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面说过。李锐是一个持笔甚严的作家。小说创作绝对谈不上高产。《厚土》之后主要的作品就是《旧址》《无风之树》《万里无云》《银城故事》四部篇幅均不算长的长篇及《北京有个金太阳》《黑白》两个中篇。但就是这不算多的小说作品,以其对思接千载的对生命存在的去蔽与敞亮,已绝对地构成了他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的位置。当学者、作家的随笔热已成为大潮之时,李锐的思想随笔却还只是零星地出现。但最近几年,李锐的思想随笔数量大增,在这些思想随笔的字里行间,你能从其激情的一泻千里中感受到他左冲右突的紧张。他多次引用鲁迅先生的悲情自白:“从别国里窃得火来,本意却在煮自己的肉”。然后则是自己的悲情倾诉:“自己的腐肉尚未煮完,那团窃得来的别国的火种却已经出了问题”。那引来的火种却变成一把大火把自己烧成了一片废墟。李锐将之称为是一种“双向的煎熬”。在这种“双向的煎熬”中,在因为失去了语言而“无语”倾诉中,李锐对鲁迅先生有了更深切的生命沟通。他写鲁迅先生的文字仅止一篇《虚无之海,精神之塔》却能深得鲁迅先生思想、生命之真髓:先生凭以立足的是他脚下这一片深邃浩大的虚无之海,而之所以感到这虚无之海对于人心的逼照,正因为在黑暗和冰冷之中站立着先生绝望燃烧的生命的灯塔。这或许也正是李锐所追寻所认同的吧,或许正因此,李锐才要把这篇文章的副题定名为:“对鲁迅先生的自白”吧。也正因此,李锐才要在“双向的煎熬”中,在失去语言的“无语”中,在铺天盖地的种种声浪中,“拒绝合唱”,而尽力“去打捞和表达这所有被‘历史’所遗漏的东西,这所有被遗落在‘历史’之外的人的生命体验”。只是我有时会有一种莫名的担心,惟恐他在思想随笔的激情恣肆中,消散他体内的生命之“气”,使他那本来就不算多的小说创作因之更少,造成这样损失的前车之鉴并非没有。不过,这大约是我的杞人之忧吧。
沉默如金的成一
成一给人的最大感觉是沉默。生活中的成一,沉默寡言,特别是在日常交往、公众场合中,更是如此,这在以活跃着称的作家中,显得尤为突出。事业中的成一,成名很早,但在一波接着一波,一浪拍着一浪,从来不甘寂寞的新时期而又后新时期的文学潮流中,却从不随波逐流,不赶潮头,更不刻意制作轰动效应,而是默默地执着耕耘于文学的园地,开掘甚深,成果累累。这些,都让我想到了一句名言:沉默如金,沉默是金。
1978年的文学,作为时代的敏锐的敏感的接受器与感应器,是整个社会关注的焦点,成一以一篇获全国短篇小说奖的《顶凌下种》而一举成名,在其时及其后介绍他的文字中,有两个细节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宛如昨日。一个是蒋韵写的,讲述成一在未调入省作协时,一次从原平县来到省城太原,在省作协院内见到蒋韵,双方都很激动,但成一只叫了一声“蒋韵”,就没了下文。还有一个是韩石山写的,说是每逢成一家里来了外地的客人,成一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周围的朋友打电话,一个一个地通知他们来,及至大家都来了,在他的客厅你一言我一语地高谈阔论,自作主张地拿东拿西,他倒把主人的位置让给朋友们,自己反倒像在别人家作客似的。
我第一次见成一,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的一次座谈会上,成一讲了对“陌生化”理论的理解与兴趣,其时陌生化理论刚刚被介绍进入中国,且距1985年的方法论热还有着长长的几年。成一的发言着实让我大大地吃了一惊,因为我那时实在是太孤陋寡闻了,一直以为山西的作家是靠对生活的熟悉、感动来写作的,而且也没有想到作为创作的作家,对前沿的理论会那样的熟悉,理解得那样的深刻。记得成一还谈到了他对鲁迅小说的理解,特别是对鲁迅写农民精神世界剖析人物灵魂的深刻性的理解,也令我其时吃惊不小。也许是因为他的那次发言对我的影响太大了,以至我在其后阅读他的小说时,每每为其所左右。
中国的许多现当代作家,他们的成名作也往往就是他们的代表作,是他们创作上的顶峰或阶段性顶峰,譬如巴金的《家》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茹志鹃的《百合花》杨沫的《青春之歌》等等。但成一不在此列,虽然《顶凌下种》是成一的成名作,但我一直以为,这篇小说在成一的文学创作中,并不具有怎么特别重要的意义,真正在成一的文学创作道路上具有实质性起步意义的,是他在其后不久所创作的作品,特别是在80年代中期所创作的,被着名评论家董大中先生称之为“心态小说”的那些作品。如果说,在《顶凌下种》中,成一还较多地把笔墨放在对具体的外部世界、现实生活、社会矛盾的描绘与揭示上,那么,到了这些“心态小说”中,成一则越过了“社会问题小说”的高度,把笔力集中于对人的内心世界、情感形态、人性的丰富性、深刻性的展示与刻画中,从而使他的作品具有了某种超越时代面向永恒的意蕴。当然,说其超越时代,并不是说这时的成一将对人的描写脱离于具体时代环境之外,反倒恰恰因为他是以具体时代环境中的人为写作中心,从而对具体的时代变迁有了非平面的更纵深的揭示。这时期成一的写作,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他特别喜欢将人们习见的日常生活日常行为,以多次的重复为手段给以陌生化的处理,让读者不由得对自己对自己的生活给以重新的审视。我印象最深的是《诱人的枣花香气》中那个落难的男主人公,在情感、人性的荒漠中,犹如渴盼甘泉一般,一次次提心吊胆地去供销社那位出身不好的女售货员那里买两分钱一个的暖壶软木塞。还有那篇《云中河》,在女民办教师与对象的一次次相约的形式中所体现出来的对新的情爱的渴望。或许是那时的文学界及读者都还没有摆脱传统小说及文学的认识论的束缚,所以,其时一致的呼声是成一的小说不好读,但有味,犹如“嚼橄榄”。我记得成一当时曾坦言,许多读者、朋友都当面直言告诉他,读他的小说太累。而我闻听此言的直接感触是,成一是自觉作此追求的,至于是轰动还是落寞,成一是不大看重的。
1989年,成一在《收获》上发表了他的第一个长篇《游戏》。这个长篇被许多论者认为是最具有现代主义意味最具有先锋色彩的代表性作品。不过,我倒是觉得,这部长篇是成一“心态小说”的非常合乎逻辑的合理性延伸,其“心态小说”的那些特征在这部长篇中都得以突出的极致体现,只是时空更阔大了,象征意味也更浓厚了。我还觉得,由于这部长篇是成一“心态小说”的合乎逻辑的合理性延伸,所以,就其“现代主义意味”及“先锋色彩”而言,较之其时风行一时的先锋小说来说,因其少了“摹仿”与“观念移植”,所以,更值得看重。
1992年,成一发表了他的第二个长篇《真迹》,稍后几年,他又发表了他的第三个长篇《西厢纪事》,在此期间,他还发表了几个中篇,诸如《悬挂滑翔》《矿泉溪水》等。这些小说相较成一以前的创作,有了两个明显的变化:一个是这些小说可读性都很强,用句时尚的话说,就是“好看”,特别是相较于成一以前的“嚼橄榄”,这个变化就更加引人注目。还有一点就是,这些作品都叙述一个看似非常真实的故事、事件、人物,但结果却是对这一“真实”的消解,并因了这一消解,使读者不得不怀疑自己对种种事物的似乎是确定不疑的既定认识。如此一来,这些作品不仅特别好看,而且特别耐看,作品究竟写的是什么,各种言说者人言言殊,不一而足。而我尤其感兴趣的是,通过成一创作轨迹的转换所体现出来的成一的精神历程:从《顶凌下种》对外部现实世界指认的自信,到“心态小说”对人物心灵世界探寻的执着,再到《游戏》对历史变迁、世事变化、人物命运无常的感叹,又到《真迹》等对所有人事真相、既定价值的怀疑与消解,这一精神历程说明着什么?代表着什么?在中国的精神历程、精神格局中又有着怎样的位置?应该说,对人的生存、存在的探索越深入,所持标准越高,人就越益告别欢乐与义愤而走向丰富而深刻的沉重。西方从激情的浪漫主义,批判的现实主义走向绝望的现代主义、虚无的后现代主义是这样,鲁迅的“绝望的抗战”,周作人的“独吃苦茶”,冰心、沈从文建造一个乌托邦以对现实生存法则作全面的价值拒绝也是这样。我的感觉是,成一是一个孤独的前行者,是一个孤独的远行者,在精神深度的探求方面,他远远地走在了众多作家的前面。而从《顶凌下种》到《真迹》等,短短十几年的时间,你不得不感慨中国文学发展、成熟的速度。
读成一的小说,时时会让我想到对鲁迅《呐喊》与《彷徨》的比较,鲁迅杂文与《野草》的比较。无论从技巧的圆熟还是从精神的深度,《彷徨》中的一些篇什是高于《呐喊》的,譬如那篇《孤独者》譬如那篇《长明灯》。但就对社会、时代的思想冲击而言,《彷徨》又是远远不及《呐喊》的,所以世人多知狂人、阿Q,而不知疯子、魏连殳。《野草》之与鲁迅杂文,在某种程度上,也有与而不之类似处。我觉得,成一的小说在当今的小说格局中,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也与之相似,所以,注定了成一是寂寞、孤独的。
我一直为成一不写学术、思想随笔而遗憾。我天生寡言,所以,很少与成一单独相对而多是与他人与之在一起相聚。但我在这些场合极其留心、留意成一的所言,并每每为之所动。譬如他将那些仅靠摹仿西方现代主义名作而轰动一时的作品称为“副本效应”,将以西方的问题为自己的问题的时尚称之为“错把杭州作汴州”,将今天这样一个重科技轻人文的时代称之为“工程师的时代”等等。以前一直听朋友说成一不长于讲演,所以,安排学术讲座时,很少考虑到他。有一次的作家系列讲座,成一来讲语言问题,虽然课堂感染性不是太强,但他对语言的精辟、实在的见解,却很为对语言有所留心的师生所折服。我常常想,如果成一把他的这些想法以随笔形式写出来,一定会让读者受益非浅。
新世纪之初,成一给读者奉上了一部积其十数年心血的九十万字的长篇《白银谷》,这是一部倾尽成一全力的成一写得也很投入的长篇,厚厚的两大本,却很是好读,很是引人,一拿起来,就放不下,不知不觉中就读完了,且读完了还有意犹未尽之感。小说将对历史、时代风云的描摹与对人的命运、存在的勘探有机地溶合在了一起,字里行间处,时时可以看到成一对自己以前写作经验的成熟整合与突破。小说发表后,获得了行家与读者的一致好评,几家名刊的小说排行榜上,此作也榜上有名。而我唯一感到不解或不满足的是,不知成一为什么要从《真迹》等作消解一切人事真相、既定价值的立场上后撤。譬如说吧,几个小伙计的下落,几个太太的“死因”,晋商衰败的原因等等就都描写、揭示得相当清楚,或许那对绝望、虚无的承负太让人难以承受了吧,从五四到今天,中国的现代知识分子不是也时时、常常作这样的立场后撤么?那或许是一种螺旋式上升?
20世纪90年代以降,文学的越益边缘化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在文学边缘化的今天,成一出任了山西赵树理文学院的院长,筹措经费,开设读书班,举办作品研讨会,在默默的工作中,帮助文学不至于沉默,这成了成一在今天的一项重要的人生内容。中国的现代知识分子,一向有着一个优良的传统,那就是一方面自己着书立说,一方面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以自己的实际工作去实际地改变自己周围的环境,成一也正是如此。即是一流作家,又是一流院长,这是我们对他的良好祝愿。
土着张石山
说张石山是土着,有两个意思:一是说他是山西本土人,土生土长,不似其他山西作家,或是北京知青,或在省外读书归来,或在本省大学堂喝过墨水。他虽然在北大读过作家班,但那是他成名之后的事了,山西本地的水土早已融进了他的血肉,铸成了他的风骨;再一个是说他的小说、散文,总是“使用本土的话语来叙述本土,并相信本土话语依然具备阐释本土的能力”,虽然权威话语或是文化界的主流话语交相声势赫赫。
张石山在我头脑中最早的印象是一个赳赳武夫。那还是1978年未见他一面时候的事,记得是山西作家崔巍讲的,说是他们在当时太原的高档饭店晋阳饭店吃饭出来,站在饭店门口的台阶上,遇到一伙小痞子向他们滋事。张石山握双拳吼一声:看你们哪个敢上来!一伙小痞子嚅嚅而退。不知怎么,当时让我想到了鲁智深在菜园子喝退群小的情形。
第一次见张石山是在太原师专的大礼堂,他和成一来谈创作体会,记得那时他和成一都已得过了全国短篇小说奖。张石山讲他们家乡的事,民间的原汁原味的生活,被他讲得栩栩如生,如现眼前。又因突然间因民间原汁原味生活的鲜活,而拆解、去除了时尚流行的政治话语对民间真谛的遮蔽,从而有了一种重新发现常识重新发现事物本来面目的喜悦,并进而感到了一种真正的津津有味妙趣横生。于是,笑声阵阵,欢声不断。讲到改革开放之后他们家乡的变化,张石山随口来了一句“门户开放之后”,惹得满礼堂的师生哄堂大笑。张石山扭头问旁边的成一,似乎是在问大家在笑什么,又似乎是在问该用个什么词。成一宽厚地笑笑,示意他继续讲下去。张石山扭回头来想了想,又扭过头去再问一遍成一,成一还是宽厚地笑笑,示意他继续讲下去。这个细节,如刀一样刻在了我的心上,再也不能忘记。许多年后的今天,我知道了“民间立场”,知道了“回到事物本身”,知道了“去蔽”,于是,我对张石山的艺术直觉有了新的更深的认识。
说到民间立场,这是这两年在学者陈思和的大力提倡下,十分火爆的一个文化思想学术语汇,与庙堂、广场三分天下,但也因各人理解的不同而未免人言言殊。张石山的民间立场,就是站在乡间下层百姓利益的立场上来看取、评判天下风云的激荡,这乡间下层百姓利益又是以生命原色生命需求为其根本支柱的。
他的小说《镢柄韩宝山》《甜苣儿》就是以此批判极左思潮批判封建传统文化对人的戕害并因这种批判顺应、推动了当时的时代思想大潮而获全国短篇小说奖的。但说实在的,张石山最优秀的最应该获奖的,是与《甜苣儿》同时创作的同属“仇犹遗风录系列的中篇《血泪草台班》《官锥》。前者让人想到了《小二黑结婚》中的小二黑和小芹,后者则让人想到了三仙姑,只是命运都有了极大的不同。前者的年青主人公的情爱在封建习俗压制下终成惨剧后者则在批判中给了“官锥——三仙姑”以无限的同情。正是这种对人物命运处理与评判的不同,标示了张石山习承了赵树理民间写作的真传并构成了对“山药蛋派”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