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油惹祸
魔头杨立国为了罐头的事好多天没有说话了，见了“大懒”谭木林有点回避的意思。江西跟大懒说：“我们差一点输了一瓶罐头给他，如果他得了25瓶罐头可要肥的流油”。
大懒忿然道：“应该说，他欠我们一人一瓶罐头，我们还没有找他要呢!”。
江西故意说：“‘猪头’游过去了，我们应该给他半个罐头，他没有游回来，他们应该给我们半个罐头，所以两抵了”。
大懒说：“江西你太老实了，说好了是游去游回的，要不魔头怎么会那么骂‘猪头’!”
有想巴结的人把此话传给了杨立国，魔头一问是江西说的，顿时高兴了，原来他对舞文弄墨的人没什么好感，现在感到文人很会说话，对江西自然高看一眼。用江西的理论“自慰”，魔头的眼睛又开始从别人的头上看过去了。
魔头兴冲冲来找正在看《唐吉诃德》的江西，把江西的书拂到一边说：“走，我带你去看‘稀罕’，穆斯林饿肚子‘打坐’，我不信他们能饿一个月?”
然后又对在一旁的周东说：“你不能去啊，你是‘猪头’，人家看见你就烦”。
“猪头”哪里会跟他去，自从“渡江赌罐头”事件后，周东不知道应该怎样对待魔头，他既惧又怨又恨，他知道这样下去肯定不行，一定要跟魔头解掉这个疙瘩。他知趣地走到一边。
江西完全被魔头的话搞得稀里糊涂，只听明白了要看什么“稀罕”，就把那看的书锁到箱子里，跟魔头去看什么“稀罕”。
江西跟着魔头来到操场，穿过食堂和回民排之间的小路，其实不是路，只是两栋房子的隔离道，一直走到回民排的后面。回民排的房子和二排的房子一模一样，是那种铁架结构，石棉瓦顶，芦苇席墙裙，南北各一个门，北门正对着操场，他俩这样走就绕到了回民排的南门。可以说，学兵四连的所有房子不论白天夜晚，有人没人都是不关门的，就是下飘雨，只要那雨不打到床上，谁也不会去关那半天也关不上的门，就更不要提锁门了；再说，可怜的孩子们又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值得锁门呢?每个月13块钱，花得花了，寄得寄了，存得存了；每个人一条铺盖卷，一二件换洗衣服，冬天穿的绒衣绒裤，一双换洗解放鞋，剩下全是发的东西，蓝色外扎条条线的棉袄，雨衣雨裤，长筒胶鞋，安全帽，吃饭的家什，这些人人都有。还用提防山民吗?山民本来就怕惹到这些学兵，没事还会跑到驻地来?孩子们不去算计他们就不错了。40多人住一间房，这个进那个出，门怎么锁怎么管，就是都去上班了，总有个把人“头疼脑热”的。对孩子们来说，还有比高山深涧更好的门吗?那芦苇席墙裙算墙吗?从哪儿撩起那芦苇席都能钻进来。尤其是冬天，一些孩子不愿跑老远去小便，也不愿下床，就从工地拣来橡皮管子，一头接在床上，另一头就伸到芦苇席外面，要撒尿，就将那小鸡鸡套上那橡皮管，一会儿，那“热水”就叮叮咚咚滴在了芦苇席墙外面；有恶作剧者将那皮管弯折扎住，里面的“偷懒者”就要大水冲龙王庙了。那芦苇席墙还算什么墙，简直就是臭水沟。
魔头甩着衣服摇头晃脑地走了进去，江西是从来没有到过这个排，他知道回民有习俗，怕坏了人家的规矩。在学校的时候，他去过同学家里，同学的家长在送茶端水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地问他，有没有什么要注意的，同学就会告诉家长他不是少数民族，这样一说，那家长就显得随便一些。江西这时候也就管不了这么多了，硬着头皮走了进去。进去也就进去了，魔头大摇大摆在前面走，江西在后面跟着。那房间设置和二排一模一样，两排大通铺一贯到底。
其实江西没有看清楚，那床之间有间隙。回民排的孩子打床是谁跟谁好，谁就和谁把床打在一起。回民排的孩子们散坐在床上，根本没有魔头所说的“打坐”一事，“打坐”是指僧或道盘腿闭目而坐，使心入定，魔头混淆了这些宗教习俗。伊斯兰教的“斋月”的规矩只是“白天不吃喝，晚上月亮出来才吃喝”，目的就是让人们体验饥饿和干渴的痛苦，逐步养成坚忍、刚强、廉洁的美德。中医有“吃形补形”的说法，回民不吃“肥硕笨拙”的猪，加上有计划的减饮缩食，所以就是现在，惠民肥胖的也很少，这也就自然减少了很多“现代病”。
一些回民孩子对他俩的进来甚是诧异，有的却很麻木，认为他俩是过路的一样，不管是诧异的还是麻木的，等他们都反应过来：他俩想干什么，又不找人，又没事，是什么意思?这当儿他俩已经穿堂而过。魔头甚是得意，他看“稀罕”是假，耀武扬威是真，他想通过这种胆大，捞回失去的“面子”。而江西最大的收获是在一个铺位上看见一本叫《古兰经》的书，他知道这是“教书”，一定很有意思，就不知道能不能读懂。江西后来一打听，那本书是马元甲的。
如果魔头和江西在戒斋日闯入回民排驻地，不过是不足挂齿的小事一桩，那么炊事班汪胖子的告状可惹出了天大的事。
回民排的孩子们第一天戒斋日不懂得早上天未亮之前可以饮食，结果到晚上月牙儿出来再饮食，已经是24小时滴水滴米未进，一个个饥渴得头昏眼花。经马元甲提醒，大家才想起早上天亮前可以饮食。第二天一早，虽然他们上了夜班，一个个都跑到食堂领早餐，汪胖子以为他们上早班，按道理他们这时候睡觉，是没有早餐的，就发给他们了，有的为了吃的更饱，趁汪胖子忙不过来，又偷偷多拿了一些馍。刚开笼的馍，就往没有穿内衬的怀里塞。那时候夏天就是一件褂子，春秋天内加绒衣绒裤，冬天外加棉袄。衬衣可是奢侈品，尤其“的确良”衬衣时髦着呢，但那玩意儿闭气，是“的确不凉”。那滚烫的馍揣在贴肉的怀里，也不知炙烫，等跑到宿舍，那粘掉在馍上的皮都分不出是馍的皮，还是自身上的肉皮，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就往嘴里塞，肚子更要紧，这可是“肉夹馍”，等肚子里舒坦了，才感到肚皮上是一阵火燎热烙的疼痛。
过了一会儿，上早班的一排来领餐，汪胖子才知道阴错阳差，三排把一排的饭给领走了，已经没法给一排发餐了。他穿过一排乱糟糟的人群径直向连部走去，把正在睡觉的毕连长叫醒，把事情的缘由一五一十给老毕说了一遍。
老毕一听顿时火冒三丈，他本来就对回民排名名堂堂的事有意见，匆匆披了一件衣服就来到食堂，对着乱哄哄的一排孩子说：“你们只管去上班，我现在就和炊事班一起做饭给你们送去，饿了肚子，我会给你们解恨的”。他接着给汪胖子说：“做‘面疙瘩’!”。那“面疙瘩’’是陕西的一种面食，在面食里是做的最快的，也就是把水烧开，把面加水调成糊糊，然后用筷子或挑或拨到沸水里，那面糊或点或团或条在沸水中凝结成形状各异的疙瘩，沸过一遍后，添上油盐酱油，加上蔬菜作料，真是又香又解渴又解饿，而且学兵连食堂做“面疙瘩”是“大锅饭”，不比家里做“面疙瘩”，做饭的孩子急于求成，下手重，面疙瘩偏大，有的大如鸡蛋，像极了没有馅的饺子，正合孩子们就是要填饱肚子的心愿。
当汪胖子正在烧水做面疙瘩时，老毕那滴溜溜转的眼睛一下子盯着了那洋铁桶装的白花花的猪油，一阵从未有过的快感充满他全身，他冲过去左手提起那洋铁桶，右手插入那粘糊糊的猪油里，掏出一大把就往锅台上抹，嘴里还不停地说：“我叫你偷!我叫你偷!”他像陀螺、像旋风一样在厨房里转动，像跳神的巫婆一样念着咒语：“叫你偷!叫你偷!”厨房里只要他看得到的地方，蒸笼、锅盖……，厨房里只要他抹得上去的地方，水缸、案板……，他都发了疯似的给它抹上了猪油，汪胖子被老毕的疯狂行为给吓呆了，而这一切都被来上早班的文弱诚挚的任恳看在眼里，他被老毕这种疯子般的愚蠢行为所震撼，他眼眶里溢满愤怒无助的泪水，他悄然从厨房里退出，他不知道怎样走回了回民排，他倒在自己的床位上，嘴里像着了魔似地念着：“数迷啊(阿拉伯语音译借词，意思是：倒霉、不顺利)!安拉，保佑啊!”
任恳的失态引起了他床边的孩子们的惊异，忙将此事首先告诉了马元甲。马元甲一看任恳“走火入魔”的样子，一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一手摸着任恳的前额，看来没有发烧，不知道他得了什么“别玛尔”(波斯语，意思是：病症)：一面问他：“金穆民(阿拉伯语音译借词，意思是：信仰伊斯兰教者)，发生了什么白俩(同上，意思是：灾难)”!
任恳是一个很虔诚的穆斯林，听了马元甲很地道的“回民话”，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紧紧捏着马元甲的手说：“多斯提(波斯语短语，意思是：朋友)，杜失蛮(同上，意思是：仇人、敌人)来了，老毕把大油(为了回避·猪，字，穆斯林一般把‘猪油’叫‘大油’)撒满了我们的‘尼尔买提’(阿拉伯语音译借词，意思是：食物)的房子!”
犹如石破天惊，回民排的孩子们愤怒了：“不让咱们活，跟他老毕‘杜失蛮’拼了“回民排的孩子们纷纷到床下去拿工工具。这可是千钧一发的时候，陈长喜着急了，不知如何是好，他急忙问靠在床上下去拿工工具。这可是千钧一发的时候，陈长喜着急了，不知如何是好，他急忙问靠在床上一言不发的马元甲。“马子，如果大家上去把老毕打死了，反而是我们的不对了，你看还有什么好的方法?去上面告他行不行?”
虽说马元甲年长一些，老练一些，但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问题，谁都知道他在回民排的地位，可以说他不说话，没有他的带领，孩子们还没有冲出去的胆量，如何决策?如何解决这次危机?如何解决今天这件事?马元甲感到茫然，他在思考。
一个社会，一个组织，注定有人向它负责，注定有人为社会，为组织多思考一些问题。陈长喜自动来找马元甲，一则使马元甲有点欣慰，二则感到陈长喜说的有道理，他顿时“急中生智”恢复他的“在位思考”。他“如此这般”和陈长喜咬了一阵耳朵，陈长喜则连着点头称是。
到中午时分，回民排的孩子们陆陆续续离开了驻地，他们按照马元甲和陈长喜的安排，兵分三路：一路由陈长喜带队翻过大象山，趟过月河，直奔团部去告状；一路由马元甲率领乘船直奔师部去告状；想回家的组成另一路，指定了另一个大一点的孩子负责直奔西安。守在驻地的就是仍在恍恍惚惚做噩梦，哪里也不想去的任恳和另外一个更小一点的孩子。陈长喜曾提出到营部去告状，马元甲摇着头说：“邓营长那暴烈脾气，告到他那里没有多大意思，再又离得这么近，要告就告远一点!”
可以想象，团部、师部各来了10来个淌着泪水饿得“嗷嗷待哺”的孩子，等团部、师部的干部问明了情况，没等团部的电话打到营部，师部的电话就打到了团部，团部接到命令派干部把孩子们都带到师部，同时命令邓营长带毕连长赶赴师部。 ．
傍晚躺在团部医院的王指导员接到了消息，他依然躺在床上一声不吭，心里却想着真是“权力不在手，神仙不用愁。”老毕在他生病的时候捅下了天大的娄子，因为他不在场，他完全不用负责任。他想，老毕也许为今后的工作埋下了困难，但也许为今后的工作铺平了道路，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常说：“由乱到治”。想到这里，他对正在靠窗塌边看书的柳军说：“我这里没有多大事情了，你还是跟回民排的人一块回去吧，先到师部看看怎么处理，再回连部协助毕连长做好工作。”
于是柳军随着来团部告状的回民排的孩子坐“解放牌”军车一起来到安康城五七六一师部，他是第二次来到师部。
柳军的突然出现使回民排的孩子们诧异，但柳军在工作班对回民排的孩子一视同仁，在拿药、送药、批假等方面又特别照顾。柳军又声称是生病的指导员让他来看望大家，帮助大家，回民排的孩子更是感动不已，自然把他当作娘家人，当着指导员的替身一样欢迎他。
师部食堂的一角，用屏风隔着，里面摆了三桌饭。褪了色的红漆桌上摆着一钵萝卜红烧羊肉，一盘清蒸汉江红鱼，一大碗蒸鸡蛋糕，一盆粉丝烩白菜，一盘烧茄子，一碟炒辣椒；窗户边上的小案上放着木蒸笼，上面罩着竹笠似的盖子，正冒着热气，那是大米饭；旁边的竹筐子堆满了叫“富强粉”做的雪白正圆、饱满的馍馍。师部的刘参谋在那儿张罗着。回民排的30多个孩子坐在这丰盛的饭菜面前，恍若梦中，有的孩子记忆里第一次看见这么丰盛的饭菜，好像到了天国，真主吃的也不过如此吧!
师政委是一个英气和善的人，官当到这个地步已不是一般的水平了。其地位，其见识，其气势，其看问题的角度，没水平的都会变得很有水平。他笑容可掬，挥手如招，一边叫着：“吃啊!吃啊!太阳早已下山了，我刚才看见弯月已经出来了，可以开斋了!这可是地道的清真饮食。”一边在柳军和陈长喜的中间坐了下来，他拿起筷子把大块羊肉往他周边孩子的碗里夹，孩子们这才像从“饿牢”里放出来的一样，风卷残云，只差没有把那钵盘碗盆碟一起吃掉，一个个吃的饱嗝连串，撑得肚子叫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