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口渴极了,迫不及待地拿起喝了一口,立即就被奇特的口感迷惑了,她一口接着一口地喝起来。在她喝酒的时候,她听到右边一个白头发老头儿,一直用阿尔城短促的土语和身边的人谈论风车。原来,不远处风车村有一些粮食加工厂,老头儿认为,这是城里来的商人在用机器毒害阿尔城。听说强劲的风吹散了晾晒的粮食。老头很是幸灾乐祸。叶子的头越来越沉,她在老头“北风吹得更猛些”的大叫声中倒在桌子上。
她醒来时,酒馆已打烊,一个红脸老头正用一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她。她惊异地支起身,头一动屋子就旋转起来。
“哈哈,小姐,你喝醉了。”老头哈哈大笑起来。
“我喝醉了?”
“哈哈,你是第一次喝这种酒吧。阿尔的茴香酒,一壶就能放倒一头牛。”
茴香酒,叶子对它的了解只限书本上的介绍。很久以前,普罗旺斯地区盛产苦艾酒,它让人产生幻觉并上瘾。因为酒精含量过高经常有酒客失明或发狂。梵高因为这种酒割掉自己的耳朵,法国诗人魏尔伦喝高了枪杀了另一位诗人兰波。一百年前,苦艾酒被禁。当时有一个名叫朱尔斯·潘诺的人,在靠近亚维隆的蒙发斐有一座苦艾酒酒厂,由于不希望看到酒厂垮台,他改用合法原料八角茴香来造酒,茴香酒在一场瘟疫中救了普罗旺斯人,因而大获成功,风靡流行起来。叶子不由得笑了一下,这么有名的美酒竟然被自己稀里糊涂就吞下肚了,真是暴殄天物。
老头泡了壶茶端过来,倒了一杯放在她面前,突然用带有闽南口音的普通话问:“你是从中国来旅游的?”
叶子惊诧地望着他,“您,您是中国人?”
“嗯,我姓杜,是从福建来的。在阿尔已经四十多年了,守着这个小酒馆,就这样大半辈子就过去了。这个小城,也算是我的第二故乡吧!以前,这里很安静,这几年旅游热,也把这个小城搞得闹哄哄的。姑娘,你怎么没有同伴,这年头一个人出门旅行可得当心。”
“我,我不是来旅游的。”叶子低下头。
“哦?”
“杜老先生,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康先生,也是个华侨,。”
“康先生?”老头摇了摇头,“没有印象,阿尔城,中国人不多,大部分我都认识,但没有一个姓康的。”
“您再想想,康先生他在圣·路易门还有一幢房子。”
“圣·路易门?”老头愣了一下,自语道:“难道是他?”
“你见过他?”
“我也不是很确定。如果是他,那应该是三四年前的事。”
“什么事啦?”
老头喝了一口茶,道:“不错,我记起来了,那男人是姓康!”
“那,现在他人呢?”叶子焦急地问。
老头没有回答她,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姑娘,那康先生是……你亲戚?”
叶子摇了摇头。
“那你打听他干什么?”
“我是来找我妈妈的。我听人说,三年前,我妈在康家做保姆。可是,这三年多来,我妈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哦,是这样。”
“杜老先生,求求您告诉我,那康先生……”
“姑娘,这话说来就长了。现在到了我吃夜宵的时间,我看你也需要吃点东西。这样吧,我去厨房做点吃的,我们边吃边聊。”
老头起身进了厨房。叶子忐忑不安地坐在那儿。她最怕的就是等待,那真是一种煎熬,好在老头并没有让她等很长时间。大约一刻钟,他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我自己包的扁食,尝尝。哈哈,我就好这一口。每天晚上这个时候,酒馆打烊了,我就得吃一碗,不然,一晚上睡不着觉。哈哈。”
叶子早已饥肠辘辘,她也没有心情和老头客气,端起碗,三下五去二一碗馄饨就下了肚。她抹了抹嘴,用一双焦急而又期待的眼睛望着老头。老头叹息一声,推开碗。
“看样子,你已经等不及了。”
叶子倾身向前,用细柔的声音催促他:“请您告诉我,您在哪里看到他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半晌没有说话,目光越过叶子,停在不可知的地方,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回忆。终于,他举起一只和脸一样红的手,擦了一把脸,开了口。
说起来,那还是阿尔城的一件怪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男人叫康兴邦,大约六十多岁,高个子,很精神,花白卷发,一副艺术家的打扮。老实说,我一直以为他是个画家。阿尔城就吸引这些搞艺术的人。后来听他说他在巴黎也是开餐馆的,我还愣是不相信,以为他开玩笑。哈哈。第一次见到他,大约是三四年前冬天的一个中午。他和他的太太来我的酒馆吃饭。他一进来就说,他和太太是从郊外走来的,就是为了找个中餐馆。呵呵,当时阿尔也只有我这一家中餐馆。我见他这么说,自然很热情地招待他们。我记得我亲自为他们做了一道宫爆鸡丁。他们俩尝了,都赞不绝口。康先生很健谈,他的太太话不多,不过,看得出年轻时是个漂亮女人。他们很客气,临走时,送我一罐铁观音,说刚搬来不久,请我多关照。
此后康先生来过几次酒馆,他的太太有时跟他一起来,有时就没来。我还跟他开玩笑,说他把漂亮太太藏起来了。康先生总是呵呵一笑,说,刚搬家,家里乱糟糟,太太在家收拾,早点收拾妥当,得请巴黎的朋友来玩一趟。不过,他一个人来时,在酒馆里呆的时间就很短,总是匆匆吃完饭,再炒几个他太太爱吃的菜带回去。男人如此细心不多见,看得出来,他很爱他的太太。就这样过了个把月,中国新年临近了,他突然打电话来问我除夕夜做不做生意,他想订两桌酒席,请巴黎的朋友们来阿尔过新年,顺便参观他们的新家。我说反正我一家子都在这个店里,也要吃年夜饭,干脆那天关了店门,大家一起迎新年。他听了很高兴,说要付包场费。我一听,就急了,说如果他要付包场费,那就是不把我当朋友。我们俩争论了半天,最后,他同意不提包场费。过了两天,他又特地跑来,和我商量年夜饭的菜单。他说还要借用我的厨房,亲自做几道菜。我也很高兴,自从听说他也是厨师,在巴黎开的餐馆比我的大两三倍,我就一直想和他比试比试。这是个机会,可以让大家当场评评两个大厨到底谁厨艺更高一筹。不过,这只是我自己的盘算,并没有告诉他。但到后来,我的如意算盘也落了空。
除夕那天,康先生一大早就来了。我问他太太怎么没来。他说太太两天前就去巴黎请朋友,顺便处理一些点事,坐中午那趟火车回来。我请他吃早餐,他说吃过了,我就给他泡了杯咖啡。后来我们下一盘棋,就开始准备年夜饭了。不服不行啊,别看康先生六十多了,比我大十几岁,可他身手敏捷,动作麻利。大部分准备工作都是他完成的。到了中午,他开始兴奋起来,时不时抬头看墙上的钟,像个小孩似的不停地唠叨,快回了,快回了。但是,整整一下午,他太太没有来。他们请的巴黎的朋友一个也没有来。
晚上七八点钟,我的儿子女儿们都回了,请的亲朋好友也来了。就在我接待他们的时候,康先生把一叠钞票放在我的抽屉,偷偷走掉了。我本来是想去把他找回来,但又怕那种场面令他尴尬难堪,就没有去找他。那天晚上,我也喝高,倒下了。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我打电话到他家,没有人接。几天后,差不多是一个星期后,他又出现了,来到我的酒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那次见到他,我吓了一跳,他像老了好几岁,完全变了一个人。头发乱蓬蓬,脸色蜡黄,双颊都陷下去了。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一言不发,静静地哭,然后闷头喝酒,喝完把钱留在桌上,没有和我打招呼就走了。不久,我被检查出肝脏出了问题,都是茴香酒惹的祸,在阿尔呆久了,我也和茴香一样不能自拔。呵呵,茴香酒几乎令我丧命,我辗转了好几个医院,最后被儿子送到巴黎的医院。回来后听说,在我住院期间,康家失火,康先生被救出来时,已神志不清。警方认定那是一场自杀性纵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