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西城从未想到自己会遇到这样的人,单纯,明亮,快乐如风。和他在一起,似乎所有的光亮便全部倾照在他身上,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眼目。以至于在之后的一段长长的时间中,午夜梦回时,他眼前总会不断的晃动着那片悠远的蓝天碧草,和那瀚如天渺的苍茫歌声。
阿诺,他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
马车依旧不疾不徐的向前,顾西城转头问身旁驾车的少年:“异鄉?你不是西黎人?”
“是啊,我是和哥哥从中原来的。”少年明显有些漫不经心,握着鞭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哦,怪不得你汉话说的这么好。”顾西城了然,他早年曾来过西黎,懂这里的话语,可这少年却至始至终说着汉话。两人处的越久,对少年的点点滴滴了解越多,他身上冰冷淡漠的气息也在不知不觉的收敛。
离着白色的毡帐越近,阿诺认识的人越多。少年扬着甜甜的笑脸,不断向两边打招呼。
“格坎大叔,吉玛又下小羊崽啦?”
“乌鲁大哥,又打了这么多猎物回来,你的箭法真是越来越神了。”
“坦雅姐姐,怀着身子还出来乱走,要当心啊。”
憨厚淳朴的牧民脸上也挂着笑容,热情回应。远处一帮玩耍的毛头跑过来,乌啦乌啦的乱唤:“阿诺哥哥!”
阿诺脸上咧开大大的笑容,跳下车,将那几个径直扑过来的小圆胖身子揽入怀中,挨个在几张圆滚滚的小脸上亲了一口,笑嘻嘻道:“巴图,格里,阿森,你们几个坏小子又做什么啦?”
揽住他脖颈的小胖子扭着身子指着对面的人告状:“阿诺哥哥,格里他赛马输掉了还耍赖,是个小赖皮。”
个头稍矮的格里委屈的眼睛都红了,吸着鼻子大声道:“我没有,阿诺哥哥,是他们先给我换了匹生病的马我才跑输的,是他们赖皮!”
少年含笑倾听,金色的阳光浅浅洒下,照着少年柔和的侧脸。周围是咭咭咯咯不断说笑着的孩子们,远处是牧民善良热情的笑脸,牛羊哞叫声远远传来,蓝天碧水,迤逦成画。顾西城不觉嘴角微微上挑,只觉得心里从未有如此的祥和宁静。
再向前行不久,就看到了阿诺口中的家,那是紧连在一起的两座毡帐,虽然不大,看着却极是敞亮干净。少年先跳下车,小心翼翼的扶着顾西城下来,就听见身后有人惊喜的叫道:“阿诺,你回来了?”
阿诺回头,立刻欢叫出声:“洛安婶婶!”
那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西黎族妇女,头上裹着繁复的纹饰,看着阿诺满眼慈和。阿诺一眼看到她臂间挽着的小篮,眼光蓦然一亮:“洛安婶婶,哥哥回来啦?”
“唉,哪能那么快。”女人摇摇头,看阿诺的眼光黯淡下来,伸手揉了揉他头顶,笑道:“那孩子跟你大叔说想吃我做的饼,我正要给他送去,这下好了,还是你跑一趟吧。”阿诺欢欢喜喜接过篮子,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好,我一定送过去。”
洛安回头一眼看到顾西城,疑惑道:“这位是…..?”
阿诺一愣,这才想起自己都没问这位相处了几天的同伴的名字。顾西城侧过头,淡淡道:“我姓顾。”
“呃….是在路上结识的顾大哥,是好人啦!”阿诺笑咪咪道。
“这样啊,”洛安冲顾西城点点头,笑得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我再去做点饼送过来吧,可不能怠慢了客人。”
“洛安婶婶,你最好了。”阿诺笑咪咪看着女人远去,扶着顾西城慢慢进帐道:“洛安婶婶是族长安吉大叔的妻子,是心肠最好的人,从小就是她照顾我和哥哥,就像我们的姆妈一样。哥哥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所以将来我们一定会孝顺她,好好待她。喏,连这间帐子都是她帮我们搭的。”
顾西城打量了一眼帐内,塌上铺着厚实的毛毡,周围是西黎常见的精美的壁毡,除一张小矮榻外,别无他物,干净素雅。阿诺四下环顾了下,道:“这是哥哥的帐子,他平时都住在师傅那里,不常回来,你就先住这里吧。”
他看着顾西城,眨眨眼,颇为苦恼的叹了口气:“哥哥不在,你的伤只好由我负责了,那疤痕大概是留定了。”
顾西城失笑:“男子汉大丈夫,谁会在意这个?”
“不是因为这个了。”少年满脸懊恼,语声越来越低:“我只是生自己的气,为什么不管怎么努力,都做不到像哥哥一样好。”
顾西城一怔,少年已飞快的抬起头来,冲他扮了个鬼脸,语调也恢复了一贯的轻快:“我要出去了,我就在隔壁,你有什么事,喊一声就能听到。晚些时候我再来给你上药,啊,对了,还要给你熬些内服的,这样才好的快。”他侧着头想了一下,又道:“你不用担心在这里会闷,这里的人极好,你住久了就会发现。要不然我让巴图那几个小子过来陪你,别看他们小,巴图很会讲笑话,格里的口哨吹的极好,只要他一张口,连小鸟都会飞过来,还有阿森,他最会唱歌了….怎么,你不喜欢吗?”
看着顾西城越来越不豫的脸色,阿诺问的小心翼翼,顾西城苦笑,他怎么可能会喜欢?他怕他一个不耐,就把那些聒噪的小鬼给拍死。
阿诺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突然双目一亮:“你等着。”说着像一阵风般卷了出去。顾西城一怔间,他又抱着一团火红的事物飞快的回来,将那团毛茸茸的东西往他手中一塞,笑嘻嘻道:“你不喜欢巴图他们,就让赤狐陪你吧。”
那团小东西一碰到顾西城手,就猛的往回一跳,扒在阿诺怀里,呜呜叫着,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乖,不怕,顾大哥是好人….”阿诺口中安抚着,一边努力又把赤狐送回去。哪知那狐狸左挣右扭,拼了命的往回窜,说什么也不靠近顾西城身边。
顾西城垂下眼睑,遮住眸中神色。动物天性最是机敏,对危险有一种本能的感应力,他身上的那股黑暗噬杀的气息,本能的让沙狐瑟缩不前。
“乖哈,不怕….”阿诺努力的安抚着,抬头道,“你要多摸摸它,它才会感到你的善意,才会喜欢你。”顾西城一愣,就感到阿诺抓起他的手轻轻的放在沙狐的背上。
掌下的小东西缩成一团,不停的轻抖着。顾西城皱着眉头,强忍着把那团毛茸茸的东西扔出去的冲动。
“要这样。”阿诺做示范,手指轻轻刷过沙狐火红柔软的皮毛,一下一下轻抚。
顾西城犹豫了一下,学着他的样子,顺着那油光水滑的毛皮摸下去。少年的手指细白修长,他的手掌宽大粗糙,有着握剑的厚茧,只觉那柔软的毛发穿过指尖,轻轻拂在掌心,带起一阵挠痒。
掌下那团脆弱不停的颤抖着,战栗的感觉从掌心传来,他的心底划过一丝异样,生平第一次有一点点……怜惜。
“就是这样。”阿诺大笑,眼光亮亮的望过来,顾西城微捌过头,嘴角却不觉微微挑起。
白天的时候阿诺很忙,要帮着隔壁的大叔剪羊毛,要帮着年老的大婶做活,要照顾那些吵人的小毛头,要帮着挤牛奶,还要为西城采药熬药,照顾他的伤势,忙的像个陀螺,可那张欢快的脸上却从没有一丝不耐,总是挂着甜甜的笑意。有时他花一天时间奔波数里去看望他那个了不起的哥哥,回来的时候,双眼会更加明亮,整个人都欢快的像要跳起来。
时间越久,顾西城越觉得这少年大大咧咧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细致体贴的心,药总是放到不烫嘴的时候送过来,却绝不会凉,饭菜不咸不淡,恰恰可口,每天扶着他在外面走动走动,会活灵活现的说些趣事,逗人发笑。
一望无际的广阔草原,蓝天碧水,白云悠悠,远处炊烟袅袅直上天际,他总会不自觉的想起岁月静好这四个字,晚上睡时,也从未觉得如此安稳过,这样的安然美好就像是午夜的恬然一梦,却总有醒来的一日。
他按紧胸口已经渐渐愈合的伤口,极目远眺,长风扑面,天尽头处,有一片沉沉暗色转眼即至。
风雨,总是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