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我和韩宇在网吧门外分手后,就一个向南,一个面北了。两个人走在路侧的人行道上,朱静一语不发,我也找不到话头切入,只好漫无目的地沉默着。我数着脚下红色的盲道砖,跳着方格子。朱静高高地束着马尾辫,天蓝色的头绳系了个蝴蝶结,轻轻地摇荡着。我们的青春就在这样鲜明轻快的节奏中向前缓缓地流逝着。
在靠近红绿灯的一个路口,突然从草丛间跑上来一只摇着尾巴的小狗,黄棕色的皮毛蜷曲着,忽前忽后地黏着我和朱静的脚跟。朱静蹲下来抚摸着小狗的头,不轻不重地拍打着,小狗把头欠下来享受般地蹭蹭前爪。
我站在朱静身旁,把手插在口袋里向上抻抻脖子。没有看见天空,却看到燃烧得铺天盖地的火,栾树的枝丫上覆满了红红的灯笼,挤压着向上蹿去。风一吹过,血汪汪的灯就摇摆起来,烧得更旺了。我伸出手,接住一只掉落的圆锥形的蒴果,再轻轻抛起,如此往复。
“你看!”我把手伸到朱静面前,摊开来。
“啊,真漂亮!你哪里找到的?”朱静从我手心里接过去,放在手里开心地颠摇着。不小心落在地上,小狗扑上去用嘴衔着向前跑去。
我想起来,我和朱静就这样追着小狗,在那个栾树开满红色果实的夏季。
如果时间的河可以在那一瞬断流,我想,我也愿意在那一瞬间变老。
真的。我说过不骗你。
六
有一首歌,叫《散落在天涯》。
开学后分了一次班。我被分去了三班,朱静被分到了五班。我们之间的距离就是三楼与四楼的三米之遥。我们就这样散落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在这最后一年还要分班,难道真是为了离别而埋下的伏笔吗。
朱静不再去网吧了,也很少看见她画画了。她说,她要准备中考了,不能对不起妈妈。我说,好,那你要加油。然后,我一个人去了厕所,躲在角落抽了一支烟,把眼泪都熏出来了。我觉得,朱静开始离我越来越远了。
想她的时候,我会跑到楼梯口守着,希望可以看到她下来。我常常等朱静等上全部的课间时间,从来没有抱怨过。
时光像车轮一般碾过去,转眼间,学校里的桂花开了。我开始数着天数,直到数到9月29日,学校举办国庆节文艺汇演的时候。
这次汇演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热闹与欢笑,取而代之的是那淡淡的哀愁与难过。学校即将合并,只剩下初二、初三两个年级。从今往后,我们的母校将只存在于地方志上薄薄的几页纸里了。
朱静也下来了。我和韩宇靠在那株大榕树下,她显然也是看到我们了,点点头,向我们笑了笑,然后和她的同学走到五班的场地上。
“你难过吗?”韩宇问我。
“不难过,因为她笑了。”我咧开嘴,硬生生地逼出一个笑容。
朱静当天唱了一首歌,范玮琪的《那些花儿》。她穿着白色针织衫,干净利落的蓝色牛仔裤,头发像我认识她的时候散落着披在肩后。
操场上人群一大撮一大撮地聚在一起,风声从我们周围呼呼掠过,不做丝毫停歇。朱静站在舞台上不动,只是不停地挥着手,唱着那首她空间里的背景音乐《那些花儿》。我知道她是有些害怕的,我在台下,不住地向她伸出大拇指,不住地挥手。朱静点点头,露出让我似乎不再熟悉的微笑。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
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
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
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
……
音响放大了声音,掩盖了场地上的喧闹。朱静在台上唱着,可我知道,很多人都哭了。韩宇揉揉眼角,说了句“妈的”。
我转过头,睁着红通通的眼:“你他妈的说谁呢!”
“我骂我自己呢,怎么就哭了呢……”韩宇话没说完,把头埋在膝盖里呜呜咽咽的。
我也哭了。
那一刻,我想,我们大概真的要散落在天涯了,真的要完蛋了。
公元2010年10月6日。
我已经十八岁的时候,高二,韩宇还和我在一起。
我拉着韩宇回到“胡子大叔”那里。三十多台机子早已更新换代,只有几台还能用的老机子没有被当作废品给处理掉。我和韩宇挑了两台老机子坐下,身后的两个初中生像是看傻子般地看着我和韩宇。
摸着冰凉的鼠标,记忆大门悄然开了锁,有如液体般在心扉间横冲直撞,狠狠地撞击着,一刻也不肯停歇。我抽出一根香烟递给韩宇,韩宇熟练地点上,青灰色的烟滋溜溜地向上冒着,弥漫了满满的心腔。
韩宇转过头看着我:“还想她吗?”
我说:“你想回到那些年吗?”
韩宇被烟呛出了眼泪,叹了口气说:“多好。”
我打开QQ,朱静的头像还是灰色的样子。我又想起她的那句话——“那我要是不想被你看见呢?”
是啊,要是你不想呢。你一定学会了取消“隐身对其可见”吧。我也许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吧,只是在你十六岁的生命里轻轻地擦了个肩而已。
我扭过头,透过窗可以望到母校的废墟。推土机巨大的手臂如同饿死鬼般向前伸着,灰色的天空下满是飞舞的尘屑,碎石乱砖散落满地。曾经的操场早已是荒草弥漫,断壁残垣了。轰鸣的机器声被风扯得漫天遍野。真的都没有了,拆得一干二净!怎么就一干二净了呢!
朱静,我们像是两个没了背景的主人公,悲伤地上演一场没有幸福的童话。
我把烟全部咽进肺里,让尼古丁的味道充斥血液。韩宇和我又打开了飞车,同样的,又是老街管道。自从朱静去了苏州,我们一直玩的都是老街管道。
我说我难受,疼。我不是洋葱,没有那么多的心让你一层层剥开,我也会哭。
虽然我从来没有说过我喜欢你,朱静。
学校是在2011年拆掉的。我和韩宇在这一次后,再也没有来“胡子大叔”这里了。
后来,我打开朱静的QQ,每天发去一个笑脸。如此,直到我发去第十一个的时候,有人回话了:
“你谁?”
“说话!”
“谁啊?”
“再不说话我删了啊!”
……
我被删除了。我知道,那个人可能是朱静,也可能不是。我连贯地输入那串熟悉的数字后,再次加了朱静的号。
“我想你。”
我轻轻点击了“发送”,然后狠狠地删去了这个灰色头像,永远地。
从此,我留着这个组,只是为了纪念你。
七
那天。我们坐在天台上,捧着那幅未完成的画,说着彼此都难过得要命的话,最后一言不发地望着楼外的树叶哗哗啦啦,像我们的青葱岁月般抖动着。
或许,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悲伤的一群孩子了。我们毕业的时候没有晚会,没有相聚,甚至连毕业照也没有。我们只是零零落落地领了毕业证就各自离开了校门,从此再也踏不进了。我们像是孤魂野鬼,飘荡在外,无处可容身。
毕业当天,我穿了件白色衬衫,换了条干净的裤子,还带上了一件东西。
班主任在讲台上,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便离开了。我们所有人一一道别后,就陆陆续续离开了教室。我座位旁的窗子开着,一只长尾的雀儿停在树梢上望着我,等我招招手的时候它又扑棱一下飞走了。我怅然若失地关了窗,慢慢出去了。
我没有离开,而是爬到教学楼的天台上坐了会儿。刚才我看到,朱静在上面。
“你怎么上来的?”朱静盯着天空,声音轻轻的。
“看到你在上面,就追上来了。不介意吧。”我笑了笑,想要刻意驱赶走心头的郁闷。
“不介意啊。马上就毕业了,还真是舍不得呢。”
“是吗,还可以再回来看看,又不是不让进。”我耸耸肩。
“不进了,看废墟吗?”朱静叹了口气,然后侧着身子靠在墙角。
这是个废弃的天台,偏僻得很,平素老师都不怎么上来。墙面上留下了各种不一的字迹,约莫都是上几届的学生留下来的。我按着凹凸不平的墙面读了几句。有原创的,也有摘录的;字迹娟秀,字迹潦草的都有。洁白的墙壁被刀子刻得伤痕累累,地面上落粉几处。
我抚着绿色的栏杆,上面还残留着日光的温度,灼热着我的皮肤。
“可以替我补全这张画吗?”我从挎包里取出一年前朱静的那张画,递给她。
朱静诧异地望着我,好看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也许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我还收着这幅不算画的画。
暖风吹过来,把衬衫的一角吹得皱了起来,额前的碎发也不安地躁动着。朱静把长发挽到耳畔,从包里取出一支铅笔,捧着稿纸“沙沙”画着。她那专注的样子,我想,我会舍不得的。似乎是倾斜着的天空里透出通红的色彩,云朵匆匆地向西飞去……“喏,给你。”朱静把画递给我。原本没有来得及画上表情的女子被朱静添上了眼睛,乌亮的瞳仁细细地打量着世界。
“嘴巴呢?鼻子呢?怎么都没有?”我奇怪地问朱静。
“留着给你自己补喽,你不是想学画画的吗?可惜我没有教会你。如果有一天你会了,你就自己补上;如果依旧不会那就留着吧,算是个遗憾的缺陷吧,这样才能铭记。不是吗?”
“好吧,希望我可以学会。”我望着她,她亦望着我。
“祝你平安。”我呢喃着。树叶哗哗啦啦,天空高远得让它们够不着。
朱静似乎听见了,她笑了笑,竟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的笑容了。
这已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可是,我不会再学画了,就像韩宇不再叨叨着要学鼓一样。
该放弃的总归是要放弃的。
(后记)其实,这不能算是后记的,但我想,还是写一写吧。
朱静,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把你写进小说里了。或许从今以后,你真的只能活在那些记忆里了。
我是人,活生生地呼吸着。我不可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地去想你,我不可能不吃饭、不睡觉、不做事地去想你,即使我很想这么做。
你知道吗。
还记得你叫我Eddie的样子,还记得你让我重背书的模样。
还记得你那时喜欢天蓝色,喜欢单曲循环地听某人的歌。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你的生日、你的表情、你的声音。
还记得我叫你“小屁孩”时,你撇撇嘴的样子。
还有,你的笑容。
……
那我呢,你都还记得吗。
是不是,都一起弄丢在那年的风里了呢。
我像一个提线木偶,身不由己地想你,想到天黑云散,戏终幕落。
剩我一人。
赵三小姐
文/姜羽桐
赵三小姐从檐廊下转出来,见得厅堂上坐了两个人,手里捧着茶杯欠了身子在说什么。哥哥赵明禹跷着腿,右手食指间夹着燃尽的烟蒂浑不知觉。他对过坐着的男子左手按在膝盖上,右手指弯曲成节扣着梨花木桌,“咔嗒,咔嗒……”
这人侧着脸,一道微暗的光从他耳际顺下来,恰到好处的线条勾勒出硬挺的轮廓,没有胡须。
“芷柔,你要去哪儿?”哥哥叫住了她。
“你管呢。”三小姐低“哼”一声,立在檐廊下看他,满含玩味的神色盯着赵明禹。
“我不管,我哪里敢管你。”赵明禹把烟头按到烟缸里,青灰色的烟倔强地扬上去,把日光混杂成暧昧不清的色调。
三小姐笑嘻嘻地转到赵明禹背后,用红蔻丹汁水染就的十指搭在哥哥肩头按捏着,声音里注满了戏谑的语气:“陪你的顾大小姐去。”
明禹侧过身子,摆摆手:“去去去,你何苦又招了她来。”三小姐只是嬉笑着不接话茬儿,又把胳膊环了哥哥的脖子耳语几句,眼睛里却打量着那个端坐的男子。
周世澜离得远,听不大清他们兄妹俩说些什么,只是端着青花瓷杯吹着茶叶。他低着眉,把脸投到水里找影子。
这时候,一只褐色的燕子从廊角里偏进来,没头没脑地扎到屋子里满世界地扑腾。周世澜吃了一惊,手往回收时茶水泼湿了袍子,伸着湿淋淋的手尴尬着。
三小姐抿了唇边笑边从手包里抽出张纸抛给周世澜。燕子兜兜转转擦过窗边栽的玉兰飞了出去,抬头望见白白的云,藏在云后的光。
周世澜忙不迭地擦拭袍子,故作凶相地把目光朝笑个不停的三小姐戳过去。
三小姐坐到窗边的椅子上自顾地向外头望去,拈了一枚蜜饯放到唇上,眉角却弯弯笑开。
王伯从外面走进来,笑着说:“少爷,顾小姐来了。”
赵明禹头也不抬,嘴里含含糊糊地应了声。三小姐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笑着说:“王伯,顾大小姐是找我来着,可没准儿也是来看我哥的。”日光卧在庭院里,点缀了满树的光,哗啦啦地摇曳着枝头的温暖。三小姐乌黑的发搭在肩头,被太阳染成了橘黄色,起起落落。
赵明禹转过头,急急地叮嘱几句:“芷柔,早点回来,别在外头疯。”
三小姐清清脆脆的一句从街上吹过来——“要你管!”
这年春天来得迟了,燕子筑了巢,天还那么冷凛凛的不见暖。赵三小姐看了几场电影,稀里糊涂丢了几场眼泪,又欢天喜地地沿了上海的巷弄小街胡逛着。
她还不曾有爱情,也就没有束缚,那根无形的锁链还来不及把她扯住,她便迈着穿了红舞鞋的脚轻快地跳到这世界上去,独自地快乐下去。她不和母亲哥哥住一起,一个人搬出去,在江畔的欧式建筑群里租了房子。偶尔回来住几天,但从没超过半个月的。
顾家小姐是哥哥打小的玩伴,两人绕床弄青梅自小家人便许了亲。赵明禹当然也是有感情的,他只是不喜欢这做不得主的婚姻。他是个松散惯了的人,受不得拘束,这倒和三小姐如出一辙。这几日婚期将近,赵明禹倒也是满心欢喜地去筹备了,没少被三小姐笑弄。
这天从百货楼里出来,赵三小姐遇着一个问她路的外国人。是了,蓝眼睛,黄头发,分不清平仄的语调。这有什么呢,外国人可不稀奇,三小姐这样想。她把她学到的单词连起来摆布给外国人听,那人留着大胡子,点点头向她鞠了一躬:“Miss, god I wish you good luck!”三小姐恍惚着没听懂,只是听见句子里的“good luck”,她也便含了笑,把“thanks”送给人家。
三小姐是喜欢这样的生活的,她坐在公园里的长凳上,观望着湖心里的乌篷船荡漾开来的水纹。天上的白云里飞着鸟儿,湖岸旁的枞树长势极好,团团青碧的树影投在湖面上像是丛丛春草,绿绿油油的。她想着那些成双结对的人儿,仿佛如果一个人的话,自己便不会老去,便可以永远地在阳光下年轻着。
赵明禹是五月份成婚的,办的是西式婚礼,在圣彻斯特教堂里他挽了顾玉茹的手走向神父,回答了愿意。三小姐坐在前排看着哥哥的白色礼服,教堂里的钟声回荡在圆顶屋下,彩绘玻璃散着琉璃的光显得十分神圣。
婚宴在永泰居。三小姐望见那个男子站在角落里擎着杯和人说话,她想了想,没能记起这人的名字,也许哥哥那天就没提。她坐在朋友身旁闲聊。楼层里哄哄嚷嚷,人来人往,服务员推着餐车从人潮中挤出去,再挤进来。客人频频举杯,赵明禹按着顺序一并地走下去。
三小姐有些醉了,想来是刚才多喝了几杯,麻麻辣辣的,心里翻腾起来。她和同桌的人告了罪,急急地起身出去,抓着栏杆吸吐着气,使脑袋里的晕涨一并吐出去。酒家临着河建的,栏杆下青青的浮萍覆着河水,风吹到这里就伏下去从对过的屋檐下掠过。
隔扇门被“呼啦”地推开,一人低着头跑到阳台上来。三小姐望着他,他也打量着三小姐,两人愣了愣之后又笑起来。三小姐盯着他的西装看,觉得这使得他的线条更加的硬了,仿佛全身上下除了那眉毛再没了柔软的地方。
周世澜被她瞧得不自然起来,低头在衣服上扫扫,然后拉起衣襟笑笑说:
“这回可再没湿了。”三小姐一怔,记起那日的事儿来。没想到他倒还记得,是记得自己嘲笑他吗,还是尖刻?这人怎的这般小气。她敷衍地笑笑,胸腔里火辣辣的没有力气,只能倚了绿栏杆缓缓地蹲下去,把脑袋托在腿上定定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