲话,大都是文化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事。孟南想,崔娅这个名字不错。孟南读过许多书,觉得这名字有点苏联味。孟南只是想着这个名字,并没有考虑和崔娅以后的生活。

接着就是吃饺子。刘部长给孟南盛了一满碗饺子,由崔娅端给他。孟南接过饺子时说了一声“谢谢”,便埋着头吃了起来。孟南是第一次吃饺子,在此之前,孟南一直吃大米,或者苕干以及芋头。孟南把饺子放在板牙之间的时候,发现没有一点嚼劲,他认为这应该是老太太吃的食物。孟南三口两下就将饺子吃完了,放下碗,他听见了自己肚中一阵饥叫。刘部长问他吃饱了没有,他说吃饱了,很饱很饱。

后来崔娅的父亲回来了,崔娅的父亲就是县委崔书记。孟南看着这个令人敬重的县委书记,高高的个头,瘦瘦的身子,满脸和蔼。田姨向孟南介绍说:“这就是崔书记。刘部长,孟南是不是该叫一声爸了?”刘部长笑了笑,和田姨一起看着他,他不好意思了片刻,总算轻轻地叫了一声爸。大家都很高兴,田姨说:“以后跟着崔娅叫,就叫顺口了。”

这个婚事是田姨撮合的,田姨是个热心人,她在文化馆担任导演辅导干部,也帮着化妆。她善于教女孩们跳斗笠舞,她导演的节目常常在地区会演得奖。比如《铁姑娘学大寨》、《田头小唱》等。

田姨接受了刘部长的拜托,为她的女儿崔娅找个在下面工作的对象。对象要五官端正,身材好,健康,有文化,共青团员。田姨终于看准了孟南。孟南那时候在水竹镇一个集体所有制小厂,当造纸工人,整天翻纸浆。孟南是小镇的业余文艺积极分子,主要任务是创作唱词,然后把它们用钢板刻出来,印成演唱材料。田姨经常来水竹镇辅导跳舞,见了孟南和他的一些唱词,大为赞赏,“小伙子,有对象没有?”“还没有。”“这么聪明有灵气,肯定是高中毕业吧?”“初中毕业。”“入了团吗?”“入了。”“田老师我为你介绍个对象,是县委书记的千金。我说的是真话。这么好的小伙子,在水竹镇糟蹋了。怎样么,先把张照片我让人家瞧瞧,保准会满意。田老师我就是爱才。”孟南很实在,他知道自己的出身,在水竹镇上,孟南白天翻纸浆,晚上读书、写唱词。孟南听了田姨的一席话,认为这纯属荒唐。最后孟南还是拿了一张自己的照片给她。

孟南把这个事差不多忘了。过了半个月,水竹镇文化分馆的老谷对孟南说,田姨打电话来了,要他马上搭车去县里。

孟南来到县城,田姨兴奋地告诉他,说对方和她的父母都同意了。“先请我吃糖,”田姨说,县委书记的千金叫崔娅,“好多高干子弟她都没同意。这孩子虽然长相一般化,但老实、本份。你们成个家,不知多少人要羡慕死。最主要的是,你马上可以调到县里来,你前途就远大了呀!”

见到了崔娅以及她的父母,不久,孟南便开始了在县城的生活。

办调动手续的时候,刘部长希望孟南到科局去,孟南说还是到文化馆的好。于是孟南到文化馆上班了。

孟南在文化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依然是编唱词,刻钢板。孟南的钢板刻得像书上印的一样,没有谁不佩服的。

孟南和崔娅的婚礼是在十月份举行的。孟南没有什么朋友,崔娅也没有什么朋友。崔娅的父母有许多朋友。孟南夫妇得到了满柜子的礼物。

孟南亲戚中来参加婚礼的只有他的伯父和一个表兄。曾是全县最大的工商业主之一的伯父孟德祥,现在水竹镇收购门市部收鸡毛。伯父和表兄来了就走了。崔娅所在单位县统计局给了他们一套平房作为新房。文化馆和统计局都送来了“毛选”。文化馆的美术干部为孟南的新婚六弯床画了三块美术玻璃,是江南山水。

孟南发现崔娅没有任何性要求。虽然崔娅结婚时已经二十五岁,身子似乎还没有发育,胸脯像十三、四岁的少女。崔娅对孟南的抚摸表现出厌恶和冷淡,老是推说不是头疼就是腹痛。孟南看着她苍黄的脸和全身的病态,每当这时也就知趣地躺在一边。

这一年,孟南二十四岁,比崔娅小一岁。

孟南发现崔娅什么活都不会干,做饭、洗衣、烫裤子。衣只好由孟南洗,吃饭则在崔娅父母那儿吃。

孟南没有办法习惯吃饺子,吃得多,饿得快,无滋无味。孟南只好偷偷地去工农兵餐馆买炸辣椒和米饭吃。孟南的工资有限,这种时候也不敢太多,虽然崔娅并不管他的经济。孟南自定平均一个星期一次。孟南在餐馆里狼一样吃炸辣椒,直到把头上的汗吃出来,把肚子吃圆。

崔娅有病,孟南第一次见面就看出来了,只是不知道她有那么多的病。崔娅的病可能都来源于她的厌食。她一顿只吃半个馍馍或是五、六个饺子,或者干脆不吃,只喝糖水。她有肾病、长期的腹痛、失眠,月经也不正常,有时候几个月不来,有时候来了不转去。在晚上上床之后,她总是瞪着一双怯弱的、无望的眼睛,翻来覆去。半夜又总要出一身冷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崔娅不用安眠药就无法入睡。她三天两头到医院去看病,不让孟南陪她,只要她的母亲刘部长带着去。

每天晚上,孟南都要催促崔娅吃药。这些药轮换着吃,每次都有几种,中药、西药都有。这是刘部长交待给孟南的。刘部长像安排公事一样,她对孟南说:“崔娅从现在起就跟你生活在一起了。崔娅虽然比你大一点,但她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体质弱,你要多关心她。”刘部长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什么表情。但是从口气中听,好像崔娅的病是他孟南造成的。“这是个废人。”孟南跟崔娅煎药时,就这样总结。

崔娅在统计局进行数字登记工作,异常清闲。崔娅在二十岁的时候曾被推荐去武汉上大学,那时候,她已经入党了。在学校里她的功课一团糟,三天两头病,只好休学在家,最后拿了个肄业证书。关于她的往事,孟南是以后断断续续知道的。孟南对这些不感兴趣,崔娅也不爱谈。崔娅说话没有丝毫的魅力,除了指使他洗衣服或倒开水给她吞药外,也很少谈别的。孟南倒是很想听听崔娅老家烟台的事,可问到这些,崔娅总是“就在海边”一句话。崔娅在前几年去过老家一趟,那海,那渔船,那潮汐,就没有给她留下新奇的印象吗?孟南没有见过海,那神奇的大海,崔娅竟然什么也说不上来吗?这使孟南感到无比地失望。

孟南在文化馆编了一段时间的唱词之后,有一天,馆长把他叫去,交给他两部照相机,让他改行学摄影。孟南看着这两部照相机,心里好一阵兴奋和喜悦,他知道,这属于特殊的待遇。有几位馆员都想搞摄影,但是馆长始终没同意。除此之外,馆长还交给他一个三角架,一个长焦距镜头,两把钥匙。交给他,说:“这给你用了。”

当天孟南就把照相机背回去,要给崔娅照相。哪知崔娅艰难地笑了笑,说没什么照头。崔娅不让他照。她知道自己长得难看,孟南只好作罢。孟南像个孩子,对照相机爱不释手,巴不得整天摆弄,可是崔娅的冷漠使他克制了自己,从此不再把照相机拿到家里。在以后的几年里,孟南虽然照过几百卷胶卷,却只为崔娅单独照过两张相,而且也没有使用什么特写和打光。

从此以后,孟南经常到下面去拍照。他背着相机四处走,特别是在乡下,走到哪,都会围着一些人瞧他摆弄这些玩艺儿。

这一年的秋天,领导要他拍一些表现农业大丰收的照片,他领了任务赶往下面的杨湖公社。然而地里稻谷已经割了,粮食也卖完了。对待领导交给的任务,孟南总是不辞劳苦地完成的,他不能空着手回去,而且,他还想尽量拍得好一些。他的灵气和想象力,加上他对工作的热情,构思了一个极好的点子。他把这个点子跟公社书记谈了。最后,他的热情感动了对方。由公社专门下达了通知,组织了七百名社员,三十多杆红旗,七百辆独轮车,每个车上三个麻袋,麻袋里装上谷壳、稻草。这些工作准备了两天。两天里,孟南啃干粮,打赤脚,在各个生产队进行组织。

第三天早晨五点,在嘹亮的军号声中,七百辆独轮车整齐地出现在湖中的两条土路上,天大亮的时候,东边出现了霞光。七百辆满载谷壳和稻草的车,七百个推车的社员,三十多面迎着晨光招展的“农业学大寨”旗帜,都倒映在湖水里。这的确是壮观的景像。

这张照片题名为《送公粮》,它由省报一直登到《人民画报》,并且到许多非洲国家展出。

仅仅半年的时间,孟南由一个完全不懂摄影的门外汉,到做了这大的成绩,在这个县二十多年的文化史上,是没有过的。

他兢兢业业地工作,他的认真负责和吃苦耐劳的精神,在文化馆也是独一无二的。在全县的各个水利工地、抗洪抢险的一线,孟南总是背着相机拍摄难得的场面,泥一身,水一身。平均每个月,他都有十多张照片刊登在北京、省和地区的报纸上。他白天照,晚上冲洗。他深深地爱上了这门工作。

崔娅怀孕了。她的妊娠反应十分厉害。

先前孟南没发觉,连崔娅自己也没有发觉。她的经期紊乱,两个月没有来,只好由她的母亲陪同去医院开药,一检查,竟是怀孕。从医院回来之后,崔娅就开始呕吐。他们的平房没有卫生间,崔娅在厨房的洗菜池里吐,一天到晚,崔娅就趴在那个水泥池上,吐得死去活来。孟南想,如果不去检查呢,她不知道,会这么吐吗?女人真是难对付。

崔娅基本拒食了,什么也不吃。“我可能要死了。”崔娅说。她的脸更加苍黄,并且出现了浮肿。

“你不能这样想,怀孩子,怎么会死去呢。”孟南抚着她说。

“我自己知道,不要你这么劝,你到一边去。”崔娅的脾气十分古怪,她似乎完全不需要孟南。对他的所有热情关心都采取冷淡的态度。“我死了就找你,是你把我弄死的。”崔娅在吐得不能动弹时,往往这么说。

这是没有道理的,孟南只是苦笑。不过有一点孟南知道,这就是崔娅没有哪一次同房不跟他发生争吵,甚至崔娅不只一次提到过“强奸”这个字眼。崔娅毕竟是在武汉上过一年大学的,她说美国的法律在夫妻间也有强奸罪。

崔娅只好全休,回到她父母的家里调理身体。对于崔娅的怀孕,她的父母表现出极大的喜悦,他们给崔娅配制了人参、当归等种种补药,熬半稠的面糊给她吃,输液,还特别弄来了保胎药。那一段时间里,孟南无法下乡去拍照,他中断了自己的工作。每天早晨,刘部长就安排他去食品公司门市部,找一个独眼的营业员取猪骨头,给崔娅煨汤。习惯于夜间看书和工作的孟南,只好学会了十点钟就寝,天刚蒙蒙亮时就骑着自行车到人声嘈杂的食品门市部去找独眼。独眼知道了他是县委书记和县委组织部长的女婿,对他格外热情。孟南取来的排骨、筒子骨已经成筐了,为了表示感谢,孟南给他拍摄了一张笑脸相迎的照片,把他仅有的一只眼睛拍得分外明亮。这张照片上了地区报纸,登在头版上。

第五个月的时候,孟南对崔娅说,希望她到水竹镇小住一段时间。刚开始崔娅不同意,她不想离开父母,后经崔书记劝说,崔娅才同意了。

从县城到水竹镇要乘大约两个半小时的汽车,他们夫妇坐着崔书记专门派的北京吉普,随车带了一大旅行包药品及食物,像搬一次家的沉重。

到水竹镇时,天已经黑了。但水竹镇每晚七点至九点十五分停电,街道上一片漆黑,行人稀少。孟南发现崔娅的情绪极端不好,埋怨来到了乡旮旯。

孟南的父母早就死了,孟南多年来与他的伯父孟德祥同住。在回家之前,孟南已经给在收购门市部收鸡毛的伯父挂过电话。车开到门口,他看见苍老的伯父正垂着手在台阶上迎接。

屋里点着一双红色的蜡烛,这是头脑清醒的伯父专门买来的。伯父为他们收拾了一间房,里面铺着新床单,收拾得干干净净。晚餐的桌上不仅有排骨汤,还有馍馍和饺子。肉食那时候十分紧张,凭票供应,排骨就更难买到了。不吃面食的伯父却能做出发得很好的馍馍和包得很地道的饺子,这真是难为了老人。然而崔娅躺在床上就不想起来。孟南劝她说:“这是伯父的一片心,你总要吃两口。”崔娅说:“我不想吃,怎么能强迫呢?”

孟南站在床前,好半天,他的伯父孟德祥才探着脚进来,说:“小崔,是不是嫌我做得不好?不合你的胃口?”

崔娅依然躺在床上,毫无表情地说:“我不想吃。”

孟南只好对伯父说:“一路颠簸,她是太累了,就让她睡会吧。”

崔娅不仅不吃,还无法忍受水竹镇烛光摇曳的晚上。她眼睁睁地等着九点多钟的电灯复明,电来了,她又昏昏欲睡了。

孟南的伯父想方设法给崔娅弄来开胃的食物,他托一位到收购站卖兽皮的猎人搞到一只野鸡,炖得稀烂给崔娅吃。难得一见的野鸡管了崔娅两天的饮食。最难熬的还是水竹镇的经常停电。在半夜,失眠的崔娅害怕黑暗。往常她失眠的时候总要开着电灯,这个怪癖在水竹镇根本无法满足。

孟南想告诉她,水竹镇曾经有过比县城更辉煌的历史,水竹镇在三十年代就有了电灯,而县城不过是解放以后才开始用电。曾有“小汉口”之称的水竹镇,当年兴办电厂的,就是她眼前这位老态龙钟的伯父孟德祥。

“我的伯父是一个不平凡的人物,他二十五岁就开办电厂。”这天晚上,在停电之后孟南这样对崔娅说。

崔娅好久没有作声。好久,崔娅懒懒地说:“那不还是归国家了吗?”

“我不是说这件事本身,我是说他的能力。我今年也二十五岁了,可我一无所有。事实上,也不是国家没收了,是日本鬼子的飞机把电厂炸了。”

“能力?我爸爸十八岁就当团长了,他一天杀二十多个地主恶霸。”

“刚才我们是在谈电灯,你不是抱怨停电吗?”

“你明明是在谈能力。”

“这是由电灯谈过来的。”

“那把四十年前的电灯搬过来点。”

“不是已经炸了吗。”

“炸了还谈什么。”

这样的争论是经常发生的,孟南发现崔娅蛮不讲理。在崔娅这样的家庭面前,孟南没有什么值得好炫耀的。

一个星期以后,崔娅就催着要回家去,她说在水竹镇像住了一百年,她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在临走前的一天,孟南的伯父步行了二十多里,找到了那个猎人,又弄来了两只野鸡,伯父提着两只野鸡回来的时候,孟南看到,伯父的腿一拐一瘸。

第二天离别的时候,孟南看着伯父,泪水冒边了。伯父微笑着对他说:“好好照顾小崔。怀小孩的时候,脾气都不大好的。”

伯父是天下第一个宽厚慈祥的人,因为有伯父的存在,孟南才觉得这世界给了他一些温馨,在每时每刻,在伯父没在身边的时候,都有一泓暖流,在他心中的某个角落里荡漾。

在这个世上,伯父是唯一理解他的人。

八个月刚满,崔娅就生了,是个早产的女婴。

在突如其来的破羊水之后,孟南和刘部长把她送入医院。那是在半夜。住进医院,崔娅就开始歇斯底里地骂人,崔娅像妖魔一样用十个手指抓着妇产科病房的墙壁,大骂孟南“流氓”、“不要脸”。孟南只好陪笑脸说自己是流氓,臭不要脸。关于孟南那时的笑,崔娅从此记恨在心,她说在她最痛苦的时候孟南竟然无事一般,轻松快活。孟南承认自己流氓之后,看着妇产科病房的墙壁上那些深深的抓痕,觉得人类的繁衍的确是一桩艰难而痛苦、同时也是无比悲壮的事。

女婴生下来,左脸全部是紫红色,医生说,这叫毛细血管瘤,可能是怀孕期间吃药太多,特别是保胎药太多造成的。刘部长问:“以后能不能退去?”医生说:“有的能退,有的不能退。如两三岁时不能退,只好到大城市医院看看。”

那三天里,孟南睡在妇产科病房的走廊上,他时不时被唤去给孩子洗尿片。孟南显得笨手笨脚,赶来看崔娅的田姨,自告奋勇地承担了护理母女的任务。因为刘部长要有许多会议主持参加。田姨教他们怎么包扎孩子,怎么给孩子换衣裳。

崔娅没有奶水,她小得可怜的乳房生孩子后没有一点反应。刚开始小孩喝糖水,后来喝牛奶。刘部长弄来了许多发乳的东西,鸡、鱼及一些中药,但发不出来。

女儿的紫瘢让人见了心寒,紫瘢包裹了左眼,无法睁开。右边的脸却眉清目秀,这只右眼使孟南产生了一股柔情。他知道,他做父亲了。

在月子里崔娅脾气更坏,她烦那些提了东西来看她和女儿的人,那些人都是冲崔书记和刘部长来的。崔娅认为,那些人成心让她和女儿出丑。因为女儿的脸疾,崔娅食欲更糟。她尤其听不得女儿哭,女儿一哭,她就要孟南抱着在房里来回走动。得不到母乳的女儿特别爱哭,孟南只好日夜把她抱着。孟南打着瞌睡在房里转圈,很有几次,差一点把女儿掉在地上。孟南认为这比受刑还难受。

崔娅在床上指使孟南干这干那,不是说牛奶太热就是太凉,“你想把这个孩子弄死怎么着?”

“我怎么想把她弄死呢?这难道不是我的孩子,是捡来的吗?”

她的母亲刘部长这时候便做工作:“都得耐心一点,爸妈不是那么好当的。”至于孩子的脸疾,刘部长和崔书记都表示,如果两三岁还不退的话,不管用多少钱,都得想法子到上海治好。

满月之后孟南便下乡了。乡下清新的空气和安静的景色,使他有一种解脱感。在给一个公社小镇的藤编厂拍照时,他认识了小肖。小肖是一个十八岁的姑娘,藤编厂厂长说她长得最漂亮,让她配合孟南拍照。事实上,小肖长得的确漂亮,她笑的时候给人许多遐想。笑对她是十分容易的事,这不像崔娅,崔娅笑很难,无论怎么笑,也不像笑。

孟南不喜欢随便取景和抓拍,他喜欢来一些灵感进行大场面构思,以显示出摄影者的匠心。他让十多个人把全厂的藤筐一层层垒在一起,像一座城堡,而一个姑娘就在这“筐堡”下双手灵巧地编织。领导让孟南弄一张新闻照片,结果孟南把新闻照搞成了艺术照。

把这张照片拍完后,小肖微笑着请求他:“你再给我拍两张别的照片好吗?”

孟南说:“好的。”孟南当即就答应了,因为他发现小肖的脸和头发都很有特点。

孟南给她拍了两张特写,说:“只好回县里洗了给你寄来。”

小肖说:“行,没有问题的。”

半个月后,小肖突然来文化馆找他。小肖说她是来县里办事,顺便拿她的照片。孟南这才想起来,胶卷还没有冲洗。

“那你给我帮帮忙,把它洗了吧。”

孟南把小肖领进暗室,在暗红的光线下,小肖帮他漂洗和烘干。

只容得下两三人转身的暗室,小肖就站在孟南的身边。孟南闻到小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醉人的气味。那气味像早晨田野的芳香,池塘里蒲草摇动的芳香。

照片洗出来了,小肖很满意,孟南也很满意。小肖说:“你把我照得这么漂亮?”

孟南说:“你本身就漂亮。”

无论是编筐的她,还是特写的她,都令人过目不忘。

小肖一再感谢他。送小肖下楼的时候,孟南心一热,突然问:“你住在哪个旅社?我晚上去看你。”

小肖说:“我住工农兵旅社,欢迎你去,晚上我等你。”

孟南提前下班,回去后他干了很多事,洗了满盆的尿布,又放在烘笼上烘干,再帮女儿煮牛奶,帮崔娅炖鸡汤。

吃过晚饭,孟南对崔娅说,有一卷照片要连夜洗出来明天早晨发出去,便离开了家。

来到工农兵旅社,孟南找到了小肖。小肖住在一间四人间的房里,其他三个女的小肖不认识,孟南也不认识。那三个女的看着小肖和孟南谈话,使孟南如坐针毡。小肖告诉他说,为了等他,她晚饭也没吃。孟南对她说:“那我们到街上去吃馄饨和烧饼好吗?”

小肖很高兴,说:“当然好,我正想吃吃县城里的馄饨。”

天已经很黑了,孟南和小肖找到一家小吃店,孟南买了两碗馄饨和四个烧饼。烧饼全给小肖吃,孟南只吃馄饨。馄饨十分辣,小肖爱吃辣,要师傅多放辣椒,一放再放。师傅笑起来了,孟南也笑起来了,小肖更笑。孟南觉得小肖的口味跟他一样。孟南也像个小孩,把辣椒一放再放。结果两个人吃得直抽冷气,额上冒汗。

走出小吃店,时间还早,孟南对小肖说:“到江边去走走。”小肖欣然同意了。

翻过堤,就是长江,两个人寻了块石头坐下来,看夜色中的江景。江影绰绰,十分荒野。小肖说:“这次来,我是第一次看见长江,呀!好宽。”

孟南说:“我第一次看见长江的时候,是十五岁。”

小肖说:“你不是县城人?”

孟南说:“我是水竹镇的。”

小肖说:“难怪你有水竹镇的口音,你们把‘这’说成‘爹’。”

孟南笑了,说:“我是乡巴佬。”

小肖说:“我是巴佬乡。”小肖很顽皮。

这时江水猛烈地拍打着岸石,小肖说:“江中有野兽吗?”

孟南说:“江中怎么会有野兽!”

小肖说:“我想也是。不过江里肯定有鬼。”

孟南说:“江里也不可能有鬼。”

小肖说:“肯定有鬼。我们藤编厂后面的那口池塘都有鬼,这么宽的江怎么没有!”

孟南说:“那就是有。”

女人应该是怕鬼的,不怕鬼的女人绝不是好女人,孟南想。孟南觉得小肖又单纯又可爱。

后来孟南想到家里的崔娅和女儿,就起身说:“回去吧,鬼来了。”

小肖一把抓着他的膀子说:“你别吓我,鬼来了先吃你。”

孟南很想扶着小肖,后来果然扶了。走上堤,看见了万家灯火。孟南放开她,说:“时候不早了,旅社恐怕关门。”

孟南把小肖在“筐堡”下编织的照片寄出去,这张照片发了五个地方。孟南将报纸都给小肖寄去了一份。孟南本来准备写一封短信的,想了想,却没写,信封里全部是报纸。

领导对孟南说,文化馆不再承担摄影报道的任务,宣传部成立了宣传科,你就做编辑吧。孟南就做了编辑。孟南编一份铅印的内部文艺刊物,里面全登一些县内作者创作的演唱作品,有新故事、民歌、鼓词、独幕剧。孟南整天看那些来稿,并帮助他们改正错别字和不符合韵脚的地方。然后再划版、送印刷厂、校对,书成后再卷成筒寄到各文化站、文化分馆以及业余作者手中去。

从此以后,孟南再下乡时就不拍照了,而是走访业余作者,跟他们一起在油灯下讨论构思,并鼓励他们多写作品。

业余作者们经常来看他,给他带一些乡下的粽子、粑粑以及土豆。业余作者们打着赤脚,一副落拓相,家境也不宽裕,这使孟南很过意不去。孟南留业余作者吃饭,又不好意思将他们带到岳父母家中去,只好在文化馆食堂端饭给他们吃。食堂里没有油水,青菜像猪食,给这些难得到县城里一趟的业余作者吃这,孟南脸红。孟南每次下去,业余作者总是盛情款待,全家人忙,而到县城他这里来了却冷冷清清。

孟南决定跟崔娅谈谈,自己开伙做饭。孟南对崔娅说,“老吃你父母的不好意思了,我们也有两只手。”崔娅认为他的道理十分充分,就答应了。

饭由谁做呢,当然要孟南做。孟南想,这下可以吃大米了,还有生姜和酱菜。孟南第一次做好了一锅香喷喷的大米,端给崔娅吃,崔娅不吃。崔娅要吃面条。孟南没买面条,孟南劝她吃大米。孟南说:“你虽有北方血统,可你生长在南方,怎么能不吃大米呢?入乡随俗,你得学着吃大米。你的体质如此差,就是没吃大米的缘故。”

左劝右劝,崔娅吃了小半碗大米饭。崔娅放下碗就喊气胀,胃疼。崔娅只要一喊疼就会疼得昏天黑地。崔娅在床上打滚,说还不喊我妈来!孟南说:“喊你妈来也无济于事,你妈又不是药。”

孟南去给崔娅买药,买来了一瓶“胃舒平”,崔娅吃了药,还是疼。

崔娅疼了一夜,第二天对孟南说:“我回家去吃,我们分开吃吧。”

孟南说:“也好。”

崔娅把孩子抱走了,孟南去文化馆上班。孟南改了两篇来稿,田姨就来到他办公室,问他:“你跟崔娅吵架了?”

孟南说:“没有呀。”

田姨说:“刚才刘部长打电话来了,要我问问你,是崔娅还是刘部长或崔书记哪个得罪了你?你要分开吃,让崔娅在家一个人哭。”

孟南说:“谁也没有得罪我,至于崔娅哭,她喜欢哭。她喜欢,我也没有办法。”

孟南本想跟田姨解释这是为了业余作者,也为了自己想吃点大米。孟南想了想还是没解释。孟南不喜欢解释。

中午和晚上,孟南既没有自己去煮饭,也没有到刘部长家吃,孟南吃食堂的水煮萝卜。吃过饭之后就抽一支烟,把水煮萝卜的味压下去。晚上他去接崔娅母女,崔娅不理他,正在给孩子喂牛奶。孟南进去后闻到她家里的那股饺子味就直想吐,这种味根本不及食堂的水煮萝卜。孟南只好抽烟。

耐心等待崔娅喂完了牛奶,他便起身去抱孩子。崔娅不给,说:“你一个人回去。”

“这是哪里的话?”

刘部长从厨房里出来说:“崔娅,跟小孟一起回去。”

“我就不。他不是同意分开吃了吗!”

孟南说:“分开吃也不是分家呀。”

崔娅说:“这有什么两样。”

孟南站在那里。刘部长对他说:“孩子有夜哭的毛病,就让她们在这里我来照管。”

孟南一个人骑车回去,看到屋里的一些摆设,就想砸点什么。孟南最后没砸,抽了几支烟,就一个人落落拓拓地躺下了。

第二天孟南买了车票,说是要下去走访业余作者。孟南买的是小肖所在的那个公社小镇的车票。孟南走到售票窗口,把钱递进去时,才临时报的这个地名。孟南在此之前一直不知道自己将去向何方。

颠簸的汽车和满脖子灰尘,在黄昏时分到了终点。孟南背着一个黄挎包在旅社登了记,就躺在了床上。一间四壁空空的单人房,只有一张桌子,一个洗脸架和头顶二十五瓦的灯泡。后窗外是一座小山,松涛阵阵,整个旅社里空无一人,愈加觉得孤寒寂寞。“我到这里来干什么呢?”孟南下了床,鼓足勇气往藤编厂走去。

在小肖同寝室女伴的指点下,孟南在厂后面的那口池塘边找到了小肖。小肖正在洗头,把长长的头发浸泡在脸盆里,听到有人喊她,她绞着头发偏过脸来,认了半天,惊喜地说:“是你!”

孟南说是我,来看看你的。小肖的脸又红又润,小肖说:“看我,我有什么看头!说漂亮话,肯定又是来拍照采访的。”

孟南告诉她,他已经不搞摄影了,他现在做编辑。

孟南问她:“我寄给你的报纸收到了吗?”

小肖说:“在我寝室里你没看到?”

孟南说:“没有看到。”

小肖说:“是你寄的?我还以为是别人寄的呢!”

孟南说:“那信封上不是我写的地址和收信人吗?”

小肖说:“我怎么知道,又没落你的名字。”

的确,没落名字。小肖这是话中有话。

两人回到寝室,果然看到小肖把他照的几张照片以及报纸上剪下来的照片放在玻璃板下。

“再也不可能给你照了。”孟南叹了一口气说。

“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还值得叹气。”小肖说。

孟南不好意思了,说:“我爱叹气,这世上让人叹气的事太多了。”

小肖问孟南吃过饭没有,孟南说没吃。小肖说:“那该我请你了,还是上次的规格,四个烧饼一碗馄饨,行吗?”

讲起这些面食,孟南就反感翻胃,但从小肖口里说出,孟南觉得这些东西是天下最美的食物。

公社小镇不习惯夜间营业,转了一圈,小肖抱歉地说:“活该我节约了。”

“我也不饿。”孟南说。这话一出口,孟南就听见了肚中的响声。

走完了一条街,就是座小桥了。小肖问他:“你没到公社去吗?”

孟南说:“我不是公事,我是来散散心的。”

小肖问:“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孟南说:“没什么说头,说了,你现在也不懂。我们还是说点别的吧。”

小肖说:“说什么,还是说鬼?”

孟南看着小肖在黑暗中闪动的眼睛说:“人就是鬼,鬼就是人。”于是孟南讲了一个古代不怕鬼的故事,故事说一个鬼把头取下吓某人,某人说,有头的人我都不怕,还怕你无头的鬼吗!小肖笑了起来,边笑边叫,拉着孟南的手臂就不动了。在短暂的安静中孟南知道小肖渴望什么。孟南抱住了她,他听见她柔软的胸脯里有心在跳。

孟南在她的嘴唇上亲了一下。小肖抬起头来问:“你有女朋友吗?”

孟南的脑子里一下被北风灌满。他松了手,与小肖并排地往回走。他对着前面的黑暗这样说:“事实上,我并没有过女朋友,可我已经结婚了。”

他只能这么说,他斟酌了各种说法,最后就这么说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他又说了这么一句。

后来他看小肖加快了步伐。“再见。”他听见小肖在前面回过头来说。

“再见。”孟南向她扬了扬手。

在无人的旅社里孟南一夜没有睡着,他想回忆今夜发生的事,但是一丝甜蜜就会伴来一丝苦涩。

第二天一大早孟南就乘车回县城了。在车上他才结实地感悟到,幸福已经与他无缘了。

几天以后,他接到小肖的一封挂号信,信上说她哭了,她不敢相信那些话是真的。“我看出来了,你不过是一种搪塞,只怨我不配得到你。南哥,我从真心喜欢你,经常梦见你。正像你说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让我做你的妹妹好吗?”

孟南一个人在办公室把这封信读了上十遍。孟南一个劲地抽烟,最后,孟南在点烟的时候把这封信点燃了。孟南看着信一点点地燃烧成灰烬,他什么也不愿意去想了。

孩子长到两岁的时候,脸上的紫瘢没有退去。孟南和崔娅决定带着孩子到上海去治病。

他们坐着船顺流直下。轮船的汽笛在江面低沉地响起。孟南抱着孩子趴在栏杆上,看着涌起的浪花和江鸥。他想像起当年的伯父孟德祥坐着木船去上海时的情景。那时候,水竹镇年轻的巨商孟德祥腰缠万贯,踌躇满志,将他在水竹镇三百万以上的资金拿出一半转移到上海去,先后在南京路和淮海路开设了“大兴全百货商店”和“远东饭店”。那一年他回到水竹镇来的时候,看到孟家在故乡的三大商号蹲在黑暗中,就萌生了开办发电厂的念头。一九三五年的春节,水竹镇沐浴在一片灯火辉煌之中,高悬的走马霓虹灯下面,是繁华的不夜市。老辈子的人还记得那时的情景,他们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小镇在夜晚是如此地热闹和美丽。因为有了电,水竹镇曾发展到八万人,而当时的县城还不足一万人。从上海买回的两台发电机组,把千桅林立的河码头照得如同白昼,十万吨的年吞吐量,使这个小镇名震遐迩。

来到上海之后,孟南本想去寻伯父饭店和商店的旧址,但是孩子的就诊容不得他们有半点闲心思。

他们跑了几家大医院,住了一两个月,花了上万元的钱,依然没能将女儿的紫瘢去掉。只不过使孩子经受了一次又一次痛苦。

在小旅社昏暗的电灯下,崔娅只知道抱着孩子泪眼婆娑,嘈杂的都市和嘈杂的旅社,使崔娅无法安稳,挤车去医院、吃饭,心力交瘁。似乎来上海治病的不是女儿,而成了她自己。最后崔娅也病在旅社,孟南只好一个人抱着孩子东颠西跑。

崔娅的母亲接到电报专程来上海接他们回家时,看到崔娅比往日更瘦更黄,而孟南也变黑变瘦了。

回家以后许多人都劝他们再生一个,崔娅的父母也有这个意思。并且县计划生育办公室也答应给他们弄个生育指标。崔娅害怕再生,她对生育有一种深深的恐惧,事实上,生了女儿之后,她更加稀少地与孟南同房了,有时候两个月也没有一次,似乎他们已经忘记了这种事。孟南领教过她在被子里的发怒,孟南不想再强求。

像完成任务一样,等崔娅答应了她母亲的要求,准备再生一个时,她的肚子竟一点反应也没有。

半年之后,她去医院检查时,医生告诉她,她不可能再生育了。因为吃了太多的药物,致使她的卵巢萎缩,功能丧失殆尽,没有什么存活的卵子排出来。

这已经到了八十年代的初期,孟南又接受了新的任务,去搜集民间故事并把它们编辑成册。民间的名流、本县古代名人以及现代革命志士的故事,都是他搜集的对象。

那些名人的后裔、行将入墓的老人、革命斗争的亲历者和目睹人,都是他采访的对象。

现在,在他下乡的随行物品中,多了一部小“三洋”录音机。这比照相机又时髦一些。那些被采访者十分乐意地对着转动的录音机喋喋不休地说话。

每次从乡下回来,他都带回几盘录好的磁带,然后一盘盘地边放边记录,再进行必要的整理加工。这些作品都无一例外地署上他的名字,不过在名字的前面加上“搜集整理”四个字。当然,也署上了讲述者的姓名。

这是一件艰苦而漫长的工作,整整花了孟南两年多的时间。

这本书的合作者还有一位,就是老馆员秋隼。秋隼是笔名,据说这个笔名在四十年代用过,从孟南进文化馆起,就没看见也没听说过秋隼发表什么作品,只是在孟南编内部刊物的时候,秋隼的名字出现在三则谜语下面。

秋隼是这本故事集的主编,孟南是副主编。秋隼在家坐阵指挥,审孟南的稿子,因此,实质性的工作基本由孟南来完成。

秋隼是一个快活的老头,也曾是个右派,毕业于解放前的武汉大学中文系,因恋着故乡的结发妻子,回到了县城。偶尔秋隼和孟南一起下乡,在旅社里,秋隼一杯烧酒一盘干鱼,就能跟孟南唠叨半夜。秋隼说他读大学时在报纸上发表一篇文章就能买一袋大米、一刀肉。秋隼也说到他在学校时的罗曼蒂克,他爱上了同班的一位富家千金,那些痛苦的情书后来竟都当作散文发表了。“我之所以如此快活,是因为我有过浪漫的青春。”秋隼往往用这种警句结束他的谈话。孟南问他的那些作品还在不在,他告诉孟南说:“在,都在,在档案里装着哪,被组织抄去的,永远不退还了。”秋隼说他还想看看这些作品,重温那段旧梦。秋隼十分欣赏孟南的才华,他希望他多读古书,特别是唐诗宋词元人小令以及八大家的散文。“我这是对你讲,你应该写点小说、散文和诗歌,虽然文化馆领导从来不提倡写这些,依我之见,这些有出息些,至于民歌、唱词、民间故事,算不得高雅的文学作品。你还年轻,不像我们,老朽一个,领任务,混饭吃。你可不能浪费掉大好时光和才华哟。”

孟南觉得秋隼老头的话语重心长。我是不是该干点正经的事呢?孟南想。他被秋隼说动了心。他知道最丑的女人能写最美的诗,阳萎患者能写硬派小说,个人感情生活不畅的人,可以创作出绝世的爱情作品。“那么,我就能写了。”他满怀信心地总结。

当夜深人静时,孟南咬着笔,开始写情诗。

他自然想到小肖。他还保存有小肖编筐的那张照片。崔娅并不知道孟南与小肖的这一段感情经历,因此孟南为了唤起灵感,把这张照片连同许多张他得意的摄影,比如《送公粮》等等,很艺术地装进镜框,挂在抬头可见的墙上。

写好了几首诗,拿去给秋隼老头看。秋隼看后说可以可以,并且答应为他保密,绝不告诉领导说他在写诗。

秋隼看过诗后要孟南多背诵一些诗,于是秋隼开始背诵起《春江花月夜》、《将进酒》、《天上的街市》、《祖国,我回来了》。秋隼老头的记忆力非凡,不过后来他发现,秋隼老头也只能背诵这几首诗。

孟南把诗稿寄出去了,并且也采纳了秋隼的建议,为自己弄了个笔名“江歌”。后来写有“江歌同志收”的退稿源源不断地寄回文化馆。这事终于被领导知道了。领导把他找去,委婉地劝他别再写了,先得把本职工作做好,特别是把民间故事集的初稿弄出来,好交上级领导审阅。

孟南用脚蹭着地,十分认真地聆听领导的批评。他是个有自尊心的人,他已经过了三十岁。悄悄地拆着那些铅印退稿信,已叫他无地自容了。他很快收起了那些写给虚空的情诗,投入到民间故事集的定稿工作中去。

秋隼要他不要气馁,不怕失败和闲话,勇敢地走下去。秋隼是个乐观主义的老头,可是他四十年代发表的那些作品,现在又怎样了呢?他还是得到晚年编民间故事集,他依然没有名扬四海。只不过,他在劝说我的时候,重温了一下自己的旧梦而己。

孟南放弃了想当诗人的打算。“我已经不年轻了。”这个想法一跳出来的时候,他就悲哀不已。

没有想到,岳父崔书记说下就下,他的政治生涯从此结束了。

那几天,孟南看到崔娅一家人心惶惶,像丢失了什么。崔娅的眼睛黯淡无光,眼圈青乌。孟南听见他们在说,那是一帮地头蛇把崔书记挤下台的。崔书记是北方人,南下干部,强龙斗不过地头蛇。

不知怎么,孟南有一丝快感,同时也陷入了茫然。

女儿交给了她的退休的外公。每天晚上,夕阳西下,崔书记就带着能说会道但面相可怜的外孙女,到江边去看风景,教她用卵石砸江面。

然而退休不到半年,崔书记就大病不起,最后死在武汉的医院里。等孟南和崔娅赶到时,崔书记早在一天前就咽气了。孟南看到崔娅哭得死去活来,孟南很想哭,但他发现没有哭的冲动,于是就没有哭,拉着崔娅,反复劝她。

崔书记的遗体拖回县城冷冷清清,在例行公事的追悼会过后,经过大街拖往火葬场,一路上商店和单位放鞭炮的人也不多。后来孟南听说这是崔书记在台上时很难提拔干部,不想给那些年轻人以好处,现在这些人上台了,他们对崔书记没有任何感情。

面对着骨灰盒和遗像,崔娅有三天三夜没睡,孟南只好陪着她。这个突然的打击使刘部长和崔娅痛不欲生,并且感叹官场的炎凉。

“爸爸,爸爸。”面对着遗像前袅袅的香烟,崔娅整天就这么喃喃,她的神经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不吃不喝,看起来,她比她的母亲更苍老。孟南的主要任务是使岳父灵前的香火不断,除了做这样的事,他也无事可干。如果因为太困要打呵欠的话,他也到一边去,免得让刘部长和崔娅看到。孟南十分愧疚,因为崔书记的死,他没有流一滴泪。但是有一点他是十分清楚的,在她们这个家庭,他是唯一的一个男人了,他要比往日更负起责任来。这种责任感是油然而生的,不是总结出来的。他明白了自己在这个家庭将要担当的角色,然而就在前几天,他还认为在她们这个家里,他不过是一个局外人罢了。

两个月以后,刘部长又被免去了组织部长的职务,而重新任命为县委统战部部长。依然是部长,可打交道的是那些在海外和港台发迹、而曾被视为恶贯满盈的人,除了注重政策性以外,没有任何实权,没有谁再求他了。

这实际上是一个下台的信号。“老崔尸骨未寒,他们就对我下手了。”刘部长在家里大发脾气,摔东西、骂崔娅、孟南和他们的女儿。骂得家里噤若寒蝉之后,孟南就在心里嘀咕:“这些北方佬,与其说她们耿直,不如说是神经病。”但是他十分理解岳母,虽然他没有当过官,也不怀有当官的奢望。

一切都得靠自己了,在这个世界上,靠谁也靠不住,孟南更加卖力地工作,让领导挑不出任何毛病。

在这之前,孟南已经入了党,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这一年又评为先进工作者,并且是省文化系统的。过去的一切荣誉,他知道,一半出于他的工作,一半是领导看了他的身份。而这一年,是靠他全部的工作换来的。他编的民间故事集得到了很高的评价,他搜集的故事被选入中央、省、地的各种故事选本,而且,这本书没有一个错别字。

开春之后,领导要他去学考古。他又改行成了文化馆的考古干部。

在这之前,文化馆没有考古干部,因为这个县没有什么古可考,这个县是在一片沼泽洼地上淤积起来的,没有石器时代的遗址,也没有春秋墓葬,没有青铜,也没有陶。但是上级要他们配备一名考古干部,不得不配,于是孟南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开始考起古来。

现在领导交给他的是两排空空的书架,领导说,弄到文物,就摆在这上面。

他想到了祖传的那一对青花瓷瓶,在伯父手上保存着,几经浩劫,也没有交公。那肯定是文物,至少有几百年的历史了。

他回到了水竹镇一趟。伯父早就退休了,一个人住在家中,常年在外跑采购的表兄看来也无暇顾及这个老人。伯父的眼力已大不如前,脚步也不太稳。回去的时候他看到伯父在门口升炉子,拿着一把破蒲扇在炉前摇动。孟南抢上去要帮伯父把炉子提进屋,伯父拦住他,死活不肯。“你进屋歇着去,天天都是我自己提的,还提得起。”伯父如此固执,仅仅这一点还看得见伯父年轻时的影子。

孟南把他目前所干的工作告诉了伯父,并且把他的要求提了出来。他说完之后看着伯父满头的银发,等着伯父的回答。伯父微笑着,用苍老而亲切的声音说:“拿去吧,拿去吧。你表哥要过几次,我也没给。我原想,我死了之后,给你和表哥一人一只,现在,你把它们都拿去。”

不用说很多,就能得到伯父全身心的理解。伯父也知道了崔娅家里的事情,他完全信任这位侄儿的一言一行。孟南扶着坐在藤椅中的伯父的双肩,他在这位老人宽厚的肩膀上得到了最纯的亲情和行动的力量与理由。

这一对青瓷花瓶供在神案两边,被爱整洁的伯父擦得一尘不染。在照例停电的晚上,在烛光里,浑圆的瓷瓶从内部透出一个个令人沉醉的旋点,闪烁着玉一般的温和光泽。这一对成化年间的花瓶,它典雅而又稳重,似乎严守着灵魂中的贞操。

这以后,孟南又下乡了,寻找一些断碑、古墓、牌坊、散失在民间的家谱、抄本、字画,以及本县古代名人曾用过的器物等等。他像当年摄影一样,穿行在一些水利建设工地上。在一个寒冷的冬天,他在一个工地上意外地发现了一座沉陷的牌坊。他站在齐大腿深的淤泥里,指挥着挖掘和起吊,整整半个月,他从那个巨大的泥坑里吊出了四只神态各异的石狮、两个石鼓、一口马槽,以及刻有楹联的断柱。这些沾着泥浆的笨重石头,由两辆拖拉机连夜拖回县城,堆在文化馆的院子里。

时间已经进入到一九八五年,这时孟南办公室里的两排书架上,已经摆满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文物,这些文物中,竟还有一块五十万年前的龟化石。这一年,也是孟南三十六岁的本命年。孟南系着红裤带。红裤带是崔娅让他系的。崔娅依然在他的面前颐指气使,但是十几年的夫妻,和家庭的一些变故,使她或多或少地对孟南产生了依赖心理。她依然厌食、失眠、月经紊乱,现在还增加了脱发、肾结石等毛病。她还是拒绝吃大米。

这一年,孟南得到了一次到省里大学代培的机会。时间是一年,发专科文凭。领导告诉他这个决定之后,他突然发现世界是如此的明亮。由于自己的家庭出身和复杂的社会关系,他连高中也没有读上,虽然他在初中时各科成绩都保持在全班前三名。

他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崔娅。崔娅没有反对他。这已经是需要文凭的时代。崔娅当时抱着女儿孟晶,说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句笑话:“你到武汉去后会把我们母子甩掉的。”孟南说:“我干吗要甩你呢?要甩早甩了。”崔娅说:“过去你不敢甩,你不怕我爸爸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我不会甩了你们的。”他当时表态十分庄严而激动,就像是一种宣誓。

身材魁梧的孟南穿着整齐的中山装来到了省城。一路在长涂汽车上他有一种解脱感。可是当天睡在大学生公寓里,他突然异常怀念起那个病病怏怏的老婆和可怜的女儿来。女儿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了,成绩很好,体质很差,而且已经学会了自卑,从不照镜子。

第二天上街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时,他站在百货商场的玩具柜前,给女儿买了一辆遥控玩具车,买了一套衣服。又给崔娅买了一条纱巾。

国庆节,上学还不到半个月,学校放假两天,那些离开了老婆或是丈夫羁绊的男女同学们正筹备着录音机、羽毛球拍到东湖游玩,而孟南却坐着长途汽车回家了。第二天一早,又乘长途汽车赶回学校。

他的愚笨的举动令同学们百思不得其解,他们猜测孟南在家里肯定有一个异常漂亮而又对他百依百顺的妻子以及一个长得跟她母亲一样漂亮的女儿。

这只有孟南自己清楚。同学们要看他老婆的照片,他说没有。的确没有,崔娅和女儿的照片都没有,她们从不照相,而孟南也从来没有跟她们合过影,虽然孟南曾经是一个不错的摄影工作者。

在学校期间,孟南平均每个月回家一次。

学校里舞会成灾,每天晚上在楼顶的露天平台上,有自告奋勇的人为这些中年学生们扫舞盲。

孟南只是看过两次,从来没有试验过。有热情的女伴邀请他,他说他不会。一表人材的孟南,又在文化馆呆过多年,竟不会跳舞,如此地不开化,令人不敢相信。孟南看男人搂着女人陶醉在音乐中,他总是想到妻女,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幸福和欢乐的妻女。

孟南的头发掉得非常厉害,其实功课一点也不重。

孟南爱上了扑克。有几个长相丑陋、笨头笨脑的同学加入了这个队伍。每天晚上,他们就聚集在一起,关在寝室里画乌龟。

筠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她来自天津,她的披发和紧凑的牛仔裤,曾使许多男同学做梦,甘愿为她付饭费和代为复印课堂笔记。筠在舞场上一直是抢手货,她的探戈跳得尤其好。孟南乐意为她做过一件事,这便是用牙齿和眼力为她鉴定过一只戒指。这只来历不明的戒指,据说是一个她丈夫之外的男人送的,但她怀疑戒指的金属属性。孟南在考古的几年中学会了识别真金,孟南果然就鉴定出了这只戒指的含金量只有百分之七十,另有百争之二十的铜和百分之十的铝。

筠猛醒了,对孟南感叹地说:“所有的男人都是骗子。”

“我可不是。”孟南说。

“那你就不是男人。”筠幽幽地看着他。最后筠表示,决定消灭他这个班上的最后一个舞盲。孟南说:“我不想跳舞。”

筠就说:“我看过一本美国小说,书名叫《硬汉不跳舞》。”

孟南说:“我也不是硬汉。”

圣诞节的晚上,学校举行通宵舞会,孟南对这个外国的节日相当陌生,所有的同学都到外面去了,孟南想睡觉,这时他看见筠走了进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不是舞厅。”筠对他说。

“你怎么会不去舞厅呢?”孟南不相信。

筠说:“你不知道今天食堂里供应了狗肉吗?我是从舞场上逃出来的,我发现今天的男人都有一股狗肉味,我讨厌狗,而且他们把你箍得死死的,不像跳舞,倒像是摔跤,一身狗肉劲。”

“也许是狂犬病发了。”孟南说。

“你跟我走。”

“那我可能也有狂犬病毒呢?”

后来孟南还是跟筠走了。

在外文系宿舍区的一百零八级台阶前,筠说:“咱们比赛,谁先跑上去,谁就得到上帝耶稣的赐福。”

孟南答应了,结果肯定是孟南先跑完台阶,而筠气喘咻咻地上来后,期待着孟南的扶携,孟南搀了她,她就倒在了孟南的怀里。

孟南发现自己一动也没动,而筠却因为激动晕眩不已,他听见筠说:“我已经离婚了,我的男人缺乏你这种气质。”

“硬汉不跳舞,是吗?”孟南这样说。

他知道,机会在慢慢地错过,此刻,是不需要他说话的时候,他只要行动。可是他想起了崔娅此时正在家,还有可怜的女儿。他的手触到筠的胸脯就移开了。这时候学校鞭炮齐鸣,已经是午夜零点。

孟南牵着筠的手,来到学校咖啡馆,请筠喝了一杯咖啡。

孟南写了一封信,要崔娅带着女儿来武汉玩一趟。后来崔娅和女儿便来了。

人们看到孟南和他矮小苍老的妻子以及有脸疾的女儿走在一起,面色沉静地爬学校的后山。

崔娅回去的时候带了一大包衣物回去,其中有孟南为刘部长买的呢大衣。

筠通过多种渠道打听到孟南夫妻间的往事,就对他说:“也亏了你。”

孟南只是笑笑,孟南不再说什么。

一年的大学生活很快就结束了,孟南收拾着行李。筠告别的时候,大方地伸出手对孟南说:“以后欢迎你去天津玩,我将陪着你。”

当长途汽车载着孟南进入本县地界的时候,他看着窗外的湖泊和田野,眼里竟浮出了泪水。

他终于知道自己是一个成不了大气候的人。

头上开始秃顶的孟南又回到了文化馆上班。

这一年,录相大潮上涨到这个小县城。文化馆地处闹市,领导决定将第一层楼全部改建为录相放映室、台球厅、服装门市部和文化副食商店。

“这个任务只好由你来带头了,你年轻些,办事又稳重踏实,领导相信你能搞好。”老馆长对他说。

孟南破例地请求领导:“我刚学习回来,还是搞业务的好,对这些经营,我一窍不通。”

老馆长说:“你是孟德祥的侄子,孟德祥上了县志的,你伯父是我县最了不起的民族企业家,你父亲也经过商,怎么会没有一点遗传!再说文化馆你是知道的,全县最穷的单位,不弄点钱怎么开展业务活动,怎么解决大家的福利?你是重任在肩哪!”

孟南交出了文物保管室的钥匙。

就在他跑执照、做招牌、筹备开业的那个月,他突然得知伯父病重的消息。这天晚上,孟南在天香酒楼独饮,他想到即将去世的伯父,一种孤独感骤然向他袭来,他感到了灵魂深处的悲哀和苍老。茫茫尘世,将还有谁暗中注视他并且理解他呢?孟姓家族中唯一的一位强人也是最后一位强人将消逝了,他心智聪慧,敢想敢干,有过辉煌的过去。天色已晚,风声满楼,孟南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金黄色的光晕使他感慨万端。他一杯又一杯地往口里倒酒,呆坐在那里。直到所有的食客都离去。

第二天一早他就踏上了去水竹镇的头班车。

在伯父发病后的三天里,他已不能下床,靠买的一袋饼干充饥,直到表兄表嫂到来。

伯父躺在水竹镇医院的大病房里,孟南走到他的病床前,他已认不出孟南了。他的眼睛看着别处,知足、遗憾……?种种感情都有。

孟南在他的病床前守了两天。两天之后,他就闭上了眼睛。

停丧,火化,存放骨灰盒。

在骨灰存放室里,孟南看到伯父的骨灰和其他的死者千篇一律地存放在一起,只不过尺余的空间。孟南想到,在这儿,所有人的命运最终都是相同的,都不过如此。荣辱也罢,伟大平凡也罢。

时间的车轮飞转。

一九九〇年的阳光照耀在孟南完全秃顶的头上,他不停地忙着同工商和税务的人打交道,有时关起门来,审查从各个渠道弄来的录相片,冲洗掉中间的暴露镜头,以便让录相室播放。他也有时候到一楼的桌球厅去转转,以防小青年赌博、闹事。

他现在已经提升为副馆长了,负责馆里以文养文的工作。

同类推荐
  • 寻找太阳

    寻找太阳

    温亚军,现为北京武警总部某文学杂志主编。著有长篇小说伪生活等六部,小说集硬雪、驮水的日子等七部。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小说选刊》《中国作家》和《上海文学》等刊物奖,入选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 梦浮图

    梦浮图

    作品通过从星期一到星期日这七天中的工作与生活片断,展现了一个精神上的追寻者不断地探索人生意义的历程。文中的主人公叫孙道仁,是一基层执法部门的普通公务员。他正直、善良,富于同情心。然而现实中这又是个矛盾的综合体:他虽满怀理想,却一直无法实现抱负;虽身处官场,却不愿与时下合拍;虽志趣高远,却又无法彻底摆脱各种欲念的控制,这就让他时常陷入了那个烦恼与欲望的周期中。他一直企盼着新的生活,渴望着摆脱现状,却始终未能如愿。但这从另一方面又更加催促了他不断探索的脚步,他自始至终都在思考着生命的意义、灵魂的拯救、个人与社会、婚姻与家庭、婚姻与性道德、文明与自然、存在与虚无等一系列困扰着他也困扰着现代人的问题。
  • 白银时代

    白银时代

    小说中说:“希腊神话里说,白银时代的人蒙神恩宠,终身不会衰老,也不会为生计所困。他们没有痛苦,没有忧虑,一直到死,相貌和心灵都像儿童。死掉以后,他们的幽灵还会在尘世上游荡。”王小波用自己深刻独特的思考,对这个貌似无忧无虑的“白银时代”进行了荒诞的反讽。
  • 伏藏(全集)

    伏藏(全集)

    中央民族大学教授边巴被杀,引出古老神秘的暗杀组织,中国藏学研究会藏学家香波王子,从北京逃亡到拉萨,从雍和宫追踪到布达拉宫,用仓央嘉措情歌,在西藏历史和藏地人心的隐秘深处,破译西藏最大悬疑,发掘救世的密钥……这是一部以《达芬奇密码》的悬疑方式破译神秘的西藏历史和西藏文化和藏教精神的巨著。作家身为佛教信徒,对西藏信仰有着深刻的研究,所以,作品是迄今为止最真实最丰富的西藏小说。简而言之:绝对悬疑的故事,绝对丰富的历史,绝对真实的西藏,绝对神圣的信仰。
  • 升职还是生育:好孕连连

    升职还是生育:好孕连连

    如果说爱是一种修行,怀孕则是一项修炼——必须通过生理与心理的层层考验,历经十个月的煎熬才能成就全家的好运。本书讲述了三对都市夫妻的曲折故事,有水到渠成型的自然受孕、不想怀孕却意外中奖的闪孕、想怀但未果的不孕以及由此引发的代孕……孕期是一个生命成长的过程,同样也是一个家庭幸福升级的绝佳契机。
热门推荐
  • 凡帝之路

    凡帝之路

    乱世云起,天地殇,万物凋零,乾坤逆,巅峰霸主,道命殒。数万年后他御龙乘凤揭万古,独战世敌捍乾坤,修逆五行创混沌........最后“朝如青丝暮成雪”的他,看着这片天地,以为此生无憾,谁料熟悉动人的声音在耳旁响起的刹那,猛的抽搐了微动若停的心脏,谁料一句熟悉又陌生的“你是谁?”猛的模糊了本已暗淡的眼眶,只是,他又能留下些什么.......玄幻世界精彩纷呈,不同的人不同的故事,不同的条件不同的征途,不同的天地不一样的法则!唯有一点相同那便是故事精彩!
  • 重回那时美好

    重回那时美好

    原创文章讲述了著名公司QRQ董事长傅江每每回忆起十六年前的那段往事便感到无比痛心,只是因为一个转角便让他失去了那个她,是她让傅江变得勇敢让他有了无限的意志。当大公司董事长碰到机缘巧合回到高中时代,对初恋的的组合拯救、朋友的感情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 初韶的度假日子

    初韶的度假日子

    初韶是一个“普通人”。因为总是不自觉的摧毁了快穿总部,所以被她家母上大人丢去度假,不要在祸害快穿总部了。但是初韶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有一个人一直跟着她。初韶转身,警惕的看着面前的人:“你到底有什么目的!”男子垂眸,勾唇,慢慢靠近:“我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
  • 蛙鸣蝉噪稻花香

    蛙鸣蝉噪稻花香

    本小说取材于全国人大代表、全国道德模范和时代楷模赵亚夫的真实事迹创作而成。赵亚夫作为江苏省农业战线上的杰出代表。他退休后自愿到最贫困的一个村——戴庄村推广农业科技。在这期间他“做给农民看、带着农民干、帮助农民销,”他大力发展有机农业、绿色农业、生态种养。他在戴庄村一待就是十六年。十六年他使一个人均收入不足三千元的贫困村、落后村发展到如今人均收入达三万多元的富裕村、小康村。如今的戴庄村村容整洁,道路全部实现硬化,并获得全国“最美乡村”称号。
  • 逍遥神尊

    逍遥神尊

    漫漫仙途,谁与相伴,道之巅峰,与我何难!都说废材难成尊,我便成尊示众人!徐华,不过是一名小山村愣头小子,他的仙途大业即是命中注定,然而更多的则是巧合,却无人会想到,最终他成了万界至尊!
  • 你的心何处才能安放呢

    你的心何处才能安放呢

    心中有路,路多了,也就难选了。眼里闪着的光影是什么呢?家里的玄关何时能再进。
  • 唐立淇2013星座运程-双子座

    唐立淇2013星座运程-双子座

    经历一段“奇幻之旅”,2012年的双子觉得自己似乎无法控制命运,再也不认识自己。有些人像走进一团迷雾中,一直找不到方向,虽然照常地生活,但是心却有点空虚。现在的你已经有了新的位置、新的地方、新的角色,来到2013年,有了全新开始的你,还期待重新回到过去很high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吗?“无法逃避的义务”已经来到,当一堆责任、任务摊在眼前,你得收拾玩心,再也别想逃了。
  • 万界不朽

    万界不朽

    世人皆以为叶云天平平无奇,谁知他帝皇觉醒,以霸者之姿,一鸣惊人!!曾经辱我者以无敌之态败之,曾经弃我者,难望我项背!登道之巅峰,越众生之顶,我既永恒,万界不朽!
  • 明月阁

    明月阁

    每个人都有自己所背负、所坚持的,或许有的时候,女子更甚。(看心情不定时更新……)
  • 火影之天道传奇

    火影之天道传奇

    在看假面骑士甲斗的他,偶遇神仙送他去了火影世界,他将带着异能(不知道的去看终极一家)在火影世界有何发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