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好不容易拦了一辆进城的车,车把他们捎进了城。安德烈就近找了家酒店。他把叶子扶进房间,放好热水,让她洗个热水澡。他拿了条毛巾随便擦了擦,下楼去酒吧买了瓶茴香酒,又匆匆返回。他刚倒了杯酒喝下,突然听见身后扑通的一声。回头一看,大惊失色,叶子栽倒在地。
叶子病倒,两人滞留在了阿尔。第三天,她的高烧才慢慢退去。早晨醒来,安德烈端来早点。
“安德烈,我们这是在哪儿?”
“在阿尔酒店。”
“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亲爱的,你病倒了。”
“什么?”叶子迟疑了一下,似乎记不起发生的事,“我们在这里几天啦?”
“今天是第三天。”
“第三天!”叶子想了一会儿,突然惊叫起来:“天啦,我的考试!安德烈,我们马上回巴黎!马上!”
“叶子,你的身体还不能长途跋涉!”
“我不能呆在这里,安德烈,我的考试,我不能不错过这次考试。没有考试成绩,我就拿不到居留!快,快,我们马上回去。”
她一边嚷,一边跳下床。可就在这时,她两眼直冒金星,什么都看不见。叶子身子晃了晃,双手紧紧抓住床边的桌子。一阵无法扼制的恶心,使她终于呕吐起来。
3
噩运,好像是一种天意,只是电光似的一闪。完全不预备在什么时候,突然之间一切就拿走了一切,让你崩溃。叶子心里很明白,错过了考试,等待她的将是什么。然而,物极必反。经历这一次又一次磨难,这一次,叶子心如止水,不操心不着急,平静得就像没事人似的。好似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反正总是一死,身上再多几种少几种病,也是无所谓的。她依旧白天去上课,晚上给安德烈父子做饭,再回家聚精会神地做功课。周六,她便搭乘早班火车去阿尔,看望康兴邦。她越是平静,安德烈越是担心。他懂得,在叶子这种表面的平静下,实际上藏着多少痛苦和压力。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这样下去。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去律师事务所找Fran·ois。
“老兄啊,情况不妙啊。萨科奇出重拳了。前不久,巴黎警察总局以了解无证家庭的情况和要求,选择性给予无证家庭合法身份为诱饵,在市内开设了四个调查表格发放点,数以千计的非法移民连夜排队蜂拥在这些地方,领取内政部发放的约会表格,希望这次机会能给他们带来好运——身份最终得到合法。但是总局收回表格后,内政部又以不放弃帮助非法移民返回原籍国的原则,将这些受骗的非法移民分批遣返。”
“这一招真是太阴毒了。”
“何尝不是,萨科奇是说一套做一套,他现在是四面楚歌,为了争取民意,看来他是一条道走到黑,要拿非法移民做枪使。安德烈,我为你写的申请早就送到警察局,但是选择性给予劳力匮缺行业的无证劳工合法身份也是一个谎言。下一步,警察局会按着申请者的材料找到这些人一一遣返。幸好,我托了警局一哥们,他把你的材料扣了下来,你的材料才没有落到总局手中。看来,获得合法身份是没有希望了。这段时间,你得多注意安全。”
“其实,我得不得到合法身份都无所谓。但是,叶子她错过了学期考试,可她还得继续换居留呀,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她什么时候换居留?”
“也只剩半个月的时间。”
“这事也不好办。现在查得紧,拒了好多学生,我们律师所每天都有为居留被拒的学生上诉的案子。叶子没有考试成绩,又有上次的案底,凶多吉少啊。”
“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看她居留被拒的可能十有八九。从被拒到遣返之间,还有一个申诉期,但那也只能拖延个一月半月的,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Fran·ois说到这里,看了一眼安德烈,又说:“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一个法籍人士和她结婚。”
“只有这个办法?”
“是的,只有这个办法。”
“谢谢,我知道怎么做了。”安德烈说完,一步步走出Fran·ois的办公室。
安德烈沿着里奥立路在走。那些商店的橱窗,在拱廊下闪闪发光。人群在街上拥挤。汽车的行列,散发着闪耀的微光。这就是我,他想,一个泥菩萨,自身难保的泥菩萨。
回到家一进门,伊凡就扑上来。
“爸爸,叶子做了好多好吃的。”
“哦,都做了什么——”伊凡牵着他的手,来到厨房。
叶子掀开锅盖,回头对他说:“是你喜欢的黄油牛肉汤。”
他走过去闻了闻,赞道:“嗯,好香!”
“那你一定要多吃一点。”叶子得意地说。
安德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心里涌起一阵尖锐的熬受不住的痛苦,什么东西在折磨着他。爱情!这个字眼儿可包含着多少的意义啊!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和所有人一样渴望着。可是在异国他乡光滑的冰块上,比在熟悉的习惯了的土地上,更不容易重新爬起来啊。他之所以重新回到她的生活中,是为了助她一臂之力。等待她变得更坚强有能力,更成熟有承受力,然后离开她。现在,他什么也帮不了她,惟有放她走。
“好,我一定多吃。”
“噢,爸爸是馋猫,爸爸是馋猫!”
听到伊凡的叫喊,两人都笑了。叶子觉得自己的心宁静许多。居留,拿不到也好,以前他因为自己没有身份,害怕影响她的前途,而不惜离开她。现在,她也没有身份了,她和他彻底是一样,他们之间再也没有障碍,他也没有理由离开她。执子之手,生死两忘!就这样,和他在一起,静静地坐着,面对一扇打开的窗,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她就觉得足够幸福。
因为爱,很多事情都可能发生。两天后,安德烈和Hugo,两个男人在塞纳河畔的一家酒馆里激烈地争论着。
“这太可笑了,安德烈!她爱的是你,你却要我娶她?你疯了吗?”
“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Hugo,你爱她吗?”
“我当然爱她,可是……”
“那就好,你只要爱她,给她爱,就足够。”
“安德烈,爱她,给她爱,我可以做到。可是你想没想过叶子的感受,她爱的是你……”
“她没有选择!和你结婚,这是她唯一的选择。不然,她就会被遣返。那么,她的一切都毁了。Hugo,我以前对你说过的话,现在依然不会改变,我不从来不奢望得到,也没有资格得到,爱情,对我来说,太奢侈。叶子,她承受了太多她不应该承受的痛苦,她需要的是爱,是幸福。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能力。Hugo,这一切,你能给她。”
Hugo沉默了。他无法忘记那个夜晚,叶子打电话阻止他让安德烈去找Fran·ois。那一刻,他明白,叶子是多么爱安德烈。安德烈在叶子心中的地位,那是无人可以代替的。尽管如此,他更加无法遏制对她的爱,那不仅仅是爱,那爱里还包含着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来自本能的不自觉的一种尊敬。他拿起酒杯,一仰脖子吞下怀中物。
“行,我答应你!”
安德烈什么也没说,只用力地握了握Hugo的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酒馆。而Hugo在他离去后,却在酒足饭饱馆里喝得酩酊大醉。
安德烈能够想象到叶子得知他和Hugo这次谈话内容后的反应。回到家,他把窗子打开。乌云密布的中午,笼罩在房屋的上空。麻雀在屋檐下叽叽喳喳地叫着。底下一层楼面上,有两个声音在争吵。他就这样坐在窗前,直瞪瞪望着窗外。有一种古怪的前途茫茫的感觉。
街灯亮起来的时候,他才站起来,去做晚餐。还是往常那个时间,伊凡回来了,叶子也来了。大家一反常态不声不响吃过饭,伊凡乖乖地去一旁看电视。
望着一言不发的安德烈,叶子有一种不祥之兆。她想打破沉闷,站起来,说:“我去洗碗吧。”
“坐下,叶子!”
“你怎么啦?”
“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这么严肃?”叶子笑道。
“你有没有想过,下个月你怎么办?”
“我一猜就猜到了,你今天板着个脸准是为这事。我已经想好了,到约会那天,我去警察局,他们要是不给,我会上诉。”
“败诉了呢?”
“那就是天意啦。”
“不行,你不能再去冒险。我已经向Fran·ois咨询过,目前这种形式对你很不利,你很可能因此失去居留权。”
“那也没关系,安德烈,我已经想好了。没有纸张,我们就这样生活……”
“怎样生活?”安德烈厉声打断她,“我担心的就是你这种态度。叶子,你不能没有纸张。你有没有想过,失去合法身份,你的前途,你的未来,会是怎样一种境遇!”
“我不在乎,我一点也不在乎。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
“胡说,那你和你母亲的约定呢?你就忍心让你的母亲失望?难道她为你受的苦就白受了?”
叶子呆住了。
“现在还有一个办法。你和Hugo结婚,越快越好!至于需要的纸张,Fran·ois先生会为你准备的。”
“什么,你说什么?”
“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你已经和他们商量好了?”
“是的!”
叶子瞪视着安德烈,浑身打着颤。
“你们把我当什么啦,物品,一个可以随意处置的物品?告诉你,我,不是!你们谁也无权决定我的命运。安德烈,我爱的是你,这辈子除了你,我谁也不嫁!如果你不爱我,不要我,我可以走,但是你没有权力命令我嫁给别人。什么唯一的选择,我根本不要什么选择。你也不要拿什么没有纸张来吓唬我。在法国,在巴黎,没纸张的人多得去了,大家不都活得好好的……”
“叶子,你听我说……”
“我不听,我什么都不想听——”叶子腾地一下站起来,冲了出去。
安德烈追到叶子的住处。门没有锁,灯也没开,房间里很幽暗。她站在黑黝黝的窗口。窗外那银白色的光芒,照着她的肩膀和头。她显得模模糊糊,又兴奋,又神秘。他犹豫了一下,向她走过去。
“你来了。”她的声音十分平静。
“叶子。”
“我知道你会来。你放不下心,是不是,安德烈!”她轻声笑了起来,抬手取下发夹,把头甩了甩,头发霎时飞散开来,披洒在肩膀上。突然间这房间充满了沉寂、期待和紧张,仿佛正在酝酿着一个旋涡。一个不知名的深渊,想要把他们吞没。
“安德烈,要了我吧!”
她轻轻抖了一下肩膀,丝绸浴衣立即滑了下来;落在她的脚边,宛如一堆黑色的泡沫。她慢慢转过身。她的肌肤很光滑,而那双眼睛,即使在幽暗的房间里,也显得很明澈,好像摄取了窗外寒星的微光。她就像一颗星星在寒冷中裸露着。
除了心痛,安德烈的身体已没有别的感觉。他缓缓走过去,拾起浴衣,给她披上,把她紧紧地搂到怀里。叶子无力倒在他宽阔的怀里,嚎啕大哭。
4
周末,叶子照例去看望康兴邦。安德烈不放心,依旧陪她去。火车上,他们谈不到十句话。自那晚后,他们俩谁也没有再提那件事,表面上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似的。其实,他俩心里都清楚,一种离愁无时无刻不跟着他们。
来到养老院正是喝下午茶的时间。荷娜和其他看护也在餐厅里。叶子和安德烈没有惊动她,直接去了康兴邦的房间。他躺在床上,在浮尘飘扬的阳光中,他那苍老的面容和雾色一样苍茫的头发,似乎闪着光芒。
叶子在床边的椅子上坐着,静静地看着他。假如这个陌生的男人能开口,他又会对她说什么呢?安德烈不忍心看叶子这样,在走廊里坐着。陆续有老人吃过下午点心回房。住在康兴邦隔壁的阿伊莎见到叶子显得十分高兴。她走进房间,把一双每个手指都戴着戒指的手抓住叶子的肩,感慨地说:“你真是有个良心的孩子,康先生有福气啊!”
得知阿伊莎的故事后,叶子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感慨。阿伊莎年轻时是个越南舞女,跟过一个美国人,没结婚生了个女儿。怀孕的时候那美国男人甩了她,于是她自己生下孩子靠跳舞谋生。但是在越南一个未婚女人生了个混血儿是很伤风败俗的事情,而且单靠跳舞没法养活自己和孩子。于是她不断地傍老外,男朋友像走马灯一样换。第三个男人是个法国人,就是这个男人把她和女儿弄到法国的。不久,法国男人也抛弃了她。后来为了挣钱她做上了拉皮条的活,专门介绍越南女孩给老外。她对叶子说,为了她的女儿,她什么事都敢干。但是,她命不好,女儿成人后,却不认她。年纪轻轻就跟一个男人结了婚,和她老死不相往来。现在她年纪大了,身体也垮了,只好住进这个老人院,挨一天算一天。
“其实啊,这老人院真的很沉闷,我还是很想出去。”阿伊莎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但是如果我找不到一个男人,出去也没什么意思。”
荷娜告诉叶子,阿伊莎有幻想症,她认为所有的男人都爱她,甚至是她的医生。阿伊莎却否认自己有病。她拉着叶子的手说:“医生到我房间时,每次我都听到有个声音对我说——我爱你。可是,我跟医生讲的时候,他告诉我他结婚了,而且有两个孩子。这些男人,根本就靠不住,可他们都靠不住,我又能靠谁呢?”
阿伊莎说话的时候,一个叫贝尔那的老头跑了过来,向她们要晾衣服的夹子。阿伊莎乐得咯咯笑,眨着眼睛对叶子说:“这老头,我根本看不上,可他还不死心。你快把他赶走,我才不要听他说我爱你呢。”
阿伊莎和贝尔那吵闹不休时,荷娜回来了。她一一安抚了两个老人后,对叶子说:“贝尔那患了老年痴呆症,他现在根本无法分出医生、护士和探访者的差别。”
叶子望着睡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的康兴邦,心里暗暗想,也许他成为植物人倒是一种幸运。
临走时,荷娜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叶子和安德烈随她去办公室。她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把钥匙递给叶子。
“康先生会说话时,他嘴里总是唠念叨着叶子叶子,我不懂中文,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现在我终于弄明白了。原来叶子就是你啊!我想他一定是在等你。这是康先生进养老院时交给我保管的。因为时间太久了,我都忘了。昨天在清理东西时才发现。现在你来了,我想我该把它交给你。”
“这把钥匙是干什么用的?”
“这我就不太清楚。看钥匙形状,应该是房门钥匙。”
“房门钥匙?”叶子一惊,莫非是康家那幢楼的钥匙!
叶子紧紧握着那把钥匙,走出养老院。河面宽阔、水流湍急的罗纳河,在阿尔城所在的那座山的山脚下急转弯向着地中海奔流而去。
“安德烈 ,陪我去康家。”叶子说着,就急急地跑下山。安德烈紧紧地跟着她。到达康家时,已是傍晚,如血的残阳把康家那幢破败的楼房染得殷红。安德烈接过叶子手中的钥匙,塞进锁孔里。锁被锈住了,在他用力开锁的时候,他端详着那扇门上剥落的棕色漆,那块标着姓名的圆形搪瓷牌。多少爱恨,多少悲愁,曾经从这道门里穿过去。
只得咔嚓一声,门锁终于开了。叶子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推开门,一股浓烈的腐败气味扑面而来,刚走几步,一只蝙蝠忽地从叶子头上掠过,吓得她尖叫着扑到安德烈的怀里。
“别怕。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看看有没有电。”
“嗯。”
安德烈四处寻了寻,终于在进门左手拐角处找到了总开关,他打开看了看,发现有根线断了,修好之后,把开关拨上去,屋子顿时亮堂了。他牵着叶子的手,像探秘似的推开一个个门。厨房完全被火烧毁, 黑乎乎,一片狼藉。
安德烈走到炉灶前看了看,对叶子说:“说不定是康先生做饭,不小心着了火。你看,火势似乎并没蔓延,除了厨房,屋里别的地方并没有明显被火烧的痕迹。”
叶子点了点头。突然,她想母亲在最后一封信里的话:“妈妈在法国的家很美,客厅外是个大花园,起风的时候会送来阵阵花香;妈妈的床放在窗户边上,晚上想你醒来,一眼可以望见皎洁的月亮……”
客厅外是个大花园!
天啦,这客厅外不就是个大花园吗?如果不是破败萧条,起风的时候定会送来阵阵花香。母亲信中的家一定是在这里。那母亲的卧房在哪儿?她的床放在窗户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