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那人在杯里倒了酒,问,那个五爷还在吗?他脸色一暗,说,进去坐了几年,出来后心情不大好,儿子们也气他,也不知得了什么病,咳血,没一年就死了。她说,我也听说他进去了,公安还来我这里问过呢,我知道他不是个头儿,几道贩子吧,我们被一个胖子骗来后,他出了点钱,把我领你们村了。那人良久才出了声,那时我真穷,五爷说给找个媳妇,没多想就答应了。她没吭声。他好像看出了什么,笑笑说,让你受委屈了。她摇了摇头,说,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就给他碗里拨了干煸山羊芋,指了指一边的几个瓶子,说自己撒上调料,辣椒面葱花都有。他说,知道知道。却没有撒调料。她就给他碗里撒了点,忽然说,我忘了你不喜欢吃辣椒的,吃了脸上就起疙瘩。他就笑了,这你也记得?她说,能忘了吗,在你家住了大半年呢。说着又站起来,进厨房拿了醋壶。他说,你就别忙乎了,我其实一直不爱吃醋,你也坐吧,老站着干吗。她看了他一眼,在他对面坐下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你的孩子呢?不回来吃饭?她笑了笑,在县城上高中呢,两周回一次。他噢了一声,都这么大了,学习好吗?她又一笑,还行吧,不过太倔,有点像他爸了。听说你现在很会办事,什么人都不得罪呢。他说,别听他们瞎吹牛,现在好多事都说不清,也是逼出来的。那人就说起了办煤矿的事。
她一边听着,觉得好笑时就跟着笑一笑。她发现那人一提起煤矿眼就亮了,说话本来很慢,现在也加快了,好像他是在他的矿上,坐在他的办公室。说到痛快时就大大喝一口,脸慢慢地涨红了。她心里就有些紧张,就说,你别光顾说,也不要喝多了,醉了就不好了。他这才记起了什么,摇摇头,看我,跟你说这些也不懂的。又说,这些年我确实挣了不少钱,想想其实也没什么意思。过去是没钱,想多挣几个,现在呢,有了钱,倒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她又一笑,这样啊,你不知道做什么了,才想起来看我了。那人想要说什么,手机忽然响了,看了她一眼,接起来听了。电话里好像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问她什么时候回去。他说,过几天吧,办完了事我马上回去。女人说,你可得早点回来,我和孩子都等着你。声音娇滴滴的。他说,真的有正经事呢,你把孩子照顾好,办完事我就回去。她听得电话里的女人还想说什么,那人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挂了。她想像着那个女人的样子,说,是你妻子吧?他点了点头,说,真麻烦,出来几天,她就问寻起来了。她笑了笑,说,你们结婚几年了?他说,七八年了吧,是我包了煤矿后娶的。她说,很年轻吧?
长得也好看吧?他又点了点头。她说,你要对她好点,女人都不容易,不像你们男人,想去哪就能去哪。他笑了笑,你还是那样,心软,你是个好女人。
那人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又说,要不你也喝点吧。她摇了摇头,我从不喝酒的。他也不勉强,自顾自地喝着。忽然记起了什么,说,巧枝,其实我也可以不喝的,你也知道我的性子,不喝酒就没话说,本来有好多话要说,可又觉得说不出口,就不说了。她说,那你想对我说什么?他眼亮了一下,忽然抓住了她的手。她心就慌慌地跳了起来,一用力,就把手抽了出来。他却又伸出了手,把她的手紧紧地钳住了,任她怎么使劲也抽不脱。她急了,说,你松开我,要不我喊人了。那人笑了笑,没吭声,手却抓着她不放。她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干吗要这样呢。他说,巧枝,我不会乱来的,你别怕,我想问你,当年你为什么要跑,我真的不好吗?她摇摇头,你别这样,我知道你是个好人,现在也是个好人,可是,我当时觉得我们并不合适,真的。那人一怔,手就松开了,我知道,这我知道,我只问你,如果现在我们谁都没结婚,你会跟我走吗?
她觉得遇上问题了。可是,她马上说,你别谈这些好不好,这不可能了,我们都有了家室。那人说,可这是我最想问的问题,这次来,我就是要告诉你,我是个好男人,是个成功的男人。她说,我知道你是成功的男人,可我希望你永远是个好人。他又是一怔,摇摇头,端起面前的酒杯又喝了一口。她看着他,看到他的脸渐渐涨红了,可能是嫌热,他把衬衣的纽扣都解开了。她想他真的是喝醉了,脸都红了,舌头也有些僵了。她说,你别喝了,我劝你真的别喝了,我害怕看到你喝醉的样子。他说,你别怕,我不会动你的,那年我没留住你,我就觉得自己很失败。后来我想了很久,这不怪你,谁让我穷啊。她说,也不是穷,女人的事你并不懂,不过,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到现在都感激你。
她眼里有了泪,又记起了一些事。是个早上,五爷带着一个五十来岁的老男人来了,三轮车停在门前也没熄火,突突突地响着。五爷看着他说,你不是不想要巧枝了吗,我又给她找了个人家。他和他娘听了,都怔在了那里。五爷指着那个老男人说,人家现在来领人了,你们当初花了多少钱,他出多少。他娘就哭了,不行,这是我媳妇,我不让她走。五爷说,走不走,那得你儿子说了算,他不要了,有人等着要呢,你看看这女婿也不错,要车有车,要钱有钱。老男人拍拍腰包,呀呀地说着什么。她害怕了,那是个哑巴!她没想到他说话了,他说,不行,你不能领走她。五爷说,你不是不要她了嘛,你甭后悔!他眼睛睁得拳头一般大,滚,你们都滚得远远的,老子再穷也不卖媳妇。五爷只得领着那个人走了。就为了这句话,她感激他一辈子。
她忽然说,要不,我陪你喝一杯吧。说着就往杯里倒了酒。那人又怔在那里了。她说,别这样看着我,你喝,我也喝。他又看了她一眼,笑笑,一仰脖把酒干了。她也把那一小杯酒干了,她是真的不会喝,喝了就头晕,脸也涨得红扑扑的。他有点不好意思了,问,你没事吧?她笑了笑,说,还记得我怎么跑出你家的吗?他说,能忘了吗,你给我碗里放了安眠药,害得我睡了一下午。她说,不这样我逃不走,那时我真的害怕你。他说,我心里其实怜惜着你呢,真不舍得把你卖给那个老哑巴。她又一笑,这我知道,要不我会感激你吗?
那人又拿起了酒瓶,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你不能再喝了。他说,听你的,不喝就不喝了。她说,这就好了,你吃了饭还要上路,喝醉了还怎么走。他笑了笑,没事的,我酒量还行,喝个半斤八两的没事。她说,喝醉了谁都把握不住。他忽然说,其实我知道你们做生意赔了,你们光景不好过呢。她摇了摇头,你听谁瞎说的,我们很好的,好着呢。他说,你就别瞒着了,我这次来就是想看看你,帮帮你们,过去是想帮帮不上,现在我必须帮你。她摇了摇头,不用,我们过得挺好的,真的挺好。孩子他爸今天是去城里谈一笔生意,谈成了,日子就更好过了。他说,你别这样苦着自己,你们村那个后生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我知道你们现在的处境。这次我给你带来了五万,也不算多,以后有困难再说。说着,站起身,把那个皮包放在了她面前。她有点慌了,你别这样,我们真的不缺钱,现在也用不着,你一定得拿走。他说,你不是说你丈夫要谈一笔生意吗,谈成了更需要钱,等你们不用了再还给我。
他们就这样争执着,把那个皮包推来推去的。那人的手机忽然响了,他看都没看,继续跟她说着话,留下吧,就算是过去的一点补偿。她说,你没欠我,也用不着补偿。手机还在响,不依不饶地,她催促说,你就接一下吧,说不准是你妻子打来的。他笑了笑,真的烦人呢,还是不接的好。就真的没有接,任着那铃声不停地响。她说,接了吧,说不准是你矿上有事了。他看了她一眼,这才接了,接了后脸上就有了急色,站起身,说,我得马上赶回去。她说,那你慢点。他冲她笑了笑,说,没事,这么点酒,不会有事的。就向门外走去。她也跟着他往外走,忽然记起了他的皮包,就又往屋里返,再出来时,她看到那人走得摇摇晃晃的,可能是酒劲发作了。她的心不由得悬上了,那么远的路,又喝了酒,出了事可怎么办。
她出了声,等等,你别急着回去了。那人回过头来,又冲她笑笑,没事,我得赶回去。她拉住了他的手臂,你不能走,这样子怎么能走?他说,矿上有事,他们还等着我回去处理呢。她说,再急也不能这样走,回来吧,喝上一杯茶,醒醒酒再走。他不肯,摇晃着继续朝前走。她是真的急了,上前堵住了他,听我的,喝杯水再走吧,这么远来了,再见还不知得等多久呢。他就停下来,眼亮了一下,你说得也对,那就喝上一杯吧。就跟着她回了屋,她让他坐下,自己进了厨房倒了杯水,忽然又记起了什么,匆匆进了卧室,翻出两颗安眠片,想想,又加了一颗。这两年,丈夫生意赔了,晚上竟然睡不着,不得已开了些药,放在家里了。她把药片投进了杯子,看着它慢慢融化了。他忽然走了进来,说,你怎么去了这么久,不会在杯里搞什么鬼吧。她脸一红,笑了笑,说我在杯里下了毒,谋财害命呢,你要是不怕,就喝了吧。他看着她,身子一晃,忽然在床边坐下了,你就是在杯里下了毒,我也得把它喝了。就真的把那杯水喝了。
喝了水,那人站起身又要走。她知道不能让他现在走,酒劲在发作,水里又加了安眠药,这不是害他吗?就说,你真的不能再陪我一会儿吗?他怔了一怔,就又坐下了,看着她,手忽然就伸出来了,抓住了她的手。她想抽出来,想想,又没动,只是心里叹息了一声。那人却有了得寸进尺的意思,手不老实起来,要往她胸里探呢。这下她慌了,推了他一把,你不能,你是个老实人呢。他一怔,说,我真的喝高了。说话时,眼皮沉得都快睁不起了。她心里就笑了,就想起了那年的事,她在他碗里加了安眠药,等他睡死了,就偷偷溜出来了。一路上,她心慌慌地跳,一直到上了火车,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可那一次,是在他家里,现在,她却是在自己家里做了同样的事。她给他杯里下了药,却没有一点慌乱的意思,看着他身子一软,倒在床上睡着了。
她看着他,听得他的呼噜声越来越响。他的手机忽然又响了,没完没了地响,她看到他翻了一下身,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她赶忙从他衣袋里掏出手机,迟疑了一下就把它关了。他的呼噜声停顿了片刻,就又响亮起来,轰轰烈烈的,像要把这屋子抬起来似的。窗外,阳光燃得正旺,烤得院子里热烘烘的。她抬眼看了看,又扭过头来,他睡得正香,连涎水都流出来了,这让她想起了他从前的样子。多年前,她还没跟现在的丈夫结婚时,有一些日子还想过他呢,想着回山西看看他,甚至还想到过留在他身边……好像是感到了热,他把衬衣揪开了,露出了厚实的胸膛。她怔了一怔,帮他把衬衣紧了紧,想想把扣子也帮他系上了。转过身来坐了一会儿,忽然又记起了什么,把他的皮包也放在了床边。她想,等他醒来,就让他把这东西带走,说什么也得让他带走。
再后来,家里的电话突然也响了,她吓了一跳,接起来一听,是丈夫的声音。丈夫说了一句什么就又不吭声了。她对丈夫说,你一走他就来了,你不回来守着我吗?丈夫依然没吭声。她接着又说,这会儿那人就在咱家床上睡着,你听到他打呼噜了吗?丈夫急了,闷闷地说,敢,你敢?她眼前就跳出了丈夫生气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良久,她说了一句,那人哪像你,他老实着呢。然后,她把电话轻轻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