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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17 东京之光(上)

深重的黑暗里,往往也会裹着无穷无尽的希望。看不见天空,看不见大地,看不见彼此的脸,却带着希望义无返顾地爱……在黑暗中衍生的微弱光明,将胜于一切理所当然的炽烈。

他住进医院的那一天,天气好得反常,冬天里难得一见地晴朗着。光秃秃的树枝上一览无遗地站着几只不怕冷的黑色大鸟,风打开它们的翅膀如同开启一把折扇,“啊”的一声在空中划出无法看清的轨迹。

来之前,我跟沈陌说,他妈妈那边由我去开口。他不置可否,只是轻轻捏了下我的手。

舒雯和她爸爸在门口等着,出租车还没停稳就迎上来,大家像多年不见的老友,寒暄一阵便平静地走向住院部,舒雯勾着我的肩不露痕迹地开口:“有我爸在呢。”

安顿好他我就搭舒雯的车去见齐漱玉,为防万一,我把我妈也叫上了。四个人坐在客厅里,我低着头一点一点倒完事实,便开始耐心地等待她可能出现的所有反应。

可是出乎意料,她很平静——那神情,与其说是平静,还不如说是呆滞,慢慢地,脸上显出了因抽筋溺水的人那种痛苦的表情,极力想要抓住什么,却反而被拖向深渊的无能为力。我低着头,充耳不闻对面传来的抽气声,舒雯就挨着我坐在旁边,我却觉得她远在天涯。

“不该是我的,不该是我的,就是留不住啊!”

突然,她说出这么一句支离破碎的话,叫人听不懂。我妈把她的头按在胸前,轻言细语地吩咐我:“快去拧条热毛巾来。”

我站在水龙头前哗啦哗啦地自己先洗了两次脸,冷水刺激得皮肤发红,硬生生地痛。

我妈接过毛巾,“你们俩去忙吧,这儿有我行了。”

我和舒雯退出来,一句废话都没有。

坐在车上时她问我去哪,我才想起来无处可去。

“去看看傅凭澜吧,前天要不是我,她也不会进医院。”

舒雯长长地叹了口气,嘴里说:“孽债!孽债!”

我苦笑,真的呢,我这个废物,竟然害得他们两个人前后进医院,现在的沈锥,大概根本就不想看见我。

可还是去了。没有买花,只带了福昌明的海鲜粥。舒雯特意找到负责的医生询问了一下,那个眼镜上有一小块污垢的医生仔细听完我们的描述,遗憾地摇摇头,“大人倒是没事的,不过两个月大的胎儿就没有了,下次要小心呀。”

病房门是敞开的,站在门口可以望见沈锥穿着休闲随意的紧身黑色高领毛衣和仔裤,这个确实俊伟不凡的男人,正挽着袖子端一碗东西,神情温柔地哄傅凭澜,那碗上印着福昌明三个隶书字体,看来我晚了一步。

他当然知道我在门口,只不过对敲门声置若罔闻,“一定要喝完才行,来,再一口。”

我又敲了一遍,然后,不等他同意,径自走过去把袋子放在桌上。这个时候该说些什么吗?我不知道。即使知道,也开不了口,我不奢望他们原谅,意外造成的伤害依然是伤害。所以我只能在放下东西后呆站了几秒钟,便低着头不辞而别。我是在为自己无可挽回的过错开脱,还是在本能地嫉妒着他们的幸福呢?

走廊上,沈锥的脚步声从后面传来。我停住,回头,一个袋子呼啦啦迎面飞来,撞在身上,我下意识地接住,真烫。

“别妄想我会原谅你、你们——我发誓,决不会放过你们两个!”

我低头看了看粥袋,“对不起。”

“这里是医院,我不想动手。”他沉着声音。

我鼓起勇气,去看他的眼睛,“都是误会……她是我推倒的,不关沈陌的事。”

他对着我冷笑,“要我说几遍,趁我还忍得住,快点滚!”

我张了张嘴,不过什么也说不出来,忽然有人把我使劲往后拉,是舒雯。

“别去惹他啦!你没看他的眼神吗?要杀人似的!”

把我一直拖上车缠好安全带,舒雯心有余悸地开口。

“怎么会这样,蚊子……”我讷讷地盯着前方,“我真没想到会这样……当时只是一心想抢回药瓶,我见过他疼的样子……很恐怖的,我脑子里什么念头也没有,只想把药拿给他而已……”

舒雯丢开方向盘,把我的头往前压。

“我知道我知道……哎,不能怪你,真的不能怪你!”

“但是流产是很严重的事,他们一辈子不原谅我也不奇怪。还有沈陌,他们一定恨死他了……”我以为我会哭,舒雯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把我的头按下去。但是,眼眶依然干涩……跟那天的天空一样枯涸。

“我也想不出办法呢,怎么办?”舒雯的声音闷闷的,“我只知道,事情总有轻重缓急,现在……你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日子回到了阴谋开始以前。昼伏夜出,晨昏颠倒,生活单调而乏味,只有沉睡和醒来。

我整天整天地腻着沈陌,齐漱玉眼神中竟透出默许。也许她早察觉到了吧,从认识的第一天起,她在我印象中就是个只懂忍让和压抑的女人。

我每天往来于医院和他的书房,名副其实的两点一线。真是个有洁癖的人,即使生着病,也不忘督促我们把房间收拾得一丝不苟,看我将带去的书丢得东一本,西一册,抓到哪本随便翻着读,完了又乱七八糟地摞成一堆拿走,忍不住皱着眉嘀咕:“不能乱放哦……”

奇了,他怎么知道我把书带回他的书房时,是见缝就插的?

“那么计较干什么。”终于有一次我忍不住,发起牢骚。

“习惯了吧。”他想也不想,“其实,我没什么特别在意的东西,也就这些书比较宝贝。”

“看书费脑子,不如……来下五子棋吧。”

“下五子棋就不费脑子?”他笑了。

我铺开一张白纸,拿硬壳精装本的《普希金诗选》充当直尺,认认真真地打出了漂亮的格子。

“倒真物尽其用。”他笑着叹气。

“我和你正好相反,很少爱惜书,没真拿你的宝贝去裹油条,你已经该庆幸了。”我抢先画了一个圈在上面。

只有一支笔,他接过去,就着圈的下面画了个叉,然后递给我,我心不在焉地接着画圈,一秒钟就搞定。

从小到大跟人下五子棋我几乎从来没赢过,倒不是说脑子不够用,而是我有强迫症,看见规律排列的东西就忍不住要去数,有次愣跟着一个中年妇女走了三条街,其原因就是要搞清楚她的裙子上到底有多少点点。反正都是输,我干脆接过来逮着空白就画,画完继续盯着他看,奇怪的是这样马虎竟一直没死,想必沈陌思考的都是怎么才能不让自己的叉那么快连成五个吧。

当纸上再也没有空白的时候我才发现不对劲,他把叉都画在了我的圈儿里。

“哈哈哈哈,遍地是雷!”我大笑,“知道雷字的古体写法吗?圈里画个叉,四个垒一块儿就是雷字——我在碑林的时候发现的。”

他安静地看着我,淡淡笑。

“西安的东西真好吃,我还想去。”我漫无边际地联想开来,“对了,那次在火车上碰到了傅凭澜,原来她之前也是索邦的学生,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怕受处分才跟她分开的。”

他还是温和地笑着,“说真的,我的确怕。”

“是啊,又不是小说,谁不怕?”我耸耸肩,把那张纸折了塞进口袋,“当真要牺牲了一切才能换来的爱情,就跟牺牲了一切才到手的名利一样,我看不要也罢。”

“该说你现实,”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还是通透呢?”

这世上没有东西是值得我们“牺牲一切”去换取的,容貌、才能、地位、亲情、金钱、友谊、爱……样样都很珍贵,因为有它们,才构成了独一无二的“自我”。

“一直都很想问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他睁开眼,“……是因为无聊?”

“就是无聊。我一个写小说的,需要大量素材,又不会胡编乱造,只好跟着自己感兴趣的人,跟进他的世界里去,寻找另一种人生。”

“你会把我写进小说吗?”

“恐怕不会呢。”我遗憾地扁扁嘴,“你不像男主角,你弟弟比较像。”

大概被我逗乐了吧,他的笑容里不再有那种深重的哀戚的成分。虽然很淡,却百分之百都是愉悦。

“忽然想看看你写的小说了……那些……被你偷窥过的人的人生,是个什么样子。”

我是一个拙劣的作者,最多只能做到给笔下主角幸福的未来,虽然我知道,现实里他们纠缠了无数光阴,最后还是擦肩而过。

“如果写我的话,最后会是个什么样的结尾呢……”他静静地问。

“我会给你一个让你深爱的女人——不行!还是给你一个深爱你的女人吧,你这种人好像不太会主动去喜欢别人,看你的学术评论就知道了,客观得死去活来。故事从开始到结尾都是那个女人在暗处注视着你,你不知道她的存在,却无意中成为了改变并主宰她整个人生的力量……”

我唠唠叨叨,很少安静,把这一辈子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沈陌起先还会应我两句,后来发现我纯属自言自语,也就继续闭目养神,任由耳朵里灌满我制造的噪音。

这样的生活过了七天。整整一个礼拜,四分之一月,百分之二年。在这段时间里,他完全清醒的状态,加起来也不过就二十多个钟头。

我第一次认认真真、从头到尾没有间断地看完了他的书——以前总是随手翻,翻到哪里看哪里,也许人在翻书时为图手感好,一打开都是中间,本能地忽略靠前的开场白和最后的尾声,而他,不知是倦怠了,还是本性流露,越写到后面,越感性起来,前头评文豪的小说、诗集,冷若冰霜,咄咄逼人,到了末尾,竟开始大谈特谈日本的偶像剧,让我大跌眼镜。

最后一篇文叫作《东京之光》,说的是偶像剧里许多双目失明的男女主角,“……深重的黑暗里,往往也会裹着无穷无尽的希望。看不见天空,看不见大地,看不见彼此的脸,却带着希望义无返顾地爱……在黑暗中衍生的微弱光明,将胜于一切理所当然的炽烈。”

“……然后,相爱着相忘于伟大的黑暗,此生甜蜜的家园。”

“你这家伙,说什么对爱情毫无感觉,其实一直都在期待着能遇到一个爱人吧?”我反反复复地念最后这段,头也不抬地问。

然而,没有回答。床昨天就空了,散发出新鲜苏打水的气味,四平八稳地洁白着,一丝褶皱也没有。

葬礼很简单,没有多余程序,除了齐漱玉,舒雯,我妈和我外,还有N大来的学生,似乎是他最后指导过的那几个。人人都怕触经伤情,所以,拒绝繁复。

那个晚上舒雯问我:“觉得怎么样?”

我想了一会儿,回答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不必再去强行面对一些不想面对的事。因为,都结束了。

于是没跟任何人告别,我收拾简单的行李去了日本。

第17章 东京之光(下)

东京,依然是那个遥不可及的城市。我在它的心腹地带沉沉睡去。那些嬉皮士,那些行为艺术家就在不远处的广场制造喧嚣,我的耳朵却听不见。离开家乡去远足,在银座的地铁迷了路……一切仿佛是梦中发生的事,而只能存在于梦中的人此刻却站在身边,那么真实。我在等,等他的手指再一次穿过我的发间,停在头皮上轻轻摩挲,把时光逆转,把记忆搅浑。

一月份的东京大雪纷飞,奇怪的是我却不觉得冷,是因为热闹的缘故吧。满眼密密麻麻,凡是视线能触及的地方,全是人。稍微显眼一点的建筑物更不能幸免——被人流冲散了的都会急急忙忙打电话约好去那里集合。

我站在东京站的巨大图章下面,肩上积雪一点一点融化,漾出深深浅浅的水渍印,周围的人要么在打电话,要么在焦急地翘首盼望,我茫然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无人可等的事实。这么多年下来旅游的经验累积了不少,出国也不算稀罕,但都是跟舒雯结伴,独身上路倒是破天荒头一遭。

正绞尽脑汁地想应该去哪里,一股人流从后面呼啦地涌出来,把手足无措的我往前带了好长一段,回头一打量,有老的有少的,拖儿带口像是一家人,兴致勃勃在商业街上买起了“驿弁当”,竟然没一个注意到队伍中夹了我这么个外人。

舒雯奶奶家的地址我倒记得,不过舒雯不在场,我等于是个闲杂人士,不到万不得已想来不会去给人添麻烦。日语虽然说得不溜,打打招呼应该没问题,实在不行说英文,再不行就写汉字,乱七八糟加起来问路总还凑合。

买了一本英日对照的旅游手册,边看边在地铁站台上等。几个穿着制服的站务员幽灵似的晃来晃去,用懒洋洋又不乏警惕的眼神扫过每一个人,难道是怕有人跳下站台卧轨自杀,还是担心突然窜出个麻原彰晃第二?车来了,风大得我都有些站不稳,赶紧退后几步贴着柱子,却因此险些错过这趟车——短短几秒钟,车厢里已经像沙丁鱼罐头般密集,我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脑子完全反应不过来。一个站务员经过,以实际行动向我解释了他们存在的必要性——麻利干练地按着我的肩膀往里推搡(或者说是硬塞更合适),末了,还用膝盖狠狠顶一下我的屁股,看着门勉强关上,才满意地笑眯眯地走开了。

结果想当然耳,以我这样贴着车门的状态,一到银座就被挤了出来,无数西装革履的家伙像战场上面对敌人的士兵,越过重重阻碍,冲锋陷阵。

只有我战战兢兢地抱着旅游手册惊惶四望,凭本能躲避箭矢一样的人流。

月台空下来。突然发现,有要去的地方,真是一件幸福的事。

理所当然地迷了路……因为本来就没有目标。在横七竖八的指示牌前发呆,什么都营线营团线,活像一个被猫扑腾过的毛线团,绞在一起找不到源头在哪,加上色彩鲜艳,让人脑袋阵阵发昏。旅游手册更是不能看,那句“银座地下铁车站有一百多个出口,外地人很少有不迷路的”就让我泄完仅存的底气。

放弃了,放弃了。

还好没有太多行李,除了这身衣服,就是两本书、电脑还有相机,跑来跑去的也不算麻烦。耳朵里塞着耳机,平常总听外文歌,真到了外地却开始装模作样地缅怀起故里,一首《橄榄树》反复放了一遍又一遍。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

为什么呢?为什么?

没有找到答案,倒是结结实实地踩上了一个席地而坐的流浪汉大咧咧伸出来的腿。

地铁里总有很多人滞留,有的是被转晕乎了,有的是根本不想出去。那人好像死了似的靠墙坐着,左边是楼梯,硕大的包搁在上面,紧挨着他,脏得看不出颜色——跟身上衣服一个德行。

在我打量的这几秒钟,他微微动了动,被踩到的腿缩回去,嘴里发出一些零碎的嘀咕,听起来颇为不满。我生怕他下一个动作就是抬头讨钱,抓紧时间转身跑远。

可跑了没多远就不知不觉地绕回来了——可怕的地下世界。当我第三次看见那个全身都裹在褐色(大概是这个颜色)里的流浪汉时,对方揉揉眼,仰起头冲着我问了句什么,是听不懂的日语。

灯光不是很亮,他的表情因此而模糊。我站在原处未动,脚上蓄势待逃,试探地开口:“Pardon?”

“迷路了吗?外国来的?”

这次,换成了极为流利的英语,咬字准确,发音清脆。

我看不清他的脸,那团阴影使我的警惕和惧怕依然没有减少半点,“中国人……”

“去哪?”

“住的地方。”我还在费力思索日本地铁里的流浪汉素质几时变得这么高,竟能将英文掌握到如此娴熟的地步。

“你住哪?”他曲膝,然后盘腿,把大背包拽过来抱在怀里。他穿一件带帽子的棉大衣,帽檐有茸茸的灰色毛边,兜头盖住了半张脸,下巴没有胡碴,看起来还很年轻。

“反正不是这儿。”如果是邀请我留下,那我谢绝。

他点点头,双腿一使力,站了起来,打个呵欠,旁若无人地往地下深处走。

我傻傻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他停下来了,抬手拉下罩在头上的帽子,回头,“要带路吗?”

浅棕发色,皮肤白皙,轮廓深邃,睡眼惺忪……原来是不折不扣的外国人。

只是五官清秀得过分,亚洲人的那种细致。

也是游客?和我一样也是游客?我跟着走了两步,“有便宜旅馆吗——国际青年旅社?”

于是被带到涉谷的一家青年旅社。一路上,我逐渐消除了关于“这人是色狼”的猜疑,穿过立着忠犬“八千公”像的广场,与一群群等待着“援助交际”的高中女生擦肩,他连头也不偏一下,长驱直入、七拐八绕,从熙熙攘攘走到寂静,从霓虹灯下走入黑暗的深处。

的确是便宜得过分的青年旅社。虽然根据床位等级,价码略有调整,但也不过是150-300日圆之间的差别,相当于一张地铁票的钱!只是,跟在火车上没分别——大通铺,不分男女。

扫了一眼,屋子里大概十几张床,七八个人,全是男的。我抓着上铺的边沿往里走,所到之处每张都有睡过的痕迹,或是一些表明此处已被占领的标记。找了个角落里的上铺,正想往上爬,一个背包越过我头顶被抛上去,发出低闷的一声,很稳当地横在了枕头上。

回头看,是那个领路的年轻人,揉着眼,完全无视站在床下的我,借着身高的优势,把背包又推进去了点。

登记的时候,我明明看到他也签了字,大家一起来的,而这张床是我先看中。

当仁不让地拽下包塞回去。不是你帮了我的忙,我就得处处感恩戴德予以谦让,谢谢已经说过,多了没有。

他单手抱着包往后退了一步,像还没反应过来似的,另一只手仍在揉眼睛。

真是个怪人。

“这张床是我的。”我好心地提醒了一遍,当然,不乏警告。

他放下揉眼的手,哼一声,抱着包兀自晃开了,转身那一刹那,我看见他眼里泛着冷冷的光。

确实累了,脸挨到枕头的那一刻,我迅速有了睡意。大衣脱下来盖在被子上,围巾依然缠着脖子,呼出来的热气融化了雪花,下巴那一块变得又湿又冷。

走廊人来人往,大部分用英语唠唠叨叨地交谈着,只是熟练程度有所差别;不远处的洗手池传来响亮的呕吐声,此起彼伏,看来不止一个,很快,一股酒气盈满房间,喝醉了的人叽里哗啦,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语言;有人嘿嘿地笑起来,不是幸灾乐祸,笑声里有点善意的冷漠,像是在敷衍地说着“知道了知道了”……然而一切的一切都没有让我睁开眼皮,花哪怕一秒钟的时间来弄清噪音的源头。

现在是白天,快到正午。只是因为下雪的缘故,天色昏暗、沉重……我胡思乱想着把背包的肩带在手臂上缓缓绕了一圈又一圈,随着感官逐渐迟滞,黑暗就这样来临。

东京,依然是那个遥不可及的城市。我在它的心腹地带沉沉睡去。那些嬉皮士,那些行为艺术家就在不远处的广场制造喧嚣,我的耳朵却听不见。离开家乡去远足,在银座的地铁迷了路……一切仿佛是梦中发生的事,而只能存在于梦中的人此刻却站在身边,那么真实。我在等,等他的手指再一次穿过我的发间,停在头皮上轻轻摩挲,把时光逆转,把记忆搅浑。

天黑之后醒过来,我趴在上铺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些面目模糊的人。房间里闹哄哄的,这些昼伏夜出的异乡人有的在找裤子,有的在翻包,弄得丁零当啷,我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只露出眼睛。

终于,他们收拾停当,都出去了,唱着歌往外迈步,雄赳赳的,个别还勾肩搭背,清一色的外国人。

我爬起来,把围巾扯下,翻个面叠好,又围上。

房间里还有两个人,一个在睡,一个颇有些惊讶地望着我,大概是奇怪这里什么时候混进来个女孩子吧,呵呵。我冲他笑了笑,那是个头发卷卷脸上长满青春痘的男孩,大约二十出头,不过,根据白人显老的道理,他实际岁数也许更小些?

“哪儿来的呢?”他很友好地问,英语说得小心翼翼。

“中国人。”我瞄准了一下,敏捷地一跳,正好站在筒靴上。地面潮湿,有浅浅的泥印,跳歪了就糟。

“委内瑞拉人。”他指指自己,算是认识了。

我扣上棉衣扣子,背了包,被子也不叠地跑出去。大雪停了,十几个小时下来,地面竟没有一点儿积留的痕迹,只能在霓虹灯的倒影里看见零星的碎冰浮在泥浆表面,踩上去,连咯吱的轻响也听不见。这就是东京,这就是涉谷,像一个魔力场,一刻不停地热闹着、沸腾着、前进着,不要说一场雪,即便是一次地震也无法留下太深的印记吧。

在电话亭里,我开始思考该给谁打电话,想来想去还是拨通了舒雯家的电话。那家伙果然跳起来,骂骂咧咧地问我在哪里,骂骂咧咧地说我不够意思,骂骂咧咧地问我几时回去。

“要给我带手信哦!对了,你住的地方可以上网吗?”

“应该可以,我去找找。”

挂了电话,我回去旅社,稍加打听就找到个插头,把laptop接上,舒雯似乎等了很久的样子,我MSN头像还没转消停,她的消息已经发过来。

“我们陪着他妈妈……她没事了,就是总睡觉,一天十四五个小时。”

我“哦”了一句,心里没有任何波澜,真怪。

“不过醒着的时候,她倒是很愿意跟我们聊聊以前,不光沈陌,还有你舅公沈凡佑……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你想听吗?”

我说:“好。”

从底下键入消息的提示来看,舒雯似乎是将信息写了又抹掉,抹掉了又写,反复涂改很多遍。我耐心地等,边等边搓冻僵了的手。

终于跳出舒雯的话:“齐漱玉不能生育,沈陌是两个人当时抱养的孩子。沈凡佑就是因为实在忍受不了她这一点,才跟唐薇好上的,后来他们离了婚,再后来就是移民……所以,你跟沈陌没有一点血缘关系。”

我认认真真地看完这句话。闪烁在屏幕上的话。

“舫……其实,你是喜欢他的吧?”

因为只是看,而不是听,我不知道舒雯此刻的心情。不过我笑了,往手上呵了口气后回复她:“谢谢,美女。事情都过去了。”

结束了。

事实即便是事实,依然属于过去。做人应当向前看,在涉足这片被施了魔法的地界做一个过客,一味地往前走,再也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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