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老洪去送儿子和女儿。我也正好要去外面一趟,主要计划买点东西。顺便陪老洪送小宁去学校。小宁上学的地方叫龙沟,是附近一个比较好的镇,附近几个乡就这里一所中学。我就在龙沟镇上,买了一些纸钱,蜡烛、香、冥钞,还有三桶子清油。这三桶油有两桶是送给老洪家的,还有一桶是送给刘小林家的。另外我买了一个手电筒,我的那个已经送给小宁了。
本来想买猪头什么的,太扎眼了。我想反正刘小林也没有说,应该不是很必要吧。
明天就是初一了,我是决定要去刘小林家看看。如果真的很困难我可以帮帮他们。
初一的晚上,天很黑。我在门上给老洪留下个字条,就悄悄出了门,来到刘小林所说的胡家沟沟口上。他还是提着一盏儿灯在那里等着。看见我,他老远叫了一声大哥。
我答应一声,走近了,他的眼睛好像是上了眼影,有点暗黑的痕迹。
大哥,东西都带了吗。
我把我准备的香蜡纸钱给他看。还有一桶子清油。他看完说,好好好。于是我们一起往沟里走去。
一路他都不说话。我也不好多问。他提着灯走前边,我打着手电筒走后面。这去胡家沟的路,并不都是沿着沟走,有好几段地方沟深壁立,是要沿着石壁上的步子一步一个脚印走的。这样的路,为什么不在白天走,走着走着我就后悔了。刘小林的灯光比较暗,但是他走得很稳,跟大白天没什么两样。我的手电筒倒是很亮,但是却险象环生,几次从石壁上滑下来。
好不容易,路变得好走了。刘小林说,这就是我们的胡家沟了。
这沟里一点灯光都没有。黑漆漆的,阴森恐怖。
刘小林说,大哥,你别怕,我们这里就这样,这里很穷,晚上睡得早,基本都不点灯的。
兄弟,我还没有说害怕呢。不过说实话,心里的确揪揪的。
跟着刘小林转过几道山林,在一个大林子边停住了。灯光中看见,这里有一座孤零零的小院子。刘小林一推,门就开了,好像这门根本没有上锁。
我跟着进了院子,刘小林把手里那盏灯放在院子中央,然后推开一间门,在里面点起一盏明亮的灯来。
我走进屋子。屋子里很干净,就一张旧桌子,桌子上就一盏灯,还有刚放上去的香烛纸钱,我把清油放在桌子上。然后,从墙角又拿起另外一盏灯,上面有很多泥巴,刘小林用衣角擦了擦。我这才注意到,桌上的灯和刘小林手里的灯,同老洪家用的煤油灯是不一样的。这灯就是一个比较高的陶杯子,杯口较小,扣着一枚硕大的铜钱,铜钱眼里穿出一条棉线,这就是灯芯,燃烧的就是棉线的上端。
刘小林往杯子里添了一些清油,把灯芯浸入其中,铜钱盖在杯口。然后点燃。
原来是清油灯,怪不得我没有问道煤油的气味。
一件铭文酒爵只卖十块钱的人家,为什么会奢侈地使用清油灯呢。在我们老家,只有新丧的人停灵期间,才会在灵堂点一盏清油灯。用一个小汤碗,倒半碗清油,用黄篾扣成一个三角架,中间有个三交口,也是用一枚铜钱,里头穿一条捻好的棉花灯芯,铜钱放在三交口上,灯芯下半截浸泡在清油中。孝子守灵要及时往碗里添清油,保证油灯一直不灭,又叫长明灯。油灯长明,表示死者阴灵不散。诸葛亮在五丈原禳星祈斗,希望天假与寿,就是守了六天的长明灯。后来因魏延闯帐,长明灯灭,诸葛亮就必死无疑。
这个怪异的年轻人,为什么会使用清油灯,难道他和常人真有什么不同?
我满腹狐疑,正想发问。刘小林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大哥有话要问,直问就是了。”
我清了清嗓子。
“兄弟,你让我带着些东西,什么香烛纸钱,也不是你要用,又弄了这么个清油灯,你这是?”
刘小林抬起头:“我一定让大哥知道。这些香烛是给我二大爷敬的。清油也是孝敬二大爷的,因为我们需要他给我们通行证。”
“你二大爷?”
刘小林点点头。
“他在哪儿?”
“在后山,待会儿我带你去见他。”
“他是管什么的,还需要开通行证?”
我越发疑惑,更加觉得这个怪小伙子背后有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故事。
“他不管什么。他是个鬼曹,半阴半阳,她可以给我们去鬼市的通行符。”连听到两个“鬼”字,我感到有点惊悚,半信半疑当中,我有些相信他的话了。
“你一定想问怎么我二大爷会成为鬼曹。”我点点头,他叹口气:“说来也令人伤心。大哥你看我是不是有点怪异?”
我点点头。
“周围的人都说我白天睡觉不出门,晚上出来卖破烂。其实我是白天不能出来...”
“你?”我有些害怕,这么个大活人,不会是僵尸幽灵之类的东西吧。
“我是个活人,但是我的眼睛是阴眼,白天不敢见阳光,晚上看东西跟白天一样。我提着这个灯,也是给别人看的。要是我晚上没有灯到处走,会招人怀疑的。”
我点点头。
“那你二大爷......”我还是比较关心那个鬼曹,到底怎么回事。
“我的阴眼,也是跟二大爷有关。那一年,二大爷年纪大了,一口气没上来,就死了。我们家按照习俗,置办了丧事,停灵三天后下葬,就葬在后山。”
二大爷被掩埋后,大家就收拾东西离开了。我当时十四岁,走在后面,看见有个锄头被忘在了坟边上,就去拿。这时候,我听到了咚咚咚敲击的声音,其他人都没有听见。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回到家里,想来想去,觉得很恐怖,是不是二大爷在敲棺椁啊。我把这个事说给家里人听,他们不相信,叫我不要出去乱说。”
我晚上睡不着,想想有可能是二大爷在棺材里面活了过来,现在岂不是要活活闷死在里面。二大爷活着的时候对我非常好。我实在忍不住,就在夜里拿着铲子去了后山。果然还是听到了敲击的声音,只是声音很小。我赶紧挖坟,费了好半天工夫,终于刨出了棺椁。”
我叫了声二大爷,就见棺椁盖慢慢自己开了。黑乎乎的,我也看不见二大爷。只听他说话:‘小林,回去给我点一盏清油灯放在坟前。’我赶紧回去,找到给他在灵前用的那个灯,添上清油,拿来放在坟前。”
“他起来了吗?”我问。
“没有,他说你不可以看我。你先回去,别跟家里人说起此事。你想来见我,只要在我坟前点一盏清油灯就好了。”
“你一直没有见过他吗?”
“不是,我后来看见他了。自从他被我挖出来,我们也经常去后山烧纸祭奠,但是坟都是好好的。我单独晚上去的时候,看见坟是被挖开的。再到后来,我去的时候,那里没有坟,只有一间房子。门一直关着。我每次是把清油灯放在门前。”
从那以后,我们家里人不断得病,我三大爷,我爹妈,包括我哥哥嫂子都先后死了。除了我。我问二大爷怎么回事。他说他们因为生葬家人,在阴司定了罪,先后被索命。我因为救了他,被减轻责罚,只能孤独地活着,白天不能见阳光,只有夜晚才可以出去。”
“那你的生活......”
“是的。二大爷说,此去向西十八里,有一个集市,你可以去倒些东西拿出去卖。换点饮食和清油。他说当初已经去鬼门关走了一道,又被救回来,既通阴又通阳,就做了给活人指阴间路的鬼曹。每次他会给我一个符,带在身上才可以找到鬼市。所以我们要先去找二大爷,拿到他的符。”
“哦。”我听明白了,既有点想体验的冲动,又有点毛毛扎扎。
“我们去了,不会出什么意外回不来了吧?”
“不会。大哥一身正气,阳气逼人,满身火光,夜晚我阴眼看得分明。阴司鬼魂会畏惧你三分的。”
“哦。”这话我倒不是第一次听说。二十三岁那年,老家传神,我当时站在旁边,想给久病在床的母亲许个愿,但是一直不好意思出来磕头作揖。鬼神附体的先生就说有个阳气冲天的人有话要说,我没出面他就一直叫。真假我说也不好。
“那这纸钱?”我指了指袋子里一大叠纸钱和冥钞,“这是孝敬你二大爷的还是买路的?”
“都不是,这是你自己用的。”
“我自己......”啥意思?
“你去鬼市买东西要用钱,不是阳间的钱,而是阴间的钱。”我一怔。
“你带的钱不少,应该可以买到很多东西。”他翻了翻口袋。
我拿出那一大叠冥钞:“这个应该不能用吧?”
他看了看:“也能用。”
“我听说像这样几千亿几万亿的面值太大的钱在阴间用不出去是不是?据说不好找零。有这回事吗?”
“不会。你的钱在二大爷那里,他会给你记账,烧了就到了你的阴司钱庄了。鬼市有个管账的,找到他他会给你金银的。只是剩余的金银带不回来,只能存起来。阴间的银钱只能阴间用。”
“哦,那你的呢?你是不是在钱庄也存下很多?”
他微微一笑:“没有。我每次带钱很少,并没有多少钱来卖香烛纸钱。还要准备清油,不然见不到二大爷。”
“哦,那我送你一些可以吗?也许你可以去买一点好的东西。”
他感动地说:“那就太谢谢你了。”
这时候,我该知道的基本上都知道了。刘小林说,我们该去见二大爷了。于是我们各自捧了一个清油灯,往后山走去。
后山是个幽深之处,路并不难走,只是比较远,一路上松柏林立。阵阵阴风袭人。大约走了一个小时,在一个深沟里,我们看到了一所小房子,门口挂着几盏白灯笼,里面也亮着灯。我猜这应该就是鬼曹二大爷的所在了。
门开着,我不敢想像这二大爷是个什么摸样。刘小林把清油灯放在门前,磕头作揖,三跪九叩。我也学着那样磕了头,作揖参拜。
刘小林又取出香烛,点上两支蜡,燃起三支香。我也燃起三支香,对着房门作揖之后,插在面前泥地里。
这时,里面传出话来:“小林,你带生人来了?”
刘小林说:“二爷,这就是我昨晚跟你说起的大哥,我想带他去市场淘换几样东西。”
里面二大爷说:“他帮过你,你帮他也是应该的。你们进来吧。”
刘小林答应了一声,示意我起身,跟他进屋去。
屋子里面有一口棺椁,我猜想一定就是二大爷当初下葬的时候躺的棺椁,如今应该成了他休眠之所。棺椁里面泛着绿莹莹的光。屋角有一个黑漆条案,上面放着笔墨纸砚,极其简单。条案前面放着一个陶盆,条案后面坐着一个人,身披黑斗篷,看得见掉出来乱糟糟的发须,墙上油灯昏暗,看不见他的脸。
刘小林跪下磕头,叫二大爷。我也跪下,也叫二大爷。
二大爷说:“杨先生你不用这样。他是我晚辈,多给我磕几个头是应该的。我受得起。你给我磕头我受不起。”
我说:“小林一直叫我大哥,所以我也是晚辈,你老也该领受。”说着又磕了几个。方才起身。
二大爷说:“你真是谦恭有礼。我后人不幸,我也不能相助。如若小林能有你相助,我们也可放心了。”然后取了一张黄笺,拿起毛笔,“你们想烧多少钱,取出来吧。”
我把纸钱、黄裱纸和冥钞取出来,放在跟前地上:“二大爷,就这些,我不知道哪些有用,有用的一半存给我,一半存给小林吧。”
二大爷伸手写账单,边写边说,小林可以买点好的东西了。我看见他那手分明就是骨头裹着一层枯树皮,指甲老长。二大爷咳嗽一声,我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
“小林,来,把这两个账单和你们带来的纸钱之类的一起烧了。”
我帮忙,和小林把东西烧完。
“这是两个通行符,你们带着它就可以找到鬼市。”我抬头一看,案上摆着两个系着红带子的硕大铜钱,“记得时间,天亮之前一定要回来。别一次买太多太重的东西。市场会有人及时提醒你们的,路上也不要逗留。”
小林说知道了。拿过通行符,一个给我,一个挂在胸前,我也挂在胸前。
二大爷一挥手,你们可以走了。我跟着小林走出房门。小林从门边取下两盏灯笼,递给我一盏。我跟着小林继续寻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