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通院的门锁不住流言蜚语。不过这一次子晴并没有逃避,而是主动求见內侍总管,说明前夜狂风大作吹坏屋墙、侍女关窗不慎滑倒意外身亡。
“那为何所有的残片都是由屋内向外发散?”內侍总管目光如炬,咄咄逼人。
“这……”子晴面上一红,登时慌乱。
“周公公!”另一个傲慢到不容置疑的尖声顿入,方才还趾高气扬的內侍总管瞬间软了下去,打躬作揖满脸堆笑。
二位公公侧过身稍作寒暄,內侍总管周公公就点头哈腰地溜走了。太子这才步出廊道、腆腹疾行、转到子晴面前。
“殿下!曹公公!”一语未毕,泪已盈盈。
“快起来!”太子一边拉起她一边狠狠瞪向心腹太监:“狗奴才,你有几个脑袋敢受美人跪拜?!”那太监着实委屈,口中却连连称罪,急忙给子晴拱手赔礼。子晴一袖掩口一手轻摇,不住说着“殿下莫怪曹公公,礼制如此,还要多亏曹公公方才解围”。
“下去吧!”太子神色稍缓,皱眉一瞥,曹公公会意地退到远处小心张望。
宫中相见着实不易,太子恨不能立时将她拥入怀中抱回寝殿,可还是顺着子晴的话随口问道:“昨晚到底出了什么事?周泰那狗东西又难为你了?”
子晴开始只是哭,在太子的反复追问下不放心地左右看了看,才启口低语:“昨夜王后赐沐,妾身与侍女在濯涤堂遭人行刺,几乎殒命……”
“什么?!”太子大吃一惊,赶紧箍住她的肩膀上下打量一番。“你可受伤了?!”
“没有……”子晴摇摇头,“只是侍女以死相护,无辜受累……”泪水重又涌出,眼中惊惧也是真情所现。
她还是第一次杀人。虽然一刀刺入前侍女早被吓死了,但鲜血喷涌、浸染白裙之时她还是方寸大乱花容失色,麻木的嘴唇不住颤抖道歉,双手僵直到无法拔出小巧的匕首。
“既是有人行刺,为何不据实奏报?”
“妾身亡国罪妇,能蒙恩苟活已是不易,不想再惹是非……”
“怎可如此妄自菲薄心灰意冷?!”她越是温柔忍让、楚楚可怜,太子越是怜惜珍爱、痴迷沉醉。
“你放心,有本王在决不让人伤你!”
子晴要的就是这句话,而太子要的就是她的安心点头和倾心依靠。这次拥她入怀她终于不再推托婉拒,不过仍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太子用力拍着她的脊背,她努力忍受着,还装出幸福的表情。
这些日子的欲擒故纵、旁敲侧击终于收到成效。太子的行动顺着她预设的轨迹一步步施行,很快就查到当夜擅离职守行踪不明的某个侍卫曾受怀瑾侯救命之恩。
怀瑾侯……怀瑾侯……那个曾经玉树临风冠绝都城的聪颖少年、侯门世子,在一举夺魁金殿赐封眼看前程似锦不可限量之时忽然得了怔忡之症郁郁而终,如一颗流星迅速陨落。他是一个谜,一个被市井百姓演绎了二十年的谜。
别人不知道谜底,太子却是知晓的。谈起那位素未谋面的“舅舅”,母后的神色就变了,说不清是惋惜还是遗憾、愧悔还是不安,无论如何都超越了正常的姐弟亲情。嬷嬷女使们的只字片语凑在一起,太子就明白了个中曲折。
子晴却是在法力未失、探查各宫的时候,于某个月色如醉的深夜偶然看到王后无声哭祭。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王后终究选错了。母仪天下如何?光耀门楣又如何?寂寞和痛苦夜夜纠缠,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随他远走,就算从此颠沛流离东躲XC衣食无着,至少一家人能够团圆相守永不分离……
错了就是错了!失去的也追悔莫及!握着齐寰留下的冰冷珠泪,子晴忽然想到了憔悴支离的王后,竟觉得她并不值得可怜。也就是在那一瞬,计上心头。
太子悄无声息地拘禁了刺客。母后毕竟是母后,他不想闹得太僵。可这样当面对质加上急切的审问口吻却让王后觉得甚是难堪。她的愤怒激发了他的烦躁,脱口而出的秘事将矛盾升级,不可转圜地发展成离心决裂。
王后不是傻子,愤怒很快化作行动,新一轮的刺杀来得恰是时候。恰在齐寰伤愈复出的月圆之夜,也恰在太子依约前来欲行云雨之时。
在子晴的示意下,齐寰只是轻挥一掌打偏剑锋,然后呆呆地看她跌落尘埃、血流如注。不过她笑了,因为血没有白流、心没有白费,太子眼中的最后一点亲情烟消云散,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地道出:“母后,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是啊,那句看似漫不经心的“无论谁的孩子都是王后的孩子”如细小的芒刺深深扎入太子心头。他不听话就换一个听话的孩子,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是从幼年起就纠缠困扰他的梦魇。
并无此心的王后敌不过心存芥蒂的太子。
只是太子也算漏了。供状递上,他被莫名其妙唤入宫中滴血验亲。太医是母后的人,结果自然无虞。他知道,父王也知道,那为何还要验?不,不是验证!而是警告!
“治下不严管护不利导致程妃难产、王子夭折”,就为这莫须有的罪名,王后被废冷宫,当夜自缢而亡。这比春寒逆势天降冰雹还劲爆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风言四起街知巷闻。流言传到黎通院已经演绎成了荼毒幼子、残害姐妹、贪慕权势、虚荣伪善的宫廷恶斗与横刀夺爱、君命难违、劳燕分飞、生死相依的凄美爱情两个版本,子晴冷笑着掩上门,长舒了一口气。
清净了,清净了……
大丧草草完卒,太子也闭门守孝,辍朝七日再见,父子二人都瘦了一圈。
“王儿,留下一同用膳吧!”始料未及,太子迟疑了一下,连忙谢恩。偌大宫殿,若干宫女,却不闻一声,连冷汗滑落都那般艰难。
“来人,给太子布菜!”蜀王看了一眼埋头咀嚼神情迟滞的太子,眉心皱起,低声吩咐近侍。
他心中依旧伤悲气恼,既恨太子毒辣六亲不认,又知他一步踏错愧疚不已。这是他的嫡长子,怎会不喜不爱呢?只是当时忙于夺位,登基后又花了好多年才拔除前太子皇长兄的势力,后来边防不稳时战时和,他更是无暇分神。一晃这孩子就长大了,性子也定了,要管也晚了。
“谢父王!”太子丢下碗筷屈膝跪倒,吃力地叩首谢恩。蜀王又习惯性地皱了皱眉让他起来。
“禀父王,儿臣今日带来了府中特制糕点,正好可作餐后甜食!”他没有起身,满面堆笑地看着蜀王。
“是什么点心啊?”
“回父王,是春桃糕!”
“哦?”蜀王有些感动也有些感慨。“难为你记得!”
看到这粉嫩软糯的糕饼,他就想起了那年暮春初见的王后……
她倚着一株碧桃低头浅笑,忽然将手中反复拈抚的花朵轻轻掷下。一步开外席地而卧的少年双目微睁,吹起覆在唇边的一缕花瓣,猿臂舒展,漫声吟道:“醉眼芳树下,半被落花埋。”
四目交睫,相视一笑,那是何等惬意何等甜蜜的时光!
他认出了他,礼貌又从容地行礼并邀他同游。
“王爷,这春桃饼是臣女自制的,您请尝尝!”少女乖巧灵动,纤纤玉手高擎着唯一没被动过的点心。表弟不爱甜食,更不喜软糯之物,可这王爷却狼吞虎咽,不住微笑点头。
“很好很好!这春桃饼很好!你的表姐……很好……”
他很后悔当时没有细细品味那碟春桃饼,因为入宫之后王后再做,总觉得没有当年仓促咽下的清香甜美。
“我要给她更奢华的生活和更崇高的地位!”
就是这样一个闪念让原本安逸自在的庶出闲王踏上了凶险艰辛的夺位之路。他成功了,运气也好谋略也罢,总之他成为了大蜀的第七代国君。不过不管他如何弥补如何专宠,王后还是沉浸在怀瑾侯病故的阴影中难以自拔。时间抚平伤痛、带走怨恨的同时也消磨了激情和爱意。当他终于成了她心中最爱的男子时,他们都老了……
“王儿,你知道吗,其实我并不爱吃春桃饼……”
太子倒吸了口气,紧张得连瞳仁都聚不起来。
“只因为那是你母后做的我才说喜欢……”蜀王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慈爱,王者霸气荡然无存,只余满满的真诚与信任。
“父王,我明日改送别的糕点来!”太子冲口而出,方才握紧的拳头柔和张开伸向蜀王。
“不必了,如此甚好……”
他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都不重要了……
在太子朦胧的视线中,小小糕点逐渐残缺,和着最后一缕鲜活的气息滑入颤抖唇齿。蜀王双眼一闭向后仰倒,嘴巴一张一合,却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大概是要说……我真的累了……真的错了……
他给了王后她本不想要的凤印,现在也给了太子他梦寐以求的帝位。
如今这凤印传到了子晴手中。新王不知,她的高兴并非为了这冷冰冰的金疙瘩,而是久违的师兄昨夜现身,送来半粒温润解药。
齐寰的样子好像稍稍有了改观,至少没有鱼尾没有腮盘也没有兽角,除了青面卷发以及异常健硕的肌肉,他还是维持了人类男子的表象。不管是刻意为之还是实情如此,子晴都感到欣慰和安心。片刻的相见和不再拒绝的拥抱足以抵消她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呕心沥血、委屈隐忍。
去他的理智!去他的正义!去他的道德!只要师兄无恙、师父安好,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暮梏满意地点着头,齐寰抽身隐匿,一刻都没有耽搁就随他出了殿门。夜行袍中的面容愈发精瘦冷峻,通红的双眼迸射傲厉目光,轻轻一跃就出了宫墙。
与暮梏相比,紫玉则虚弱了不少。芹芝悄然潜入寝室,他竟浑然不觉,仍旧昏睡。
“不是烈酒和迷香的效力,而是他自己重伤复发元神静闭!”
“你怎么回事?!一直守在身边还没照顾好他?!”月神凝眉立目,一拳捶在他肩头。
芹芝委屈地缩了缩肩膀,摊手一笑:“哪有时间管他呢?这些日子我东奔西走上天入海九死一生,还不是为了找化心石救你吗?!”月神面上一红,低头不语。
“看来我的愿望还是实现了!”芹芝转身坐下,一边为紫玉施针一边故作轻松地戏言:“原来你没听见啊?我推入化心丹的一刻你血脉逆行心房爆裂气息骤停,我束手无策唯有向那天祈祷。我说‘只要你能挺过来,以后任你欺负’。既然你没听到可就不算了啊!”
“去你的!”月神羞惭恼怒的模样别有风韵,这恶狠狠冷冰冰又忘恩负义死不认错的话语砸来,却令芹芝无比欣喜无比幸福。
“他到底怎样?”许是等急了,月神踱着步,回头看向芹芝。
“还不算太糟……”芹芝早已察觉紫玉旧患复发、孤冥反噬,人间的药草救不了他,所以辗转腾挪回到天界药圃。幸好留守的沉香、茯苓等药人小徒尽忠职守,将仙药培育得茁壮精纯。加味回心丹一举炼成,此刻正在紫玉体内发挥奇效。
“月神、大人,槐荫回来了!”面具一脱,穿着鬼吏皂服的玄朗还是那么英姿飒爽。
“好!”芹芝看看眼睑微动的紫玉,不由分说拉起月神就走。
“等等!”月神挣了一下,“你们多年挚友,好好劝劝他应该会听!”
“我自会找他密谈,只是现在冥府耳目众多,槐荫也未必可靠!”脚步渐近,三人立即遁形潜入地底。槐荫轻敲门扉,紫玉模糊应声,月神还要再听,芹芝却急忙催她回自己屋内。
果然,月神刚刚坐定,水镜中就浮现出她冷漠的面容。
“看来一切安好……”紫玉舒了口气,忽然愣怔。气息似乎平顺许多,胸口闷痛也烟消云散,连指甲都恢复了正常润泽。他有些疑惑地尝试提气,内息充盈,紫光大盛,五识重归明晰,灵台一片清朗。怎么回事?!孤冥秘术虽强,但无法自愈反噬之伤。唇边还余有淡淡药香,是刻意留下的线索。
“药神回来了吗?”
“还没。药神一直在咏婵峰收集月魄,每夜只得一滴,要装满混元瓶怎么也得百日。”
“哦……他有事可做就不会饮酒自苦了……”紫玉凄然一笑,之后又问了些公务琐事,再命槐荫呈上近期新勾的生死策细细查看。
这次自己不知不觉昏睡半个多月,人间烽烟再起,大蜀西蕃连场恶战下来死伤无数。不过这厚厚两摞生死策中纯良之辈寥寥无几,皆是不足怜惜的蛮族愚民和畏畏缩缩的平庸兵将。看着凤毛麟角般的三两红圈,紫玉赞许地点头。槐荫确是可造之材,不仅忠心勤勉,还很有见地,更是与他心念相通抱负相同,选出的几个人也无可挑剔。
“槐荫,你在冥府多年,对一干事务了如指掌。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这冥府、冥界就都交托与你了!”
“大人!”紫玉忽然这样说,槐荫大吃一惊,险些跌了手中卷册。
“其实我不在的时候冥界一向由你主理,事事妥帖,我回不回来并无不同……”
“不一样的!”槐荫自觉失礼,赶忙低下头喃喃叹道:“不一样的……您在,冥界就有主神,您不在,我们心里都没有着落……当年您隐居净土,冥界也出过几次乱事,有一回魔族进犯,几乎攻陷迷津、直指府门,军心不稳,鬼卒惊惧,若不是‘誓死守卫冥界等着紫玉大人回来’的信念深植心中,也许这里早就沦为地狱魔窟了……”
“对不起,那样危险艰难的时刻我却身在他方,没有与你们勠力抗敌!”槐荫从没主动提及当年危局,紫玉却早就知晓,每每想起都深深自责。
“您有您的生活,我们也不想用职责将您束缚。冥界阴森不宜为家,但我们永远是您的部下,为您守着这份基业!”槐荫眼中泪光灼灼
紫玉思忖片刻,终于缓缓说道:“你猜的对,我确实准备离开。”他喉头一哽,终究没能道出真实原因,只以厌倦公务为由胡乱搪塞。不过槐荫应该多少猜到了,执意要陪他同行、侍奉左右。他拍着槐荫的肩膀笑道:“你若离开冥界必然大乱,到时我可要找你算账!”
槐荫怅然离开后,紫玉深吸口气,觉得骤然轻松。他慢慢摘下项上勾玉,将它高悬床头,仿佛也卸去了恩人义父、前任冥神压给他的重担。如今他也好,勾玉也好,都失去了效力和存在的意义,只余下空洞躯壳,盛放凋残的记忆。
公务交代清楚,紫玉换上久违的水墨青衫,简冠束发、腰间别笛、脚踏芒鞋、面露微笑,一径隐身来至月神寝室。
见他重现昔颜,月神心中百感交集。
“我们走吧!”这淡然微笑、落寞神情像极了千百年前的样子,离开月宫静室、离开通衢山顶、离开净土竹屋,每一次都是离开素雪他才会如此,纵然万分不舍还是强颜欢笑。
月神一直以为紫玉再度成魔不可救药,被禁期间反复盘算如何击败他,甚至动过杀心。而今紫玉这样憔悴地出现在面前,她还是心软了。殁阴情毒与孤冥反噬极为相似,月神感同身受,悄悄凝光的指尖颤抖再三,还是放下了。
“他不是坏人,只是太心急!”
也许芹芝是对的,痛失爱侣,心智大乱也可以理解。
芹芝更清楚紫玉的担忧。他快没时间了!怀念甚至化作实体,密室中素雪的玉像玲珑剔透,网纹地面却沁着丝丝血痕。太放肆了也太可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