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沦落人
此时,往望云楼而回的剑藏玄,对于即将来临的决斗,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期待感。
这是心如死灰的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这种强烈地想完成一件事的念头,是他毕生第一回。
他爱过史菁菁,但是理智和道德克制了他的行动;他有潜在的敌人,但是敌人从未在他面前出现过。他到底追求过什么呢?说起来悲哀,他没有目标。但这不也是芸芸众生的写照吗?世上有许多人看似清淡寡欲,其实只是不知道自己要追求什么而已!
总算出现了一个目标。不管这个目标完成之后会怎样,这种强烈的念头,也让他想用最大的努力去完成。
他要回望云楼,好好地将剑法练熟,他有很大的自信打败宇文天!
前方闪过一道人影,引起了剑藏玄的注意,某种熟悉莫名的感觉,奇异地传达在那一瞥而过之际。
这种感觉通常只有在亲人之间,或是极熟悉的朋友之间,才能唤起。
剑藏玄不由得加快脚步,专注地追踪着人影行走的方向。
拨开了杂乱的树枝,透过层层枝桠的掩映,他已经能清楚地看见那背影。
那是个女子的背影,一头秀发披垂在背后,随着微风而轻轻地飘动,虽然她移动的速度很快,一望而知轻功绝顶,尤其以她的发丝只是轻扬看来,这么细的发丝也不受周遭气流影响,更证明她的轻功造诣,出神入化,才有这么优雅的仪态。
但是剑藏玄看不见她的面孔,她手持纸伞,遮掩了一大半的上身,只见伞下身姿绰约,一双修长的腿宛若无骨,在纱裙飘动下,若隐若现。
剑藏玄几乎要脱口而出:
“欧阳琳!”
那仪态,太像欧阳琳了!剑藏玄心跳得极快,提起真气,加快了脚步,一定要追上那持伞的女子!就算她不是欧阳琳,最多道歉也就是了。
望云楼已毁,但是他没见到欧阳琳的尸体,或许……或许连花风云也没死,一切都是场恶梦!剑藏玄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脑中仿佛一下子想了千百个念头,又仿佛只是一片激动的空白。
身影一闪,不见了。
剑藏玄一怔,跃入女子方才所立之处,却只有一片空旷的杂乱。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识何必曾相逢。”燕孤鸣并未抽剑出手,毕竟单锋剑的传人在这个世上并未有几人,所以燕孤鸣还怀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其中。
剑藏玄注视燕孤鸣,方才问道:“你为何要拦住我的去路?”
燕孤鸣哀叹一声,抽出背后之剑问道:“你可看出我手中剑如何?”
“单锋剑。”
“不错,单锋剑。天下之间能用单锋剑的人不出五位,而当年灭欧阳宏一家之人便是我们其中一位。”
剑藏玄神色一变,心中却是迫不及待的让燕孤鸣说出到底是何人陷害自己。
燕孤鸣并不拐弯抹角,而是直接说道:“陷害你之也可以说是你的师傅单一锋,亦可说是单锋剑尊宇文天,毕竟他们是同一人。”
剑藏玄身影一晃,口吐鲜血:“不可能!为何?为何会如此?”
“天下之人皆为棋子,或许宇文天亦是一枚棋子未不可知,只是......”燕孤鸣身影向前,在剑通玄胸前连点数下,将他体内气血压制下去。
剑藏玄的心口隐隐作痛,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软软地垂在床边的手被拾起,一只有力而柔软的手,正按着自己的腕脉,沉吟不语。然后轻轻地将剑藏玄的手收回被中,道:
“你醒了?好点没有?”
那是老人的声音,剑藏玄缓缓睁开双眼,首先映入眼的是一大片粉漆的洁净天花板,记忆中的血斗,好像一场恶梦。
“我……我没死?”
剑藏玄疑惑地望向老人,老人一身白衣,白须白发,在飘逸之中,却有着深邃的眼神,神态沉稳,予人一种高贵却朴实的安心感。一望而知出身不俗,加上他的手柔软有力,应该是一生之中都养尊处优之人。
老人道:“你身受重伤,是老朽救了你。想不到你醒得比我预料中还要快,看来应该是无碍了才是。”
“啊……多谢救命之恩,恩人……”剑藏玄仍十分虚弱。
老人一笑:“不要叫我恩人,你倒在我家门口,我顺手将你扶进来的罢了。”
剑藏玄想不起是谁带自己到此地的了,因此茫然以对。
老人见他不答,遂问道:“你累了吗?”
“不,我是在想,谁会把我带到此地……”
“一定是关心你的人吧?”
这句无心之言,却引动了剑藏玄一生的凄凉,轻道:“有人会关心我吗?”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老人毕竟阅人多矣,一看就知道剑藏玄身世悲苦,温和地说道:
“你不要胡思乱想了,我是孤单无依的老人家,你还年轻,不应该这么消沉。”
“你独自生活?”剑藏玄仿佛找到同病相怜的人。
老人笑着点了一下头,又摇了摇头。
剑藏玄不解,老人已道:“唉,反正也没人听我说过,我就跟你聊聊吧!我的家人在十几年前,就被强盗给灭门了……”
“啊……”剑藏玄发出同情的低呼。
“我们言家庄,就剩我一个人活了下来,本来有仆役数十人,生还者也都各自逃散去了,剩我一个人,不舍得离开老家,就孤零零地守着这座空城。我的名字已经失去意义了,你就叫我言某吧!”老人道,“年轻人你呢?你尊姓大名呢……?”
“我叫剑藏玄。”
“剑藏玄?嗯,好名字,你也是武林中的人,和我的恩人一样。”言某道。
“恩人?”
“嗯,我们言家庄被强盗攻击的时候,有一位美丽的女侠和一个少年,半路经过救了我一命,还杀了很多强盗。”言某不胜感念地说道:
“仆人们就是怕盗匪的同党再回头报复,才一个一个逃走的。幸好女侠和那位少年时常来看望我,因此盗匪们也不敢再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女侠是个大庄主,独自管理一大片事业,却豪气干云,心肠跟容貌一样美好,对老弱都十分体贴,才一再来关心我的生活,还邀我去她那儿安享晚年。
“只不过我不想离开故居,只好辜负了她的好意。至于那位少年,是她的独生儿子。唉,经过了这么多年,当初活泼的小侠,也已经长成个英挺勃勃的青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剑藏玄对这两位侠义心肠的人物,也十分神往,道:“他们还常来吗?”
言某神色显得有些黯然:
“最近这一年,都没有来过,我担心女侠出了事了。唉!江湖中的人,有几个能善终的呢?”
剑藏玄不顾身上的伤何时才能痊愈,道:“恩人可以把女侠的名讳讲给我听,我替恩人去武林中打听,若是无事便好,若是出了事,我也一定替她报仇!”
言某笑了:“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不过你的伤,十来天之内是不会好的,等你痊愈了再说吧!、
剑藏玄点了点头,暗自想道:想不到世上有如此女英雄,我以为除了史菁菁姑娘之外……唉,为何又想到她了?
言某的话打断了剑藏玄的思绪:
“啊,对了,我闲来无事,画了他们的图像,女侠看了也直说像,你要不要看看?”
“啊!能拜见英容,万分荣幸!”
“你等一下。”言某高兴地离开房间,不过半刻,便带着一卷画轴进来,道:“你看,就是他们。”
言某将画轴展开,剑藏玄便惊呼了一声,眼前一眩。
那是欧阳琳与花风云!
剑藏玄的神情令言某略为吃了一惊,道:“怎么了?你认识他们?”
剑藏玄发了一会儿怔,才缓缓道:
“不,我不认识。只是……很像我的一位故世的朋友而已。”
“原来如此,”言某释然,抚着须道,“你刚才的样子真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你是恩公的夫君……”
剑藏玄的心疾跳了起来,脸上虽无任何,眼中却流露出深深的矛盾、挣扎。
言某感慨地自顾自说道:“……过去我与恩公的谈话中,知道了不少事。恩公非常爱她的夫君,可是她的夫君对她的误会很深,而离开了她们母子。其实天下哪有办法找到像恩公如此纯情贞节的女性?唉,恩公的夫君实在太傻了。”
“也许吧……”剑藏玄喃喃道。
言某似乎未有所查觉,自顾自道:“……唉!我说这些做什么?真是的,人老了,就变得啰哩啰唆,你不嫌我烦吧?”
“啊!哪里,不会的。”
“你就在这里好好养伤,这几个月中,若是休养得当,应该可以痊愈。”
剑藏玄闻言一惊,道:“这……不可能!我一个月之后有一场决斗,一定要去!”
言某皱起眉来:“你说什么?决斗?你身受这么重的伤,如何决斗?”
“这场决斗对我意义重大……”
“不要逞强,你的身体不行,没有胜算的决斗,只是去送死而已,如何对得起救你的人呢?”
“我非去不可!”剑藏玄固执地说。
言某见劝之无效,只好叹了一声,道:“看你如此坚持,想必真的十分重要了。不过,你就在此养伤,尽量让身体恢复,然后再去赴战吧!”
剑藏玄对言某感激万分,说不出话来。
当言某离去之后,剑藏玄静躺在榻上,发了一会儿呆,才注意到言某忘了拿走画轴。
剑藏玄迟疑片刻,才下了床,将画轴重新展开,挂在壁上,注视着画中的欧阳琳倩目流盼,以及一旁的花风云剑眉飒爽。
剑藏玄心底更加惆怅,不知为何,好像欧阳琳就在自己面前与他对望一般,这种感觉出奇的逼真,剑藏玄渐渐注意到了:言某的画中,深切地掌握了欧阳琳的神韵,严峻的英气中,却有一种落寞的神色,像是正哀怨地注视着剑藏玄。
想不到言某能刻划地如此传神,连剑藏玄都不曾注意的心情也掌握得入木三分。
剑藏玄轻轻自言自语:
“为什么仁慈的人总是孤单,多情的人总是寂寞?”
画中的欧阳琳不语,却呼应着他的追悔与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