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票友，便是有经验的老观众，看戏不叫看戏，叫做听戏。通过喇叭收音机来欣赏戏剧，就更是听戏。无须了解剧情，不必看到形象，单单依赖听觉，大家能够准确判断出来：这是一个夹生旦。成熟的演员其高超的演唱，和懂行的观众之欣赏品评，相得益彰。
相比而言，京戏昆曲，山陕梆子，历史悠久，演艺传承丰厚，夹生旦的唱功相当到位。黄梅戏一类后起的戏剧，则难免有些乏善可陈。大家耳熟能详的黄梅戏《女驸马》，夹生旦的唱腔，至少不那么典型。
男旦演员，原本是男性，经过严酷的表演、声腔等训练，在登台演出的时候，将自己扮成为艺术规定的、欣赏习惯认同的、极其典型化的女性。如果另有剧情要求，男旦所扮演的女性需要女扮男装。那么，演员必须要经过两番或曰双重虚拟。
第一番虚拟，源于数百年的梨园传统。
第二番虚拟，仅出于剧情需要。
在第二番虚拟表演中，剧情中的女性化装成了男性。这后一个男性的形象表情和声腔，要受到剧中特定女性身份条件的制约；也要受到其预期扮演对象的制约；这个原本虚拟而又经过再度虚拟的角色，同时还要受到男旦演员本我的监督掌控。
细细推想，这一过程极具挑战性，至少是相当有趣。
真实
在着名的《木兰词》中，花木兰从军十二载，其女子身份并没有被人识破。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在生活中，在历史上曾有的例证中，有着这种可能。
但阅读《木兰词》的读者，犹如观赏戏剧《花木兰》的观众，大家知道底细。大家要看花木兰如何女扮男装，并且要看她如何骗过了她的伙伴。
但戏剧中的花木兰的伙伴，也是在虚拟的真实中演戏。他们作为剧中人，真的被骗过了；作为演员，却并没有真的被骗过去。
那么，此刻，观众是清醒的、还是演员是清醒的？抑或是观众以为演员被骗了、演员偏偏以为观众被骗了？
艺术的真实是一种真实；生活的真实是另一种真实。真实的生活中，观众在看戏、演员在演戏，大家构制成了别样的第三种真实。
哪一种真实更加真实？说到底，恐怕也是扑朔迷离。
膜拜大地——《盂县古话集》序
1.中华民族为全人类葆育了前语言时代、亦即符号时代的两件宝物：围棋和八卦。
围棋与八卦，同宗同源，只用黑白两色或者阴阳两仪，便要指代万物。最简单的，成为最复杂的；最纷繁的，成为最精练的。所谓真理简约。
而在事实上，八卦一划开天，成为孕育中国文字、数学、美学乃至哲学的一只伟大的始祖鸟。
当人类进入语言时代，神奇的符号尘封远古。“孔子读易，韦编三绝”，而不能甚解。
语言和记录语言的文字，取代单纯的符号，成为之后人类文明传承的最大载体。
汉族人群吉庆何以尚红、而丧礼何以尚白？东方何以作揖礼敬、西方何以握手致意？诸如此类关乎符号性质的禁忌崇拜、礼仪规矩，人们渐渐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2.文字诞生不过数千年。
中国乃至世界，概莫能外，文字曾经是只有少数人掌控的专利。
前文字时代、后符号时代，可以想见有一个相当长的语言时代。
语言几乎与人类的诞生同步，成为人类之所以为人类的伟大标识。
运用语言来自我表达、进行交流，成为每一人类个体的天赋人权。不分雅俗，无论贵贱。
流行通用语言，所谓普通话；官方语言，所谓官话；文学语言，所谓雅言；等等语言，只是语言水系的几条显见的干流；只是语言山体的几座隆显的山峰。
语言水系、或曰语言山体本身，在大地、在山野，在民间、在草莽。
何为本、何为末，何为源、何为流，毋庸赘言。
读书识字，进入中文系学习“语言专业”，希图登高涉远。而竟然不知道、乃至不屑于认读吸收民间草根语言者，实在是舍本求末、舍近取远。断源之流、无本之末，希其高远，难乎矣哉！
3.民间语言、地域话语，有如考古学上的富集地层，保有若干古语的活化石。
稍一俯拾，即有收获。
若干相当书面的雅言，并非太学教谕之创造，实乃来自民间日用。
比方“驾驭”。驾，不过是老农呼喝牲口朝前；驭，则是令其停止。
比方“倜傥”。系晋中百姓常用口语。形容小孩年轻人之可爱。
比方“蹀躞”。盂县老百姓描述老者多用，说是“白胡蹀躞”。
形容走路曰，描述犹豫说“踌躇”，叫台阶是“礓碴”，做祭品有“馇馍”，种种例证，多不胜举。
冬日使用石碾，因其太冷而要加热。加热不可用大火，而要慢慢烤炙。烤炙过程，叫做“灸”。
夏日多汗，牛羊缺盐，要给其补充盐分。用些苦盐，让牛羊舔食。这个行为，叫做“啖盐”。这个字眼，一年只用一次，而不被淘汰，足见其生命力之顽强。
春秋大祭，礼敬三牲。要“酹猪、酹羊”。
吃饭，形容能吃说是了几碗，正是古语。
面对这样一个语言宝库，人们常常视而不见。身在宝山，捧着金碗讨饭吃的现象，令人惜哉怪哉。
4.民间语言，或曰语言在民间，这一系统固有其保守封闭的一面。但这个系统从来都是开放的。
除了对官话、雅言，对戏剧评书话语的吸纳，对于现当代流行语，民间话语网络亦不排斥。拣选录用，日用常新。
中国人都知道“白脸曹操”；盂县一带形容挑唆者，则老妪都爱用“申公豹”
其名。这显然是从评书戏剧吸纳而来。
抗战年代，举国动员。有一个号召是“坚壁清野”。除了追忆抗战，如今在生活中谁还使用这个成语？而在山西乡间，老百姓依然在口头活用。
坚壁，本意是构筑堡垒；清野，则是收藏五谷庄禾，不使资敌。百姓将整个成语只做“收藏”来使用。婆婆议论媳妇瞒藏东西，会说“人家都给坚壁起来啦”！
民间地理人文环境并不曾绝对封闭，担心那儿语言退化，是没有依据的。只是杞人忧天。
5.全国青歌赛，终于将“原生态唱法”单列出来，承认这种唱法的独立存在。
而且大受欢迎，而且欢迎程度超乎想象；而且耳目一新，而且令人血脉贲张。
原生态唱法，与其他多年占据表演舞台的种种唱法相比，原始而质朴、厚重而悠远。有如大地，有如历史。
这样的比较，简直就是民间话语和官话雅言之比较的一个缩影范例。
媒体覆盖，信息爆炸；电子网络，包罗万象。流行话语，炙手可热；前人几欲一面，千部几欲一腔。这时，被冷落无视的民间话语，或曰原生态语言，就更其弥足珍贵。
当一首流行歌曲，三天之内唱彻歌坛，一周之后臭断大街；民歌在山野间自生自灭，几乎与大地同寿。
只要大地和山野还在那儿，民间语言便生生不息。有如星星之于夜空。
6.大概是央视《开心辞典》节目中，曾经问到选手一个问题：酸甜苦辣中某一味道，在口腔舌头的什么部位较为强烈？选手思考有顷，不得其解。
其实，汉语之神妙正在汉语本身。酸甜苦辣四字，如何发音？甜字发音部位，正是甜感在口腔舌头的准确部位。其余几字亦然。
何谓“呼吸”？你将之念出来就明白了。“开合”、“吐纳”亦然。
还说“驾驭”。驾，为何就是驱赶牲口向前？驭，为何便是令其停止？前者，是开口呼；有送气趋势。后者，是撮口呼；有收气趋势。
英语的come和go，亦是同样道理。
令牲口来里手，说“得儿”；令牲口上外手，说“喔儿”。这又有什么讲究？
其实，晋东南口音，说这儿就是“得儿”。而在整个晋中，说那儿都是“喔儿”。
往里往外，岂不就是这里那里。
民间日常用语，耐琢磨之处正多，有趣味之处也正多。
古人倡导“读书破万卷”，但也说过“功夫在诗外”。更说过“与有肝胆人共事，从无字句处读书”。
民间语言、民间艺术、民间文化，这是我们永远读不尽的一本大书。
小孩子对博大的民间文化蒙昧无知，蠹书虫对鲜活的民间语言麻木不仁，这也罢了。乃有号称文化人者，无知兼麻木，还要做满腹经纶状，大言炎炎对民间瑰宝评价曰“土得掉渣”。浅薄狂妄，十足为天下笑。
学了三句官话，回乡间卖弄的角色，历来多有。民间文化，好比天网恢恢，早已将这样的三花脸编入笑话。
能不惧哉！
7.知者说我，张石山不读书不看报。我也自承，确实如此。
我依靠写作吃饭，至今创作旺盛。不读书、不看报，那我岂不成了一个天才？
其实，我始终都在认真研读另一部大书。
我可以骄傲地宣称，对民间文化、民间语言，对民俗风情、对鄙俚文学，对方言、口语，对古话笑话乃至口头文学各色段子，关注与研究，积年下了大功夫。
情有所钟，关爱入神；参研考究，一以贯之。
祖母和姥姥念叨的古话、童谣，是我的启蒙读本。牙牙学语之初，我念诵的就是老百姓口口相传的民间古话段子。它们开启了我的心智，它们教给我如何发音、解词，乃至朦胧感悟到了汉语语言的音韵、美感。
我的父亲，记忆力惊人，腹中故事、段子、笑话无数；且极善讲故事，生动、幽默，擅长渲染、引人入胜。他讲述的东西本身，极大充实丰富了我的民间文化内含；他的讲述本身，则言传身教、意授神施，使我得了某种讲述能力的天赋真传。
毫不夸张地说，我从祖母姥姥和我父亲的讲述中所得到的，远远胜于任何大学的任何学位。
从两岁到十二岁，我被送回家乡农村，生活了整整十年。山野生活本身，有如洪荒；我扎根其中，滋养吸纳。民间话语本身，有如渡过洪荒的方舟；我浸润其中，而不曾淹没其中。
质言之，当我有了某种自觉，懂得了回顾与反刍，我庆幸那十年乡间生活，我惊叹自己发现了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巨大文化宝库。
这本书，这张报，不够我读的吗？穷其一生，我能读得完吗？
8.人都难免夜郎自大。再偏远的贫困县，也有当地的四胜八景。外人听来有些怪怪的方言，本地人会誓死扞卫；谁说那方言难听，和谁拼命。
有人看《红楼梦》，拣选出若干话语，认为与本地方言接近、相似，就欢喜结论说：曹雪芹可能是我们老乡呀！
某些词语，某些口语，本地人确实日日在说。但是，邻县人、本省人、外地人，说不说呢？只有走遍中国汉语区，别的地方都不这样说，你才能下结论：这些词语、这些口语，确实只是我们本地语言。
好比说，本地男人穿裤子，曹雪芹也穿裤子，你并不能肯定曹雪芹就是你的老乡。你必须同时证明，其他任何地方的男人都穿裙子才行。
换言之，你们县有四胜八景，非常美；我们整个锦绣中华，你能说何处不美呢？
众多地域景观，交会融合而成整个锦绣中华。好比无数色斑，共同构成整块五彩斑斓的画布。
对于地域文化，我们亦当作如是观。
它有着属于自己的地域特色，但它和其他地域一样，都富含了整个华夏文明的遗传密码DNA。
9.在世间所有花卉中，如果非要让我说出我的最爱，我会首选山丹丹。
盛夏时节，家乡山野，草木丰茂，满眼碧绿。不经意之间，一点红色跳了出来。如鲜血，似火焰。令人瞠目，令人神往。你被那种野性的美所俘获，几乎近于痴迷状态。近前去看，六个花瓣晶莹剔透，伸展着自由柔美的弧线；中心花蕊，花柱玲珑，柱头的雄蕊粉嘟嘟的。整个山丹丹，简直就是一个古典美人，吹弹得破。
我曾经将山丹丹连根刨出，移植到家里的花盆。单个植株，依然很美；然而，那种曾经令人震撼痴迷的美却消失了。
我终于明白，山丹丹的美，是在和谐环境中的一种美。离开漫山遍野的碧绿底色的映衬，离开山野本身，山丹丹只不过就是山丹丹。
对于我们钟爱的家乡文化，方言乡音，我不希望把它鼓吹到不恰当的高度。
它顶多是一株山丹丹罢了。甚或，它只是映衬山丹丹的一方绿地，一片青草，一棵灌木。
10.大约是去年回乡，和我们盂县文联的朋友聊天。一位文友刚刚搜集整理出来若干“盂县地方词语”，拿了首页若干条目，要我看看。
第一个词汇，是“格格逃水”。
这个词汇，盂县人经常使用。能指所指，大家也能意会。但那四个字，究竟是哪四个字呢？
因为对家乡方言感兴趣，所以，滔滔不绝，我当场发挥一回。
盂县人叫油条是“油鬼”。这样称呼油条的，不止盂县。曾经在报纸上见过有人撰文解释，说那是油炸秦桧夫妇云云。其实，天津人叫油条是“果子”，煎饼果子为该地着名小吃。晋中家、平遥人，叫油条是油果。平遥口音，果子念成“鬼子”。盂县属于大晋中地区，“油鬼”不过学习而来，其实就是油果罢了。
盂县人说“埋怨、嗔怪”，往往说“嗔教”。这是平定话，本来是“嗔着”。
盂县古来属平定州管辖，老乡们把那个词儿念白了。
至于“格格逃水”，应该是河北平山话。本来是“各各逃生”四字。
盂县紧靠平山，滹沱河流经县境北端，东去就到了平山。过去，盂县人学生意、做买卖，多去平山。平山方言沿河而上，乃有“各各逃生”来到盂县。而平山口音，读生曰shei，接近“虽”的发音。
所以盂县人说生火是“虽火”；生的吃食，也说是“虽的”。
过生日，盂县口音说是“过虽子”；双生子，说是“错虽子”。明明是双生，读音成了“错岁”，令人费解。
山乡野里，尊重读书人。过去在乡间，只有两种人称作先生。一种，是教书的老师；一种，是看病的医生。
先生开学，请医生来家里看病人，一般都要备一辆车，至少是毛驴一匹。以示隆重，以示尊重。
请医生看病，官话叫做看医生；河北平山说是“瞧医生”。这当然没有什么错。我们盂县人于是学习了来，把请医生也叫做瞧医生；而且把这个瞧字，当作“用代步工具请来”的意思。
于是，上医院看病，叫做看病；把医生请到家里来，才叫瞧医生。你拿什么“瞧先生”去呀？拿毛驴！
某地方言，与周边县份地区之语言，从来都不曾完全隔绝。相互习染，该是情理中事。
别处方言，拿来使用，硬说是本地语言，我们已然有些不说理。
方言，口音，带来本地人与外地人交流的诸多不便。甚至本地人也百思不解。这时，我们还要扞卫方言，为家乡话和别人战斗拼命，则难免可笑多多。
古人倡导“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对于方言民俗的了解，我们也应该尽量走出封闭。如此，举一反三，庶几对本地文明能有较为清晰的认知。
正是，“入乎其内，而有生趣；出乎其外，而有高致”。
11.在许多大学举办的讲座上，我都要呼吁呐喊：学生学费太高而教师工资太低。
教师的工资，从大学到小学，呈阶梯状。小学教师的工资，尤其太低。小学教师，假如是带复式班的教师，一堂课要教四个年级的功课，太劳累，也太复杂。管理学生，要有爱心和耐心；给学生还要做出他们最初的为人表率，要懂得起码的教育心理学，等等。实在不知道何以对小教那样刻薄。
而在官办学堂之前，孩子们最初学习说话、学习语言的老师，是奶奶们和姥姥们。
所以，我大声疾呼：应该将伯乐奖，奖给人世间最具爱心和耐心的奶奶和姥姥。
我的奶奶、姥姥，曾经教我念叨过许多儿歌。乡间所谓古话。我随便举个例子。
一首《白草坡》，好像是专为男孩子设计的。
白草坡，白草洼，白草洼里放白马。
溜脱缰绳跑了马，一跑跑到丈人家。
丈人丈母不在家。
大兄哥推，小舅子拉，一拉拉到他炕上。
红油桌儿展放下，乌木筷子四角里撒。
掀起门帘望见她！
看她的头，杏花油；看她的手，尖尖梢梢挽灯篓；看她的脚，红鞋绿裹脚。
给小男孩描述他未来的憧憬，是那样姣好的一个女孩子。而且，一旦说到金莲小脚，戛然而止。整个意境，健康、美好，音韵漂亮、色彩绚烂。
小学课本，向来不收经典民歌，也不收这样精彩的民间古话。让人不好理解。
而奶奶姥姥们浑然不觉，千百年来口口相传着那些古话。仿佛那是她们的天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