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去往邬江家的公交车上，鸥鹭找出耳机，搜出《牡丹亭》来听。
今天被千帆逼迫谈恋爱虽然不爽，这会却突然想起了“前马伏波时代”的千帆。大一的元旦晚会，她们偷买了酒掺在雪碧里喝，喝到晚会结束，都不同程度地醉了。在回宿舍的路上，刚表演完节目还带着满脸胭脂和假睫毛的千帆突然亮出了她们拼命掩藏着的酒瓶，在大雪里摇摇晃晃地唱了起来：“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
鸥鹭酒量不行，本来晕乎乎黏在寝室长身上，到这时候却抬头接了一句：“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她不会唱，借着酒劲号的。千帆听见，回身冲她过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鸥鹭甩开寝室长的胳膊，“是答儿闲寻遍”。
“换个大家都会的！”后面有人说。
“一个是阆苑仙葩……”千帆又晃到了前面。
在从礼堂走到宿舍的二十分钟上，她们一齐扯着嗓子唱完了能想起来的所有多少有点古意的电视剧主题曲。鸥鹭记得醉眼朦胧里看见的路灯光下千帆红红白白的脸。那天的雪真大，“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那天夜里，她还和千帆抱着晕乎乎的头认真讨论过《牡丹亭》是一首带情色意味的诗，还是一个带诗意的黄段子。
那时候真好，大家都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刚刚看到书本以外的世界，还没有来得及生出嫉妒和猜忌，那天晚上，每一个都有点“如花美眷”的味道。她醉得晕晕乎乎，跟着大家唱着歌，特别后悔当时没有拿什么设备把这一幕录下来。“一旦无常，谁知西蜀杜丽娘有如此之美貌乎！”
一切美好终结在两周后，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
不知道是因为那天千帆在台上表演的节目，还是那天晚上在路上耍的酒疯，元旦假放完之后，她们的生活里就出现了一个马伏波。鸥鹭当时的反应比华萧萧还大，这对她来说是沁芳溪里掉进了土坷垃。那个灵气的千帆一下子没有了，一下子变成一个就知道约会和吵架的庸脂俗粉了。
正望着车窗伤春悲秋的时候，手机铃声打断了低吟浅唱。拿起来一看，马伏波。
她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
“喂？”
“白鸥鹭！”
“是我。”
“白鸥鹭，你不得好死！”
听声音像是喝多了，鸥鹭说：“你喝醉了？”
“你个缺德玩意！肯定是你背地里挑唆千帆和我分手。”
“我没有。”
“肯定是你！我知道你瞧不起我！”
“我没有。”
“你现在有男人了你就能耐了？你就来挑唆千帆……”
“你出轨是我发现的？！华萧萧是我去从人堆里找出来的？！那些炮是我给你约的？！那些图片是我给你合成的？！你情绪不好我可以理解，但是麻烦你别满嘴乱说！你要是什么亏心事都没干，千帆会生这么大气？！我要是有挑唆千帆甩你的那本事，上大一时候我就不让你们俩成！是我就觉得大学这四年要是没你的话，千帆的发展肯定比现在好得多！是，我现在跟你这么说了！你来弄死我啊！”
“白鸥鹭，果然是你捣乱！你等着！”
“滚一边醒醒酒去！”
鸥鹭按下了关机键，站起来走到下车门旁边，车一停就跳出了车厢。虽然到邬江家还有好几站，走着吧，在那车厢里吸引的眼球已经够多了。她在楼下整整灌了一瓶冰镇矿泉水消了消火气才回到邬江家收拾东西。
九点四十。远岫还得等一会才回来。
鸥鹭抱着收拾好的东西，坐在沙发上等着，打开手机，告诉邬江她们要搬走了。她和远岫这两把钥匙会给他放在玄关盒子里。
这时候，千帆发来了一条信息：“鸥鹭，我跟我妈说分手的事情了。我妈训我了。”
“训你什么？”
“训我早不长眼，这会才发现，白耽误这么多年。”
“马伏波打电话骂我了。”
“骂你什么？”
“说是我挑唆你跟他分手。”
“白，你别生气。”
“没事。我知道他是情绪不好，又喝多了。我不跟他生气，我骂他也骂得挺难听的。阿姨说你也是因为疼你，话轻话重你都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
沉默了片刻。千帆又发来一条：“大白，你说我是不是有病？”
“怎么？”
“我还喜欢马伏波。”
“很正常，我理解。”
“可是我真的得分手，我看见他恶心。”
鸥鹭抱着手机向后仰在沙发里，又跳起来回头检查有没有再掉上头发。
马伏波为什么出轨，她能理解。千帆为什么不能原谅，她也能理解。马伏波为什么回来骂她，她能理解。千帆为什么还对马伏波有感情，她也能理解。人生不过如此，多数人都跳不出规律。
然而掌握了规律的结果就是，人生不过如此。
所以，她对谈恋爱没什么兴趣。谈恋爱在她的脑海里已经成了一张图表——每一个环节会出现怎样的分支，每个分支都通向哪里，可能性就这么多。结局也只有成功和不成功。无非如此。有什么意思？但是，作为懂科学讲道理的人，她知道自己的大脑会时不时地管不住飙升的激素，即使知道图表的基本路径，也还是要去跌跌撞撞走一遭，完全有这种可能。
这点子事情早就被各学科研究透彻了。
她打开大众点评网，继续寻找饭店。和于泉的事情得抓紧结了，自己对人家又没什么用处。
她慌的不是今天再度当众出洋相，也不是同事们的误解。昨天晚上她对千帆发的那顿含蓄的脾气令她发慌。
如果当时于泉留下来和她们吃饭，就不会发生那一出了。
不能对任何人产生依赖，尤其是没有可能的。
把可预见的麻烦都扼杀在摇篮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