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的冬天总是最难过的。
穷人冬日的夜晚更加令人愁，尤其是现在。
凄凉的风，落寞的人，荒凉的山野。
多少悲欢离合都被埋葬在黄土下。
飞雪落，又化泥，雪将止，风未定。
雪地上有一行脚印，是不久前留下的。
在苍茫的天地间，在小径的深处，有一座黄土堆，香火燃起。
石头在这里，他就痴痴的站在黄土堆前。
他的手指已被冻僵，脸也冻的发红，身上落满雪花，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冷。
这黄土堆里埋着的，就是他最亲近的人，将他埋下去后，石头感觉到无比的空虚，宛如把自己的心也埋了进去。
他肩上扛着一袋佳肴，这辈子从未享受过的美味，他相信蛮子也一样没尝到过。
可惜，有这种食物却不能和蛮子共享，对于石头来说，那等于硬生生夺走他一半享受的滋味。
他挑出几盘完整的菜肴，端端正正的放在黄土堆前，笑了笑说：“吃吧，我知道你吃的不多，一点都不多。”
“但是今天你必须吃完，想不吃都不行。”
他手上还攥着那块玉米饼，对他来说，这才是人间美味。
单单只攥着它，就感觉到一阵温暖。
石头又轻抚着那片黄土堆，就像抚摸着母亲满是皱纹的脸庞，许久，许久……
他忽然站起，说：“我要走了，但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然后他昂起头，顺着这条路走了下去，虽然他自己都不知道目的地在哪。
寂静的道路变的热闹起来。
道路两旁都是人，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些人都比以前瘦了，瘦了好多。
更加不同的是，这些人大都是躺着没有呼吸的。
偶尔能碰到几个还能行动的人，都在饥肠辘辘的打量着石头，那种眼神，恨不得把他吃掉。
一个分不出性别的幼童，小腿上满是冻疮，只因他的裤管太短，衣服也太单薄。他趴在另一个幼童身边，解下他的衣扣，又脱掉他的裤子，把这些衣物一股脑的披在自己身上。然后他就用一种懒的要命的姿势，坐在一家屋檐下，虽然他还瑟瑟的发着抖，可看起来并不像当初那样瘦弱了。
其实他也不能算是坐在那里，他是缩在那里。好像一个小乌龟缩在壳里一样。他没有钱，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没有前途，他什么都没有。
他什么他都怕，所以只有缩着。缩成一团，缩在自己的壳子里，来躲避他最怕的饥饿和死亡的打击。
但他不懂的是，无论自己缩在什么样的壳子里，都躲避不了。
石头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倒影，当年自己和他是那般相像。他忽然冒出个想法，自己是不是该做一次春草，做一次蛮子呢？
等到他把幻想变为现实的时候，才知道自己错了，这个错误太可怕了。
他从包裹中掏出一根腊肠给幼童时就发觉，这不该是人类的吃相，只有饿极的野兽才会这样吃东西，一个小孩子眼中带着这种贪婪的****，让他看起来头皮发麻。
然后这个孩子的眼睛忽然更亮了，他这双发亮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那个放食物的包裹。
不止这个孩子，只要是活人闻到饭菜的味道，比鲨鱼闻到血腥味的反应还要强烈。
石头已经被饥民们围的水泄不通，看来只要有一个人上前，肯定会引起一阵哄抢。突然饥饿的人群往向他涌来，几百双手和脚在他眼前挥舞，这种事他早就已经预料到。
他苦笑了一下，缓缓解开包裹，向着远方抛出去……
怀里还揣着那块儿饼，对他来说这就够了。
这些年的日子让他明白了，留不住的东西若是强留，那受苦的必然是自己。他觉得黑痣为了三成的工钱，便喊打喊杀的，那和这些灾民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想离开这里，这地方让他有些恶心。
刚迈出第一步，石头的衣袖被人拽住了。
这是个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灰黑的头发还扎着条麻花辫，脸上松懈的皮肤都快露出骨头，足矣想象出这个小女孩当初胖嘟嘟的脸蛋，现在他脸上还挂着两条风干后的鼻涕。
小女孩说：“哥哥，你还有没有能吃的东西？”
石头刚想摇摇头，可是小女孩的下一句话让他改变主意。
小女孩说：“我妈妈快饿死了。”
石头问：“你呢？”
“我……我不饿。”小女孩指着不远处说：“我妈妈就在那里，她饿的说不出话来了。”
石头这才发现那边有张草席，席子上果然睡着个人，只不过头发太长把面目掩盖着，根本瞧不清楚。
他拽着小女孩过去，稍微掀起那人的头发，打算给他些饼吃，可是他竟吓呆了，这根本看不出是个人。
她脸上的肉全都消失，宛如一具骷髅生气全无，还有只蛆虫从她耳朵里爬出来。
只看了一眼，石头转过头去，不忍再看，他只能照实道，“你……你妈妈已经死了。”
小女孩‘哇’一声哭了，直接扑到她妈妈身上来回摇晃。
石头觉得自己很残忍，就这样把一个女孩的梦想打碎了，作为补偿，他掰出半个饼给女孩吃，希望对方能原谅他。
小女孩接过饼来直接往他妈妈嘴里塞，却被石头拦住了。
她显然有些生气：“我不饿，我要给妈妈吃。”
“她吃什么都不会活过来的。”石头解释。
“你胡说，前几天我们还在野外，我快要饿死的时候，妈妈给我肉吃，我立马就活过来了。”小女孩天真的说：“那肉可香、可香啦。”
石头琢磨不通，这年头穷人哪来的肉，又去哪打能打到野味，待他看到女孩母亲裸露出的双腿，就一下子全明白了。
她右侧小腿肚子上绷着厚厚的布条，布条上粘着血迹，又有些松散，透过布条能发现小腿上竟然没有皮肤。
这种爱着实的伟大，却又有些愚蠢。
石头决定隐瞒实情，他说：“这块儿饼，你自己吃，妈妈不会跟你抢的，但是旁边的人会和你抢。”
小女孩好像听明白，又好像没听懂，她只是用自己那小虎牙轻轻咬下一丁点，在嘴里慢慢咀嚼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