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脑子里计划讲授课的内容。崔先生说他数算不好，真实情况我并不知道。加减法是最基本的，我想任何一个私塾教师应该都会教给学生，否则大街上那些做小买卖的难道都不算帐了吗？恐怕崔先生应该是想让我教一点稍微复杂的东西吧。这一两节课的时间，能说清什么？数学的一个知识点是要学习很久的，也许只能是教孩子们算算账了。
我或许还能给孩子们演示我小时候跟着爷爷学习算盘的技巧，但是那时候我学的还都只是些加减法。乘法相对容易，除法就比较难了。我想还是在乘法和竖式方面展示一点吧。最后出个方程，让学生理解一下如何解决问题。
第二天，李程一家各自忙碌。李达自己去学馆。我则在纸上备课，把上课时需要了解学生现状，以及课上需要教会的东西，和给崔先生展示的东西都勾画出来。这个时候，毛笔的确有点不好用了，我把我的管笔改进了一下，在管笔腹部开了一个小口，这样管笔就可以直接在墨水瓶中蘸墨，而不需要预先从尾部灌进去了。兑好的墨水用小瓶装起来。数算可以不用过分在意书写的优美的。
下午，李达回到家里，也拿回了我定做好的那套衣服。我尝试给他讲一点我准备好的内容。不过刚开始我就感觉到不太合适。因为李达刚开始学习没多久，正在认字，和学馆里那些小孩子还不能比的。
第三天一大早，我换上我的新衣服。白布袍，灰布坎肩，秀才帽，俨然一个白面书生，只是手里没有扇子。我用一块旧布包好我昨天画的那些东西，还有我削好的十几支竹管笔，和一瓶兑好的墨水，带着李达去文河镇上。
崔先生已经把算盘准备好了，学生也是人手一把。老师的书桌上用梨木镇纸压着一叠草纸。学生都拨好了算盘珠子，眼巴巴地瞅着我——这个新来的代课老师。
其实我真的有点紧张。以前教书的时候，每换一个单位或者班级，我都有点局促，主要是怕自己哪方面做得不好闹了笑话。现在也是这样。面前的学生我都不了解，在某些方面他们比我要强，比如说写字，比如说古文经典，还比如现在使用的算盘。我已经不用算盘好多年了。关键的关键，就是教室后面还坐着一个老学究——这个学馆的主人，正牌的私塾教师崔玉言先生。
照我准备好的思路，是先做自我介绍，和学生们认识一下。
“大家好，我叫杨诺，字亦言。是今天的代课先生。你们可以叫我杨先生，也可以叫我亦言先生......”我觉得我自己应该是笑容可掬地在说着这番话，最起码能够从学生脸上不由自主的笑容看出来。以前也是这样的。但是这并不表示我真的很高兴，其实是很尴尬，我能感觉到我脸上的肌肉被我强拉成微笑的抽搐，就像脸上被刷满了糨糊，而且快干了。说着说着，我突然感觉到脸上作烧。因为我忽然意识到，这是我以前经常在新班级上做的开场白，现在的这个文化背景，这样说是不是不太合适呢？
我察觉到崔先生脸上并没有笑容，我说错了什么了吗？心里好急。
于是我觉得暂时还是先不说了，让孩子们说说吧。教室里的学生也不多，应该让他们逐个做个自我介绍，以便了解一下每一个学生的性格。我以前也都是这么做的。
我又强做微笑：“初次见面，我们也需要相互认识，不然老是上课也没法叫名字啊。所以我们每一个人都要自己介绍一下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在哪里住，喜欢什么，等等。听明白了吗？”
学生互相看着笑，没有人回答我。我又问：“谁能先来回答一下呢？”
还是没有。
冷场了，沟通不畅。我急得一身汗。看看崔先生，还是面无表情，我肯定哪个地方做的有问题了。
一扫视，我看见了李达。谢天谢地，这还有根稻草。
我一伸手，指着李达：“这位同学，你能先来做个自我介绍吗？”
李达看看左右，再看看我的眼神，指着自己，示意是不是再问他。我点点头。他站了起来，先向我拱手，在面向大家拱手施礼：“两位先生，各位同窗，小生姓李名达，镇西河东村人氏。从小贪玩，不曾读书，来学馆只有几个月，还望各位先生和同窗多多指教。”
呵呵，崔先生调教得不错。李达这小子，悟空修行成悟净了。看来回去得好好在他爹妈那里表扬表扬他了。相比之下，我的开场白是不是太没水准了。
这时候，我倒是看见了后面崔先生拈须点头。很明显，他是在赞许李达的表现吧。
我一拱手，李达就坐下了。我不失时机的表扬一下李达，这也是我以前的习惯。学生口语表达能力好，还颇具礼仪，必须树立典型。
我点点头，微笑着——这会是真笑，脸上不抽搐。我说：“很好，很好，李达口齿清晰，语言流利，彬彬有礼，很有读书人的风范。李达入学不久，便能做到如此，除了归功于我们的崔先生教导有方之外，还有李达自己严于律己。我们读书学习，也要逐渐使我们的行为规范优雅，为他人所喜欢。所以大家一定要像李达那样，举止得体，言语适当。”
说到这里，我明显看到有很多孩子都转过头去看着李达，那严重全是羡慕之色。而李达正襟危坐，神色庄重。崔先生则脸上一直含笑。
于是我问还有谁来介绍自己，从几个大孩子开始，逐个起身抱拳施礼，然后几乎以相同的套路自报家门。最后轮到几个小孩子，也在大家的熏陶之下，做了自我介绍。不过可惜，很多孩子的并没有记住。那哪里记得住？我是个凡人，做不到过目不忘。
接下来，我简要说明一下我代课的内容。然后让孩子们先把珠算口诀背一遍。我从年龄不同的孩子中抽选了几个，很多孩子都能背诵。我又抽到上次见到的那个叫张雨的小孩，他背诵得很流利。
我问：“你是不是昨天在家花了很多时间背诵口诀啊?”
张雨摇摇头：“不是。”
“那你为何背得这么熟练？”
张雨还没有回答，旁边一个年纪稍大，大约有十二岁的小孩站起来说：“先生，张雨家在镇上开着绸缎铺子，他爹张老板从小就教他打算盘，打得算盘打得可好了。他爹说将来让他当绸缎铺的掌柜呢。”同学们都哈哈大笑。我也笑了，说：“继承家业，发扬光大，也是为子的职责嘛。张雨，先生很想看你打算盘的技巧，你能把三盘清、七盘清和九盘清打一遍吗？”
张雨看看左右，然后点点头。我坐下，看着他。其他同学也纷纷看着他。
张雨把袖子一撩，快速用小手在算盘上拨出基数，然后运指飞快，眨眼间，三盘清打完。
三盘清，是练习算盘加减法的一个游戏。现在算盘上拨出一到九，然后按位相加，也就是数位上有几就加几，最后再加一个九，“九去一进一”，算盘上就变成了“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实际上是先乘以八再加上九。
我练习的时候，我爷爷是要求要边打便念出口诀的，而张羽不做声就打完了。
我先示意大家一起给张雨鼓掌，然后问：“张雨，你能够边打边快速把口诀念出来吗？”
张雨点点头：“可以。”
我说：“那好，七盘清和九盘清有正反两个打法，你打完之后就反着打，一定要把口诀念出来。好不好？”
七盘清，和三盘清略有不同，是练习加减法的口诀。同样是现在算盘上拨好一到九，然后一次加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加七遍，最后再加九，就变成了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倒着打先减九，然后依次减去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减七次还原。这个可以练习加减法，三盘清只是练习加法。
张雨依然做好姿势，运指如飞，口舌也不停。转瞬完成。这速度，我是肯定比不了的。正着打完，大家没有我的示意，就纷纷鼓起掌来。张雨在大家的掌声中，又一口气大声地把七盘清倒着打完，我和大家一同鼓掌。
到这里，我基本上不怀疑他也能把九盘清打完了。因为九盘清和七盘清实际上是一样的。每个数位和七盘清一样相加，加到九遍，算盘上还是一到九，只是向左移动了一格，倒打完了向右移动了一格。同样是练习加减法。
不过，不打也不合适，于是，我还是让张雨把九盘清打完，他一样表现出色，一样赢得了大家的掌声。
表扬完张雨，我觉得应该奖励给他一点什么。但是没有准备，还有，就是这是个富二代，将来的公司老总，会稀罕什么。我看看桌上，忽然记起了我削的几支竹管笔。好吧，一会拿这个奖励给他，希望他不要介意。
我拿出一张纸，打开，上面写着九九乘法表。我用竹管笔写的，比较小。学生平时虽然也写蝇头小楷，但是把这样一个乘法表排在这么小的一张纸上，他们觉得很难做到。而且我的这种三角排列很直观，更容易形象记忆。显然，他们很感兴趣。
我让他们把这个乘法表背下来。果然在我的意料当中，他们都会背，而且很熟。
算盘算乘法，其实就是九九乘法表和珠算加法表口诀的结合运用。要说用法很简单，功夫体现在是否熟练上。像张雨一定很熟练的。我就让张雨来表演，但是我不会只出简单数字，而是直接设计了一个账，其实也是很简单的一个账。
张掌柜带着两个伙计赶着车去云来县城进货，买进十匹蜀锦，十匹苏绣和十匹棉布，蜀锦每匹两千文，苏绣每匹一千二百文，棉布每匹八百文，每个人吃饭喝水花费一百文，住店一百文，马匹草料一百文。请问回来之后算账，这一次花出去多少钱？
这个题就是数字多，但是很好算，常人一下子记不了那么多的数字，作为做生意的少掌柜应该可以。果然，张雨一扒拉算盘，很快就给出了正确答案。
“四万零七百文。”
我又把题改动了，把那些成百上千的整数改成参差不齐的数字，一下子小老板就感觉到有点吃力了，一会忘了这个，忘了那个，反复拨了好几遍，急得满头大汗。
我告诉他，其实数字很复杂的时候，可以把一些数字记载草稿纸上。我给他一张纸，让他自己做记录。一会儿，他也算完了。而我，则用自己的办法，也算了出来。用的是竹管笔写的，记录很清楚。我把草纸传给大家看。
“先生，你没有使用算盘，每一笔的开支都是你提前算好的吗？”
张雨提出这个问题，正是我想要的。
我把我列好的竖式计算的草纸又传给他们看。他们表示看不懂。
这才是我想讲的。只是，我把阿拉伯数字换成了简体的数字。去掉数位名称，可以收到相同的效果。计算银钱，以“文”为单位，没有涉及小数。进位用很小的字，我的管笔立即显得魅力无穷。我也刚好把我削好了十几支管笔分散给他们。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把《孙子算经》中的鸡兔同笼问题做了一点改变，出给学生。几乎没有人能够算出来。我们上学的时候，这个问题是使用二元一次方程组解出来的。但是这时候给他们讲方程，似乎绕太远了。我就按照我以前的思路，用假设、补差的思维方式，和学生一起解决了这个问题。
教学，教会学生开动脑筋比啥都重要。
这个时候，我基本上忘记了崔先生，好像教室里谁也没有记起崔先生了。等我想起来，崔先生位置上没有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出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