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下中农，没有田地或缺少田地，曾最为拥护“打土豪，分田地”，最为欢迎土地改革运动，因而曾被划分为最穷最革命最光荣的阶级。中国的传统道德极其丰厚，农民农村农耕社会保有良多。但农民的传统道德甚至全社会承继保存的传统道德是否就足以“再”教育了知识青年呢？是否就能够培养教育出一代新人呢？这实在值得大大怀疑。毛主席更早些时候就另有名言曰：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
“文革”初起，箍了红臂章的造反队特别是大名鼎鼎的红卫兵，砸霓虹灯、毁古建筑、剪烫发头、撕连衣裙，包括残害良善、污辱斯文、无法无天、兽性大发，据说就是在破除四旧，横扫资产阶级思想影响下的生活方式。过来人当是记忆犹新并且心存余悸。红卫兵们，后来就一律被驱赶下乡接受再教育去了；再后来受到政策的种种歧视或限制；个别家伙跳得欢，果然秋后拉清单。这是他们在运动初期被利用时趾高气扬忘乎所以得意忘形踌躇满志的轻狂心态所不曾预料到的。如来佛手掌一翻，捣蛋的小毛猴子就压到五行山下去也。人间没有后悔药，如果有，猢狲崽子喝了必是要悔断肠。
资产阶级思想及其影响当然是存在的，这种思想包括其他阶级的思想都无一例外地有其负面，这种负面对人的侵蚀腐化也是不争的事实。但这种玩意儿为什么偏偏只会腐蚀青少年呢？“十年动乱”中被揭露的林彪集团和最后覆灭的四人帮，仅从报章公开披露的材料就可判定，恰恰是这些居高临下大言啖啖教育青少年的权贵们，生活糜烂已极，资产阶级化已极。祖国的未来与希望，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被这帮人面兽心的家伙卡了脖子，“牛不饮水强按头”，来施行什么道德教育，苦不苦、冤不冤呢？
从原始社会到奴隶社会，从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人类创造的每一种社会形态都曾有其存在的合理性。而无论在何种社会形态之下，向往幸福舒适、渴望提高生活水准，皆是人之常情。多层次的人生需求与永恒的欲望本是推动社会发展的原动力之一。“存天理，灭人欲”，无论是出自维护封建伦理纲常，或者是出自所谓的抵制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侵蚀，都是残酷的，不人道的，至少是极其愚昧的，甚或是充满血腥的。而对全社会实行军营式帮会式奥姆真理教式的思想管制，唯有会长与教父享有特权，人欲横流、天理荡然，那便是无耻之尤、霸道已极了。
中华民族走过了包括“文革十年浩劫”在内的血泪途程，终于达成改革开放大力发展经济的共识。春风终于吹绿了板结的大地。随着经济的持续增长，人民的物质生活水准日益提高，社会全方位的变化日新月异。迪斯科震耳欲聋，模特儿姿容妙曼，豪华宾馆林立，奇装异服招摇。曾被幼稚的革命派和险恶的阴谋家斥之为资产阶级玩意儿的如此种种，大踏步多渠道进入我们生活领域的方方面面。人民被腐蚀了吗？青年变质了吗？“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识礼仪”，物质生活水准的提高势必催生出中华民族全新的精神风貌。惊呼物欲横流、金钱万能会侵蚀人们灵魂的担忧所来有自，苦口婆心的声色俱厉的甚或不无偏激的乃至如丧考妣的呼声震耳欲聋，以精神文明工作者自居的作家文人也有相当数量不同程度地加入了这场关怀世道人心的大合唱。而改革开放的中国正抓住机遇，高速发展。发展，成为统领一切、压倒一切的硬道理。
腾飞的中国，迎接新世纪的中华民族，当然必须正视前所未有的发展带来的种种问题乃至其负面影响。将要接火传灯担负下一世纪中华民族继续发展腾飞艰巨使命的青年，跨世纪的一代新人，正处于社会的转型期。建造人格全面发展的道德主体无疑是一个重要任务，一项全新的使命。不加反省的几十年一贯制的老生常谈原则说教式的道德教育，已不能适应转型期的全新形势。居高临下先知先觉式的教育者形象也已不受欢迎。青年无疑需要良师益友，却绝不需要教师爷和布道者。
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胜旧人。
生生不息的人类繁衍着一代又一代青年，一代又一代青年步入中年跨入老年。青少年教育是属于全人类的永恒命题。曾受过种种教育包括道德教育的人，都将肩负起教育下一代的历史使命。这是全人类的绵延不绝的宏大壮伟的综合工程。我们唯有共同努力，包括必然走上自觉与成熟的青年共赴使命，而谁也无权居高临下。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如我这般年龄的人，“文化大革命”发动之初恰是青年，所谓耳熟能详的“老三届”。资产阶级思想腐蚀我们了吗？没有。帮派教化戕害我们了吗？也没有。曾是青年的我们，历尽磨难，终于从自在走上了自觉。与帮派阴谋家的愿望相反，我们不曾成为他们所设想的“接班人”，倒多半成了他们的阴谋的叛逆。
这本身就是活生生的发人深省的例证。
我们这一代人，眼下正是社会各行各业的中坚。我们的儿女适值青年时代，以家庭为单位“人自为战”的教育青年的工作，我们久已在进行当中、研讨当中、调整当中、改革当中。为人父母，谁不希望儿女成材，道德高尚、才智发达？作为社会之中坚，自然更加希望包括自己子女在内的下一代青年，真正能够成长为跨世纪的人格全面发展的新人。我们从也不曾放弃过自己的责任。我们从也不需要谁来表彰，但我们照样为自己感到自豪。
当然，我相信：被居高临下“再”教育过的一代老三届——至少是我自己——将摈弃仅限于原则性说教的教育方式，也将摈弃居高临下的教育者的态度。
青年是我们的过去；青年是我们的未来。
我们曾经是他们；他们也将成为我们。我们无权居高临下。
叙述的乐趣
音乐本身原是情感的。语言停止的地方音乐开始。但高级的音乐却又极富哲理。
汉字象形，形之与义高度统一。而汉字独特的书法艺术偏又能取得抽象美之效果。
卖文为生，写字赚钱；喜欢阅读，或者读书有几本。读故事读人物之外，渐渐在无形中对文体和文气有了某种阅读需求。文体有形，文气无形。有的文章，所写内容也许不过尔尔，但遣词造句、布局结构诸般形式却十分讲究，匠心独运。使我们不能不认为“形式即艺术”。而有的文章，形式未见新奇，不擅雕琢粉饰，字里行间却流动喷涌着某种气韵，韵味隽永。我们又不能不折服“文贵有气”。
做小说写散文，发表文章给人看。既然从读者的角度，不免对作品有相当高的甚至是苛刻的阅读需求；那么出自作家的职业本能，多半也会催使自身努力追求创作的完美与老到。希望自己写得更加讲究，更美更好而更加接近艺术。
传统的小说理论，理论小说的主题、人物、情节等等。据说，那是晚出的小说借用了历史更为古久的戏剧的理论。而在传统理论之外，小说在近代终于有了它自身的理论：叙述学。“叙述”在这儿的概念，比狭义的描写与叙述要宽泛。
它是针对了小说的可被阅读的特征建造的专门理论。自此，叙述学与戏剧因可以被观赏、被聆听的特征而形成的戏剧理论划出了分界。
当传统戏剧受到影视普及的巨大冲击，无疑走向衰落之后，小说同样面临了严峻的挑战。不过，冷静客观地分析，电视普及，连续剧、肥皂剧覆盖荧屏、视觉轰炸，并没有完全满足人们的娱乐欣赏需求，也不曾彻底磨损人们的阅读本领。
上帝说要有光，宇宙因而就有了光；人类说要有书，世界于是便有了书。
至少在当代，阅读依然是不可替代的。至少对于不可替代的阅读需求，叙述毕竟是不可或缺的。
严峻的形势只是在提醒我们：小说必须更加成为小说；阅读必须回归阅读；叙述必须就是叙述。
除了形象突出、命运关注、情节紧张、悬念迭至，依赖叙述手段的小说要赢得阅读，不能不讲技巧，更不能不讲语言。小而言之，作者的文稿首先能够吸引了编辑的阅读兴趣，而不是被愤怒地扔进废纸麻袋，所依凭者唯有叙述。请客送礼连称老师鞠躬到地无济于事。大而言之，暂且不必期求洛阳纸贵，你的作品书册被存入书架，偶一翻阅，仍能爱不释手或者发了会心一笑，所依凭者仍然唯有叙述。
值得说明的是：或挑逗性，或幽默感，或流畅隽永，或生涩怪异，借助文字的叙述来引发编辑与读者的阅读兴趣之前，文字的叙述无疑首先作用着叙述者本身。小说轰动，换大把钞票，得荣誉大奖，只能在叙述完成之后。叙述的过程，犹如婴儿出生之际的产程，不能不首先考验着作者、鼓舞着叙述者自身。
小说家乐此不疲、点灯熬油、惨淡经营、九死而无悔者，他在叙述的过程中已然获得了补偿。那无疑就是叙述的乐趣。
至于具体到写什么与怎么写，叙述什么又如何叙述，向来说事容易做事难。
乡土小说而手法现代，现实题材而文字古雅，平凡事件使之魔幻，神魔古怪偏又平实亲切，小说家如何写来手顺，或曰叙述有趣，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理论家和文艺批评家们对于创作，则往往要剖析脔切，分门立派，名词大战，着书立说，荣升教授，高级职称，指导创作以自重，把握方向而洋洋。但那多半都是一种自说自话。恭听那样高深的理论，一般读者定会头晕，作家无根基或者少定力，也会晕头。
因而耳际听得有“好小说主义”一词。身为作家，应该尽力写好，写出好小说来为是。好小说是否一定能够有好的市场行情？则又不然。在我们中国，各种文学作品进入市场的渠道尚未完全畅通，商品化的程度仍然有限。
驱动着作家的，鼓舞着创作的，有经济杠杆的作用，不妨说更其依凭着作家们的本职责任。而具体的创写过程，有叙述的乐趣在。
我与书
一
很难设想，在我们的生活中如果没有了书，生活本身将会成为什么样子。
除了记载历史、传播经验、输送信息等等无量功德之外，单单从读书给人的乐趣而言，书的功德也就“罄竹难书”了。
正如我们生活在空气中，时时呼而吸之却不觉其珍贵一样，书给我们带来的乐趣也常常被我们漠然置之。在秦始皇焚书坑儒时代和从“十年浩劫”当中过来的读书人，我以为他们被禁止读书的痛苦，也许不亚于纳粹焚尸炉中被剥夺了呼吸自由的人们的痛苦。读书之乐，此辈该体会尤深。
回首远古时代，先民无书可读；瞻望未来世纪，影视事业莫可限量。那么，我们至少可以断言：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书籍与人类共存共荣。读书曾经、正在并且将要给予我们巨大的乐趣和帮助。
二
据说，我降生之初缺奶，后来就搞得极其贪馋。家人抱了上邻居亲戚处，便是生南瓜也要冲上去啃几口，否则就哭闹得沸反盈天。而从我记事，最贪馋的却莫过于书。
幼时，我被送回家乡由奶奶抚养。穷山恶水，祖辈无书。幸好大伯叔叔们在私塾念过一本开蒙的《三字经》，大伯复又把它带来给我开蒙。“香九龄，能温席”，本来说的是黄香孝亲的故事，九岁懂得替父亲暖被窝。大伯则给我抑扬顿挫开讲道：
“香九龄这个人呀，是能温习功课的呀！”
然而，我听得津津有味。
“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那黄而薄的线装书上还有插图。伏羲、神农、黄帝所谓“三才者”，画了三个头角峥嵘、毛发森列的鬼怪。叫人害怕又新奇，看了做噩梦，愈做噩梦愈要翻看。
四岁读罢《三字经》，倒背如流。就抢了堂兄堂姐们的课本来读。渐渐学得翻箱倒箧。亏了奶奶“敬惜字纸”的家训，大伯这厢存有一本《文王八卦爻辞》，三伯那厢存有一本《白蛇传》，七叔的柜板上竟有一本《创世纪》。于是，连蒙带猜读下去。知道“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这些卦象之外，还知道外国有个上帝耶和华。那么，是我们的玉皇大帝“厉害”呢，还是他们的上帝“厉害”？百思不解，又找不到一本书来印证，胸中存了疑问许多年。
见如今的孩子们有那样丰富的书册来读，羡慕之至，恨不能重新变作儿童。
三
在家乡读小学而后到太原读中学，知道在校读书不过是为了应付考试和升学。如八股文之于科举，那中间实在没有多少乐趣可言。读书之乐趣，历来在于读课外书。
在乡间时，油灯如豆，常半夜读《水浒》、《三国》。祖母悄声屏息，生怕打扰了我“念书”，而她老人家又决然不肯躺下歇息，硬撅撅地盘膝坐了，一直陪我读到灯干油尽。唉，祖母对书的崇仰、对读书的虔敬，永远地感动着我……在课堂上情况可就不妙了。常常有被当场擒获、如偷儿被扣了手腕那般惊心动魄的事件发生。但所谓“积习难改”，我便成了一名惯犯。或者不如说，这正说明了课外书的魔力与魅力。直到我在工厂做工，仍然不断被车间大会点名批评。那正是八个样板戏取代一切文艺样式的时代，莎翁、托翁、曹翁所给予我的乐趣，实在百倍超过了挨批评的苦恼。
从1973年始，我学习写小说发表作品。读书特别是读课外书的基础准备，使我得益匪浅，功莫大焉！
如果把文学创作比附成一个人，那么，生活与读书正是支撑了人的两条腿。
或者也可比附为悬托了列车的两条铁轨。不读书或不曾大量读书的人，便可以着书立说者，那多半就是所谓天才了。可惜这样的天才我还无缘面识。
四
读书破万卷之“破”，既不是将它翻破，也不仅指数量上突破，我以为还该有“破解”一层意思。
但我读书，又一向是“好读书而不求甚解”。读书原是一件乐事，离不开兴趣二字。读来趣味盎然者，就不吃不睡读下去。如少时读《七侠五义》，如今读金庸的新武侠。不感兴趣者，哪怕作者声名再大鼓吹再烈，当政治任务布置下来，我也不去读。
那么，这样读书，一来首先符合读书的本义：或消遣解闷，或增长知识，或也就净化了心灵，陶冶了性情；二来对于创作而言，便也无形中得以师法习染。
常见一些习作者，捧读名着，必要勾勾划划，分析结构，解剖人物，摘录名言警句，似乎当下烧香就要乞得甘霖普降。近年入大学进修，求取文凭，更见学府的大学问家们将古人外国人的文章细细剖析，不异万剐凌迟。如此这般，学问家们才成为学问家的吧！研究生们才高中了研究生的吧！但中国古来，学习作文只是读范文，大书评家也不过是点评一二，并不曾专讲什么语法修辞、主题结构之类。我以为那恰恰是学习创作者唯一正确的读书之法。读通读懂了，顿悟了，破解了，那么就可能“下笔如有神”。读书的功底，就会在笔下自然流露出来。广采百家，而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正如食肉吃菜，滋养了自己的精血骨肉。吃猪肉而变成半头猪，食青菜而半边脸发绿，那就骇人听闻得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