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1865500000022

第22章 延眺属清秋

“高斋复晴景,延眺属清秋。”——摘自张九龄《高斋闲望言怀》诗。

延——泽——民,当然是您去延安以后自己重新起的名字,连姓都改成延安的延了,后头两个字嘛,没准是因为崇仰哪位领袖,同什么大人物有关?

差不多二十年以前,有一次我自作聪明地斗胆问过他。

那时的黑龙江人,在正式场合称他延部长;而省文联大院里同他熟识的人,私下都亲切地叫他老延头。

他慈祥地微笑着摇头:不,我本姓延。延河的延。无定河边上的一个小山村,大半个村子的人都姓延。传说还是呼延的后人呐。

他的夫人雪燕阿姨逗我说:这个江南的傻丫头,准是不知道陕北带延字的地儿有好几处呢。

后来我从他的一本自传体小说《寻找回来的脚印》中得到证实,他本名延泽良,幼时丧父,六岁开始在山坡上放羊,十三岁当小红军参加革命抗日。不过看来他确是命中与延安有缘,绥德的无定河流着流着,与延河一并汇入黄河,若干年以后,流出了一个放羊娃出身的老作家兼来自延安的革命老干部延****。

延老虽有这样令人敬重的双重身份,尤其对于我来说,他初为恩公、继为良师、是内行而宽容的上级领导;但在后来那二十年风风雨雨、坎坎坷坷的人生之途上,他却更像是一个亲切温和善良正直的大朋友。我不知道他们夫妇是否承认我是他们的忘年之交,然而在我的心里,自己是一直这样“自我感觉”着的。

一九七五年十月,我在上海一家出版社出版了我的长篇处女作《分界线》。一九七六年夏天,我带着那本幼稚的小书,从上海回北大荒的农场去。途经哈尔滨换车,稍作停留。

那个时候我对哈尔滨一无所知。简直可以说,连一个人都不认识。拿着刚在上海认识的谢树老师写的一封信,见过了当时负责全省文艺创作的吕中山老师;另一位已调入省文化局创评办的杭州知青老乡何志云,又热心带我去拜望作家傅钟涛、陈毕方夫妇(他们那时刚出版了长篇小说《干重浪》)。毕方老师为人率真诚恳,她住在省文联后院的一幢旧楼里,对我这个素不相识的南方女子很有爱护之心,聊过了我的一些事情后,便说:我带你去见见延部长吧,他一向很关心文学青年,一定会愿意看到你,了解一些知青业余创作情况的。他就住在这个楼里,走廊顶头那家就是……

从到了哈尔滨的那天起,我已多次听人们谈起过这位延部长,知道他“****”前就是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省文联主席,“****”中文联被“砸烂”,他也受到很大冲击。如今刚刚复职不久,任省文化局的局长。人们谈到他时,那语气和口吻都是极敬重的,有时似乎随便说起一件往事,故事中就扯出另一个故事,桩桩件件的,都有老延头为黑龙江省文学事业所付出的心血。我在未见延老之前,有关他爱才惜才的传闻已如雷贯耳,面对这座陌生的省城,我看见那块正待开拓的黑土地文学,在建国不多年的历史中沉淀下来的凝重。

于是,一九七六年初夏那一日,我怀着敬畏之心,跟着毕方老师去见那位延部长。走廊很暗,使我越发忐忑不安。一个来自僻壤的小小女孩,实在搞不清楚那部长到底是多么大的一个官儿呐。

但那天他并不在家。在他家布置得十分典雅整洁的客厅里,我只见到了他年轻的夫人雪燕。她很亲热地同毕方说着一些家常话,显然不是那种比部长更像部长的夫人。我腼腆地回答着雪燕的问话,心想如果有这样一位温和贤淑的夫人,那部长本人定然是平易近人的。临走的时候我在他家留下了那本《分界线》。没有见到部长本人并不使我感到特别失望,因为我去那儿,毕竟只是出于礼貌还有一点儿好奇。

回到农场以后,那位没有见过的延部长,渐渐淹没在一九七六年接踵而至的一桩桩大事件后面了。

半年过去了,农场平淡的日子,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正在悄悄发生着大变化。

忽然有一天,从省文化局戏剧工作室来了一位朱老师,带着公函,问我是否愿意报考哈尔滨的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专业,学制两年,一九七七年四月一日开学。

渴望上学已经想了许多年。当工农兵学员的梦想早已破灭,而一九七六年底那时候,无论是大学公开恢复招考,还是知青大规模返城都还没有开始。有这样一个机会去哈尔滨上学,当然是梦寐以求。我当即表示愿意一试。然而却偏偏没想到,农场一把手认为宣传科人手缺,我应该继续留在场部工作,任我软磨硬泡,就是不肯放人。朱老师两度奔波于哈尔滨与佳木斯之间,最后仍然没有能够说服农场书记,只得悻悻而归,再作努力。那个冬天过得很失望,寂寞的冬夜,我天天晚上躲在宣传科的办公室里涂涂抹抹,却什么也写不下去。过了两个月,听说从省里又来了一个赵老师,来同农场领导继续商榷让我去省里上学的事宜。可惜赵老师过于心切,言语间同农场领导有所摩擦,一时形成僵局。四月开学在即,编剧班的编制有限额,如若我去不了,这个名额总不能因我而废,理当尽早让与别人。

眼看学校的大门就要在我身后再次关闭,我个人却无能为力。

幸而农场主管文教的董书记,十分支持我去上学。他同赵老师商量,能不能请文化局把这个名额再尽可能留一留,给场党委一些时间,上下做些疏通的工作,也许再过一些时间,一把手消了气,最后能作出顾全大局、通情达理的决定。

赵老师犹豫着说:那得去请延部长批。他要同意保留,肯定就没问题。

“延部长”三个字,在本人历史上的某一个关键时刻,就这样突然很权威地出现了。我从未想到过他会同我的整个命运有所关联,甚至在我后来的文学道路上,发生了一连串至关重要的影响。

三个月以后,场党委果然开恩放行。当我提着行李离开那个杨花飘飞的鹤立小站,坐了一夜火车来到哈尔滨省艺术学校报到的时候,已是一九七七年六月,我的新同学们已经在学校上了整整两个多月课了。

朱老师和赵老师告诉我说,延部长一直关心着我上学的问题,坚持让艺术学校保留了我的名额。延部长曾再三叮嘱他们说,这个编剧班的招生对象,就是我们省内已有一定创作实践的青年业余作者,有一个要一个,尽可能一个都不漏下。

进了省艺校以后才知道,这个编剧专业,就是在延部长的提议和直接领导下创办的。他设法说服省里给艺术学校单批了二十个名额编制,专门招收散落在全省各地已初露头角的青年作者,让文化局戏工室的老师们负责教授文艺理论、戏剧戏曲专业知识,集中观摩优秀影片,然后反复研讨“实习”写成的作品,如此两年“小灶”喂养下来,待这些年轻人学成毕业后,充实到全省的各个文艺团体中去搞创作;以后每年一届一届地培养——收获,坚持数年下来,黑龙江省的文艺事业,岂不是就后继有人了么!

时隔二十年以后,我想象着当年历经“****”十年浩劫,面对满目疮痍、一片荒芜的边地文坛,这位老部长忧心如焚、为此绞尽脑汁的情形。一个小小编剧班的创办,对于后来的文艺繁荣,也许是微不足道的。然而,“老延头”早在新时期来临之初,便已高瞻远瞩地看到了文学后人之来势凶猛,“老谋深算”地作出了长远规划。那是一个不动声色的开端,很久以后,人们才发现并惊叹这个“希望”工程的提前量,实在打得精明又细致。若干年以后,当全国各省市形式各异的准“文学院”风起云涌之时,从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专业毕业的一批又一批年轻学员,已经遍布全省各个文艺团体,成为省市电视台剧团杂志以及文化系统的骨干力量了。一九八〇年我到北京参加中国作协第五期文学讲习所的学习,但事实上,地处边陲的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专业,在我心里却是新时期以来全国最早的文学院雏形。

一九七七年那个柳絮飞扬的暮春,我静静端坐于艺校红漆地板的课堂时,才忽然想起,我竟然还根本没有见过这位默默扶持着黑土地新苗的延部长呵。

从火车上跳下哈尔滨月台的那个时刻,我相信了已往人们流传的关于他“爱才如命”的那些故事,决不是言过其实的赞誉。

后来有一天我终于见到他的时候,发现他戴一副厚厚的深度眼镜,不像一个官员倒像是个地地道道的知识分子,一个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小老头。只是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陕西口音,令人想起那个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延安。

两年以后,艺术学校编剧班的学员即将面临毕业分配。

其时,北大荒知青正如同潮水一般,返回他们的故乡城市。

我将何去何从?我在哈尔滨举目无亲,杭州的父母正在落实政策,我是否也应该考虑回到山清水秀的江南去了?

那是一九七九年,省文联各个协会的建制重新恢复。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延****重新兼任省文联主席。听说,“****”前,省作家协会曾经拥有的三十个专业作家编制,延部长向省里据理力争,又“发还”给了作协。

有消息说,两年前让我来艺校上学时,省文化局戏工室和艺术处就有协定,学习编剧只是一个过渡,待我毕业后,仍然让我去从事文学创作;又有消息说,延部长提议调我到作协去搞专业创作,那是一个专门写小说的地方。

真的能让我去当专业作家?我才刚刚开始写作,年轻幼稚,一无资历二无背景。在我心目中,作家协会是一个神圣的文学殿堂,怎么能轮得到我呢?

记得延部长为此曾经是亲自找我谈过一次话的。他问我是想回杭州还是愿意留在哈尔滨。他很感慨地说,东北这地方啥都有,就是缺少人才,一九五八年赴北大荒的转业官兵中出了不少作家,再就是一九五七年反“右”以后从关内陆续“送”来的一些文艺工作者,如今也都是五十岁上下了。经“****”这么一折腾,如今更是青黄不接。知青中虽有许多人才,可惜也已走了许多。你若是愿意留下来搞创作,组织上一定会尽量给你创造条件,北大荒这地方,可够你写的,一辈子也写不完……

我当时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我当然梦想去搞专业。新时期的钟声已经敲响,文学的真实正在回归,人性的呼唤已步步逼近;经过艺术学校两年的打磨,我只觉得心里每时每刻都在涌动着令人激奋的想法,无数的故事和人物在不停地冲撞着我——我需要的只是时间,能安静地坐下来写作的完整时间。我相信并感觉到自己是可以写出一点好东西来了。

那个下午,延部长花白的头发和闪亮的眼镜片,在办公室的墙上虚化成一幅模糊的画像,耐心地等待着我的回答。那个时刻我忽而被深深感动——即使我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好作家,但我已懂得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一个好的作家。我虽然离开了北大荒,但我却永远走不出它广袤的地界,这个寒冷而边远的北方,已是我重新拥有而别无选择的第二故乡。

毕业后,我正式调入黑龙江省作家协会。那年我二十九岁。

一九七九年那个时候,在全国各省的作家协会中,吸收一个二十九岁的年轻人去搞专业创作,几乎是绝无仅有的。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个不拘一格的大胆提议,也曾经在省文联党组会议上引起过争论。在讨论决定我工作安排的会议上,延部长手中就拿着我一九七五年出版的那本长篇小说,他把书放在桌上让各位领导传阅,用他后来的话说,只有作品,才是最有说服力的。

从一九七九年调入作协拥有了安心写作的时间以后,我很快发表了《夏》、《白罂粟》、《淡淡的晨雾》、《北极光》等一系列作品,并获得了全国优秀短、中篇小说奖。

那是我文学道路上一个重要的转折期,辛勤的耕耘开始有了小小的收获,那些受到读者欢迎的作品,也对延老的那句话作了应答。

我就这样长久地留在了哈尔滨。初到作协时,文联没有住房,我曾天天到图书馆去工作。延部长夫妇知道了这个情况后,在他们外出看病期间,还曾让我住在他家里,与他的女儿丹妮作伴,好让我静心写作。《北极光》就是在一九八〇年底到一九八一年初,写成于延部长家书房里的写字台上。那个静谧而严寒的冬季,窗外厚厚的积雪映衬着窗台上一盆艳红的扶桑花,给了我永久难忘的温暖。

一九八三年我结了婚,丈夫在北京工作,婚后我仍然还留在黑龙江省作协当我的专业作家。从一九七九年到一九九六年,已经过去整整十七年了。如今孩子远在杭州,一家人户口分在天南地北,父母年迈,老家杭州遥遥无望。有时奔波于三地之间,劳累中不免心生怨气,想起延老当年为黑龙江文学事业作出的“英明决定”,颇有些怪他多事。他挽留这个,提携那个,费心费力地组建了黑龙江省文学创作队伍,可明明把我害苦了不是?

这样没良心的话,只是一念闪过而已。当着他的面,我是绝说不出口的。

一九七九年丁香花开的季节,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与黑龙江团省委,联合召开了全省青年文学创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

举办如此隆重的青年文学创作活动,当时在全国也是首屈一指的。会议邀请了几位北京和外省的著名作家,其中有刚刚被平反改正不久的“****”。他们在会议期间,对中国的改革和文学的发展,发表了真诚坦率而又敏锐的意见,受到了与会者的热烈欢迎和支持,然而,来自上层的反对意见也十分强烈。

于是,会议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直到会议结束以后很久,还有一些人对此事耿耿于怀,揪住不放,要追究那位作家以及会议组织者的责任。

那次会议当然是在延部长的直接支持下召开的。在我同延部长偶然而短暂的一些接触闲谈中,我知道他对于极左势力一贯深恶痛绝,他说他在十七年中也犯过极左的错误,痛定思痛,如今他以历史的教训为鉴,真心地拥护党的三中全会路线。

我作为那次会议省作协的参加者,虽然对于会议过程中的一系列麻烦略知一二,但无法得知延部长在会前会后所承担的巨大压力,还有高层领导对他的具体批评和责难。我只能感觉到他那段时间心情很不愉快。间或有消息灵通人士说,省里有领导公然认为三中全会的路线“右”了,而延****是省里搞自由化的代表人物。但延部长始终坚持自己的意见,认为青年创作会议的精神是正确的,体现和贯彻了党的思想解放路线。他拒绝检讨,因此他在省里的处境十分不妙,给宣传文化工作的改革实施带来了重重困难。时隔多年,如今那场风波已在历史的进程中烟消云散,只留下了许多疑问,供人深思;也在我脑中留下了一个刚直不阿的老共产党员形象,如同北国荒原上挺立的老树,满身瘢疤和创伤,风风雨雨中依然伸展着枝叶,护佑着冰雪下的小草。

十年后,他在长篇小说《她在凌晨消失》中,对新时期开端改革与因循守旧之争的现实障碍与历史渊源,作了颇具胆识的披露和剖析。

那次会议以后,延部长就病了。是肺部的老病,结核性囊肿,发烧待查。

他在京郊的一所肺结核专门医院住了大半年。那时我正在北京的文学讲习所学习,曾用星期天的时间,好几次去看望过他的。有一次我买了一只西瓜,走了很远的路背去送给他,切开来一看却是生的。当时我难为情得满脸通红,他笑笑说看这个傻丫头,下乡这么多年,连个西瓜都不会挑,真该把你送回农场去再教育了。似乎为了让我不再沮丧,他说我给你唱个西北花儿吧,是我小时候放羊的时候唱的。他就自顾自地小声唱了起来,有腔有调的,真的还蛮有味儿,奇怪的是那些歌词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几十年过去了,他居然还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那时我便惊讶他的好记性。又过了十几年后,他果然还把那些歌子都写进他的小说里去了。

病中的延部长,一如我认识他以后所见那样,总是乐乐呵呵、平静淡泊;踏踏实实地读书、安安心心地养病;那些官场的升迁与得失、文坛的荣辱与纷争,那些曾经辉煌的往事,那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在他心里都已被岁月和时间化解,成为人生旅途中留在身后渐渐远去的驿站,而他,还想要抓紧时间赶路,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记得他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过:等将来我离休了,无官一身轻的时候,我也要写小说,我有好多好多故事可写哩,虽然比不过你们年轻人,可也差不到哪里去的。

那时我第一次明白,他藏于心底最深处的一个愿望,依然是文学。

那次病愈后,他便携夫人调来北京,在中国文联党组任职。

据说他离开哈尔滨的那一天,车站月台上挤满了自发来送行的人。都是他在黑龙江任职多年中交下的朋友,老老少少、作家演员干部工人,几百人的送行队伍,使得那一天的哈尔滨车站蔚为壮观。人们泪流满面,紧拉着他和雪燕的手依依惜别,舍不得他们走。我知道他心里也一定是不愿意离开这块洒着他心血的黑土地,他在黑龙江省整整工作了二十多年,一出出推陈出新的剧目、一部部反映边疆生活的中长篇小说、一个个在各次运动煞费苦心保护下来的老艺人老作家、一茬茬来自基层脱颖而出的文学新人……作为一个党的文化官员,我想他应该可以无愧地说,他已为挚爱的民众和艺术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他生命中最宝贵最旺盛的岁月,都毫无保留地奉献给这片黑土地了。

有人曾说延****是黑土文学的奠基人,并非溢美之词。

但前行的路上,终有迈不过去的坎儿。当他发现自己在这里的处境已日益艰难,客观环境甚至不允许他继继按着党性和良心去做事的时候,他只能绕道而行了。他不愿谄媚不愿逐波,他宁愿退让但退让并非屈服,所以他从未后悔。

当冰城终于消失在茫茫雪原上一个个寂寞的小站后面时,他也许想起了那些关于他故乡黄河的诗句和歌曲。九十九道弯的黄河,在河套平原那个角落迂回曲折地走出了一个U字形,才得以突破重围,奔流入海。

那条故乡遥远的无定河,在干旱的季节里依然源远流长。

来北京以后的延部长,老枝新叶,重又精神焕发。

在中国文联工作的十几年中,他经历了改革进程中一次次起起伏伏、波波折折的险风恶浪,仍然以他一向的正直与宽容,默默发挥着自己的影响和作用。

但年龄已步步紧逼,离休的日子终于到来。如果说离休对于有的人来说是一种失落和痛苦,对于他却是一个新的开始。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更有越发强烈的紧迫感,催他在生命的黄昏,将自己一生的故事从头细细整理。自从他在一九三五年当了“红小鬼”参加工农红军,在延安鲁迅师范学校摘掉文盲帽子,开始拿起笔写通讯、写秧歌剧、写时事通俗读物,然后历任各级宣传部门、报纸的领导,直到一九五四年进京担任北京中央财贸部研究室副主任,一九五六年调任黑龙江省以来,几十年中他一直是个“业余作者”,他写过小说《红格丹丹的桃花岭》、《小红军》等,写过电影剧本《千里的雷声万里的闪》,他的《流水欢歌》曾在“****”前被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成电影……然而那些作品都是在工作的缝隙中挤时间写成,连一天专业作家也没有“享受”过。他已经为别人做得太多,现在既已解脱下那个长这几十年各种带“长”字的领导职务,犹如卸下了一块重负,司以轻身而行,终于是到了他来涂抹、绘织晚霞的时候了——用笔,用心,为文学为时代也为永远纠缠着人类的那个未来理想,吐出他最后的缕缕蚕丝。

离休后的老延头,几乎闭门不出,铺开稿纸,从此日日辛勤笔耕不辍。唯一的娱乐是与夫人去陶然亭公园散步,隔几日餐桌上若有一大碗正宗陕西风味的羊肉萝卜汤,足矣足矣。

短短几年中,他一口气连续写出了近二百万字的作品。厚厚的四部长篇小说:《无定河》、《雷声千里》、《她在凌晨消失》、《爱的心跳》(无定河续篇)……让读者喘不过气。小说内容大多取材于他青少年时代在陕北抗日的亲身经历,是历史的真实再现也是对历史的沉痛反思。那几年他一本接一本地抛出沉甸甸的书砖,已是欲罢不能,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一九八六年访问德国瑞士后,出版了散文集《阿尔卑斯山的沉思》;一九九二年与夫人从美国探亲回来以后,又写了大量访美散记,生动的日常琐记中,闪烁着他对东西方历史和文化评判的思想火花。

《无定河》一书出版后不久便销售一空,很得读者好评。我读《无定河》系列,书中的生活虽然离我们已远,但作者的心却紧贴今人。小说的手法虽是“传统”而朴素的,故事和人物却引人入胜。那是本世纪黄土高坡上一幅英雄而悲壮的历史长卷,在反抗日本法西斯侵略的黑色底版上,流动着为争取解放和自由付出代价的献血,处处留下了作者试图探求历史谬误,鲜明而深入的笔触。半个世纪以前的陕北风情、抗日的激情与悲壮、革命风暴中的愚昧与残酷,在作者笔下一一重现。文中的细节、方言、神态、动作都是极地道、真实而生动的,具有一种自然、朴实的美感和魅力。于是那书中栩栩如生的女主人公金兰子,还有那些可爱可亲、可憎可恼的陕北人物群像,便长久地留在了我们的记忆之中,向九十年代的读者作出令人警醒的发问。我惊讶作者的观察力和记忆力,他莫非当年还在山坡上放羊的时候,就开始了积累和幻想么?莫非还在当红小鬼的时候,就准备好了将来要用笔写出这风云跌宕的一生么?我没有问过他,这是我心里的谜团,留待以后的日子从容解答。

延老从书桌和稿纸上,迎来了他从事文艺创作五十周年纪念日。

他依旧戴着那副厚厚的眼镜,看书看报总得将那字凑到眼前,几乎碰到了鼻尖,才能看清。我几乎很难想象,他那近二百万字的作品,就是将稿纸顶在鼻尖下,用他仅存的0.1的视力,一个字一个字千辛万苦地写出来的么?

更多的时候,他静静地端坐于书房,凝视着墙上青年时代的照片,或是远远眺望着窗外,陷入长久的沉思之中。那些叱咤风云的岁月已经成为往事,他要在昨日的废墟和今天这片百废待兴的建筑工地上,寻找明天的支撑和希望。

那几部长篇小说出版后,他曾感慨地说自己老了,不想也不能再写东西了。可是一九九五年下半年,他忍不住又开始动手写自己一生的回忆录了。他说为的是给后人留下一点有参考和借鉴价值的真实历史史料。

我们期待并祝愿这本厚重的大书早日诞生。

当春天来临的时候,延老即将度过他的七十五周岁生日。

延老不老。一个心里充满了活力和爱心的人,永远不会老。

我最近一次见到延老的时候,只见他鹤发童颜,面色红润,比前些年更显得精神饱满了,由于视力不好,很多年前他走路的样子就小心翼翼,唯恐撞上别人。他风趣地自嘲说这叫做摸着石头过河——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说话时总是慢条斯理的,在不经意间,与人开上几句玩笑,令人觉得亲切。延老其实是个很幽默的人,除去原则问题,生活中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在他的眼镜片后面都如清风般徐徐飘散而去,折射成轻松的喜剧台词,与人与己共赏了。

那么多年中,我甚至从未见过他发脾气。他即便愤怒即便不满,也常常在自己的调侃和戏谑中,自我化解了。我个人生活中曾遇到的许多坎坷、文坛和创作的种种苦恼、人生的无奈和烦乱,只要走进他的书房,向他和夫人一一诉说,即使他沉默不语或是故意王顾左右而言他,当我走出那里时,烦恼和怨气便都莫名其妙地烟消云散了。

在一个宁静而淡泊的心灵面前,你会觉得自己为那些俗事忧烦,实在不值得。

心情和心境是一种人生境界。延老没说过,却让你自己去感觉了。

所以想起了张九龄的那句诗:“高斋复晴景,延眺属清秋。”

一个神清气朗的金秋,是属于延老的。在那个天高云淡的秋天里,他能从窗口望见前面很远的地方,望见奔腾的延河在不倦地延伸、延长、延续……

在他书桌的玻璃板下,我发现了他夫人雪燕赠他的“信奉格言”,用她娟秀工整的字体,亲笔写在一张小纸片上:

荣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

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延老一笑 一九九三年九月二十八日

我说延老,其实你的那么些书稿,都是雪燕帮你整理的,这些年你若是没有她的眼睛她的手还有她的心,你肯定做不了那么多事的。

延老便很幸福地笑起来,说你别看我眼神不好,我的眼力还是可以的。

同类推荐
  • 人皆有错:名家经典

    人皆有错:名家经典

    科学是美丽的,科学中有对真善美的追求。《人皆有错(名家经典)》所辑文章,既有对自然奥秘的探索,也有科学研究的心得体会;既有科学与艺术、科学与人类文明、东西方科学的对照,也有对科学未来发展状况的争辩与沉思。读之,可以开拓科学视野,可以深味科学思想与精神,让我们一起来走进这块好奇、怀疑、智慧的疆域吧!
  • 时差党

    时差党

    本书根据这次活动整理其中的信件联系到当事人做采访,讲诉了留学生们在异国他乡的生活经历和种种有趣见闻。留学生并非和大部分人想象的那样,在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过着优越的生活,在留学期间出去游玩、交友,其实真实的生活远非看起来那样轻松美好。诚然他们可以见识到异国风情,开阔眼界认识更多有趣的人,收获一段特殊的经历,但是一切都是相辅相成的存在,每个人的生活中都充满了真实的爱与恨,悲与喜。
  • 熬夜和想你,我都会戒掉的

    熬夜和想你,我都会戒掉的

    三十八个爱情故事,有悲有喜、有爱有怨,透过孤独触到成长、穿过温暖看到希望。这是繁华的世界,也是孤独的世界,我们都曾踽踽独行过,无目标地熬夜很困,孤独地想念很累。但爱是永恒的主题,它伴你跨山河、越重洋,陪你在喧嚣红尘、寂静深夜。你可能一个人走了很久的路,此刻相遇,愿山水喜相逢,清风淡离别。愿这三十八个爱情治愈系故事,带给你温暖和勇气,也从此遇见更好的自己。
  • 歌儿

    歌儿

    该诗集收录了作者自2015年至2017年间创作的74首诗歌。其中有一部分诗歌已先后发表于《上海文学》、《作家》、《扬子江诗刊》等杂志。作者从旅行、读书中汲取心得,以炽烈、深沉的情感抒发对生命、爱情、真理的执念。全集共五辑,以短章为主,讲究意象的营造和语词的精诚,追求抒情性和韵律感,是八十年代朦胧诗风格的遗传。
  • 七点

    七点

    这是一部个人诗集,收录了年轻诗人一百多首诗歌,有现代诗,也有古体诗。按内容分为四辑:第一辑死亡与爱,描写诗人对生死、爱情的敏锐感受。第二辑生活予我,讲述诗人的人生经历,生活与成长的故事。第三辑囚徒之梦,纪念诗人的学生时代,面对高考的压力以及对文学的不懈追求。第四辑闺怨古体,模拟古诗词进行创作,虽韵律不一定和谐,但清新自然,抒发了个人的独特情感。诗人的作品总的基调是积极向上的,虽然个别诗作有着青春期的迷茫和忧伤。
热门推荐
  • 棺中血尸

    棺中血尸

    一本比肩鬼吹灯的盗墓小说,挑战悬疑新高度......
  • 我是院长who怕who

    我是院长who怕who

    一不小心继承了便宜老爹的魔法学院,于是,称霸异界大陆的魔法学院院长生涯从一顿撸串开始了..........
  • 双语回忆簿

    双语回忆簿

    杜若之英年龄不大,可有一个地方,占据了她成长的大部分岁月,那个地方叫双语。从小女孩变成大女孩,一路跌跌撞撞,起起伏伏,仿佛在那里看到了人生的缩影。这部作品以自己亲身体验为基础,写点记忆中残留的琐碎的私立学校的日子。因为我们都会成长,所以把我的成长经历分享给大家。
  • 晴兰一梦

    晴兰一梦

    他,站在颓废的最边缘,不愿面对她的离去。她,用自己的努力感化了他心中的冰雪。前世今生,无论经历多少个轮回,他和她,终究是错过,还是重逢……
  • 星海玄门

    星海玄门

    星海浩瀚无垠,抬眼望去不过一片星空,修为高深之人或许看的更远,又有几人知晓何为玄门何为仙门,白风天资卓绝,带你看遍星海天骄
  • 总有反派想让我崩人设

    总有反派想让我崩人设

    【1V1甜宠双洁】身为一位伟大的时空旅行者,醉离夜表示,她是一个莫得感情的任务者。然而,总有一些反派试图做她事业线上的绊脚石,威逼利诱她谈情说爱,不务正业。蛇蝎美人帝王笑容乖戾:“表弟,你不是说你是男的吗?”清冷腹黑学长勾唇浅笑:“学妹,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醉离夜二十四度明媚忧伤仰望天空:“我把你当哥哥,你却想和我谈恋爱,绝交吧!”反派哥哥勾唇笑吟吟:“我什么都不缺,就缺个媳妇儿~”醉离夜露出礼貌而不失尴尬的微笑,“抱歉,打扰了!”#为什么要谈恋爱?工作它不香吗?##是我任务者拿不动刀了,还是你反派大佬飘了#
  • 一声婴哭鬼降临之少女捉鬼师

    一声婴哭鬼降临之少女捉鬼师

    (绝对恐怖文章开头为了不啰嗦和省略无关紧要的所以写的有点潦草不过后面会写的很详细因为工作原因更新不快请慢看)无人半夜的灯滴血午夜惊魂(灵猫转世一声婴哭百鬼降临一个村庄因为她的到来全村人一夜惨死影子脱离身体把自己推下山崖却离奇穿越来到异世后却屡遇灵异之事校园灵异事件鬼婴楼穿越两世遇到同一个面孔的人是分身还是同人?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原来和自己住一房子的外表和人无异却全都是比死人更加渴望吸生人的血,为了和正常人一样而压抑自己的吸血鬼
  • 天亦塌

    天亦塌

    六圣嘛,时间久了,也就该合道了,可鸿钧合道之后天道已经出现人情味。当六圣合道后,天也就有人性了,也一样有了心魔。
  • 大唐传载

    大唐传载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社交媒体与新消费时代

    社交媒体与新消费时代

    本书以社交媒体与新消费时代为主题,内容为麦肯锡全球各分支机构的董事和合伙人关于这项主题的研究集成,文章包括中国社交媒体铸就消费新时代、制胜中国社交网络市场、破解社交媒体营销谜团、社交网络危机管理法则、"会面"2020中国消费者、2011城市可持续发展指数报告、振兴中国电动汽车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