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青灰色的瓦片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一层淡青色的光芒，单檐低宇，矮矮的土黄色低墙有几块地方墙皮已经剥落，看着斑驳不堪，像腌臜的乞者在白日青天下，无处藏身。整个小院里，最显眼的莫过于一棵生长的极其茂盛的红豆杉，繁盛的细长树叶层层叠叠的缀在抽长的枝条上，三两成群的红彤彤的小圆果像缩小的红灯笼藏在浓密的枝叶中，有几分欲拒还迎的味道，看着倒像未出阁的少女娇羞掩面，又露出含怯的大眼睛。
红豆杉树下是三个低矮的灰扑扑的石凳，中间放着一个光滑的灰色石桌。石桌上有点点未干的青色茶渍，旁边是两个讲究的越窑白瓷杯。
阳光穿过半掩着的窗扉，直直的射进小屋，小屋内部摆设简单，低矮的炕上随意的放着几本经书，暗黄色的僧被整整齐齐的堆放在一边，昭示着这是一间僧人居住的禅房。地方放着两个深蓝色刺绣团蒲，此时团蒲上跪坐着一个年约十二的白衣少年，皮肤白净，及腰的黑发用一根木簪高高的束在头顶。白皙的脸上平淡无波，静静的看着面前坐着的年迈僧人。
与少年对坐着的是一位穿着僧衣的老者，此时老僧的眼睛微眯，闪过几丝精光，啧啧的抿了抿嘴，打量着白衣少年。两人中间放着的是一架做工考究的雕花小案，小案上放着精致的楠木茶盘，茶盘上放的是一个三足风炉和一套邢瓷茶具。邢瓷茶具对于品茶来说，算不上是顶好的，但是也算不错。风炉上放着的茶壶发出滋滋的响声，壶中出现鱼眼大的气泡，边缘连珠似的水泡向上冒涌。就在此时少年伸出干净细长的手指勾住茶壶的壶鼻，扬手将壶中茶水分为三杯倒入三个白色的茶杯中。少年握着壶鼻的手指微红，却依旧稳稳的将茶水送入杯中，一滴未洒。茶汤呈褐色，褐中泛红。
对面坐着的老僧满意的看着少年的手法点头，嘴角露出微不可察的笑意。
放下手中的茶壶，关闭煮茶的风炉，少年才双手捧杯，白皙的脸上眼眸低垂，恭敬的送到老僧的面前，薄唇轻启温言道，“师父请用茶。”
老僧伸手接过少年手中的茶杯，点点头，便将茶杯凑近嘴唇，眼睛却不曾离开面前镇静自若的少年。对着杯沿吹了吹杯中的茶水，老僧才慢腾腾的抿了一口茶水。
少年面色无澜，静静的看着品茗的老者，只是在茶汤入口时眼睛闪过一丝紧张，转瞬即逝。
老僧品了第一口，脸上带着惊诧之色，旋即，连抿三口，待杯中茶汤见底才放下茶杯。
老僧放下茶杯后，并不言语，只是看向少年的眼神变了变，由原先的打量变成的审视。白衣少年心中急切，面上依旧淡淡的，“师父觉得这茶水如何？可还能入口？”
老僧晃了晃脑袋，用手摸了摸下巴上的银白短须，啧啧两声，才道，“勉勉强强吧，不过今日的茶却与你 往日煮的不同，味道倒是新鲜。入口的苦味浓郁，咽下的回甘更甚。这是什么讲究？”
少年看着老僧眼中明明装满好奇，却硬是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无奈的勾起嘴角，“今日的茶确实与往日不同，若是我再用往日的旧茶来煮，怕是师父你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我下山，所以这次的茶是我多费了些心思。”
果然是个小滑头，往日的手段不好用，便耍了新花招，老僧心中明了，轻声问道，“却是什么茶？”
“此茶是弟子自创的，茶方在这，至于名字弟子还未想好，若是师父不介意，便为此茶取个合适的名字，弟子先谢过师父了。”白衣少年低下头从怀中掏出一张字迹工整的茶方递给对面的老僧。长长的睫毛微垂，遮住眼中的精光。这次他该无法再刁难自己了，这茶，自己耗费了三月时间才制成，茶香醇甘，韵味绵长，茶味清新雅致，端的是无可挑剔。
“竟是你自创的吗？好小子，好好好，你这混小子，从小便不爱诵经念佛，就喜欢学那些酸书生去吟诗读书，我就不爱那些酸儒的那套，如今你的茶技却是当世难得，也算是我对得起你了，下了山总不至于饿死，我也就放心了。”黄衣老僧说着说着心头竟有几分发酸，眼睛里竟有些湿润。
白玉般的俊雅少年呆了呆，起身跪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伤怀的老者，眼波微澜，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又闭上了。
老泪众横的老僧，伸出衣袖擦了擦眼角，便笑着说道，“哎呦，一把年纪了，还让你这毛头小子看了笑话。不说了不说了。说起来，你这茶确实是好茶，便是我也难能制出这种好茶来。茶香悠远，茶味醇厚，不过这茶入口苦涩，回甘绵长。我看就取名苦丁茶，正和了这茶意。”
“谢师傅赐名。苦丁茶确是最合适的名字。”白衣少年伸手着地，一拜到底，对着茶案后端坐着的老僧行了个大礼。
站在龙盖寺的朱红色大门前，背着粗布蓝色包袱的清雅小少年眼中流露出淡淡的不舍，回头看自己熟悉的朱红色大门，虽然老旧破败，但是确确实实承载了自己五年的记忆。这五年自己过的逍遥自在，每日读书吟诗，烹茶论道，无忧无虑。这里有照养自己五年的师父，嘴硬心软的师叔，偷偷叫自己煮茶技巧的煮饭老婆婆。五年的记忆争相涌来，仿佛这些事便发生在昨日。
少年跪在朱红色的大门前，拜了三拜。之后转过身，眼中盛满毅然坚定的向山下走去。
站在龙盖寺后院的黄衫老僧静静的坐在红豆杉树下的石凳上，喝着石桌上的苦丁茶。不远处同样站着一个穿着僧衣的身材微微发福的中年僧人。
中年僧人看着红豆杉树下若无其事饮茶的自家师兄积公僧人，无奈的摇摇头，言道，“师兄，今日是羽儿离山之日，你果真不去看看吗？”
“看什么，看了这些年，早就看厌了，早该走了。”黄衫老僧摆摆手，不在意的说。
“师兄你就是嘴硬，自他三岁时把他从西水边抱回来，虽放在李公处养了七年，可你毕竟悉心照养了他五年时间，若是不在意他，又怎会费尽心思的栽培他，他小小年纪，那一身绝世的茶艺尽得你的真传。如今他要孤身离山学艺，你就不去看看。”中年僧人哑然失笑，无奈的看着到了现在还嘴硬的自家师兄。
“不过无名烦恼，众苦云消。”积公饮尽杯中的茶汤，晃晃脑袋，道出一句禅语。
中年僧人脸上的表情凝住，随后端正身体，面色庄严，伸手作揖言道，“师弟受教了。”说完便转身回禅房悟道去了，自己果然修行不够，连这样简单的因果都参不透。
积公僧人依旧坐在树下，脸上带笑，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许他在想什么因，什么果。什么是儒，什么是道，什么又是佛。
刚到半山腰，原本晴朗的天空便下起瓢泼大雨，古谚说的果然不错，六月的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小小的白玉少年提着被泥水溅湿的白色衣摆，沿着小路向山腰处的小亭跑去。
靠近古朴的黄木小亭，陆羽才发现，小亭已经站了一群人了，竟陵龙盖寺一向很少有人来，却不知今天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多人。亭中站着的有男有女，只有一个大约十岁的女娃娃坐在一方黄木小凳上，女娃娃身着粉色的刺绣杭绸，头上带着粉色的绢花，乌发用银饰固定在脑后，粉雕玉琢的小人儿，脸上挂着笑，不时的和旁边人说着话，看的出来，女娃娃应当是个富贵人家的女孩，旁边围着的一群穿布衣的当是仆人。
很少见到这么多人，陆羽一时间竟呆了呆，转瞬，身上的白衣便湿了大半。亭中的女娃娃似乎看见了不远处站着的此时有些狼狈的白玉少年，跟旁边的人低声说了句什么，便有一个穿着青衣的十五六岁的侍女撑着一把牡丹花面的伞走过来，用伞遮住陆羽头顶的雨水。微微屈膝向陆羽作了个揖，言道，“小公子怎么不到亭里去，外面雨大，还是暂且到亭里去躲躲，不然这一身白衣该湿透了。”
少年面上神色淡然，微微点了点头，跟着女子进了小亭。待走进小亭，那粉雕玉琢的女娃娃便轻快的跑了过来，两只清澈的大眼睛盯着陆羽，小手背在身后，说道，“你是哪家的小哥哥，怎么一个人在外面？我叫皇甫灵，你叫什么？”
听着女娃娃像山泉一样干净的声音，陆羽脸上的红晕更深了几分，垂眸答道，“我叫陆羽，字鸿渐。这次是下山学艺的，所以孤身一人。”
女娃娃眼中闪过亮光，“陆羽，鸿渐。可是出自《易经》，‘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一句。”
陆羽怔了怔，有些诧异的看着面前的皇甫灵，自己的名字确实是出自《易经》中的这句话。不过从一个十岁大的女娃娃嘴里说出来，总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看着眼前水晶般闪着光芒的眼睛，陆羽回过神，“不错，家师取名之时，确实是用的这句话。”
“哦，你有师父啊，让我猜猜，你的师父是不是就是龙盖寺的积公僧人，我听母亲说过，积公大师身边有个小少年。原来就是你。”女娃娃歪着脑袋打量着面前的少年，面貌清俊淡雅，身上的白衣虽然染了泥水，却丝毫不影响他清雅的气质。唇红齿白，看的出来，不久之后，定会出落成一个俊俏公子。
“令堂认识家师吗？”陆羽忽略面前的女娃娃肆无忌惮的打量的目光，淡淡的问道。
皇甫灵略微转过头，回道，“是啊，我母亲信佛，和积公大师一直有交游，这次来竟陵顺道来拜访积公大师，不过，前日母亲染了风寒，正在客栈修养，便遣我过来送信。”
“原来如此。”
皇甫灵看着面前的清雅小少年，忽然勾起嘴角，露出一丝坏笑。伸手解下腰间的青色竹筒，将竹筒递到陆羽面前，开心的笑道“羽哥哥，这个送给你，这可是我的宝贝哦，你要好好收着。”
白玉少年面露不解，似乎对面前站着的女娃娃思路跳的太快有些迷惑，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要送自己东西，便想张口回绝。只是皇甫灵显然不愿给他回绝的机会，二话不说的将竹筒塞进陆羽手中，还补了句，“不准说不要，这是灵儿的心意，羽哥哥便收着吧。不过现在不能打开哦，要一个人的时候才能看里面的东西。”皇甫灵身后站着的侍女脸上都不约而同的露出尴尬的神色，眼神飘忽有些不安的看着陆羽手中的竹筒。
陆羽有些无奈的看着手中的竹筒，不过眼前的皇甫灵笑容太过可爱，一时间竟迷了少年的眼。弄得少年只能乖乖的将竹筒系在腰间。
外面的骤雨已停，太阳有重新露出笑脸，光照大地。不远处的水塘上出现一道绚丽的七色彩虹。宛如佛光乍现，此时出现在古刹之前，竟有种说不出的禅意。
皇甫灵看着外面渐干的小路，回过头对着陆羽甜甜一笑，“羽哥哥，天晴了，我该上山去了，羽哥哥一个人下山一定要小心点。”说完便招呼侍女收拾东西出了小亭，
白玉少年看了看腰间的竹筒，从蓝色包袱里掏出一个木刻的小人。叫住已经走出小亭的皇甫灵。走过去，将小人放到皇甫灵手中。深色依旧淡淡的，却不看皇甫灵的脸，只说，“你送我竹筒，这个就当作是我的回礼吧。这是我自己刻来玩的。”
皇甫灵有些惊讶的看着手中和面前的白玉少年有几分相似的
木制小人，又看看将头扭向一边，并不看自己的少年。脸上露出甜甜的笑，“谢谢羽哥哥，我定会好好收着的。”
看着背着蓝色包袱孤身一人向山下走去的白衣少年，皇甫灵的眼中闪过几丝亮光，待到看不见少年的人影才沉声对着身后的众人说道，“走吧。上山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