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场
老秦家在酒泉,据他自己说,新婚时只有一床铺盖,冬天,要不是有老婆抱着,恐怕早就冻死了。婚后一年,第一个孩子出生后,实在忍不住,便借了一些钱,跑到100多公里之外巴丹吉林沙漠边缘开了一个小饭馆,以经营牛肉面为主,不到一年,还清了借款,盈余了一万多元。正想把门面装修一下,继续再干,而房子的主管部门提高了承包费,老秦和老婆觉得划不来。碰巧单位外面新修了菜市场,老秦合计着在这儿在水产生意一定不错,便从大门内移师大门外。
菜市场在西门外,站岗的人一脸严肃,铁杆的大门经年紧闭,右侧的小门人来车往,一天起码要有1000人的进出量。大门外侧两边是沙枣树林,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沙枣树顽强长寿,有杀鸡卖鱼的把没用的肝脏往里面扔。夏天,人在行走,风吹来的腐烂气息令人作呕。但沙枣树却因此受益,这么多年,即使再老,也没有一根树枝干枯。
菜市场很长,从北头到南头,要走15分钟左右,遇到集市,或者早上卖菜买菜高峰期,起码也得半个小时。老秦的鱼店在北头,进大门就是,图了地利,老秦的生意很红火。以前见到单位的人,都低头哈腰,一脸的卑微。后来不一样了,腰杆挺得秤杆一样。他的鱼店对面是单位一个退休医生开的诊所,生意也挺红火,看病是次要的,卖药才能赚钱。诊所的旁边依次是服装店、蔬菜水果店、餐厅、理发店和超市,最南头是单位医院第二门诊。
沿中间的水泥摊台转过来,依次排开的店面基本差不多,所售货物也大致雷同。后来额济纳旗有人这里开了奇石、苁蓉店,这些都是他们的土特产,自己就可以采挖到,但生意不是太好。其间有人开了一家茶叶店,但没多久,就关门大吉了。再靠边的地方有杀鸡卖鸡的,我最闻不了那个味道,一进门就呛得头晕,像一根棍子突然打中脑袋一样。
与这些卖东西瞧病的店面不同,理发店有点敏感。单位的家属们把自己的男人看得死死的,即使理发也不得去菜市场。心里有想法的男人偷着去了,老婆知道,非要弄个明白不可。但据在公安部门的朋友说,单位男人去菜市场理发店“图谋不轨”的几乎没有,这几年来,只发生了一起:一个陕西籍的员工,深夜了,还在理发店,被巡逻的公安干警碰见,立马带了回来。
又一年夏天,做生意的人多了,或者说单位的需求量高了,原先的菜市场显得狭窄,有关方面又把菜市场后面的土坑填了,又建了一排房子,不几天时间,就被商贩们抢租一空。我是一个懒于买菜的人,一个月不到一次菜市场,前几天去了,到老秦那儿买鱼,进门不见了鱼池,也闻不到了鱼腥味儿,一问,才知道老秦把鱼店搬到了菜市场后面的菜市场。
老蔡
前些年,一个人不愿意到像样的饭馆吃饭。周末起床晚了,饭堂早就菜汤两空。方便面吃了好长时间,吃得都想吐,便再也不能吃了。就想到一个小饭馆吃点东西,开始吃的那家,卫生不过关。苍蝇乱飞,有一次,我竟然看见3只苍蝇同时落在女性店主胸脯的某个突出部位,一时间无味难咽,急忙放下正在吃的面条,给钱走人。找到的第二家是老蔡开的包子馆,不仅仅是包子,还有面条、米饭和其他小吃。
第一次吃,觉得老蔡做得不错,人也厚道。慢慢,来的次数多了,也和老蔡熟了起来。老蔡是当地人,早年,懒,不愿意种地,喜欢做细活,洗衣、煮饭和修剪衣服。结婚的第四年,儿子三岁,媳妇跟一个河南人跑了,无声无息的,老蔡也不气恼,在家里待了一段时间,实在没意思,把孩子托给父母,一个人跑到30公里外的我们单位,租了粮店的一间房子,开了一家“银河包子馆”。
大概是生意好,某年夏天的一个上午,我睡意朦胧掀开“银河包子馆”的门帘,看见一个三十左右的妇女在擦桌子。我问了一声老蔡呢?她看看我,扭脸往操作间努了努嘴巴。老蔡在里面忙活着捏饺子,见我进来,说吃啥呀。我反问老蔡说:找到对象了。老蔡嘿嘿笑,问我那个妇女像不像他对象,我说你们两个的事情,我哪儿知道?老蔡说不是的,一个帮忙的,家在武威,老公在这儿一个包工队干活。
有时,吃过饭,我还要在老蔡店里坐一会儿,遇到他闲,吹几句牛,老蔡也挺坦率,我不问他自己也说。我一直觉得,老婆跟人跑了,对一个年壮而四思维正常的男人来说,是一个侮辱。老蔡说,老婆跟人跑之前,他一点迹象都没看出来,跑了十几天,老蔡蔡觉得事情有点不大对劲,去了丈母娘家,丈母娘说,俺闺女在你家,不见了,还跟俺要人!把老蔡骂得出门时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转眼间,又到了春天,单位要整修,粮店要拆掉。我又去老蔡店吃饭,老蔡拧着眉头说,能不能给俺找个房子开饭馆?我想了想说,领导对他说了几个空闲的房子,老蔡都嫌位置偏僻,做不了生意。没过几天,粮店就拆了,老蔡也不知去向。老蔡一走,我又找了两家吃饭的饭馆,到第三家才确定下来。夏末,单位新建的大型快餐厅开业了,我们觉得新鲜,第一次去,在众多的店铺之间,猛然又看见了熟悉的“银河包子馆”,急忙走过去一看,店主果然是失踪了两个多月的老蔡。
老蔡也看到了我,擦了手,快步走过来和我握手。又从吧台下面拿了一包香烟出来,抽出一根给我,我谢谢。老蔡说,你吃啥,我给你做。我说就要你的饺子吧,韭菜馅儿的,老蔡应了一声好,把我让到餐桌上。老蔡饺子端上来了,我正吃得满头出汗,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从操作间走了出来,端着一碗酸汤水饺去给邻座的客人送。还有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趴在靠近老蔡饭馆的餐桌上写作业。老蔡忙完了,坐在我的对面,我问他说:你又换服务员了?老蔡嗫嘘半天说:那个妇女是俺媳妇,跑了那个。我惊诧了一会儿,又问他说:怎么回来了?老蔡说跑够了就回来了呗。并告诉我说:那个正在写作业的男孩是他儿子,现在单位子女学校读小学一年级。
开发区
和良闲聊,他说:西门外建了一个开发区,你知道不?我说,领导做事不给我商量,我哪儿知道!他说不是单位的,是地方的。又一次出去,远远看见,原先荒芜的戈壁滩上尘土飞扬,挖掘机轰然作响。砖头和石头碰撞的声音,沿着空廓的戈壁蔓延过来。
但又觉得可笑,这地方,离城市远,人口少,也没什么矿产,搞开发区有点荒唐。没过多少天,第一座楼房立了起来,落在空荡荡的戈壁当中,有点海市蜃楼的感觉。只是有人,钢铁和电锯的响声让人觉得真实。我对这些事情一向不关心,也不愿意关心。但开发区建起来了,又觉得新奇,总想去看看,到底开发的是些什么东西。
几个月后,傍晚没事,和良骑了车子,晃晃悠悠,嘻嘻哈哈,出西门的时候,看到路两边的沙枣树上结满了青色的类似小葡萄的果实,有一些民工在树荫下面吃东西,喝水,或者干脆躺倒在厚厚的草上假寐。西边的落日已经接近地平线,一张火红色的圆盘纹丝不动地落向在远处的苍茫,村庄,以及四周的树木模糊成黑白轮廓。
不远处的开发区灯火明亮,几座二层楼房,装潢华丽,在戈壁中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奢侈和豪华。迎着已经开始变凉的晚风,我们走到近前,在路口停下来。我说,这开发区真像开发区。
霓虹灯有些刺眼,因为幽暗,包含了某些暧昧意味。两边的商铺和饭店还没有完全装修完整,但崭新的柜台、货物和门楣看起来很是新鲜。一些人在还没有修整的坑凹路面上走来走去。靠左边的些楼房和平房上前,大都挂着洗浴城、桑拿、美容店、洗脚屋之类的广告牌,闷热的天气,还挂着红色厚厚的门帘,从窗户冒出来的灯光是霉暗的红,几乎看不清任何一个人的真实面孔,即使清晰一点的脸,也像虚肿一样。
有一些人在门前摆了桌子,喝酒,划拳有些歇斯底里。有一些人在飞满蚊虫的白炽灯光下打台球,赤 裸的男人和衣着短小的女孩子混在一起,嘻嘻哈哈和高声尖叫在黑色的上空回响。我看了看良,良也看了看我。我笑了笑,他也笑了笑。
往回路上,我说这就是开发区呀,真是的,开发什么呢?良说,叫开发区那肯定有东西开发。我觉得他说话的味道不对,扭头看他,他黑暗中的嘴巴咧开来,嘿嘿笑。因为初开,可能觉得新鲜,单位不少人把吃喝的地点挪到了开发区,我也跟着去过几次,还在那儿纠集了一帮老乡,过28岁生日。
再后来,去得人少了,逐渐有了忌讳。若是谁从一个人或两个同性的人从那儿出来,就会有人有异样的眼光看。我们也是,偶尔看见一些熟悉的人从开发区骑车或者步行出来,也觉得他们肯定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久而久之,开发区成了一个内心和世俗的类似陷阱和泥潭的地方。几年过去了,开发区的房屋和人有增无减,整天闹闹嚷嚷的。有一天乘车从背后路过,看见一个标语牌子,落款竟然是“清泉镇某某管理所宣”。我纳闷:开发区什么时候又变成清泉镇了呢?
营盘水库
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去一次。有一年远处的几个朋友来,我带着他们看了这里的弱水河,又在营盘水库转了几圈。正是秋天,水库外侧的小片胡杨林叶子金黄,稀疏但看起来丰茂而且隆重。草滩上的青草开始枯败,一边的水滩里有着黑黑的小鱼和细碎的虾米。我们脱了裤子,用网兜捕了不少的小鱼。秋天的水冰凉彻骨,但因为有鱼,又玩得高兴,凉一些谁也不会在意。
水库外层由巨石砌起,足有十米之高,坝面长而宽阔,可以行驶卡车。夏天储水很多,水面呈长方形,横在两边戈壁的巨大沟壑之间,水波荡漾,涟漪悠然,在阳光下面,水色湛蓝,浮萍如云,很大的鱼儿偶尔跳起来,溅出一片响亮水声。旁边有捕鱼的小船,我登上去,船儿晃悠,还没划出一米,突然感到头晕目眩,惊恐大喊,跳进水里,爬上河岸,衣服尽湿,鞋子灌水,落汤乌鸦一般。
偶尔有些鸭子,还有天鹅和祁连山飞来的鹰隼,在头顶啊啊叫着。还有一次,我们看见几只天鹅,在水滩和水里捉鱼,真的像天使一样。我们惊呼,后慢慢靠近,想给它们拍照,而天鹅却很灵敏,看到人来,又举着一个貌似炮口的东西,一只从水面跃起来,同时还惊惶大喊,引得其它几只也仓惶飞起,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水库上空的远处。
再一次去,在坝沿上看到一些白色的羽毛,还有猎枪弹壳,我们知道,那些天鹅肯定死了。觉得伤感,同行的安还骂了几句粗话。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大家玩兴不高,几个女孩子在水边看鱼,想捉又不敢下水,催促我们代劳。水里有一种叫做蚂螂的飞蝇。我下去了,几次刺疼,抬腿来看,是一种白色的虫子,据说可以从皮肤钻到人的血管里面。飞蝇的嘴巴好像钢铁,落在哪儿,就扎进哪儿,它吸血的速度快如闪电,要不是贪婪,人绝对捉不到。
站在坝上,向左是村庄和天地,杨树环绕,玉米青翠。向北是宽阔的河道,一些细水在砂土之间,银子一样流淌。向右是起伏的铁青色戈壁,隐约可以到几座秦汉遗留的烽火台,矗立在坚硬的土丘之上。山岭和烽火台背后,是光脱的合黎山,起伏连贯,寸草不生。据说它的深处有铁矿和煤矿;偶尔下一场大雨,干燥的沙土里就会滋生一些沙葱,有人采了拿到单位的市场去卖,水煮凉拌吃口感最好。
再去,水库依旧储水很多,河面宽阔,但是很静,除了鱼儿的水泡和跃动,再不见游弋的野鸭了。旁边的胡杨树好像也少了几棵;几个自然的水滩已被当地人改造利用,养着牛娃、螃蟹、鲫鱼和河虾。河道和田地之间,有一段宽约100米的沙丘,长着一些骆驼刺、沙蓬、芨芨等沙生植物,蚁窝遍布,蜥蜴飞窜,俨然是一个安静、惬意、单独的空间。
周鸣的爱情
周鸣喜欢一个女孩,家在附近农村。夏天,一个周末的下午,周鸣带着我去那个女孩家。进到村子,一个中年偏上的男人在打麦场扬麦。周鸣说,那就是女孩的父亲。我急忙拉了他,从路边的土埂上跳下去,抓起木叉帮他翻麦秸。
被拖拉机压了不知多少遍的麦秸松软、干瘪。翻开麦秸,也翻开灰尘,碎了的麦芒夹杂其中,飞起来,落满全身。阳光热烈,不缓不疾的风从东边的戈壁吹过来。尘土趁风,和着汗水,附上我们的身体。那个女孩见我们来,抱了一只大西瓜,洗了,切开,放进盘子,端到我和周鸣面前。女孩刚转过身,我冲周鸣笑了笑。回来路上,周鸣说这个女孩不错,就是家在农村这一点不好,我说你们两个既然爱了,农村和城市不过背景而已,不要计较。
周鸣和农村女孩的爱情似乎还在继续。我的日子在不断的忙碌、睡眠、梦遗和忧伤中过去,在巴丹吉林,日复一日,我们也在长大,胡子三天不刮,就胡乱张翘了。这一年的初冬,周鸣离开了原来的单位,被新单位委派到酒泉一家汽车修理厂学习汽车修理技术。
临近春节,单位一个领导的妻子儿子来了,要我和他一起去酒泉接。站在简陋的月台上,对面就是祁连山,底部黝黑得像是打翻的墨汁,上面却是连绵起伏的白,雪花冻结的寒冷从山顶盘旋向下,在树梢、稀落的建筑和人的身体上游弋和摩娑。到宾馆,回房洗了洗,再出来,他们的房门上就挂出了“请勿打搅”。我无处可去,想到周鸣,但不知道确切位置。
我一个人从宾馆出来,迎着卷着尘屑的西风,到西大街的尽头,看见一面高高耸起的汽车修理厂牌子,正好有人出来,询问,沿着他指的方向,在一群低矮曲折的民居当中,找到了周鸣。
周鸣和另外一个同乡住在一起,房间很冷,尽管架了火炉,双脚还是没有一点暖气。我不停地在地上跺脚,和周鸣说话。说到近来单位的新情况和新问题,也说到那个女孩。
周鸣告诉我:他爹娘不允许他在这里找对象,早就给那个女孩子不来往了。
我觉得可惜,禁不住叹了一口气。
傍晚,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来了,城市打扮,我也不觉崩然心动。我想肯定是周鸣的新女朋友,侧眼看周鸣,周鸣没反应。周鸣看出了我的意思,笑着说这是另一个老乡许小生的对象。
不一会儿,许小生也回来了。两个人又去买了菜,手忙脚乱一阵子,就是一桌酒饭,我们几个人围桌而坐,喝酒,说话,一直到深夜。我要走,周鸣送我。走到门口,我说我宾馆的房间有两个床位,干净,暖和,到那儿睡吧。
周鸣爽快答应。夜已经很深了,街道上没人,也没车辆,两个不由自己的人,摇摇摆摆,跌跌撞撞,从灯光黯淡的街道回到宾馆,在沉醉中,洗澡,说话,不觉之间,天光放亮,有几片切割的阳光,落在我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