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身心疲惫的出游,注定会成为让我们的主人公蒙羞的一次可怕经历。
在龙须沟那个湿淋淋的夜,杨冬梅最先固执地端坐在冉希望和学琴中间,害怕一不小心越过挡在他们之间敏感的“三八线”,到后来她终于架不住越来越重的瞌睡,轻轻地伏在冉希望肩上,她那张备受全校师生瞩目的脸真实地贴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可他吓得一动不敢动。她清新的气息一波一波向他辐射过来,他的肩头已经被她头部的重量压麻压木了,她十分在意的一头让众多女生羡慕、让众多男生想入非非的好看发型已经被夜风吹乱。她娇美的脸庞此刻也一定被挤压得失去了光彩,她在梦里止不住的一声声叹息不就是对这种睡姿的怨恨吗?为了让她睡得更舒服一点,他轻轻地转动身子让她的头贴近自己的胸膛,梦中的她又发出一连串的呓语:“别动,让我再睡一会儿。”
黎明的第一线曙光首先唤醒了林间休憩的鸟们,鸟们像一只只不知疲惫的闹钟,一声一声地唤来光明,也把石崖下疲乏的游客惊醒了。女生们跑到林场西边的小溪前打扮自己去了,南平拉着冉希望到林间哄吓鸟群。总有一顿饭的工夫,才见女生们四颗光彩照人的脑袋从地平线上连同太阳一起升起来。与她们一同到来的还有一条坏消息,这支远征军就要弹尽粮绝了,他们唯一能吃的早餐只剩几个又生又涩的鸭梨。学琴向队友举报了杨冬梅,说她嫌溪水脏,用仅存的一瓶矿泉水洗了脸。此言一出,杨冬梅立即成了大家批判的对象,杨冬梅辩解说溪水本来就脏嘛,不脏大家为什么不去喝溪水?南平赶紧打圆场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杨冬梅这样做本来无可厚非,但现在是非常时期,不能因为个别人的自私让其他人跟着受罪。”冉希望接过话头说:“溪水应该可以喝,我去盛。”说完风一样钻进树林。不多一会儿,冉希望捧来一捧青涩的野果和几瓶重新包装过的“矿泉水”。梨有五只,为了弥补自己用矿泉水洗脸的过失,杨冬梅表示她坚决不吃梨。学琴说分开一个刚好够吃,好歹对凑一点。杨冬梅用更坚决的语气说梨是不能分的,分梨就表示分离,太不吉利了。僵持了一会儿,大家只得按她的意思各人随意拿起一只梨或一只野果塞进急需食物的嘴巴。
对付了早餐,几乎每个人都已经对龙须沟优美的自然风光和清凉的气候丧失了兴趣,谁也不敢担保还会遇到什么麻烦事,何况他们脸上都写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何况当下最紧要的活计是应付高考而不是漫无头绪的出游,提前返程是他们不得已的选择。临走,杨冬梅还调皮地冲冉希望眨了眨眼,说:“怎么样,我说话算数吧?”冉希望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这个从小到大的同桌,他不敢确定这种喜欢和传说中的爱情有什么关系,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喜欢她身上散发的每一种气息,包括她的臭美和自私自利。
一路上,谁也不提龙须沟之行的得失,仿佛那不过是他们长途跋涉经过的一个路口,好也罢,孬也罢,并不影响他们到达最终目的地。大家欢欢笑笑地展望起未来,说起学业,每个人脸上立刻就被一种凝重的神色笼罩,爱说爱笑的杨冬梅也忽然变得忧郁起来。
高考的前几天毕业班就提前放了假,老师们已经为自己的弟子安排好了学习日程,并要他们尽可能地放松心态,以便在考场上真实充分地发挥出自己的水平。学生们抓紧最后的学习时间,一头扎进书本里再不肯挪步,再没人敢轻易浪费一分钟,就连吃饭上厕所的时间也掐得恰到好处,但是以前落下的课程已经没时间赶了。学校里也是一派你争我赶的学习劲头,再没有哪个人愿意随便浪费哪怕一分钟。
似乎,人越是着急时间过得越快。
决定命运的那个伟大时刻如期到来,全县各个中学将要参加高考的学生全部涌进县城,县城里一些廉价的招待所里住满了农村考生。周亮也来了,并且在城区以超出冉希望想象的速度租了一间平房,周亮要求冉希望和他一搭里住,以便在学习和生活上相互照应。梁爽升学基本没指望,居然连名都没报,刘娟曾被周亮请来过一次,就是那次她还嫌冉希望剪了个锅盖头,让冉希望觉得好下不了台,心里第一次觉得刘娟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好,往后对她的念想竟然越来越少了。
住房离考场有二十分钟的脚程,杨冬梅怕冉希望在路上耽误时间,把自己的自行车借给他骑。考卷似乎不很难,周亮每次走下考场都乐得哈哈笑,杨冬梅却紧锁着眉头说死定了死定了,南平的千愁万绪到嘴里只有一个字,悬。每次考完试,冉希望都要早早回到住房为他和周亮做饭,他害怕住了周亮租来的房子欠下他一笔人情。前四门下来,冉希望感觉自己离大学的大门似乎不远了,最后一门是自己最拿手的历史,平时测验怎么着都能考120分多一点,只要发挥正常他就可以圆了自己的大学梦,他就可能成为一个吃公粮的体面人了。
这天他像往常一样,交了试卷就回到住所为他和周亮做晚饭,朋友解决了他的食宿,他不能成为一个吃现成的无赖,他得多干点活来弥补不富裕的亏欠。晚饭做好以后迟迟不见周亮,往常周亮总是早早赶回来和他的朋友“对答案”,以便猜测自己有几分胜算。饭已经热过二遍了,周亮还没有露面,冉希望心里升起一团不祥的阴云,好心的朋友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这样一想他脚下就有了行动,他决定骑车去找周亮,如果朋友有难,他愿意为他分担些愁苦,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关乎命运的非常时刻。此刻,他丝毫没有预料到,一场属于自己的厄运正悄悄迫近了。
他骑着车子飞快地找遍了每个周亮可能去的地方,并问了好多熟人,仍然没有周亮的下落,他心底的担忧一点一点地加重了。如果周亮真的出事了,他就是翻遍整个县城也要赶过去为他出一把力。他把车轮踩得飞快,丝毫没有注意到一辆违反交通规则的自行车斜刺里正向他冲过来,他被撞得晕头转向,在倒地之前他想做一点尽可能的挽救,他的一只脚斜斜地支住车子,横空飞来的车子已被弹出老远,车子后座上的娃娃十分响亮地哭开了,那娃娃的母亲也躺在地上一声叠一声地哼唤。这下闯大祸了,他感到他的脑子嗡一下变大了,这时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连人带车倒在先于他倒地的肇事人身上。这样就造成了一种假象,受害人倒成了罪魁祸首,而肇事人却以受害者的身份出现。让冉希望想不到的是,过往的路人很快围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就像要对现场进行保护的交警,围观的人群还对眼前的交通事故进行了责任分析,并指责冉希望尽快把伤者送到医院。这时那哇哇啼哭的娃娃哭得更响亮了,躺在地上作痛苦状的女人更见几分痛苦,热心的路人纷纷谴责冉希望不该见死不救,把人撞伤了还要袖手旁观。“肇事人”冉希望早已吓蒙了,他将各种可能出现的恶劣后果快速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这娘母两个的倒地都和自己有关,他确实难逃罪责。他早都想把他们送到医院给他们最好的医治,如果他能拿得起上医院看病的钱的话,可他口袋里只有几块应付高考的零钱,这还是他精打细算节省下来的。他哪里有闲钱来做一件可能落不下好的好人好事,更何况他还得抽出点时间“临阵磨枪”,要是因这件事影响了他的前程他的肠子都会悔青。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到过逃跑,可是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们吐沫星子满天飞地联合起来声讨他这个毛手毛脚的乡下娃娃,如果他们母子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就算他能摆脱干系他也逃不过良心的谴责,更何况他不是一个临阵脱逃的卑鄙小人。僵持了好一会儿,他终于下定决心送这两个不相干的人去医院,他安慰自己说他们的伤势不至于太严重,花不了多少钱,他大不了几天不吃不喝就能保证他们平安无事。他把受伤母子扶到一辆黄包车上,自己骑着杨冬梅的坐骑紧跟在后面,车上的女人不放心地掀起帘子监视他,女人终于吐出了“相识”以来的第一句话:“小伙子,你可不能跑了啊!”这时他看到周亮和一大帮人有说有笑地在街头漫步,他冲着自己的好友大喊一声:“周亮,饭在锅里热着呢,你先吃,我去趟医院马上就回来。”
医院的生意好得超出了冉希望的想象,病人和家属塞满了医院的边边角角,有些根本没病的人也来凑热闹打吊针。头一次上县医院,感觉就像进了迷宫,冉希望不知道该从哪个地方下手,女人偏又死死拽住他的衣角生怕他这时候思想开差溜之大吉。就这样,千辛万苦地排队挂上号,他已累得满身是汗,更要命的是他口袋里的钱已经远远不够为女人拍片开药了。女人大概也看出了他的山穷水尽,死死拖住他不停嘴地叮嘱,你可得为我负责,你可得为我负责。他急得泪水满眼打转,一种彻底的绝望撕扯住了他本已负重的心,就在这时他感到肩上叠了几只温暖的手。他慌忙擦干眼泪,发现周亮、南平、刘娟统统站在他的面前,南平代表他们说出了心声,他说:“别怕,有我们呢!”
这下好了,几个好友稍一商量便兵分三路为女人办理入院检查的诸多手续,交费的交费取药的取药,刘娟则扶着女人去拍片检查。刚刚还在冰天雪地里尝受绝地的苦寒的冉希望立即被一种暖融融的友情笼罩,这份暖意甚至波及到女人身上,她笑模笑样地试探着问一直陪伴在冉希望身旁的南平:“小哥,你们是哪所学校的大学生?”
“我们现在都还是县一中的学生,我们以后肯定都会成为大学生,我的这位朋友的学习是我们中间最棒的,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心里都很难过,担心这样会耽搁我们的升学考试。片子出来以后要是没什么大毛病,千万请高抬贵手,放我的朋友参加高考,要是有什么问题,我们会竭尽全力负责到底,请放心。”看着南平煞有介事的回答那女人,一直沉默不语的冉希望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拍完片子天已黑透,好在女人的身体并没什么大碍,医生说只是脚脖子扭了一下,挂几瓶液体休息一会就好了,冉希望和他的朋友们终于长舒一口气。女人哀叹说洼子里的草长得能盖住人,再不动手薅就要影响到庄稼的收成,看样子明天又得耽搁一天的活计了。一向温吞的周亮忽然来了火,说到底是你的几根草重要,还是这么多人的前程重要?赶紧收拾利索回家,明天大伙还要考试呢!刘娟伸手拉了周亮一把,南平赶紧对女人说了几句好话。女人终于答应输完液就回家,但要冉希望在医院陪着她输液。朋友们都要陪着冉希望,冉希望却不同意,他把他的朋友们连推带搡地赶出了医院门诊。
女人输完液已经过了半夜,天没来由地阴沉着,看不到一颗星星,只有连成一片的昏暗路灯照出一团柔和的光亮。出了医院大门,竟意外地碰到杨冬梅,她泪眼婆娑地问他:“你咋那么笨,咋就不知道跑呢?”他朝她轻轻地一努嘴,大度地说:“没事,就是损失了点钱,南平他们帮我垫上了。”
至此,冉希望还说不清这场颠倒是非的交通事故,究竟会给他的人生带来什么样的危害,他只是觉得救人于困厄在什么时候都是理所应当义不容辞的事。从医院回来,周亮早已呼呼大睡,而他连一点睡觉的兴致也没有。打开台灯看了几眼书,很快发现在这种态势下看书无疑是自欺欺人,只要翻开书,他的心思总会准确无误地飘忽到刚才让他惊惧绝望的人生十字路口,那个没有血腥却比血腥更严重的灾难。老实说,他在当时害怕了,他害怕那娘母两个被撞出什么毛病,他害怕他的家庭由此背负一些本不该背负的沉重负担,他害怕因为自己的莽撞把家里拖进一场更深的经济灾难。他已经欠下了朋友们的一片深情,他现在还无以为报,尽管朋友们可能从来没有打算让他回报什么。但是,他决不准备随意欠下任何一个人的人情债,他也决定不向家里任何一个人说这件事,自己种下的苦果自己吞咽。隔天早上他“醒”得早,他麻利地为他和周亮做好早饭,忽然听到雨点砸击地面的声音,他忧郁地对自己说:“又是一个雨季!”他忽然感到自己心头的热火就要给这场突如其来的毛毛细雨熄灭了,他知道不管要面对多少风雨他都将朝着自己理想的高度攀爬下去,他现在多少能掌握得了一点前进的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