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不规则的小屋里,似乎有了某种默契。小屋小得他们转不开身来,一动就有肉体的碰撞。王家海挺老到地说:“一个买柴烧,一个卖柴烧。”香香说:“王家海,你放屁!谁卖柴给你啦?”一边用胳膊肘子敲他。王家海立即扑倒她。香香用力挣扎着,一会儿就大汗淋漓。这汗水是从骨节眼里渗出来的,所以香香的关节都像擦了润滑油,爽透了。香香还不知道王家海这么经验丰富。王家海和刘德民不同。刘德民手忙脚乱,迫不及待,是单发的水枪,一响就蔫;王家海慢工细活,钻研琢磨,可以连续几次。香香想穿了,想透了,刘德民只顾着自己快活,王家海却兼顾着让她先快活,然后他自己才快活。这么一比较,王家海就可亲可爱了。
王家海心满意足地从香香身上瘫下来:“香香,你是我的女人了!”香香张口就骂:“你他妈占了便宜还卖乖!谁是你的女人?脱裤子照镜子去,别把屁股当脸蛋!”王家海无所谓地说:“你咋呼个啥?你只能做我的女人,不信你等着瞧!”香香说:“对,做你的女人。你他妈给我填空当。啥时候我腻了,就废了你那玩意儿!”王家海余兴未尽,想去摸她胸脯。香香“啪”地打开他手,麻利地穿好衣服:“现在我没兴致,你他妈识相一点。”王家海说:“香香,你这个小妖精!”
王家海和刘德民都骂她是小妖精。但王家海不是刘德民。香香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她和城市人的界限。就跟她无法进入城市人的内心一样,城市人也无法进入她的内心。跟刘德民在一起,这种感觉非常强烈。但是王家海一出现,香香就油然而生亲近感。香香和王家海可以毫无顾忌地打闹斗笑,打情骂俏。跟刘德民在一起,心里就怪怪的,拿城市人的话来说,有作秀的感觉。当然,香香心里有个盼头——她必须进入城市的心脏。香香固执地认为,在城市人的居室里,穿越了阔大的客厅,才能走进神秘的城市的房间;这客厅深处的房间,就是城市的心脏。她一直有强烈的愿望——一定要在城市的-
心脏里,美美地睡上一觉!
刘德民有几天没照面,香香不急。男人只要上了她身子,丢不下。香香有年龄的优势,挺自信。但是香香知道,城市的男人,小肚鸡肠,偷了一回腥,得有几个晚上睡不着——害怕。香香想起自己的爹,跟村里的寡妇睡觉,回家跟她妈打架,大声嚷嚷,炫耀似的。爹把睡女人当作男人的本事。乡下和城市就是不同。
香香看见刘德民时,咯咯地笑。那时,香香就想着爹拍着胸脯跟妈吼:“我是个大老爷们,还有女人匀半张床给我!”刘德民却羞答答了,衔在嘴里的一句话,半天说不出来。刘德民东张西望,贼眉鼠眼的。香香乐呵呵地说:“刘先生,找相好啊?谁跟你相好了?”刘德民压低声音说:“香香小姐,别胡说!”香香说:“我胡说什么啦?相好就相好,不是挺好的吗?”刘德民红着脖子说:“香香小姐,我家有些废品。”香香说:“那我上你家去,不就得了?”刘德民的声音更低了:“你过一会儿再来。”香香说:“我还非得跟你一块儿去!”刘德民说:“好好好!那,你把秤拎在手上。”
这回,香香要熟练多了。香香一进门,就看见刘德民迅疾而又小心翼翼地关上门。香香说:“刘先生,我想洗个澡。”刘德民赶紧说:“好的,好的。”香香已经看过房间了,还想看卫生间。香香要把城市人家的一切都看得透透的。香香很惬意地小便,然后淋浴。香香穿着刘德民的宽大的睡衣,香喷喷地走出来。坐立不安的刘德民眼睛笔直而又放光。香香知道出浴的她一定美艳光亮了。香香大大咧咧地走进房间,在席梦思床上坐下来。香香说:“刘先生,我能喝点饮料吗?”刘德民说:“好的,好的,”就拿来易拉罐的可乐。香香啪”地打开,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刘德民按捺不住了,跺着脚,搓着手。刘德民投向她的目光软绵绵的,近似哀求了。香香说:“刘先生,我是来收废品的。”刘德民说:“香香,香香……”香香说:“要不,我把你当废品收了。”刘德民说:“好的,好的。”嘴巴就凑过去,啃香香的脸蛋。香香没躲让,却说:“刘先生,你要搞搞清楚,你快五十了,我只有你一半的岁数。”刘德民说:“我清楚!我清楚!我不会亏待你的。”香香说:“那好,你说,你怎么不亏待我?”刘德民说:“香香,香香,你瞧你,说话的时间长着呢!”香香娇嗔地撅起嘴:“不,事情一过,家伙一软,说啥也没用。”刘德民说:“香香。你还是个女孩子,这种话也说得出口?”香香的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哟,我还是个女孩子,不该和你说个透彻,对不?那好,你也知道我是个女孩子,你想对我干啥?”刘德民软了口气:“香香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女孩子家,要文明一些,高雅一些。”香香说:“对,我还得挣个贞节牌坊,你让我挣不?”刘德民只觉得香香一阵阵的香气袭人,而且这香气里饱含着女人肉体的气息,像一团奶黄色的棉花,裹得他透不过气来。刘德民从来没想用钱来补偿香香,从来没把香香当作卖身的小姐,因为他不是嫖妓的狎客。刘德民其实不知道怎样抚慰香香。刘德民甚至想,他和香香有年龄的差异。但是,他毕竟是报社的编辑,是个有身份上档次的城市男人,而香香只是捡破烂的乡下妹子,这就弥补了他们年龄的差异;所以完全可以这么说,他们是平等的,他们都是成年人,具有行为能力和法律责任;而且,食色,性也,他有这方面的需要,香香也是。由此可见,他其实没必要去抚慰,去补偿。现在香香盯着问,刘德民无从说起。香香说:“好吧,你不想说是吧?那,你别想干那事儿!”刘德民说:“那,你想怎么样?”香香说:“你也知道我还是个女孩子。你对我做这种事情,要负责任的。”刘德民一呆:“负什么责任?你情我愿的事情!”刘德民感到心里有些冷却,香香身上那一团奶黄色的气息袅袅地消散开来,身体里的那种绷紧绷直的感觉,就忽地松弛了。刘德民又说:“好吧,我不做了。”香香一下子跳了起来:“你已经做过了!”这么一跳,宽大的睡衣突然散开,香香丰满的乳房在刘德民的眼里活泼泼地乱颤。香香一把裹紧睡衣:“这种事情,做一次和做一百次是一样的!”刘德民的心儿抑制不住地鲜花怒放。刘德民觉得,他的大腿正在急剧地收紧,肚腹里奔涌出火暴暴的热力,只想把香香咬成一块块碎片,然后伸出舌头一片片沙啦沙啦地舔进嘴巴,再用唾沫融化了。刘德民说:“那好,香香,你说说,我该负什么责任?”香香顿时眸子闪烁起来,星星点点的,眼眶里湿漉漉的。香香说:“刘先生,这话应该你们男人说呀!刘先生,我进城来干这份没脸面的活儿,老受人欺负。我心里苦啊,就想有个男人可以给我遮风避雨。刘先生,上次‘大盖帽!找我的儿,多亏你挺身而出。”香香小鸟依人地偎进刘德民的怀抱,小手儿拨弄着他的喉结。刘德民觉得自己逐渐萎靡的躯体里,充气般地焕发出豪情壮志。刘德民难以避免地想去英雄救美。刘德民用厚实的胸脯去让香香依靠,手已经动作起来了。刘德民喃喃地说:“香香,香香,我负责,我负责。”香香很顺从地让睡衣香蕉皮似的在他的手里脱落:“刘先生,你娶我吧!我嫁给你!我喜欢你!我爱你!”刘德民说:“香香,我也爱你……”刘德民说不出话来了,只剩下老牛般的喘息。
刘德民疲软地倒在床上,闭着眼,好像还在回味那极乐的刹那。香香推了推他:“喂,刘先生,刚才你讲什么来着?你要对我负责的!”刘德民声如游丝地说:“好的,好的。”香香一把推开他:“你想耍赖啊?哼!”刘德民说:“香香,男人和女人,都是有需要的。”香香说:“什么需要?我还没来劲呢!只有你的需要,对不?我得为我活着,不是为你的需要!”但香香知道,性急吃不得热粥,不小心反倒把自己的嘴巴烫坏了;狗改不了吃屎,刘德民会一次接一次地找她的。香香当着刘德民的面,不慌不忙地脱下睡衣,穿上自己的衣服。香香的一举一动都表示她是刘德民的女人。但是香香一拿起秤,就是收废品的香香了,很公平地称得秤杆平平的,准确无误地报出价钱。刘德民拿出一张百元的钞票,放在茶几上。刘德民用肢体语言告诉她:桥管桥,路管路,亲兄弟明算账。香香却把百元的钞票抹到地上:“刘先生,你想跟我算清楚啊?这事情是算不清楚的!给我十块钱,这是上门收废品的服务费。”香香从刘德民的口袋里掏出十块钱,还调皮地冲他扬了扬,就拎着一大摞报纸朝外走去,出门时回过头来说:“拜拜!”香香不急,因为她年轻,有的是时间。这事情跟钓鱼一样,让浮子反反复复地沉浮,鱼上钩了,才能起竿子。
刘德民事先是热油煎心,事后是乱箭穿心。刘德民吃了几天后悔药,下决心和香香断绝来往。过了一阵子没找香香,心里熬得难受,就要用手过瘾,完事了,就觉得自己太傻,放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不去受用,反倒自己手淫。刘德民就这么反反复复地和香香分分合合,几个月过去后,就真的离不开香香了。香香每次都不能在刘德民这儿得到满足,就让王家海来填空当。王家海觉得很幸福,还以为刘德民的介入使他和香香的关系有了变化。王家海从来没有结婚的概念,因为他不具备结婚的条件。王家海就希望和香香不明不白地睡觉,所以他总是尽心尽力地让香香快活。在不想结婚这一点上,刘德民和王家海是一致的。
香香对这楼道下的不规则的小屋还蛮有感情的。香香刚到这城市时,睡火车站,被警察当盲流抓起来,送到遣返所,又逃了出来,就睡马路上的涵管、街心花园的长椅、干涸的桥洞。香香刚占领这小屋,还以为自己进入了天堂。居委会有个老大妈走进他们这幢危楼。居委会的人看见香香他们外来民工总是竖眉瞪眼,粗声大气。老大妈说:“告诉你们,这幢危楼不是藏污纳垢的地方,市政所马上要来爆破了。”接着片里的户籍警也来了,叫大家准备准备,拿家什走人。再接着,一张公告贴到危楼的门口,要非法占领危楼的外来民工半个月之内搬走。危楼里面的人们惶惶如丧家之犬。香香只是恋恋不舍,心里还是笃笃定定的。香香想:“刘德民,我让你操了这么多次,现在该让你知道什么叫负责了。”
香香把她所有的财产匆匆地打理了一下,很可怜,只有一只破箱子——破箱子也是捡来的,从垃圾桶边上。晚上,城市里明晃晃一片,到处都是光华万丈的电灯。香香拎着箱子,走进刘德民的楼房。楼道的灯是声控的,脚一跺,眼前就一片光明。香香一步一跺脚,身体始终处在光明的中心。香香摁刘德民家的电铃,刘德民就“谁呀谁呀”地问几声,趿拉着鞋子开了门。门外还有一道紧锁的防盗铁门。刘德民“呀”了一声,说:“香香,现在你来干啥?”香香说:“我来干啥?以前总是你让我来我才来。现在我自个儿来,就不成了?”刘德民生气地说:“现在不是你来的时候!”这时楼道的灯忽地灭了,香香大声说:“那你说什么时候我来得?那危楼要爆破了,我没得住。”这灯又爆炸似的亮了,刘德民吓了一大跳:“轻点,我的小祖宗!好好好,进来再说!”刘德民赶紧开防盗铁门让香香进去。香香熟门熟路地往沙发上一靠:“你瞧你,刘先生,孤零零一个人,多寂寞!”刘德民严肃地说:“香香,你这么说就不好了,隔墙有耳,让邻居听到,会对我产生误解的。”香香说:“刘先生,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我来给你做保姆,全方位为你服务。”刘德民说:“香香,做保姆是家政服务。这是基本概念,你要搞清楚喽!我得跟你有言在先。”
香香很容易地进入刘德民的家庭。香香有些得意洋洋。香香住进了一间朝北的房间。香香痛痛快快地洗了澡,还以为刘德民晚上会爬她的床头,就把门隙开一条缝。但是门口一直没有动静。香香知道因为她的进入,刘德民心烦意乱了,肝胆俱碎了,就喃喃地骂了两句:“想操我,又怕惹麻烦,孬蛋!”香香一夜地心思烦躁,却又惴惴的,生怕烦着了刘德民,被他撵走。香香从骨子里还是怕刘德民的。香香想,住了他的房子,总该为他做些什么。香香准备着让刘德民爬上来。但是香香没为他做成什么,因为刘德民一直山不动水不跳。香香就觉得亏欠了刘德民许多。总之,刘德民没上她的身子,因此她就觉得在这豪华的城市家庭里岌岌可危。
危楼的小屋,憋在楼梯下面,终日不见阳光。现在这房间虽说是朝北的,却依旧有乳白色的晨曦透过窗子,在香香的眼睛里粘连。香香的感觉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黏湿,让她的眼皮滞重得很。有脚步声响过来。是男人的脚步,沉沉的。那一定是刘德民了。刘德民难受了整整一晚上,到了早上终于忍不住了。香香有些得意了,想,住了他的房子,总得让他有个去处。香香睁不开眼睛,身子倒松弛了,是任君恣意怜的样子。刘德民尖声嚷嚷起来:“哟,香香,你干什么来着?你是保姆,该为我准备早餐了!”香香霍地挺起身子,骂:“他妈的,还真的把我当保姆了!”香香看见了刘德民铁青着脸,赶紧说:“对,我是保姆。我不做保姆,还能做啥?”
香香立即确定了自己的身份,就手忙脚乱地上厨房忙活去了。这么一忙,她就觉得住得名正言顺,理直气壮了。她在电视里看到的,城市的保姆都有专门的房间。
刘德民接连几夜没睡她,这使香香莫名地焦躁不安。即使有了保姆身份,香香也得让自己做他的女人。假如不是他的女人,香香就无法心安理得。香香一想到冰冷的涵管和桥洞,就渴望着把自己热烘烘的身躯奉献给他。香香怨得又深又重:“你他妈想让我再去睡马路啊?没门!你要是让我吃不下饭,我就让你睡不成觉!啥时撵我走,我就掀你的老底儿,告你强奸罪,让你坐班房去!”
香香和许多看热闹的市民挤在一块儿,看危楼的爆破。是定向爆破,技术要求很高,不能对边上的居民楼有丁点儿的影响。爆破公司的技术人员小心翼翼地在危楼的四周密密麻麻地布爆破点,填炸药,拉引线,危楼被弄成蜘蛛网了。香香的感情一直是很粗粝的,不像个女人似的婆婆妈妈缠缠绵绵,但这时香香还是稀罕地忧伤了。香香不是想着不规则的小屋的温暖,而是想自己的后路给断绝了。香香假如不能在刘德民的家里存身,那只能再去睡火车站,睡涵管、桥洞,去让警察当盲流抓起来遣返。但是香香可以遣返到哪儿去呢?
爆破公司清场了,让不相干的人退到三百米之外。香香随着人流朝后面退潮似的涌去。这时有人拉了她一把。是王家海。王家海比香香更加悲切。
王家海和香香的幽会给堵死了。王家海用黑糊糊湿漉漉的目光注视香香,一只手暗中写情书般在香香身上游走。香香的身体跟木头一样。“轰”的一声,漫长无比,灰尘像一只笼罩天野的大帐篷,冉冉升起,经久不散。香香觉得耳朵里咯吱咯吱地响个不停,烟消云散的时候,危楼已经变成一堆瓦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