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捉过去
一
2085年9月30日。
尤斯德靠在窗边，一语不发，天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我抬头看了看上方的三维显示屏，荧光默默地点数着倒计时：
3。
2。
1。
“捕捉。”
人类是一种趣味随着立场改变的动物。人类杰克轻松操作着面前的键盘，无视飞船外绚烂而又平常的景致。巨大的光子接受幕已经展开，此时转换器的显示切换到了基本的代码模式，遥远跋涉而来的光——这所谓兼具着波动性和粒子性的特殊物质，被瞬间还原为流动着的01字符。“哪一天？”一根上了年纪的雪茄烟又被点燃，“你们知道世界政府要捕捉的是哪一天么？”尤斯德靠着窗悠哉地看着我调整信息储存的模式。
尤斯德傲慢的眼神和散漫的姿势，使我不由得猜想，前世杰克到底犯了什么罪，会被安排到这个尤大头的手下工作。我硬着头皮念起经来：
“核大战，2036年1月的某天……机器人暴动失败，2045年的某天……总不会是2050年3月23日前任世界先生遇刺的那天。”
杰克严肃地回过头：“我想要捕捉2080年我和家人第一次去海滩的图景，可惜啊，政府不允许。”
尤斯德不紧不慢地笑起来。
二
上帝说，要有光。照耀人心，透视肉身。
太阳光是波长处于一定范围的电磁波，它对地球来说无比重要，不仅仅赐予人类能量和生活，也会产生反射。根据一位人类天才的理论，电磁波在反射以及空间传播的时候都具有粒子性，从而呈现出能量的某种形式。
能量亦即语言。
大量的人类社会信息曾被虚弱而细致的反射光带到外太空——那是人类不断远去的过去，虽然如同幻影一般。
三
尤斯德是这艘捕捉船的负责人，带领杰克和我在离地球几光年的太空中捕捉来自过去的光信息。
这个庞大项目的赞助全部来自伟大的世界政府。我们舰队一行三十三艘飞船，包括了十八艘捕捉船、九艘补给船、五艘警备船，一艘指挥舰。我们的飞船能够进行超光速航行，经过这几天的征程已经到达了指定位置。通过精密的计算，过去某一天地球反射的阳光，应该会经过这里。我们的任务就是准确捕捉并传输这些光信息，虽然，像杰克这样的技术员并不知道我们捕捉的是哪一天。那个胡子拉碴的尤斯德知道么？深不可测。
杰克和我都属于世界大学里最优秀的一批毕业生。我们被这份待遇优厚的项目所征召，至今已经为这个项目进行了两次太空航行。但是工作内容极其无聊，工作领导也格外神经兮兮。我们两人除了读取各种复杂仪表的数值，做着各种空间坐标的实时校正以外，还不得不面对一个毫无幽默感的负责人。尤斯德不吃不喝，只是看我们忙上忙下，自己仿佛置身事外的没事人一般，冷不丁还要向我们问几个没头没脑的鬼问题。
我回过神，正好看到杰克的嘴在一开一合：
“……接收顺利，转换顺利，设备正常，马上就可以开始流式传输……”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突然听到了电脑系统的短讯声。这是指挥舰发来的指令。
“捕捉船09号，捕捉船09号，将刚才接收的信息转至指挥舰，重复一遍，将刚才接收的信息转至指挥舰。”
这说明我们09号找到了一段重要信息，否则指挥舰不必亲自处理。众所周知，指挥舰主机还原与处理信息的效率比十八艘捕捉船合起来还快。“快速服从指挥，若有异议事后商量。”我记起了教科书扉页的那句话，于是撇下略感突然的杰克，冷静地开始输入一长串的代码——这是我第一次操作这一程序，却因着对航行手册的滚瓜烂熟而游刃有余……
尤斯德，他扣住了我的手腕。
四
心里一惊。刚才我果然失去了意识。
迷糊中我睁开了眼，僵硬地转过头，目光落到操作台上的尤斯德。他又恢复了往常迟钝而深沉的样子，小心地不流露任何秘密，像黑洞一样地注视着被激光束管住手脚的我。尤斯德！
“你想干嘛？为什么偷袭我？杰克呢？”我一口气不换地追问了几个问题。
尤斯德没有接话，像是在等我的下文。三秒钟后他缓缓站起，弯下高大的身子靠近我，“杰克，死了。”
“你说什么！”我嘶吼一声，预备的恐惧在脸上弥漫开来。尤斯德不容我细想，“布鲁斯，你是我唯一可以托付的人。”他拉起自己的制服袖子，表情冷峻地点了一下自己的右臂。那是一个装置，他是……传说中的人造人！
我正为眼前的举止吸引时，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指在不断虚化成像素点隐退。我惊愕地抬起头，整艘飞船空间都在消失……
就在这一刻，我的意识再次中断。
五
2065年9月30日。这是机器人第一次暴动失败后的第二十个年头。
人类社会的步伐与往常看似没什么两样。人类与人类创造的科技与财富，构成了约束每一个个人的数据汇聚。性能与完美，数据化和系统化成为了时代的生存意志和效率追求。
就在这一天凌晨，自我发展的电脑主机却侵入并破坏了人类设置的程序安全墙——这造成了城市交通、卫生、供水系统的全面瘫痪，国家的经济和军事系统也在几小时后迅速易手。
一个虚拟而巨大的世界政府在一夜之间成立了。
大批的数据被删除、篡改，等人类醒来，过去整个世界的理所当然，已经被动摇。推送节目、电子报刊变了一套说法，物质生产、物资分配换了一种流程，军事活动、政治会议产生了新的领导层——一切以记录的数据为证，顺理成章，有效合法。到了中午，每个人已经都被囊括在世界政府的新组织里，不，不是新的，是“向来如此”——从职位证明到银行账户，从见不得人的爱好到指甲的身体特征。人类好像做了一场梦，真正的现实扑面而来，不容置疑。特意储存的照片、视频消失了，一些存在的文物有了新的话语解释，重要人物被离奇、干净地定点清除。“查无此事”，“查无此人”，“荒谬”……
人类没有了过去，只有了未来。
留有清醒意识的人类精英做出了反抗，打算以数据对抗数据。他们对自己的身体做了电子手术，把仅有的人类记忆用理性的数据分散储存起来——这就是人造人。在他们看来：电子数据是理性的，不会因为受到环境的影响而产生什么恍惚，所以远比人类的感性思维和普通记忆来得可靠。
同样通过篡改数据，伪造体检表、身份证等等，一些人造人艰难地在新世界潜伏下来。但多数人类和自己的社会历史已经渐行渐远——人造人的数据有限而分散，随着搜捕力度的加强，不少又被抹去。至于人类产生的下一代，他们在数字化的管理体制中健康成长，自愿成为世界政府征服银河系的实体工具，巡逻者、雇佣兵、后勤员以及表演的小丑等等。新的社会化波澜不惊。
于是，人造人出奇而大胆地向世界政府提出了“捕光”的科研申请。这果然引起了世界政府的警觉，他们将计就计，垄断所有赞助，要求回报所有的数据。电脑主机挑选了船员——世界大学培养的大学生；安排了后勤保障——正义宣传与正规物资；设置了指挥舰——甄别、加密、销毁数据的终端程序。
什么“捕捉过去”，实为彻底毁灭人类过去的痕迹！
六
视界虚拟技术。
“以上是数据记忆的转移。”尤斯德的声音。
我再次睁眼，发现自己躺在手术台上，感觉有一个世纪的漫长。
“数据的毁灭只是一个病毒侵入的事情。杰克在无意识中被世界政府种下了程序病毒，我为了数据的完整，不得不把他抛入外太空。现在我的数据已经接管了这艘智能捕捉船，世界政府暂时污染不到这里。”
“程序病毒？那世界政府不可能漏了我。”我高速恢复了自己的判断力。
尤斯德直视着我：“你忘了你的专业培训师是谁么？作为人造人的九大干部之一，我让世界政府既定的边缘程序出点错，这不难吧。”
“然后呢？”我的意识如同高脚杯里的葡萄酒在兀自回转。
“我们一起把历史数据带回地球，改造与拯救更多匍匐的人类。”
“在那之前要先拿我开刀，造一个新的人造人吧！”我的结论脱口而出。
“你只有接受，这也是所有人类的救赎。”尤斯德的眼神有一股不可名状的邪气与异化，他挥起了一束激光……
光，真好像人类廉价的希望。
七
捕捉船稳稳地降落在基地。
重伤的尤斯德已经被处理走了，我走下船来，搭乘地面运输器进入了基地大厅。我疲倦地点了一下电子屏幕，敲下一行字符：成功诱捕人造人一只，损失人类程序员（名：杰克）一只。智能机器人，编号081报告。
“愚蠢的人类，你们的过去就是你们自己啊。”我嘀咕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