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良一生平淡得很,就像风平浪静时的湖水,即使有点波纹也是微小的。所以景良本无故事。不过可以把他寻常人生中的经历櫬取二三权当“故事”对待,不然只活了五十多岁的景良,在他三十余年的教师生涯中便很少留下值得引起人们注意的东西。
考验
驻校工宜队黄队长突然光临景良家了。象征革命的工宣队长光临带有右派嫌疑的景良老师的寒舍,这在景良家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景良自然感到激动,竟忘了敬烟敬茶。黄队长落座好半天了,景良仍然一个劲地说:“队长请坐!队长请坐!”黄队长以一校之主的应有风度向景良点了点头说:“你也坐吧!”顺手掏出自己的香烟,点上一支抽起来。景良这才发现了自己的失误,慌忙拿过杯子,涮干净,沏上茶水,恭敬地放在队长眼前说:“请喝茶!”之后便轻轻地在队长对面坐下来,望着队长的面孔,等候队长训示。
黄队长悠悠然喷吐着烟雾,老半天没有说话,景良便一直静静地望着。空气有些不自然了,黄队长才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慢慢说道:“老景啊,这些年你受委屈了!”
黄队长既严肃又亲切的态度使景良受宠若惊,忙不迭地回答说:“没、没委屈。我要彻底改变世界观,争取早日站到无产阶级立场上来。”
“很好。不过我们巳经查过了,你虽然有右派嫌疑,但根深苗正,社会关系很清白。”黄队长又呷了一口茶,接着抽一口烟,眼光在景良脸上一掠,继续说道:“归根到底,你还是我们依靠的对象。”
“感谢组织的信任!感谢组织的信任!”
多年来,景良第一次听到如此亲切感人的话语,虽然激动,对这话的可信度却还在心底里掂量着,打着问号,便应酬性地表示谢意。
黄队长仔细观察着景良的面部表情,眼光在他脸上来回扫动,表面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是溲不经心地说道:“我们认为,对你的嫌疑完全可以排除了。”
“……”这回景良真正激动了,激动得竟然说不出话来,只是张口呆呆地瞅着队长。思想却不由自主地飞向了使他成为右派嫌疑分子的那个时代。
大跃进的风暴席卷全国,各个角落都紧急行动起来了,人们无比兴奋,空前忙碌,都认为自己是神圣的创造者。他们十分认真,十分卖力地在文件精神的指导下工作着,工作的结果,他们总认为是不会错的,即使有错,也是没有多大责任的。正如船上的乘客,只要没上错船,自有舵手把握方向,他们用不着操心,当好乘客就是了。即使走错了也是蛇手的事。景良和他的同学们被组织成很有战斗力的大学生分队,分头奔赴工厂矿山和农村,意气风发地投人到这场史无前例的“建设”运动中了。
他们的任务是“大炼钢铁”。景良的队伍开向了一个偏僻的农村,起初他们又是炸石山找矿源,又是修造冶炼炉,又是伐林砍树作燃料,进行所谓的冶炼,忙得不亦乐乎,显示了育年人高昂的革命干劲和革命热情。而炼出的所谓的钢铁却石不石,铁不铁,使他们啼笑皆非。但是他们不丧气、不灰心、不气馁,继续沿着既定的方向前进。为了完成大跃进任务,冶炼队开进千家万户,将铁锅、铁勺、砍柴刀、门扣、箱扣、锄头、铁锨,乃至价值很高的工艺品,只要是金属制造的,统统都要砸烂或拆卸,全部投人冶炼炉中进行冶炼。反正这些东西很快就会失去用途,因为马上就要进人空前幸福、空前美满的共产主义了,共产主义了还要这些干啥!
景良在进行这些工作时,育年人的朝气表现得很充分,他下定决心要出色地完成竞交给自己的任务,要在各项活动中当积极分子,做一名名副其实的革命青年。景良和他的队员们走进了一农户家。这个家庭孤儿寡母四口人,三个孩子最大的不过十岁,孩子的父亲三年前就去世了,看家里的陈设,就知道生活过得十分艰难。景良等分别冲进这家的厨房和住房,砸锅的砸锅,拆门扣的拆门扣。
孩子的母亲起初还没反映过来,到反应过来时铁锅已砸烂,门扣已拆掉,便大哭着扑向景良,撕扯起来,要他们赔锅,质问景良还要不要他们孤儿寡母生活,责骂景良们是一群没有人性的土匪,一时闹得不可开交。景良焦急中用力将她一掀,她一个仰面朝天,后脑勺恰巧碰在破锅边上,顿时鲜血直流,差点闹出人命来……这件事对景良触动颇深,他一夜没睡着觉,第二天也请了病假,他躺在床上想了很多很多。此后,他绝不干砸锅拆门扣等事了,而要求去冶炼,并提出疑问说:“这样干到底是建设还是破坏?”他的这种想法和语言与当时右派分子的想法和语言如出一辙,自然有左派人士立即报告给了总队长。当天晚上,总队长就给他召开了反右批判会,他还算幸运,没被定为右派分子,但却由此成了右派嫌疑分子,在以后的岁月中颇吃了些与右派一样的苦头……
“老景!”黄队长看景良魂不守舍的样子,便有力地唤他一声,停了片刻,以不容置疑的口气一字一句地说,“真的,我们已经研究过了,准备向大家宣布,彻底淸除对你的右派嫌疑的影响。”
景良被黄队长从既遥远又现实的可怕的梦中唤酲回来,洗耳恭听了黄队长淸晰热情暖人心扉的语句,万分感动,由衷地感到组织是终归英明而令人信赖的。他揉了揉眼睛,觉得有点湿润,嘴唇颤抖着,说:“那就太感谢组织了,太感谢组织了……”
“不过,我们还要考验一下,给你个争取表现的机会,以证实我们的断定。”队长突然又变得满脸严肃,如同发现阶级斗争新动向,一副地地道道的驻校工宣队长的面孔。
“我很愿意接受考验!”景良忙说。
“很好,实话告诉你……”队长眼睛里充满神秘,眼光中透出狡黠,压低了声音说,“林校长的问题你是知道的。听人说他曾在你面前恶毒攻击毛主席的教育路线,实属现行反革命,现在需要你写一份证明材料……”
“啊!”没等队长说完,景良便大吃一惊,失声喊出来,“没有的事儿……”他一下子感觉到浑身如同浇了一桶冰冷的凉水,全身打颤了,心也打颤了。
“我们想,你是不会背离革命队伍去祖护敌人的!”队长没有理睬景良的喊声和表情,继续说道,“你也不会不为自己着想吧!”口气既严厉又坚定。
“黄队长,确实没有这等事,你应相信我呀!景良几乎哭出了声。
“有没有还不是一份证明材料的事,你考虑吧!”黄队长刚进门时的语气和表情完全没有了,透出隐隐的杀气来。
空气开始紧张了,景良反倒平静下来。他也一字一句地说:“该不能捏造吧,黄队长?”
“不一定,要看有没有需要。现在你正处在能否经受住党的严峻考验的关键时刻,你应该为党,也为你自己负责!懂吗?”队长抢过景良的话头,冷冷地边说边把茶杯狠狠隞在桌子上便往外走。临到门口时,他又回过头说:“透点秘密给你,学校革委会副主任中要一名教师,但须是经过考验而十分靠得住的人!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吧!”
“哦!哦!考验,考验!为党负责,为自己负责!”望着队长愤然而去似乎是完全失望但又多少还有点希望的背影,录良喃喃,确似懂得了或明白了许多。他忽然觉得心里很轻松了,如同卸下了一个重包袱。
一周以后,景良的右派名分被驻校工宣队完全确认,还增添了一条新的罪名:与“现行反革命分子”同流合污。于是,景良被群众专政小组关了起来,时时陪林校长挨斗,有时也坐坐土飞机。挨斗时两手或被反剪或被反剪后提在虚空里转圈子,虽然皮肉疼痛异常,景良却能忍受得住,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良心是完好的。使他不能忍受的是一次看到斗林校长时,红卫兵把窗上完好的玻璃打碎好几块,将玻璃猹堆在一起,逼着林校长跪在上面用膝盖跳动,林校长膝盖被碎玻璃扎得鲜血直流,惨叫不止,斗士们却乐得开怀大笑。实在不能跳了,斗士们便将林校长的衣服剥掉,逼其在玻璃渣上滚……景良痛不忍睹,实在不能忍受,但也奄无办法,只能在心里陪林校长流血。
奇怪的是,斗争会上从不动手但喊口号最凶的教职工和部分学生在背地里却对景良最亲热,以前和景良关系比较疏远的一些人,此后也和他亲近起来了。不过景良不太注意这些现象。
景良没经得住工宣队长的革命考验,却经受住了陪“现行反革命”挨斗的考验,岂不是个不识时务的怪人。
两块厚玻璃
八〇年,景良很像回事地做了几件家具,家庭生活面貌算是得到了一次大改变。可是家具使用一年多了,写字台和五斗橱上的厚玻璃仍配不上,找遍了县城的商店,一直没有货(一个县城的商店里找不到两块厚玻璃,现在看来,实在是大笑话,可在当时却是真的)。他便乘车二百余里去市里买。市里营业员服务态度很不错,按照大小尺寸裁好,还找了废纸箱子替他衬好捆好才让拿走。回家的汽车上一路无话。下车背着玻璃往回走时,一头牛犊被—辆卡车所惊,不远处几个儿童在玩耍,牛犊正朝儿童闯去,情况十分紧急,景良顾不得许多了,摔掉背上的玻璃,几个箭步奔过去,像斗牛士似地抱住了牛犊的脖子。文弱的景良创造出了斗士般的奇迹,制止了一场事故的发生,但从老远的地方买来的玻璃却摔成了碎块。
学校保管员知道了这件事,便把学校库房的厚玻璃给景良拿去两块。景良对保管员千道万谢,并几次交款,保管员一直不收,说:“算了吧,值几个子儿?不就两块玻璃嘛!人家靠公家发了大财的人才不像你呢,别书呆子气十足!我是念你老实才解决你的困难的,别人我才不呢。你一味这样做反而让人讨厌。”
景良无奈,钱是没支,心里却钻进了鬼。一坐到写字台前伏在光溜溜的玻璃板上,他心里就一阵阵猫抓似的难受。有客人来,如果眼光落在玻璃板上,他心里便直咯噔,客人假如赞赏他的家具,尤其是说写字台五斗橱配上厚玻璃的好处,他便疑心人家说话的重心所在不是赞赏家具,而是故意向他提醖玻璃的事,他脸上便红一阵白一阵极不自在。
有一回景良生病,卧床三日不起。老林校长和总务主任到他家看望,代表组织向他表示慰问。他却以为玻璃事发,领导前来查问,便忽地从床上爬起来,用背堵住写字台,不离开须臾。林校长和总务主任走了以后,他才觉得额上冒出了汗,全不知两位领导给他说了些啥,他也才发现用身子堵写字台的愚蠢可笑。发展到后来,他甚至不敢让人进他的屋子,更不敢让人看到他的写字台和五斗橱。他背上了沉重的包袱,身体也逐渐瘦了。
学校党组织关心教师的政治生活,支部组织委员找录良谈话,教导他积极靠拢组织,不光当业务骨干,政治上也要当骨干。党组织的大门向知识分子敞开了,要争取早日进来。景良却吞吞吐吐地说不,我,我不够条件,我,有严重错误……”
组织委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对景良的诬蔑不实之词已经推倒,这位作风正派、业务拔尖、一身正气的中年教师有什么严重错误?他对党忠诚、工作认真、无私无畏,是一个很好的纳新对象,怎么能有严重错误呢?于是以为他在发神经,便順着他的口气很随便地说人无完人。一个正常工作的人,错误和缺点总是难免的。工作过程中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是前进中的正常现象,并不影响其本质表现。”
“本质表现!”景良脸上发红了,似极惭愧,把头慢慢低了下来……
党组织多次派人谈话,景良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终于向组织交上了与众不同的第一份入党申请书。其中除了他申请入党的内容外,还详细谈了他如何拿学校的玻璃,如何至今未交钱,内心如何不安等等。与申请一同还交了十九元七角六分玻璃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