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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维维安在美国的最后一天

这是波士顿七月里一个平和的日子,维维安在美国的最后一天。明天,一只金属的飞鸟会载着维维安回大陆。母亲前些日子从她住的高层蹒跚下了楼,坐在楼下的花坛边晒了一会儿太阳,结果就再没有力气爬回去,从此卧床不起。母亲守寡二十几年,把维维安和哥哥养大,累了,老了。现在到了维维安和母亲交换位置,由她照顾母亲的时候了。何况她也累了。

她已不再是一只夏天的飞鸟。

她在淋浴之后挑选衣服的时候稍微犹豫了一下,最后穿上了一条有领无袖的黑色裙装。裙装剪裁合体,还未长过膝盖,再配一双细高跟的黑皮凉鞋,给她凭添几分孤傲之气。

当她走进森威特公司的大楼,她在墙镜中看了看自己,发现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无喜,也无悲。森威特的女接待员已不再是维维安熟悉的那个常年把指甲涂得猩红的金发女孩。新接待员很快接通了楠的分机,通知楠有一个她的朋友在前台等她。

维维安几年前刚搬到波士顿时就认识了楠,很快便和她成了朋友。那时的楠似乎永远是留一头无忌的短发,穿宽大的T恤,和每条腿被钻了三个洞眼的牛仔裤。楠带维维安去看电影,在不同的放映厅里钻来窜去,花四美元看五场电影;她教维维安滑雪,特地选又高又陡的山坡冲下去,还要一路尖叫。

楠虽然比维维安早一年来美国,但因转专业学计算机,比维维安还晚毕业了一年。那时已在森威特工作的维维安向自己的老板推荐了楠,很快楠就成了她的同事。维维安做的项目技术挑战性比较强,不能很快为公司赚钱,几个月前公司为了节约开支就取消了这个项目,把维维安所在部门的全部员工都裁掉了。

生活有时像在庙里抽签,这一回维维安抽到的是下下签,而楠抽到一副上上签。

现在的楠是洛凯新婚的妻子,而洛凯是曾和维维安同居了四年的情人。

维维安一看到楠,立刻捕捉到了她脸上惶恐的神情。楠已把头发留长,还在额前染出几缕莫名其妙的金黄。一条棕色丝绸的短裙裹在她身上,窘窘的,似乎有十二分的不情愿。

洛凯喜欢长发短裙的女人。女人为了男人舍得改变自己,女人天生就有这份慷慨,或者说愚昧。为什么用这么挑剔的眼光看她呢?维维安暗暗地问自己,就因为她成了情敌了吗?

“维——维安,你有事吗?”楠一边问,一边转过头去看公司的女接待员,似乎担心女接待员看穿她和维维安的关系。

“我不是来吵闹的,”维维安的语气淡淡的,“只是来和你告个别。”

“那么我们到楼下的咖啡厅坐坐吧。”楠急急地说。

宽敞的咖啡厅空荡荡的,早没有了她全盛时代的生气和芬芳。在过去的半年里,森威特的一半员工被裁,剩下的一半每日加倍努力工作,谁还有心情慢条斯理地品味咖啡?

维维安和楠买了咖啡之后,拣了咖啡厅中央的一个座位坐下,就像陷入了湖中的一座孤岛。

“我带了一件东西给你。”维维安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用银亮的礼品纸包得整齐的盒子,递给了楠。楠惴惴地接了过去,似乎担心里面藏了一条毒蛇。她打开看了,原来是一个精巧的中英文电子词典。

前几个月我在唐人街买的,一直没有打开用。明天就回国了,大概也没必要把英语搞得那么清楚了,还不如送你做个纪念。

“我没准备什么礼物给你。”楠的神情有些窘。

“我的行李够重了,再多一张纸我都无法忍受。”

“洛凯今天晚上会给你送行,我因为公司要加班,就不能去了。”

“看来只有我来和你告别。”

楠用勺搅了搅咖啡,然后两眼盯着杯子里细微的涟漪,小声问,你会恨我吗?

维维安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

四个月前,维维安和洛凯之间发生了一次争吵,随后洛凯就离开了他们同居的公寓,并在第二天趁维维安不在的时候搬走了自己的东西。维维安并没有因为和他争吵而责备自己。两个失业的人整日面面相对,如果不发生一点争吵,他们大概也就不是凡人了。

过了不久,维维安便听到了洛凯和楠的结婚的消息。她的反映是一悲一喜。她和洛凯就像两片芦苇,站在一起似乎是一道风景,但并不能相互取暖;风来了,两个人也就各奔了东西,空留下几声悲叹而已。而让她喜的是和洛凯结婚的人是楠,而不是莉莲。她宁可把洛凯交给魔鬼,也不愿把他还给莉莲。

莉莲是洛凯的前妻。

“我恨你什么呢?”维维安反问楠。

“我想跟你解释一下,以前我在你家里和洛凯经常下围棋,那时候我们之间没有什么。”

维维安从未看见楠像此刻这么尴尬过,我知道的,洛凯他后背有几根肋骨,我是数得出来的。过去的事不提了。维维安口气里有着明显的安慰,倒好像被抛弃的人不是她,而是楠。

你说洛凯这个人是不是很善变?楠小心翼翼地问维维安,把心里的不安全感都写在了脸上。

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呢?维维安想,洛凯和楠结婚的目的连刚到美国还没倒过时差的小留学生都猜得出来。楠已拿到了移民局发给她的劳工卡,申办绿卡到了最后一步,这时候她把洛凯的名字作为自己的丈夫报到移民局,洛凯就可以和她一起拿到绿卡了。

洛凯能抗拒这张绿卡的诱惑吗?至少他不必像维维安这样被一些留在美国的中国人嘲笑在美国混不下去,而回到了大陆又很有可能被国人称作贬值了的变成了海草的海龟(归)。

那么洛凯在拿到绿卡之后会怎么样呢?他可能和楠终生相守吗?维维安始终记得洛凯在第一次见到楠之后对她说过的话。洛凯说:

“楠这个人不错,可惜生错了性别,没有女人的媚,如果她不愿嫁老外的话,恐怕要一辈子当老姑娘了。”

维维安发现楠仍然期待自己的回答,只好说,善变还是不善变,不用那么在意了。

“怎么可能不在意呢?婚姻应该是严肃的,感情也应该是认真的。你就是把什么事都看得太随意。”楠执拗地说。

“我想现在还轮不到你教训我。人活着,说穿了,其实是活在一场牌局里。几年前我把洛凯从莉莲那里夺来,被你骂得一钱不值。好女人在骂坏女人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起劲,等到她们有机会做坏女人,她们也会争先恐后。那时候我手里的牌是我的年轻,我的魅力,所以我成了赢家。现在你手里的牌是你即将拿到的绿卡,你成了赢家。但是我想问你,这世界上有永远的赢家吗?”维维安把手里的小勺猝然丢进了碟子,撞出清脆惊心的响声。响声在空旷的咖啡厅里传出很远。

维维安和楠都沉默了。

何必像个怨妇似发泄怒气呢?维维安在心里怪自己。

“你还是回去接着上班吧,”维维安先站起了身,“别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不管怎么样,我总是认为一日是朋友,终身是朋友。”

楠也站起了身,那你明天路上多小心吧,说着,眼圈先红了。

维维安艰难地微笑了一下,低低地对楠挥了挥手,算是告别。

等维维安走出了森威特的大楼,她知道到了明天,她在这座大楼里所度过的光阴将流入记忆,而记忆中永远有那个曾和她一起坐在电影院里,一边大嚼玉米花,一边吃吃嘻笑的短发女孩。

维维安走进了一家装饰典雅的餐馆,给自己点了一份牛排。她以前从来不在午餐的时候吃牛排,今天却破例了,因为她需要补充能量,她已没有足够的力气面对她在美国的最后一天。

午餐之后她开车来到了南郊区的一座购物中心,停了车,走进了泰勒商场,几乎没费任何周折就在化妆品的柜台前找到了莉莲。她的右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的手提包,像是要握住一件武器。

莉莲穿一件无扣的白大褂,露出里面粉红色低胸的衬衣。她把头发挽在脑后,梳了个髻,突出了她的一张被精心描画过的,有足够色彩,又有足够阴影的脸。莉莲一边给一位女顾客化妆,一边向她推荐护肤品。

泰勒商场的化妆品柜台周围的灯光过于明亮了,使挂在灯箱里妖艳的美人图,摆在柜台上精致的瓶瓶罐罐,在维维安眼里都变得不真实起来了。

莉莲的俏丽的脸在她的面前晃动,一会儿变成了大型古装电视剧里粉裙粉衫的丫环,一会儿又变成了一张被水浸透了的照片上的面目模糊的女孩……

维维安等到莉莲送走了她的顾客,便走近了她。

“你来干什么?”莉莲看到维维安,脸色立刻变得凌厉了。

“试用一下你的化妆品。”维维安似乎很随意地坐到了莉莲面前的高脚凳上,扬起了自己的一张轮廓清晰,不施粉黛的面孔。这时她发现高脚凳旁边还放了一盏落地灯,落地灯强烈的光线使她看清了莉莲脸上的每一根汗毛。

“今天你还有什么胜利可以炫耀?”莉莲并没有缓和她的脸色。

“没有什么胜利可以炫耀,就是想来恭喜你。”维维安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和莉莲游戏。

四年前在洛凯搬到维维安的公寓之后,莉莲曾不止一次地打电话来找他。每次都是维维安接电话。维维安有足够的耐心和她谈洛凯,甚至陪她一起回忆她和洛凯青梅竹马的恋爱史,但是每次在电话交谈结束之前,维维安都无一例外地告诉莉莲:

“你想让洛凯回心转意,除非太阳把美国东海岸的湖水全都晒乾。”

后来有一次,莉莲打电话来的时候,洛凯和维维安刚刚开始作爱的前奏,洛凯的双唇正沉醉万分地在维维安的耳鬓间流连着。

要不要再听听你前夫喘息的声音?维维安用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语调问电话另一端的莉莲。

莉莲挂断了电话,从此再没有打来过。

莉莲俏丽的脸一天天消瘦,憔悴,她整整拖了两年才和洛凯办了离婚手续。后来莉莲在教会里认识了一位美国中学老师,便很快和他结了婚,几个月前拿到了绿卡。莉莲在波士顿的一家大学里读的是社会学专业,毕业后找不到专业对口的工作,索性到泰勒商场卖化妆品,每天把自己搞得香气扑鼻,倒也快活。

“我也想恭喜我自己,至少那个灰溜溜地打道回府的人不是我,”莉莲嘲讽地说,“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

“据我所知,当初回大陆和你结婚,给你办了签证来美国并不是你的美国老公,而是一个叫杨淼的人。”维维安一字一顿,口气森冷。

莉莲脸上的凌厉之色突然消失了,甚至连粉黛都一起褪去,露出了原本的苍白来。她倒退了一步,似乎只有这样,她才可以看清维维安的脸,这关你什么事?

维维安从高脚凳上站起来,但她有些站不稳,仿佛脚下并不是泰勒商场光洁的大理石地面,而是在风浪中激烈摇荡的帆船的甲板。维维安说:你还记得杨淼有个妹妹叫****吗?

“你就是****?”莉莲的声音已开始抖,她望望周围,像是准备请求援助。

“我从新奥尔良转学到波士顿,用的一直是我的英文名字,维维安杨。”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早告诉你?如果我不离开美国的话,我也许永远都不会告诉你。”

莉莲尖声地叫了起来:这么说你追洛凯就是要和我做对?你根本就不爱他!你太无耻了!

“你可以和你不爱的人结婚换一张签证,我就不可以和我不爱的人同居来换一个心理平衡吗?我们俩哪一个更无耻?”维维安轻蔑地俯视着莉莲。

“我下班以后就去找洛凯,我要告诉他真相。”莉莲的声音中明显带了哭腔。

“可惜呀,你迟了一步,他今晚和我有约。不过你放心,我自己会告诉他。再说他现在是别人的老公,如果你和他联络,小心他太太楠会找你算账。今天我来找你是因为你毕竟和我哥做了几个月的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以后我还希望你能多照顾照顾他。”

莉莲的脸色更加苍白了,这怎么可能?

“不可能也就算了,”维维安向莉莲走近了一步,有几分神秘地对她耳语:“我哥他住的离你很近,晚上他会去敲你的门,你可一定要等他呀。”维维安说完,丢下了全身发抖的莉莲,离开了泰勒商场。

维维安在车里坐了很久,甚至连空调都忘了开。几年来,除了和母亲,维维安从来没和任何人提起过杨淼,而且她都是在洛凯不在家的时候给母亲打电话。有时她会和母亲谈起洛凯,但是并没有告诉过母亲洛凯和莉莲之间的关系。她一个人独守着这个秘密,仿佛独守着她心中的一块黑暗,起初她的心尽力排斥它,为它痛苦不堪,而后来,便习惯了,便给了这片黑暗容身之处。

维维安比哥哥杨淼小六岁。当杨淼赴美去康州的一所大学读博士的时候,她刚上大学三年级。哥哥从小到大,学业一直非常优秀,但为人木讷,沉默寡言,从来不善讨巧女孩,所以直到博士快要读完,恋爱史还是一张白纸。

维维安研究生还未毕业,哥哥就开始着手帮她联系美国的学校,替她索要招生简章,交付申请费。当她被新奥尔良的一所大学录取之后,又替她买了机票,找好了住房,甚至还给她买了许多日常生活用品。

维维安到了美国半年之后,哥哥回国探亲,经母亲的老同学介绍认识了和维维安同龄的莉莲。他和莉莲相处了两个月,就和她办了结婚手续。哥哥开学之后回到美国,给维维安打电话时兴奋不已,对他和莉莲在美国的未来生活充满了计划和向往。他告诉维维安莉莲人很甜,长相俏丽,还曾在一出大型古装电视剧里演过一个小丫环的角色呢,虽然这个小丫环只有一句台词。那句台词便是:夫人,你快把嘴里的痰吐了吧。

维维安一旦想起这句台词,就有恶心的感觉,很悔刚才没有吐一口痰到莉莲身上。

手提电话的响声让维维安惊了一下。她看看了屏幕上的号码:是洛凯打来的。

Hello!她应了一声。

“维维安……”他叫了一声,用的是他最低的但又足以使她听清使她恋慕的声音,然后便立刻沉默了。

“是不是想和我吻别?”维维安冷冷地调侃。

“维维安,我想给你饯行,告诉我你想吃什么。”

“等见了面再说,你现在在哪里?我去接你好了。”

“我在家里。”

维维安开车到了洛凯家附近,远远地就看到洛凯站在家门口等她了。洛凯似乎比几个月前晒黑了一些,但是那股随意得近乎无所用心的劲头依然如故。洛凯喜欢运动,练出了一副匀称的身材,虽然脸孔称不上英俊,但整个人给人一种健康洒脱的感觉。

洛凯坐进了车里,车里的空间似乎突然小了许多。当维维安开车上了高速公路之后,洛凯问她:行李都整理好了吗?

该扔的都扔掉了。

“车呢?找到买主了吗?”

“找到了,明天我去飞机场之前买主会来取,她已经交了定金了。”

“那我明天去机场送你吧。”洛凯似乎有些恢复了旧日的体贴。

“不用了,我已经定好了出租车。你不可能跳上飞机和我一起离开,我也不可能跳下飞机留下来,机场送别不是浪费表情?”

洛凯叹了一口气。

维维安把车开出了城,很快便进入了康州。

“你想去哪里?”洛凯问,嘴角浮出了一丝笑容。

“带你去一个浪漫的地方。”

洛凯把左手轻轻地放在她扶方向盘的右手上,她把他的手又慢慢地送回原处,说:还没到地方你就有了浪漫情绪?

维维安在一个名叫艾灵顿的小城的一家花店门口停了下来。

“想让我送花给你吗?”洛凯问,随维维安进了花店。

花店的老板玛莎,一个身材臃肿但面孔和善的中年美国女人,穿一件黄底蓝花的连衣裙,见到了维维安便从柜台里冲了出来,把她揽到了怀里。

“很高兴又见到了你,维维安。”

“我也很高兴,玛莎。”维维安说。

“这是你男朋友吗?”玛莎放开了维维安,指着洛凯问。

“曾经是。”

“曾经是?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你们俩看上去是很可爱的一对!”

“不要被表象欺骗了你的眼睛,我亲爱的。”维维安拍了拍玛莎厚实的肩膀。

“我永远也不懂你们年轻人,”玛莎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好了,不多说了,我去给你准备花去,还是一样一枝对不对?”

维维安轻轻地点了点头。几分钟后,维维安从玛莎手里接过了一束色彩缤纷的鲜花,她的脸色变得明朗了一些。

我最喜欢你种的花了,可惜以后可能没有机会再看到了。

“你胡说些什么呀?”玛莎问。

“我明天就回中国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永远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

“不要问了,玛莎,故事太长,我没有足够的力气讲。”

在付钱的时候,维维安从钱包里拿出了三百美元,对玛莎说:我可不可以请你帮个忙?我想预付十年的花钱,每年七月二十日请你帮我送一下,你知道送到哪里的。

“我当然知道,但你付的钱太多了。”

“多的就算我留的小费吧。如果通货连年膨胀,这些钱也许还不够呢。”

“那你留一个你在中国的地址给我吧,每年我送了花,会写一张明信片给你,至少你也知道他好不好。”玛莎神色黯然。

维维安在玛莎递给她的通讯录上写下了她母亲的地址,然后和玛莎拥抱告别。

“照顾好你自己,我可怜的孩子。”玛莎最后在她的额头吻了一下。

“你也照顾好你自己。”维维安轻声地说,突然眼睛一湿,立刻转过身去,走出了花店。

维维安和洛凯回到了车上,开了不到三分钟,就到了一座墓园门口。洛凯似乎被维维安的举动搞得一头雾水。

“你不是要我陪你来凭吊你的旧情人吧?”他有些故作轻松地问。

维维安并不回答,只是径自向墓园深处走去。夏日的墓园在繁茂树木的遮盖下格外地幽深静谧,维维安清晰地听到清风掠过树梢的声音,洛凯跟随的脚步,还有她的如风浪掠过湖面的心跳。她最后停在了一块小小的墓碑前。墓碑大约只有两平方英尺大小,上半部刻着:

杨淼之墓

1964——1997

下半部刻着的一行小字是维维安撰写的一句铭文:这里睡着一个太早就去了天国寻找爱情的人。

她把手里的花慢慢地放到了墓碑前。

“杨淼?!”站在维维安的身后的洛凯惊讶地念着墓碑上的名字,“你怎么会找到杨淼的墓?你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

维维安转过头来,正视着洛凯:我想,事到如今,我们就不必再演戏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洛凯似乎被维维安难以捉摸的举动搅得有些恼火了。

“让我替你讲你的故事吧。莉莲和你是高中同学,后来你们俩又考进了同一所大学,只不过你们学的不是同一专业,你学的是计算机,她学的是社会学。你们从高中开始就被周围人称为金童玉女的一对,人人都说,如果你们俩不能白头偕老,这世闲大概也就没有美满爱情了。”

“你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

“你听我讲下去。那时你们俩还有一个共同愿望,就是出国。可惜你们的英语不过关,每次考托福分数都不够高,没有一家美国大学肯录取你们。后来莉莲的爸爸托人给她介绍了一个留学生,莉莲在这个留学生暑假回国探亲时和他交往了两个月,就和他办了结婚手续。很快她的新婚丈夫帮她申请到了来美国的签证。莉莲到了美国康州之后,和他的新婚丈夫在一起生活不到四个月,就被波士顿的一所大学录取了。这时她就提出了离婚,并且很快达到了目的,一个人逍遥自在地搬到了波士顿。而她的丈夫,却因为心碎,因为绝望而选择了自杀……她的丈夫,就是现在躺在这块墓碑下面的杨淼……”维维安说不下去了,她突然蹲在了地上,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那么杨淼是你的……”洛凯也在她身旁蹲下了,低声问。

“他是我哥哥。我没有其他兄弟姊妹,他是我唯一的哥哥。”维维安已经泣不成声。

洛凯跌坐到了地上,有些不知所措地自言自语:怎么会是这样?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

维维安停止了哭泣,我知道你和莉莲早都策划好了,可怜的我哥哥做了你们俩来美国的跳板。

“我并没有和她一起策划。我毕业之后去了深圳,她留在北京,那时我工作比较忙,和她联系得不是很多。后来就听说她和一个留学生结了婚,去了美国,我还以为我和她之间的一切都结束了,没想到后来接到了她从美国打给我的电话,说是要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洛凯说。

“我怎么可能相信你的话?面对一块墓碑,谁都会本能地逃避责任!你有没有想过,在你和莉莲在波士顿欢笑团聚的时候,我却在罗得岛的一个湖边守着我哥哥的尸体放声痛哭?”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哥哥,莉莲也尽量回避谈到他。我没有想到你哥哥他这么脆弱……”

“我也没有想到。那年夏天我还在新奥尔良读书,我哥的房东打电话给我,说我哥服安眠药自杀未遂,被送到了医院抢救。我吓坏了,开车昼夜兼程赶到了康州。当我在医院里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知觉,只是人很虚弱,他见到我之后就问我为什么他连抛弃这个世界的权利都没有。”维维安停顿了一下,喘了一口气,又接着说:

“我劝了他几天,以为我的话他都听进去了。他出院后,我就建议到罗德岛的杰内瓦湖边去转一转,散散心。到了湖边之后,他看到了湖上的帆船,竟微笑了。那是自从他被抢救过来之后我第一次看到他笑。他提出要去坐帆船,我很高兴地同意了。那天湖上虽然有些风浪,但是太阳很好,我暗自庆幸我哥哥获得了第二次生命……帆船开到湖心之后,我们走到船尾的甲板上散步。他的身体仍然虚弱,我就挽着他的手臂,可我没有料到他突然挣脱了我的手,跳进了湖里……”

维维安讲不下去了。她哥哥挣脱她的手跳入湖里的瞬间,在她记忆的屏幕上重演了许多回了,可是每一次重演,都让她冷汗涔涔,手臂颤抖。在后来的几年里,在她的数不清的恶梦中,那个跳入杰内瓦湖的人总是她自己。

在杨淼的尸体被打捞上岸之后,她从他的衬衣口袋里找出了一张已被湖水浸透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张女人的俏脸。那张脸有着丫环的媚,乖巧,和丫环的势利。这想必就是莉莲了。她把照片放进了自己的口袋,她清楚无比地意识到不管她愿不愿意,她的生活从此将和这个女人纠缠不清。

当她在电话里把杨淼自杀的消息告诉母亲的时候,她几乎想咬断自己的舌头。母亲的反映不是她意料中的哀号,而是一段深过大西洋,长于一个世纪的沉默。后来母亲说:

“你哥哥出生的时候身体弱,医生找不出原因,我就请人给他算了一命。算命先生说,他命里缺水,怕火,我就给他取名叫淼,没想到他最后做了一条水鬼。他既然怕火,把他送回来火葬也太残酷了,就把他埋在美国吧。”

维维安遵照母亲的吩咐给哥哥选了一块墓地。当她在哥哥入葬那天,给他的墓添最后一把土的时候,她平生第一次希望天国的存在,而且希望哥哥能在那里找到爱情。

葬礼之后她开车从康州回新奥尔良,在高速公路上泪水一次又一次地毫不犹豫地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的右手,那只没能在哥哥生命中的最关键的一刻抓住他的手,一直悔恨而惊恐地颤抖着。她发现自己的一部分生命也被埋在了那块小小的墓碑下面。母亲没有给她算过命,但她知道自己的命中是不缺火的,因为她已被怒火燃烧得几乎无法呼吸。她应该选择忘却的,然而无论如何做不到,她不可以把莉莲,她生命中的沙粒,永远地揉入自己的眼睛里。

她很快打听到了莉莲和洛凯的准确行踪,并了解了洛凯的脾气,爱好,和性格。一年之后,她已把短发留长,买了几条新潮的短裙,把自己转到了洛凯就读的波士顿的一所大学。当她第一次身穿黑色连衣短裙在图书馆的报刊阅览室进入洛凯的视线时,洛凯的眼神如两团渺渺摇摇的火焰,从她的发梢燃烧到她的脚趾尖,她的在悲愤中躁狂了一年的心突然安静了许多。

维维安,这么说后来的一切都是你一手导演的了,你假装对我一见锺情,就是为了让莉莲痛苦。我无意中成了一个被你摆布的演员。洛凯一边说,一边打量着维维安,眼神中充满着惊讶和恐惧,像是要重新认识眼前这个和他朝夕相处了四年的女人。

“我不是你的导演,我们只是一对同谋,我们一起谋杀了你和莉莲的爱情。”维维安特地把“谋杀”两个字咬得很重。

莉莲一直都还蒙在鼓里。

“今天我已经告诉她了,我猜她很希望和你重叙旧情。”

“维维安,你这个人真的很不可思议,你知道我和莉莲之间什么都没有了,你也知道这几年我的全部感情世界都被你占据着。”洛凯脸上惯有的那股满不在乎的表情似乎消失了。

“是吗?”维维安挑了挑眉毛,“但是现在你是别人的老公。”

“你难道不能理解我的处境吗?我不可以离开美国的,我受不了别人叫我‘Loser’(失败者)。”

“你以为我会劝你和我一起回国吗?你对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重要。”

“可是你敢说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吗?两年前莉莲就和我办了离婚手续,嫁给了她现在的美国老公,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你为什么不离开我?”

“为什么呢?”维维安似乎在反问自己,声音骤然降低了许多,“也许是因为习惯了。”

“这不过是借口罢了。你有足够的勇气因为恨而接近我,你就有足够的勇气因为不爱而离开我。”

“你想得出什么结论呢?再说你的结论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结论对我很重要,至少我知道在这整个的四年里你不是仅仅为了发泄愤怒才和我在一起。”洛凯几乎嚷起来了。

我不想分析这些,“维维安站起了身,”我想回去了。

洛凯也立刻站了起来,拦住了她的去路,你不敢分析,你一直活在你哥哥自杀事件的阴影里,你怕面对自己的真情。

他伸出两手,温存地把她的长发拢到背后,直视她的眼睛说:维维安,现在我才发现,其实我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洛凯的怀抱对维维安形成了前所未有的巨大诱惑。两人在过去的四年里,在一茶一饭,一枕一席之间积累下来的缕缕亲密,霎时渗透了她的全身,使她几乎不能自持。

洛凯在她耳边轻声说:给我一点时间,等我稳定下来,再想办法把你从大陆接出来。

可这样的纠纠缠缠何时才会了结?维维安想,她终于使出了自己全身残余的一点儿力气,推开了洛凯的手,说,这样的许诺对我来说太可笑了。今天我带你到这里来,就是想把过去的一切都埋在这里,这样我可以一身轻松地离开。

她最后一次走近了哥哥的墓碑,把花重新摆摆整齐,然后在心里和哥哥默默地道了别。

几年来,她来到这块墓碑前很多次了。她试图理解哥哥,理解他的脆弱,孤独,还有他的绝望。她每多理解他一分,似乎就远离了脆弱,孤独,和绝望一步。

哥哥在美国生活了七年之后结束了他的生命,而她在美国生活了七年之后决定重新开始生活。

在这样一个七月的傍晚,墓园里风的韵律唱和着天国中爱情的歌声,一只鸟儿从哥哥的墓碑前慢慢地飞过。维维安扬起头,静静地等待着,等待天空中晚霞的最初的一缕笑容。

她想起了泰戈尔的诗句:在黄昏的微光里,有那清晨的鸟儿来到了我沉默的鸟巢里。

明天,一只金属的飞鸟会载维维安回大陆……

2005年3月8——15日发表于《世界日报》北美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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