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浅的月色如雾朦胧。袅袅绰绰的双双丽影，不禁引人翩翩遐想。
轻纱霓幔，桂芷兰香。流邂坊静静摇曳在漓湖西湖中央。夜风吹散纱帘好似水草般柔曼，飘摇在夜幕下显得格外梦幻缥缈。
昔者染月回雪，今朝蒹葭泣泪。若说四年前祺王府内的《流月回雪》令人惊艳，那么今日这曲《凤凰行》便是让人艳羡无比了。
默默然回首，娇好的轮廓被月色勾勒。人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销魂。殊不知，这月下看美人，亦是有另一番滋味。
月下的妩媚神话，正是伊人蒹葭。此时的她已经换回往日里那素绿衣衫，艳妆尽褪，恢复了她平素里的清绝容貌。月色使她的肤色更显白皙莹润，或许是方才跳的太尽兴，蒹葭的唇色微微泛白。俏丽的面上唯有那颗美人痣依旧是勾人心魂的绮丽。
月上中天，流邂坊内的歌舞节目早已落幕。谢幕后，蒹葭之名想来已然口口相传。人群舞姬悉数散尽，唯留下来甲板上的三男两女。
蒹葭默默望了眼君璃笙，又默默看了看身前那个令人惊绝的少年，幽幽然开口道：“少爷。”
那个若妖似仙，让人见了便自惭形秽的男子，正是流邂坊坊主，御笔亲题“舞圣”之名的公子染月。
一边是如同琉璃笙歌般温润剔透的翩翩公子，一边是仿若沾惹月华的清隽少年。凝视，僵持。一时间，静得只剩下夏风拂水，有些诡异。
“公子。”娇俏甜蜜的声音打破这一死寂，慕鸢向染月微福，染月含笑回望。慕鸢也怯生生的开口道：“夜深露重，小姐今日想必也累了。可否让小鸢送小姐回房休息？”
寻常的舞姬，大都是被坊主统一安排住所。名属流邂坊的舞姬，大都被送到清璃城内的云间轩中住宿。而稍有名气，自成一家的舞姬大多四方游历，飘无定所，就像之前的染月。而一直以来住在流邂坊内的舞姬只有一人，那便是前坊主的义女锦葵。而如今，蒹葭竟也留在了流邂坊。而除了她二人，住在流邂坊的便只余下锦葵的近婢采蓝、蒹葭所带的慕鸢以及坊主染月公子了。想到此处，君璃笙的唇角竟在不经意不自知时微抖了下，只是微微一下，却落在易飞扬的眼中。
他竟然这般在意这个名为蒹葭的女子么？
而染月……
只见染月优雅的点了点头，示意慕鸢带蒹葭离开。正当蒹葭告辞之际，君璃笙却叫住了她：“蒹葭姑娘……”
微驻，月色下的漓湖愈发朦胧，那一丛雪色蒹葭在风中飘飖。翦翦如水的双眸尽是疑惑的望着君璃笙，蒹葭的衣衫轻翩，好似指间流沙。
“子岚公子还有何吩咐？”声音恰似玉珏轻击般清脆，却被一旁那魅惑之音无情打断。
“公子，且恕吾等失礼。蒹葭……她累了。”语气中似有怜惜，眼中亦泛起怜爱之色。蒹葭轻咬下唇，望向染月的目光变得变幻莫测。
君璃笙无言。良久，才吐出一句话：“姑娘切去歇息吧，笙叨扰了。”
俯身，告辞。轻纱霓幔的流邂坊上只剩下三个各具风采的男子。
染月信步而至君璃笙面前，勾唇轻笑，宛若清池洗涤过的莲。不卑不亢的抱拳作揖，以示待客之礼。待君璃笙还礼后，染月才缓缓道：“今日流邂坊的歌舞表演已尽，子岚若是尚未尽兴，还请明日月上柳梢之时前来观赏。今时还是乘小船返回城中，莫让艄公久等。”
眉梢轻挑，君璃笙凝视着染月，目光凌厉若芒。染月浑然不觉，只是含笑回视君璃笙。目光似月色柔和，仿佛兄长看淘气的弟弟一般。
然而君璃笙丝毫不觉染月的神色，反而道：“这时辰早晚，小爷我自会分辨。艄公若不愿等，大可让他先行离去。只是染月公子脱口便唤笙为子岚，是否有些过分熟络了？”
明里是说二人尚且不熟，以字相称，为时过早。实则暗里嘲讽染月不知礼数，不懂规矩。语气虽是疑问，可剔透如染月，自然从君璃笙表情、口气便可知其中奥义。然而染月却未露愠色，只是轻轻巧巧回了句：“如此，倒是染月唐突了。只是流邂坊向来不留外客宿夜。”微微停顿间，只见后舱二层东南角落的房间透出幽黄之光，隐隐绰绰映出伊人倩影，看那玲珑身段，正是蒹葭无误。染月只瞥了一眼，便继续道：“公子若想寻快活事，想必宿烟街两旁的门户更合公子心意。”
宿烟街，街如其名，正是眠花宿柳的烟花场所，也是清璃城中最有名的花街。街道两旁的生意，除了云吉班便无其他。就算是漓湖西半些许以此为生意的画舫，也远不如宿烟街那般有名。
清晰玎玲之音打破这火药味十足的尴尬，正是从后舱东南角传出的琵琶调弦声。片刻后，淙淙如流水的琴音随着悠扬缠绵的竹笛声飘出，所弹之曲，哀婉呜咽，正是《折柳曲》。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折柳，亦等于送别。
君璃笙听闻此曲，竟未有不甘，反而俊颜惹笑，毫无哀伤道：“染月公子，君某告辞。”言罢，竟未有丝毫犹豫，转身赴一小舟之上。易飞扬反而没有第一时间跟随而去。他回望染月，面上凝有一丝疑惑。几次开口想问，或是他实在不善言辞，欲言又止。却见染月向他微微点头，淡然一笑。易飞扬心领神会，毅然转身跟随君璃笙上了小船。艄公撑了桨，轻悠悠的小舟缓缓而离，消失在烟水碧波之间。
舟影，渐行渐远；琴笛，俞响俞轻。
忍着心中微痛，三步并作两步，叩响蒹葭的房门。
琴音乍断，笛声随停。门，吱呀一声打开。染月朝慕鸢浅浅一笑，径自走进这个灯火昏惑的内室。
乐器尚未收起，蒹葭半抱琵琶半掩面，恬静而阴郁。
见染月进来，蒹葭默默放下琵琶，款款而起。眉眼轻敛，泼墨似的长睫映下一层阴影，使得她原本明丽澄澈的眸俞显幽深。
“少爷……”
“仙儿，我说过。只有我们的时候可和从前一样唤我。”
深深吸了口气，蒹葭身影微颤。
“师兄么，呵……”蒹葭语气落寞，却嫣然而笑。只是那笑容深处，似是暗藏了风华寥落后的凄绝哀美。“可是，曾经那般宠我爱我的师兄，那个真心疼我怜我的翎哥哥，如今也在利用我，利用我成就他所企图的一番霸业不是么？！”
“仙儿……”染月的语气中满是心疼与歉然。这个如今名唤蒹葭的姑娘，曾几何时可是他最珍视最宠爱最想守护一生的妹妹啊！哪怕是亲妹妹也不过如此了吧。可如今……
“至于我呢？”蒹葭笑的更深更美也更迷离，“如今，我不也一样在利用师兄么？我利用的人，曾是我最依赖最崇拜的师兄啊……”
幽暗的灯火下，那颗朱红色的美人痣摇曳飘忽，俞显凄离。蒹葭似是用尽了力气，身子渐软，似是再也站不稳了。
倩影微斜，素白身影飘然而至。染月轻扶起蒹葭，让她靠近自己的胸膛。下颌轻点俏首，只觉得怀中人软软的，像刚刚经历过狂风骤雨的小猫一般。染月心里一抽，尽是说不出的痛。
如此坚实的怀抱，蒹葭却未安然享受。她甚至未闭上眼睛，那双美丽的杏目中只剩下空洞，面容亦是木若呆鸡，毫无生气。此时的她，就似深秋枯蜩一般。
“原来，我们两个只是互相利用对方而已……所以，我们两不相欠。师兄，你不欠我的，不欠我的……”
听着怀中佳人反反复复，毫无语气说着那句“不欠我的……”，染月的心就似经历油煎一般痛苦。又想起前几****刚找到她，要她帮助的时候，她那张无表情的脸与那句“如若要我帮你，便应了我，让我手刃独孤语。”让染月倍感不安。她从未违背过他的意愿，更没与他谈过条件。他虽不愿她卷入这场风波，可她的语气便让他无法拒绝。
“仙儿。”染月微噎，语气中满是了然与心疼。手上力气加重，将怀中人抱得更紧。安静了半晌，才缓缓道出后面的话。
“仙儿，你是不是利用我，我不知道，我更不想知道。但是我只是想帮你为梦叔叔报仇而已。仙儿，无论发生过什么，无论你待我何，我永远都会是你的翎哥哥。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我不知道复仇的力量到底有多么强大让你变得如此多思多虑，可是仙儿，人生永远不会像你想的那么灰暗，你的生命，也不仅仅只有手刃仇人那么简单。”
同染月一样，蒹葭也是若羽的嫡传弟子。若羽一生指教过无数人，可真正能称得上是内家弟子的也就唯有这二人了。二人自幼相识，感情甚笃。染月本是孤儿，长上蒹葭两岁。他不能如若羽一般可以留宿宫廷，于是自小生长在蒹葭家里，便把蒹葭当成亲妹妹一般护着。蒹葭家里既无兄弟，又无姐妹，从小便羡煞了旁人家里兄弟姐妹间的悄悄话。因此她对慕鸢便以姐妹之情相对，对染月更是以兄长之礼相待，唤他一句“翎哥哥”。染月还记得，他们小的时候蒹葭曾对他说，她的家里只有她一女，尽管她父亲教之以诗书礼乐，却终究比不得男孩。没有儿子，是她父辈的遗憾。并非是重男轻女之心，只是女儿难上朝堂，他父亲想若有一子，便可接他之位。忠心为国，刚正不阿，以护江山万民。因此她问自己说，做他父亲的义子可好？自己却由私因，遗憾拒绝。结果那小丫头居然为了这事整整一天没和自己说话。可她一直不知，自己视她早就如自家妹子般了。
而如今，那个心思单纯，精灵古怪的唤他“翎哥哥”的小丫头，如今竟然开始对他也起了防范之心，就连唤一声师兄都不愿意了；曾经那个巧笑嫣然的小丫头，如今竟然也学会了满腹愁苦而不露，假面处世；曾经那个不识愁滋味的小丫头，如今竟然满心仇恨，性情薄凉！这段日子，她所承受的打击究竟有多深？！
父亲失权，家道中落；飘零无依，考妣之殇。一个不过二八芳华的女子，如何能承受的了这些？
默然，蒹葭翘首。眸中空洞不再，反而多了几分晶莹。
泪落，无声。
一头埋向染月的怀抱，哽咽无语。
毫不在意华贵的衣衫被红颜香泪打湿大片。低头凝视着因哭泣而不断抽动的娇躯，染月轻抚蒹葭帮她顺气，似安抚，似询问。无言相对泪眼，唯余轻叹，似无奈，又似松了口气般。
“翎哥哥……”清凌低语似微风吹落的柔瓣点落涟漪般动人。
花瓣揉开染月深锁的眉，涟漪打湿了慕鸢欣喜而略带担心的面。
“仙儿，好仙儿。哥哥发誓，这一切很快都会过去的。很快，很快……”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用着哄小孩子的语气，说着哄小孩子的话语，却让蒹葭异常心安。暮然间，似是身体被抽空了般疲累，倦意充满身躯。不知何时，蒹葭已安然沉睡在染月怀里，睡颜似孩子般无忧。
安顿好蒹葭，慕鸢虽染月出舱。迎着沾惹了漓湖水汽的夜风，慕鸢率先开口：“翎公子，多谢你了。”说着便要跪拜，染月忙抽身扶起，墨眉如皱。
“好端端的这是在做什么？快起来！”
“公子，”慕鸢执拗着不愿起身，“公子有所不知，老爷将小姐送离了皇都那日，小姐便哭闹着死活不依。虽勉强将小姐带离，可自打那以后，小姐便开始茶饭不思，日日以泪洗面。那双眼睛肿的跟核桃似的。可得知老爷出事后，小姐不但恢复了正常饮食，也不再流泪，仿佛老爷还在身边时一样。可小鸢却觉得小姐离小鸢越来越远了。小鸢虽是年幼，却还是看得出小姐心中苦楚的。小姐这般强颜欢笑委实伤神，怨气酝酿在心胸中，早晚会闷出病来。可小鸢无能，无法让小姐诉出心中愤懑。可公子您今日几言，竟令小姐一泣郁结，小鸢自然是打心里感激公子。只是现下里不知，小姐的身子是否还能经受得起这番折腾了。”
扶起慕鸢，染月浅笑道：“心中郁结得抒，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大碍了。她好好休息便可。只是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若她明日醒来见到自己最亲近的小鸢精神疲惫，两眼乌青，可还不得心疼责怪死自己？所以，小鸢现在还是乖乖回房休息，保准明天醒来，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姐。”
轻声掩笑，慕鸢施礼后回了房间。舱外，独留一人。
不知过了许久，一缕金色冲破九霄，夺目而不耀眼。染月面向晨阳升起的方向，凝视着金光粼粼，水波跳跃的湖面，喃喃道：“仙儿，你放心，很快都会好起来的。很快，很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