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青青碧柳后的那抹灰色,天予的眼皮蓦然一跳,小七?
果然,不待他喊出声,树后就慢慢蹭出一个身影,蓬头乱发,面孔乌黑,细弱的手指中紧紧抓着那个从不离身的破包,瘦弱伶仃,却不是小七是谁!
天予一阵惊讶:"你怎么出来的?"
小七头垂下,眼睛紧紧盯着地面,不敢看他,轻声道:"他们只是随便看了我一下,就放过我了."
天予一阵头大,心下叹着气,开始好说歹说的劝这个固执的家伙.他把各种利害一一陈述,说此去万里之遥,自己一个人浪迹天涯,能不能活下来都未可知,更遑论其它的艰难险阻,而且朝廷也不会就此放手,跟着自己,无疑只有死路一条.可任他磨破了嘴皮子,小七始终固执的低着头,一声不吭.
天予无奈,眼看着日头渐高,时候已不早了,强迫自己硬起心肠,再不理会身后的人,起身赶路.
时值六月,天气越来越热,顶着明晃晃的太阳,天予一连走了大半天,只觉又累又渴.他没个准确的去处,又不敢走官道,只是挑了条偏僻的小路一径走下去.路上行人不多,偶尔有马车飞速的从身边经过,带着一片扬尘.他从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只觉全身乏软无力,直想瘫在地上永远都不起来.
虽然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回头,却还是忍不住一路暗暗瞟向身后,那个小尾巴果然还在远远的跟着.看着那个小小的影子在烈日下蹒跚,天予终是不忍,再一次停下劝说.可是好话说尽了,骂也骂过了,再过份的话也呵斥了,只要他起身,那小人儿就默不作声的跟在身后,怎么都赶不走.
好吧,想跟就跟着吧,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天予的怒气也渐渐上来,堵着一口气脚下加快.果然便将那个小尾巴远远的甩在后边.可这一下把他自己也累的够呛,到后来只觉得眼前发花.只要他的脚步稍慢下来,或歇息一下,就会看到那个小身影执着的,不离不弃的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就这样,两人像是堵着气,一个埋头拼命赶路,一个倔强的跟着.这样一前一后,到正午时,终于进了一座小镇.
天气热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烈日炎炎下,天予汗透重衣,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他摸着早已饿的前心贴后背的肚子,想了一下,转身进了一家看起来较大的饭庄.
小二殷勤的迎了上来,递上清凉的茶水.天予一口气灌下,润泽着早已冒烟的口舌,随意点了些吃食,眼光却不自觉的瞟向门外.
果见那一直跟随的身影在门外迟疑了一下,四处看了看,便要走到一旁坐下.
店里的伙计眼尖,一眼瞧见,出去便大声的呵斥.那小小的身影便又站起,走的远了些,到了一个背阴的角落处靠墙坐下.
天予眉头皱的紧紧的,看着那个小人儿歇了一会儿,然后从破包里掏出一个干硬的馒头,埋着头一小口一小口艰难的吞咽着,心里猛然像被针扎了一下.
小七只觉喉咙里像着了火一样,热辣辣的痛着.那块馒头早已干硬的像石头,他只能先咬下一小块,****了再慢慢咽下去.
正低头努力的啃着,就见面前猛然出现了一个白白的肉包子,散发着袅袅的香气,他不自觉的咽了下口水,一抬头,却见天予皱着眉头看着他,满脸的无奈.
"喏,吃这个吧!"天予把手里的包子塞到他手里,在他身边坐下.
"谢谢哥哥!’小七的眼底漾满了欢喜,冲他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一排洁白的细牙.看着他吃得兴高采烈,天予想了一会儿,慢慢开口:"你真的不要再跟着我了,这样子,会给我添很多麻烦的."
吃的正香甜的人动作猛然一僵,慢慢转过脸,看着他.
看着那双如水般澄澈透明的眸子,天予就觉得要出口的话有些艰涩,叹了口气,他伸手揉了揉他的乱发,柔声道:"回去吧,乖,哥哥有很重要的事要做,真的不能带着你,如果你想我了,将来我再去找你.好不好?"
小七紧紧咬着下唇,一声不出,眼眶却渐渐红了.
天予将怀里的碎银子悉数拿出来,塞到他手里,硬着心肠道:"回去,不要再跟着我,不然我再也不理你!"
他说完转身就走,没有看到身后的人怔怔的望着他,眼中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落.
随意吃了点东西,天予问明方向,一路向南而行.果真不再去理会身后的人.到了晚间,他也不敢住店,荒郊野外,走到哪儿算哪儿.随意便在露天凑合一晚.好在他已和青枫流浪过一段日子,野外的生活竟是越来越熟练,饿了便打点野味烧烤,先时总是焦黑不能入口,后来竟慢慢的好些.晚上生起火堆,只要警醒些,保持火光不灭,野兽便不敢来袭.只是偶尔回头,看着那小心翼翼与他保持距离,却又紧紧跟随的身影,心里便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心里有些黯然的想着,过几日坚持不下来时,他就会放弃了吧.
这样子过了四五天,那小人儿还是没有丝毫放弃的意思,天予虽然不去理他,脚步却不自觉的慢了下来,有时回头不见了那个小小的身影,他便会找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停下来歇一会儿.心却一点点的吊了起来.直到重新看到那个小人儿,才暗暗的松了口气.
就这样一路向南行,天气越来越闷热.这日傍晚,一丝风也没有,空气粘稠让人喘不过气来.看着上空黑压压罩过来的云层,天予知道,暴雨即至.幸好他早有准备,提前找了个山洞.看着远远站在外面的小影子,他犹豫了半天,终究没有开口叫他进来.
许是累的狠了,只靠着墙壁坐了一会儿,他便两眼模糊,渐渐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突听耳边轰隆隆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在身边炸了开来,他猛然一惊,睁开眼睛.洞内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猛然间一道亮光划过,喀刺刺几声巨响,漆黑的夜宛如被一支利剑撕裂,洞内光华一片.
天予的心狂跳着,说不清楚在慌乱什么,眼光却急着四下寻找.闪电一道接一道,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瓢泼大雨倾盆而降.湿润的雨气从洞口扑面而来,天予借着电光,一眼看到蜷缩在墙角的那个身影,心下猛然大松了一口气.
洞内一片漆黑,洞外一片茫茫,只有闪电一道一道划亮眼眸,天地间只剩下哗哗的雨声,雷声响彻耳边.天予翻来覆去再睡不着,起身从包袱里拿了一件长衣给小七轻轻搭上.心下却猛然一惊,我这是在做什么?不是说好了再不理他吗?沈天予,沈天予,你到底在做什么,你是个逃犯,这样会连累他的!你想让他跟你一起……死吗?
手轻轻的抖了起来,紧紧的咬着牙想了半天,少年蓦然转头冲出了洞外.扑面的雨迎头砸下,全身上下很快便湿了个透,冰凉的雨水顺着头脸脖领直直的灌了下来,眼前早已模糊了一切,他却只是不顾一切的狂奔.
沈天予,你是个灾星,爹爹,娘,哥哥,姐姐都是因为你才死的!
杨叔杨婶也是你害死的!
所有和你在一起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你还要再害死一个人吗………
天地茫茫,只有他一人在漆黑的雨幕中狂奔.闪电犀利,雷声轰鸣,雨水从眼耳口鼻中灌入,他却只是不顾一切的跑着,只想离着那个人远点,再远一点,他再不要任何人为了他而出事,他的身边也再不需要任何人.这个时候走,他应该不会发觉吧,要不然还真是甩不了那个固执的家伙…….
正想着,却隐隐听着身后传来细弱的呼声,"哥……哥哥……!"他愕然回头,漫天闪电雨幕中,就见一个身影跌跌撞撞的跟了上来,瘦小的身子一步一晃,在暴雨中艰难向前.他的心像被谁重重的一扯,脚下再动不了.
那身影一见他停下,速度加快,脚下却蓦然一滑,整个身子向前扑倒在地.天予一惊,想也没想便奔了回去,一把扶起他,急道:"有没有伤到?"那孩子却突然一把抱住他,放声大哭道:"天予哥哥,你别走好不好.我爹,我娘都不要我了,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看着那张小脸上模糊一片,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感觉到那两条细弱的胳膊紧紧的箍着他,身子在微微颤抖,天予迟疑了一下,慢慢伸手回抱住他,良久,用低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道:"好,我不赶你了,我永远都不会……不要你!"
怀中人的眼眸蓦然一亮.
大雨茫茫,天地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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