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并不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事实上,应算是个阴转多云的天气。大约是上午十点多钟的时候,门铃悦耳地响了起来。
金水教练打开了房门,市体委的刘主任领着两个人走了进来。那两个人都挟着黑色的公文包,中年的体态肥胖,一副很有身份的样子;年轻的潇洒颀长,精明干练,不同凡响。
“金教练,这两位是市里派来的。一位是外事办的吴主任,一位是李书记的秘书王科长。”刘主任对金水教练介绍道。
“请坐,请坐。”金水教练莫名其妙,整个感觉如洗澡时被人突然闯进了浴室一般,有些不知所措。市里派来的,他只是个普通的教练,市里还用得着专门派人来找他?
“坐就不必了,我们是受李书记委托,来请金教练到市里一下。”吴主任说道。“好,好,好!”金水教练应道。居然是受李书记委托,金水教练不知道自己为何一时变得这么重要。这样的重要过去有过,那是在三十多年前,他做为省队的主力队员,为省队连年获得全国赛冠军时,先受到了中央某领导的接见,回省后又受到省委领导的接见。回市里休假时,市里领导曾派人来请过他。但如今情况是不同了,他已五十出头的老朽一个,********找他何干?他嘴上很想问:你们有没有找错人?
在宿舍楼下,停着一辆锃亮的轿车。吴主任客气地让金教练先进了车内。
车子向市里开去。金水教练一直担心,到了市里如果发现找错了人,那怎么办?不过会不会是市里想重振体育雄风而请他呢?金水教练是市政协委员,三个月前开政协会,他曾有过一个提案,重振本市篮球之乡的雄风。但是,如今市里抓的是经济,这个提案在会上并没受到什么重视。
一路上,金水教练心里七上八下的。
到了市里,他被带到了李书记的办公室,见到了这个有两百多万人的城市最高首长。
首长同他笑咪咪地握手,还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金水教练很认真地观察,首长还将茶杯用水荡了一下,并且只给他一个人倒茶,其他的人是那位王秘书倒的。这时金水教练才发现自己忘了用双手接,还忘了说谢谢。
“金教练,这次把你请来,是有重要任务的。”李书记说:“你一定还记得赵天雨吧?”
赵天雨?金水教练一下就想起来了。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看来找他金水教练是没找错。但是,李书记怎么会提到赵天雨?
“赵天雨现在将成为我市也是我省最大的外商投资人,他已在我市投资创办了一家注册资本为500万美金的天龙运动时装公司,现在又准备同我市签订3000万美金的投资合同,拟在城东开发区建造一座专门生产体育器材、系列用品有限公司。他已定于5月18日到达本市,在本市活动6天。他提出了一个特别的要求,就是要在本市打一场篮球赛。”李书记说。
打篮球赛?金水教练有些明白了。外商现在行情比股票还看涨,对市里头头脑脑们比******什么都重要,特别是拿出了3000万美金,那绿色的东西表示近3个亿人民币,许多人几辈子都看不到那么多的钱。所以,这个有些古怪的要求会惊动市里的最高长官,而为了满足这个要求,这些长官们会万分认真,会派车把他这个微不足道的人接来。
“这不是一场一般的球赛,他发来了份传真,里面列出了9个人员的名单,要求我们帮助寻找,并请到这些人,所有费用将由他来负责。你是名单中的第一个。这些人员,有许多是什么人,现在何处,我们都不太清楚,所以市里经过研究了解,知道你同赵天雨先生有不同一般的关系,决定由你来承担这一重要的工作,找到这些人,按要求组织好这场球赛。”李书记接着说。
还有这么个名堂。看来市里的工作还做得真细,这样的事也只有他能办到。他同赵天雨从小就一起放牛和砍柴,那时天雨的父亲是个名教练。当时的建州市是全国出了名的“篮球之乡”,国家队有三名主力和两名替补队员都出自建州市。而省队中的大半队员全是来自建州市的两区八县,赵天雨的父亲是原建州市的主教练,这些人多是他的弟子,后来他调至省队任主教练。反右时,赵天雨的父亲据说是对省体育工作的一些问题讲了一些自己的看法,被下放到金水教练小时候所在的村里。金水教练和赵天雨一起在村里的小学堂上学,赵天雨父亲也许发现儿子的篮球天才,对赵天雨严格训练。金水教练就是在一旁看赵天雨受训,然后被赵天雨父亲看中,然后一起训练,然后被赵天雨父亲的一个也当上了教练的学生看中,一起被选进市里的体校打篮球,住在一起,吃在一起,又一起被选进省队。因赵天雨个子较矮但技术全面,组织进攻能力强,主要打后卫;金水教练个子高,主动攻击意识好,打前锋。两人在赛场上总配合得天衣无缝,赵天雨有“神手”之称,金水教练有“圣手”之誉。两人当时是省队的主力和风云人物。
“这是赵天雨先生传来的名单!”外事办吴主任递过了一份传真件,“这份名单赵先生是传给他在本市的公司代表吴小如总经理,由吴小如总经理转给我们的。”
金水教练忙接了过来,他看了一下名单,名单上列出的是这么几个名字:金水、林小峰、黄卫东、许卫红、杨红民、张小兵、陈宏明、马大武、白国庆。
金水教练看着名单走神了。这个赵天雨,他是不是疯了!
“怎样,这些人你都知道吧?”李书记问。
金水教练点点头,想说什么,又没说。
“很好!”李书记情绪高涨起来,“这事就这么定了,今天体委刘主任也在这里,我就直接打招呼了,金水同志目前就暂时借用到市外事办,全面负责这项工作,体校那边的教学,你们找人顶顶。”
刘主任连声说;“没问题,没问题!”
自然没问题,市体校实际上只是维持而已,立即宣布体校不办也没问题。建州市原是沿海地区的内陆城市,在过去经济发展中颇有建树,因为那时这个沿海地区面对台湾,位处前沿的几个地方算是前线,而建州市在腹地,是个前线的后方基地,所以当时国家和省里的投入是较大的,重大建设也搞得较多。但历史发生了变化,改革开放后,建州市己失去了过去的优势,而就变得不重要了,整个经济的发展也落了下来,成为这开放地区中经济发展最落后的市。市里的几任领导,都急着发展经济,已对过去“篮球名市”的历史不太注重了。当时许多的运动场地,是建在市里最佳地段,如今早就被拿来做为黄金地段,交房地产公司开发。体校工作又算什么?排不上号。
“好,金水同志,从明天起,你就到市外事办上班,明天市里有个专题研究会,你要参加,必须将这些人都弄清楚。”李书记交待道。
金水教练回到家,才知道时间很迟了。
金水教练的妻子地位比他高,在市里的妇联当副主任。见到金水教练回来,她有些奇怪地问:“今天怎么训练这么迟?”
女儿在市银行工作,也插嘴说:“对呀,历史上从来没有过。”
是的,这些年体校训练工作已没有什么事可做,金水教练更多的事业只好放在家务的建树上了。今天突然这么迟回来,当然一下让妻子和女儿有些不习惯。
“没什么,我有些事。”金水教练含糊地说。
女儿这时才发现老爸今天神情有些不对,为刚才的玩笑自我解脱地吐了吐舌头,埋头吃饭。
妻子更是察觉到金水教练今天的情绪不对劲,但终归是老妇联的,这方面很有经验和素质,老公不说,她也不多问,只是更体贴地为金水教练打好饭。
金水教练的反常是明显的,他不时地把汤匙伸向菜盘,又把筷子伸进菜汤中,完全的倒错。为什么,赵天雨为什么要再赛场球?金水教练脑中一直想着这个问题。
女儿被金水教练的反常弄惊呆了。老父亲年龄不算小,五十多了,但从未犯过糊涂,搞体育的,身子健壮得还像头牛。她不时用眼睛瞅着老妈。但老妈平静得像个湖,没一点反应,她也只好草草吃完饭,进了自己的屋里。
金水教练再次将筷子伸进菜汤里。妻子把汤移到了他面前:“你是不是想闹离婚?想也吃完了再说?”
这话果然奏效,把金水教练吓了一跳,清醒过来:“什么?谁闹离婚?”
妻子笑起来:“你今天遇上了难事?”
金水教练点点头:“李书记让我明天到外事办上班。”
妻子眼睛被钉住了:“你到外事办上班?我看你明天还是上一趟医院,检查一下有没有更年期综合症。”
在市里机关工作了多年,妻子知道如今外事办吃香得让人可以死而无憾。不说吃吃喝喝接待方面的好处和出国,这个单位现在是领导的心腹部门,提拔得飞快,让人心跳。老公这种老实人,又没天线和后台,连李书记的手都没握过的人,突然会说要到外事办上班,不得不让人担心是否出现了老年性幻想症。
“是真的!”金水教练说:“上午李书记派了吴主任和王科长来接我到他那里,当着刘主任的面交代的。”
没有说谎。老公的脸就是个证据。再说他能准确地说出吴主任和王秘书,不是确有其事,老公是不会知道这两个人的。妻子信了:“你是不是瞒了我,你家过去是不是出了个大华侨,或是有什么同父异母的兄弟现在进了省委或中央?”
“没有,我是农民出生,我爸也只有我一个儿子。”金水教练不是个有幽默感的人。
妻子放下了碗筷:“那总有原因。”
金水教练老实地点点头:“是因为赵天雨。”
赵天雨!妻子不知道赵天雨,那时他们还没认识,还没结婚:“赵天雨是谁?我怎没听你讲过?”
“你不知道。”金水教练说,“那是过去的事,我从不愿说,也不愿讲。不过你现在应该知道,他准备给市里投资3000万美元,在城东开发区搞个公司。”
“我想起来了,这是市里近年来引进的最大外资,是市里引进外资的一个最大成就,前天市机关大会,李书记说过这件事,是我们市里改革开放的一大成果。领导们都高兴得要疯呢。”妻子恍然大悟,“你同他有关系?”
“是的。”
“这就对了!”妻子自言自语。现在引进外资是个大事,各级党政都重视万分,想尽一切办法,几乎是绞尽脑汁,可谓用心良苦。这是政绩,也是实事,完全是为了搞活地方经济。
妻子毕竟是个一官半职的机关干部,立即说:“金水,这是件好事,应该全力去做。去外事办就去嘛,好好干!”
金水教练本已是个无欲无求的平凡之人,他平常每天都吃得好睡得好,生活有规律如一条现代化生产流水线。但是,今天中午,流水线出了毛病,不按照原设计程序工作了。电脑中了病毒一般,且病毒不断复制,不断覆盖……
1968年夏。一个酷暑之日的中午。
那天的阳光毒得像是核辐射,省体委造反司令部召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批斗大会。所批之人,就是省篮球队的主教练和赵天雨。主教练的罪名是体育界的修正主义黑权威、死不改悔的当权派代表;赵天雨是归侨之后和****之子、修正主义的黑苗子。批斗地点放在省体委五七农场的操场。
球场是临时设计的,用白石灰在操场上粗糙地画出,两旁各竖起一个长杆,主教练和赵天雨被结实地高高地绑在长杆上,他们的脖子上各套着一个篮圈,这无疑是有创意的。
他们一干人被带到了球场。造反派司令是个被开除的原省队队员,被开除的原因是他连续几个晚上在训练场外,用篮球偷偷地袭击过路的女人,专门对着女人的胸脯砸,被队长赵天雨当场抓住,主教练立即宣布对他的开除,他的严厉治队是出了名的。
司令对他们说:“今天是你们表现自己阶级立场的时候,是站在无产阶级这边还是站在资产阶级这边,你们自己看。省队要的是无产阶级的斗士,这是你们的最后机会,你们自由组合,分成甲乙两队,凡表现好者,可以留下继续打球,否则你们都将到你们该去的地方。当然,如果你们不赛,也行,凡所有参加批斗会的人,将每人投篮三次。这叫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参加批斗会的有几百人。其中不少是疯狂的红卫兵小将。大家的目光都射向当时的金水教练。当时的金水教练是副队长,他脸色苍白,知道若不答应比赛,那么主教练和赵天雨也许会被球砸个半死。他只能对大家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并对当时的另一候补后卫黄卫东说:“你领一个队,我领一个队,我们分开,行吗?”这是一种暗示,大家都心领神会。
省队是当时全国有名的强队,全国赛中历史上从没拿过低于前三名的名次。那时大家都还是十八、九岁的年龄。队员们主动地分成了两边。
裁判由司令的一个亲信担任,谁也不知他是哪里冒出来的杂种。他走了出来,得意地笑道;“今天是一场革命的比赛,采用的是革命的方式。你们可以随意地发挥,凡球击中敌人的身上并进篮者,算5分球。”
比赛开始。这是一场痛苦万分的比赛。大家互相地传球,每次进攻到了“篮下”,总有破绽让对方将球截去。谁也不愿上篮。
十五分钟后,得分仍是零比零,裁判吹响了暂停哨。
司令得意地笑了,一脸的诡诈:“堂堂省队也有打出如此水球之时,这是你们自己在侮辱自己。大家看,资产阶级和修正主义培养出来的,就是没有无产阶级的赛风。”
场外一些小将狂呼起来:“打倒封、资、修!”
司令跟着又说:“好,比赛继续。大家鼓掌欢迎这史无前例的职业水球赛!”
哨声又起。比赛继续。仍是没有人愿意投篮。
这时,主教练突然喊道:“赛场无人,心中有球。”
赵天雨也抬起头说道:“赛场无人,心中有球。”
这是主教练为省队定下的训练口号,是主教练要求省队达到的赛场最高境界。
当时的金水教练泪水混着汗水滚了下来。换上是他做为教练,他也不愿看到自己训练的队员打出如此混账的水球。这会比球砸到身上还要痛苦。
金水教练这时才明白司令的恶毒,他要省队自取其辱,不管怎么打,都将是一种内在的折磨,一种精神的摧毁。金水教练牙跟一咬,第一个投出了一个空心球,准确地进篮了。
那一个球,金水教练一辈子也忘不了。他投得多么紧张、沉重和撕心裂肺。投完之后,他没有一点勇气去看有否进篮。直到发现队友的掌声,他抬头才看到主教练和赵天雨脸上挂着笑容。
队员立即领悟了意图。
比赛激烈起来。一个个空心球进篮。每个队员都是选择了最佳角度投球,准确率百分之百,前所未有。
这场球赛下来,全部队员都不愿再打球了,一个个离开了省队,而不知所终。当时的金水教练回到了农村,当了二十年的农民,一直到为他落实政策,才被安排进了市体校当教练。
那是一场省队历史上从没有过的严重的水球赛。叱咤赛场的运动健将以一场不光彩的水球赛结束了自己运动的生涯,就如现在被检出了服用禁药而被逐出赛场一般,可耻得令人想立即自尽。
金水教练是在迷糊中被妻子叫起:“起来了,今天不是有专题会吗?机关上班要求要准时到,不管有事没事。更何况你今天是第一天到市里上班,不能让那些领导有不好的印象。”
金水教练喝了一碗豆浆,吃了两根油条,就同妻子关门上班了。
路上的阳光很辉煌。妻子说:“机关里人与人的关系同你在体校不一样,你要注意。对领导和同志都要谦和,现在不是你当教练,反正现在是学员。”
妻子一直把金水教练送到外事办办公室门口,并告诉他会议室有几个,一般开这种研究重大问题的会议是在第几会议室,机关的卫生间在何处等等。然后,妻子从上班必带的黑包里拿出了一个本子和一把笔,交代说开会要做记录,能记的都记下来,不管有用没用,因为这种形式是不能少。
会议室里,金水教练见到了他只在市有线电视上见过的领导:市长、副书记、副市长等首脑。被通知来开会的还有市里******、外经委、公安局、接待处、环卫处和交警大队等单位的头脑们。
李书记把金水教练介绍了一通:“那位是金水教练,是赵天雨先生的朋友和篮球队的队友,赵天雨先生特别交代我们市里同他联系,这次他来,无论如何要找到金水教练,见到金水教练。”
所有的人这时才注意金水教练,神情如突然发现了一只大熊猫。
会议开始。李书记主持并先讲话:“同志们,今天把大家找来,是专题研究接待赵天雨先生事宜。这是个重要的事情。我市改革开放以来,在引进外资方面现在有了个重大突破,上了一个新台阶。赵天雨先生在我市生活了二十多年,他父亲的墓地还在我市,对这片土地他是很有感情的。我市是个内地城市,历史上华侨就少,这次不是赵天雨先生主动来同我们赴港招商团联系,我们还不知道他同我市有这么深厚的渊源,这就是优势。我们经了解才知道,赵先生在港的公司,只是他美国总公司的一个分公司,他目前所拥有的十多家公司,总资产已达30亿美金,范围是很广泛的。他的几位叔叔原就在外经商,在国外华人财团中是很有影响力的,因此,这次同我们的合作,对我市今后的进一步对外开放,引进外资,有着重要的意义。所以,今天我们专题来研究一下,赵天雨先生来我市时的接待问题,希望各部门和单位要把这事从扩大开放、进一步发展外向型经济的高度,认真、周密和细致地将这项工作做好。”
金水教练按妻子交代,努力地做着笔记,心里好佩服李书记,不用讲稿就能把这件事的意义、会议的主题、对各部门的要求讲得条理清楚。现在的领导素质果真不一般。
各部门和单位都汇报了自己对这件事的认识和重视及准备工作情况。从住在哪里到每餐吃什么菜、张贴的欢迎标语、去哪里由谁主陪、乘坐几部车、道路如何走、出现意外情况(如停电什么)、到何处可能上哪里的厕所、厕所应搞好卫生和所住的地方要保证二十四小时热水供应什么的,全考虑得周密极了。这是投资环境问题,金水教练这时才懂得接待外商有这么多的事情,难怪要开专门的会议。
金水教练记着。突然听到了李书记说:“现在,我们请金水同志将赵天雨先生所列人员名单的有关情况介绍一下。”
金水教练忙喝了口茶,然后用手紧握住茶杯,他真不愿说,但只好说:“我汇报一下。那份名单其实是省队当时主要队员的名单。这些人有一大半是从我市去的,并且多是赵天雨父亲的学生。问题是,这些人到后来都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有几个据我所知,已经去世了。还有几位现在在哪里,我不清楚。原省队被解散后,大家各奔东西,再也没联系了。我的汇报完了。”
似乎太简单了一点,下面一派静穆。李书记接着说:“知道哪里来,这就好办了。公安局的安局长今天来了,就是考虑帮助、配合金水同志找到这些人,这应该不是件难事吧?”
安局长忙说:“这没问题,我们一定尽力。”
“那好,找到这些人,由金水教练牵头把他们请到市里来,由市里接待处统一接待,费用问题赵先生说他负责,这没必要。接待处余处长在这,由你负责接待好,这也很重要,都是赵先生的老同事,有利于增加赵先生对我市的了解和感情,这叫软环境和软投资。”李书记说:“对了,球场问题要考虑一下,市里没什么好球场,我看可以由财政局拨些钱装修得好点。”
会议就这么开到了十一点半,李书记说:“我最后强调一下,各部门谁负什么责应都很清楚,这是个严肃的工作,谁没做好,到时出了纰漏,我就打谁的屁股,我是有言在先。”
散会后,李书记又把金水教练和安局长留下来。
“金水同志,我想私下问一下,赵天雨先生要求搞场球赛,你看有没有什么其他考虑?难道仅仅是因为想同老队友们聚一聚?这是一个我们还没吃准的问题。你有什么想法没有?”李书记说。
“我想,不知是不是同一件事有关。”金水教练通过上午的会议,已明显提高了认识,觉得事情这么重要,应知无不言,不能有隐瞒,就把那次最后的比赛说了。
李书记的脸色凝重起来,沉思了许久,才说:“还有这么重要的情况,这事得专门研究。看来这将是这次接待赵先生最重要的问题和最敏感的问题。金水同志,你也考虑一下。赵天雨先生提这个要求是有深意的,主要目的是什么?目前先不能传扬,必须保密。你先把人找齐,一定要找齐。”然后又对安局长说:“小安,这找人的事变得比我们当初的看法更重要了,你们公安部门要全力以赴,配合好金水同志,有什么困难,直接向我汇报,整个进展情况也必须向我及时汇报。”
“是,李书记。”安局长说。
金水教练走到机关门口时,看见了妻子在大门口等着他。
“一切还好吗?”妻子问。眼睛里透出了想了解更多的信息来。
金水教练本想同妻子说,但想到李书记交代要保密,也就没说。
金水教练同安局长第二天就踏上了寻人之路。李书记将自己的专车调给他们使用。安局长还带了一名干警,做为随行人员。
市所辖共有两区八县,有安局长亲自下来,各县公安局都很积极配合,线索很快就有了,安局长说:“这种事本来我们发个帮助协查的通知就没问题了,吃这碗饭的,这是小菜一碟。但李书记如此重视,所以我们要用超常规做法。”
果然,没几天,一份完整的名单就到手了。这使金水教练感到这件事情本用不着他来办,他是个多余的人。
拿到的名单让金水教练心情万分沉重。老队友已去了一半,虽然大家都只是个普通得像一片树叶一般的人,但是落叶知秋。
金水教练有些怀旧起来。这种怀旧情绪使他在中午下面为安局长举办的酒宴上,不由地多喝了几杯那种他听过但从未见过的XO。
二十多年转瞬即过,人世沧桑,回过头来也许就是可怜的一点回想和感叹。人生往前走是一条漫长的路,但往后看却只不过是一幅画。你认为无意义,看不清,也就是如此而已。
金水教练醉了。
下午,安局长同李书记通了电话,李书记非常满意这种工作效率,着实把安局长和金水教练表扬一通。安局长顺带建议,鉴于离赵天雨5月18日的到来日期还有二十多天,而这些人的家庭住址都已找到,是不是回市里以市委和市府的名义向他们寄发邀请函,这更隆重,又不必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去请。李书记同意了。这样,金水教练同安局长于当天下午就往回赶路。
路上要经过北阳县和广阳县,金水教练对安局长说,他想先同黄卫东和马大武见见面。安局长说,这很好。
在北阳县,金水教练见到了黄卫东。谁也认不清谁了,变化太大了,双方都等对方报出了姓名才紧紧抱在一起,这种动作原只有在成功的决赛后才有的。
金水教练告诉黄卫东,赵天雨要从美国回来,想见见老队友,再好好打场球,所以想请这些老队友去聚聚,黄卫东说一定要去一定会去。
时间关系,金水教练无法同黄卫东细谈,只好告辞。上了车后,金水教练的泪水流了出来,积蓄了二十多年的泪水,每一滴都是一种人生的滋味,一截生活的片断,一支怀旧的曲子。
同马大武的见面也是如此。
金水教练终于修正了自己的记忆机制,一路不由回忆着当年他们生龙活虎、叱咤赛场的情景。他对赵天雨也陡然万分怀念起来。直到这时,他才体验到对过去往事的回忆的一种快感,一种温馨,才知道对过去的缅怀也会使人生充满盎然生机,有着如对初恋的回忆那般动人的情怀。
回到了市里,根据李书记的指示,给那些人的邀请函由金水教练负责起草。这可让金水教练吓了一跳,他从来不知这种官方的公文是如何写作。好在不须他像曹植做七步诗一般当场完成,一判生死。李书记只是交代,这份函完成后,要交他过目。金水教练不便表示自己的无能,只好应承下来。他想到了妻子,立即同妻子通了个电话。妻子接到电话,惊喜万分,金水教练是从没有往妻子办公室挂过电话的,唯一一次妻子的父亲病危,电话打到家里,他也是打个电话给女儿,让女儿往妻子办公室挂电话。妻子听了金水教练的电话告诉他说不要紧,这很简单,她会在办公室里为他拟了,然后带回家让他抄抄,这事很容易的。以后遇上这类事,就告诉她,由她来负责解决。金水教练放心了,妻子久在官场,这种公文确实难不倒她。
金水教练按妻子的草稿,用一张稿纸认真地抄好,抄得很吃力,每个字都如一次篮下盖帽。第二天就拿去交给了李书记。他随时可以自由进出李书记办公室,这让他有一种三步上篮很好的感觉。
金水教练来到李书记办公室时,看到了办公室里还坐着一个西装毕挺、扎着一个硕大领结的年轻人。李书记见金水教练来高兴地说:“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赵天雨先生在本市的代理人,市天龙运动时装公司的吴小如总经理。这位就是赵先生要找的金水教练。”
吴小如听说是金水教练,忙上前紧握住金水教练的手说:“董事长这次专门打电话回来,要我无论如何找到你。我只好请李书记帮忙。听说找到了你,他非常高兴。我正准备抽个时间去拜访你。”
金水教练不善这种应酬,不知如何对答,只是随口而出说:“不敢不敢。”
说完,他脸又有点热,忙接着问:“天雨还好吗?”
“很好很好,他很想念你和过去的队友。”
这是可以肯定的。金水教练心想。毕竟是同患难过来的。
这时,李书记对吴小如说:“小吴,就这么定了,你告诉赵先生,他的老朋友都找到了,欢迎他准时来,我要亲自去接他。”
“好,李书记,我先走!”吴小如说完又对金水教练说,“金水教练,改日再拜会你!”
金水教练点点头说:“代我问天雨好,欢迎他来!”
吴小如走了,金水教练将文稿递给了李书记。李书记当即认真地看了一遍。然后拿起了一把红笔,在上面圈圈改改,最后递给了金水教练说:“你把这份邀请函送到市委打字室,打印好后由你寄,我看你再给他们每人写一封信,一同寄出。请他们无论如何都得来,单位请假有困难,也请他们回个音,由我们市里出面打电话。这工作请你多费些心了。”
金水教练看了一下稿子,上面李书记改了很多,并在原落款中共建州市委处,补上了********李炳荣、市长许长峰,使邀请函变得规格更不一般。里面学问还真多。李书记在稿头上批道:“请即打印四份交金水同志,请柬要精美一点。”字并不好,但很独特,大大的,好有劲,像故意带球撞人。
金水教练很快就拿到了制作好的四份请柬。按李书记要求,他提笔准备给那些健在的队友各写一封信。写什么呢,拿着笔,他感到有许多感慨,有许多言语,但不知如何下笔。最后,他只写了几句话,然后他写上了家中的电话号码,然后他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他哭着封好了信封。
信发出几天后,金水教练就接到了一个接着一个的电话,还健在的四个人都是一接到信就打来了电话,电话中讲着讲着都呜咽起来,金水教练整整流泪了四次,有两次妻女都在场,金水教练也控制不住自己。哭后又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妻子,因为妻子的父亲去世,他没有流泪,妻子曾不高兴地怨过他,他说他从不流眼泪的。
没几天,所有的人都准时到达,因为是********和市长的请柬,下面都专门派车将他们送来了。金水教练向妻子请了假,也住进了宾馆里。
金水教练度过了几天有哭有笑充满人生欢乐和悲伤的日子。
这是如恋爱一般让人颤动的日子。是二十多年前省队的日子。
李书记带着市里的几个头脑,来看望了大家,并同大家吃了一餐饭。他热情地给大家敬酒,谈笑风生。几个老队友都对金水教练说,李书记真好,难得的好领导。
市里在15日又召开了一次研究会议,各部门都准备就绪。但是,审议日程安排时,李书记突然又想到赵天雨父亲的坟墓尚在本市,那么此次赵天雨回来,无疑要给父亲扫墓,便立即指示查找到赵天雨父亲的墓地,这项工作仍由安局长承担。李书记说,找到了墓地,派人处理得整洁一点,赵教练毕竟是对我市体育运动有过贡献的名教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