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夫子庙,作为国子监科举考场,考生云集,因此这里集中了许多服务行业,有各种酒楼、茶馆、小吃等,当然更免不了的,就是有着更多的青楼妓院。
一到了这里,白长卿便象是吃了兴奋剂一般,在崇祯旁边不停的掉着书包,“桨声灯影连十里,歌女花船戏浊波。老爷,到了这秦淮两岸,必乘灯船为快。我看今日我们不妨一试啊?”
从山西一路下来,经过了河南开封等地,崇祯又惩办了几个民怨极大的贪官,眼见得这路上是越走越繁华,进了应天府后,更是一派歌舞升平,醉生梦死的模样。道路两旁固然都是富商巨贾和众多读书之人,更多的,在人群之中分外扎眼的却是满街的乞丐。崇祯是个软心肠的人,就在马上拟旨,命锦衣卫飞骑回北京,让朝中官员商量着设立收容院的细节,待得办完这件事,感觉腹中一阵怪叫,才想起此时已是午时,自己连早饭都还没用呢。听白长卿这么一说,一来知道他白长卿也是个读书人,对这十里秦淮是心有独钟,二来自己对这秦淮河也是闻名久矣,心中好奇。便笑道:“乘不乘灯船随你们了,反正我是要吃东西。你们看着办吧。”
白长卿早知道自己这位主好说话,当下立刻来到一船家处,雇了一只能容二三十人的大船,崇祯登上船来,但见舱前的顶下,一律悬着灯彩;灯的多少,明暗,彩苏的精粗,艳晦,均不一样;舱内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镂颇细,看着便让人起柔腻之感。十分别致精巧。崇祯点头笑道:“南方人真会享受,吃饭讲究清淡,环境讲究情趣。一条船也能弄出这般花样来。这番心思当真......”当真什么,他没说出口,只是笑着走到窗边,看起风景来。
素知他脾气的白长卿知道皇帝对这样的奢华有点不满,便笑道:“老爷,应天六朝金粉之地,自古便是骚人墨客云集的地方。无数的才子佳人便出在这里,文人们到了这里更是一个个文思敏捷,三分文才也变成了十分。老爷又何必怪南方奢华呢?”
崇祯不由得也哑然失笑,想到自己的那个时代,不更加的繁荣娼盛?更加的醉生梦死?但是自己从来没有起过责怪的念头,往往还心怀向往,看来自己是真正融入了现在的这个身份啊。当下对白长卿笑道:“先生说得没错,一个大国,什么地方都要如这秦淮河一样繁华,每个人都象这河岸两边的文人才子一般,那么对这个国家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谢先生教我。”
那船家带着几个小厮走上船来,船家四五十岁年纪,身体结实,在门口躬身问道:“诸位老爷,酒菜正在准备,请问是否需要小的去帮各位爷安排几位小姐侍宴助乐?”
白长卿还正想着自己陪帝王游乐倒没什么,但是朝中言官要知道自己陪皇帝召妓!那么......一旁崇祯却已经放下了心头包袱,笑道:“那是当然了,嗯,你给叫陈圆圆、柳如是、董小宛这几个人来吧。”差点没把船家鼻子给气歪。
其时船家还没听说什么董小宛,当时也还没有后人所说之秦淮八艳的称谓。而陈圆圆和柳如是则是刚出道没多久,正轰动一时的花中魁首,别说请,就是上门求见也是要先排队的。船家挠挠脑门,尴尬笑笑道:“公子能否换几位,这两个小人可请不动,那个董小宛小人没听说过,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公子告诉我好去请。”
崇祯靠在椅子上想了想,想起秦淮八艳中另几位可能已经出道的名字,便问道:“那么顾眉、李香君、卞赛赛这几位呢?”
那船家尚未说话,却听船下传来一阵大笑之声,道:“这位客人倒也稀奇,你如若把这些小姐都请到你的船上,那么秦淮河就等于被你一人所包了。难道是白日做梦么?”
另一个声音也笑道:“龚兄之言不错,人家可能是第一次来这里的,平时闻得这秦淮河佳丽大名,便以为自己富可敌国,来这里摆阔气来了。”
这时船正停在岸边,船上人说话,船下听得很清楚,船下人说话,船上也能听得到。崇祯皇帝旁边锦衣卫立刻勃然大怒,个个撸起袖子就准备揍人了。崇祯笑道:“不妨不妨,两个狂生又何必和他们一般见识。”
殊不知道下面两人也是狂傲的脾气,一位是刚中了进士正回来接自己心上人顾眉的龚鼎孳,一位则是大名鼎鼎的吴伟业,二人和钱谦益并称为“江左三大家”。年轻人脾气,正是狂傲之时,那龚鼎孳本听到这位客人想让自己心上人顾眉来陪酒便心有不爽,这时再听到船上称自己是狂生,当下怒火冲天,便迈步走上船来。他是有功名的人,这时虽还没有任用,却是很有一番当官的派头。
他走进门来,见舱里或老或少,俱站在两边,中间坐了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人,也没有多想,便道:“适才学生听到有人说我等是狂生,学生我还有点自负,想请刚才那位先生不吝赐教。”
白长卿上前两步,心道,好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说你两句还上脸了?道:“你乃是何人?报上名来,我今天就好好教训你一番!”
那龚鼎孳一听,哟,要教训江左三大家的两个?便哈哈哈的狂笑道:“不才姓龚名鼎孳,还想请教。”
白长卿还没说话,崇祯笑道:“龚鼎孳,呵呵,和吴伟业、钱谦益合称江左三大家的是不是啊?我听说过,而且还知道你新中进士及第,少年得志。不错不错,只是......”崇祯在夸奖的同时,心里面想的却是“这三大家,没一个有晚节的,原本历史上后来都降了满清,还不如他们自己的小妾。”
龚鼎孳正洋洋得意,当下问道:“还想请教只是什么?”
崇祯本想说他们只是知道小人之书,不知道民族大义,但是转念一想,现在大明可不会再象历史上那样,这三人也就谈不上晚节不保了。当下笑道:“只是我观几位之才情,固然是光彩斑谰,可是却缺了点`尚志高风,介然如石`的大义之气。”崇祯也是刚提拔了傅山,一时还念念不忘,便把傅山的名言搬了出来。
龚鼎孳本不善于吵架,一张脸立时憋得通红,旁边吴伟业马上站出来道:“学生吴伟业,对先生之言可不敢苟同......”
话未说完,崇祯已经笑着站起身来,道:“我也听说过先生大名,先生才华艳发,吐纳风liu,诗文又藻思绮合、清丽芊眠之致。我拜读过不少。今日能遇见二位,也是一番缘分,不如一起乘船游之,好好聊聊,何必站在这里吵架呢?”实际上崇祯一来自己肚子里没多少墨水,怕争得长了露出馅来,二来也没心情和他们在这里较劲,不如和这两个大才子共同乘舟游览,又有说话的伴。
吴伟业见人家夸奖他,只得微一躬身道:“多谢多谢,只是今日原内阁大臣钱先生在眉楼摆下宴席,邀我等前去,而且这位龚兄的心上人顾眉也正等着他早日前去呢。恐怕......”
崇祯一听,钱谦益摆宴席?奶奶的,他不是守父丧丁忧吗?真不愧是“东林浪子”,守着父丧去妓院请客,也不怕被参上一本。龚鼎孳斜着眼见崇祯愣了一下,还以为是钱谦益的名头镇住了他,道:“适才这位先生不是说我等缺大义之气吗?眼下正好,江左三家都聚齐了,不如我代钱阁老也请你前去,好好教训一下我们三人。就不知道有没有这胆量了。”
崇祯本也是年轻人脾气,冲动得很,当下大笑道:“如此最好,我还犹豫着贸然前去不大好呢,既然龚先生请我,那么晚上我们再见了。”
当下二人告辞而去,崇祯想着心事,船家问道:“少爷,您看预备好的酒菜是否现在就上上来?”他在一旁听这些人斗嘴,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崇祯一笑道:“对了,我还忘了这回事了,快上快上。”
夜,渐渐笼罩了秦淮河,河面上升起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四处的船舶画舫都点亮了灯光,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光景让崇祯初次领略了秦淮河的魅力。船儿直接来到了顾眉的“眉楼”所在,崇祯也不忙着上岸,叫来一个锦衣卫细细叮嘱了一番,那锦衣卫答应而去。
眉楼内,龚鼎孳和吴伟业正在和钱谦益等几个相知的好友聚会,龚鼎孳已经让顾眉答应了嫁给他为妾,心情舒畅之时,钱谦益也是刚刚和知己柳如是相遇,此刻正是二人说不完的知心话。而一旁顾眉和柳如是以及卞赛赛三人却各怀心事,那顾眉和柳如是倒也罢了,只在席间忙着招呼自家老爷喝酒,卞赛赛坐在吴伟业身边却是一肚子委屈,她早将一颗心思放在了这吴伟业身上,然而梅村先生却不解风情,未知为何畏缩不前,虽然他也是极为动情。卞玉京心底里猜是因为当时严禁朝官在自辖的地方纳民妇为妾有关,吴伟业又恰是是南国子监司业,官署又恰是正在南京,可能因此种种利害关系,吴伟业便对卞玉京保持着一定距离。
这时从门外进来一个侍女,附在钱谦益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钱谦益微一迟疑,便起身对众人道:“各位还请安坐,我去去便来。”说着,也不解释,便随侍女来到了大厅外。见一精壮汉子正在等候,见钱谦益出来,便起身抱拳道:“大人,小的乃是御前锦衣百户。有机密大事和大人商量。”他这样一说,其他人便都闪到了一边去。
随后,这名百户见周边无人,便凑到近前道:“大人请随我去见驾。”顿时把钱谦益吓出一身冷汗来,当下战战兢兢的跟着锦衣卫来到船上,一进船舱,便看见白长卿眼含同情的正看着他,而旁边坐着看不出的喜怒的年轻人,赫然便是当今万岁崇祯皇帝。
“罪臣叩见万岁。”钱谦益也不多话,知道今天凶多吉少,便一头跪下磕头认罪。
崇祯微笑道:“你还知道自己有罪啊?”
“罪臣知道。”钱谦益汗已经流下来了,心里一团乱麻,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崇祯站起来道:“你身为国家重臣,自当以身做则,天下百官都瞧着你的呀!到时候朕再去惩办其他人的时候,人家会说,钱谦益身为内阁大臣,宰相之职,尚且在父丧期间设宴召妓,我这又算什么大错?”
钱谦益额头已经是汗如雨下,头也不敢抬,伏在地上道:“罪臣罪该万死,请皇上责罚。”
崇祯见吓得他够呛,心中暗自好笑,接着道:“朕喜欢你的,也就是你的才华、学识。但朕今日也要敲打敲打你,你身负东林浪子之名,行事太过孟浪,朕平日里随和惯了,难道朕以孝治天下,连父子之情也不懂,连古今通用的三年治丧的礼数都不讲究了吗?你且站了起来,一会儿把额头磕出红印子,回到席上却不好看。”他崇祯正发表着严厉批评,结尾来了这么一句,窦成、白长卿及一众锦衣侍卫都被逗得“噗哧”忍不住笑出声来。钱谦益则更是一脸的恍惚,还是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只是稍稍的抬起头看皇帝一眼。
崇祯脸色却好看得很,并没有痛心疾首的样子,本来在他心里就对古代守丧需满三年这一套不是很以为然,认为那不过是文人们自我标榜的假道学而已。他对钱谦益继续道:“朕这次是微服出巡,不想惊动地方,你的罪,看看有没有折子去告你吧,没有就算你运气。而且朕打听了一下,据说你新找了个小妾叫做柳如是,是不是啊?”
钱谦益道:“罪臣和柳氏虽私下订了终身,但是还没迎娶,本想等到守完父丧之后......”说着,一张老脸居然给红了。
崇祯笑道:“还好你不猴急啊,如若你胆敢现在就娶她过门,估计着朕那里告你的折子是满天飞了。朕调查过,你那柳氏不仅人品一流,而且有大节,说不定比你这堂堂大丈夫还好呢,你可要善待了。今日朕心情好,随你去见识见识,你一会叫朕老爷即可,不可透露了朕的身份。你可记得?”此时的钱谦益哪里敢说个不字?眼见得皇帝宽容了他的胡闹,高兴感激都来不及呢,当下前面开路,把崇祯等一行人迎进了这秦淮河有名的“眉楼”之中。
龚鼎孳等正在席间等候钱谦益,龚鼎孳见坐着无话,便把白天与人斗嘴之事说了出来,笑道:“今日那几个狂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还大言不惭的说要到这里来同时教训我们三人,真是不自量力得很。看现在时间已经不早,怕是牛皮吹破不敢来了吧。”
其他人并不怎么接嘴,顾眉娇笑道:“你这副脾气我看也不好,好好的和人争些什么?今日是钱阁老和柳妹妹的大喜之日,你就少说点这些不高兴的话吧。”说着从桌上夹起一块肉塞进龚鼎孳的嘴里。
龚鼎孳大笑着吃下去道:“是是是,娘子之命,岂敢不从?”一伙人都大笑起来。正这时,门帘一掀,崇祯帝迈步走了进来,钱谦益在后面紧紧跟随,白长卿等人也走了进来,几个锦衣卫自在门口站立。龚鼎孳惊讶不已,见钱谦益恭恭敬敬的将崇祯引到主席坐下,又一连串的叫侍女来把自己刚才吃剩的残汤剩菜给收了,换上崭新的碗筷。
崇祯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坐下,见众人都在打量他,便笑道:“各位随意,我和钱老乃是旧识,今日特来叨扰了。”说着,拉钱谦益和白长卿在身边坐了。
席上各人都是聪明才智之辈,见钱谦益这么恭恭敬敬,心里都打起了算盘,敏捷如吴伟业,已经隐约猜到了崇祯的身份。席上一片寂静,无人再说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