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君西坐回去的时候,将茶几上的水杯打翻了,水杯滚到地上,发出咕咚一声响,水撒了他一身,他几乎从没在她面前如此失态过。
周心悦前所未有恐惧和惊惶,痛悔交加,慌了手脚,只顾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说了,是我不对……。”
沙发上的人一只手抵住胸口,心力交瘁,肋间钻心一样的疼痛,他调整呼吸压抑着,很快脸上挂了一层汗珠。一直等到疼痛慢慢散了一些,他才睁开眼睛,忍着痛,话语苦涩:“心悦,你要对我有点信心。”他稍稍停顿,又说:“你该信任我,把一切都交给我来做,行么?”
眼泪从眼角兜不住落下来,她不敢回应他,亦不敢看他,只能哽咽:“对不起……。”
“我多希望你永远都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周心悦,可以把一切都放心大胆的交给我,幸福快乐的活着。”他艰难地咽了口气:“那样我也就没有了负担。”
她什么都说不出,头埋得很低,他最终站起来,努力让自己站得更稳一些,朝外面走去,一直走到门口,才又回过身来,说:“我知道,你终究是不会再信我了。”他神色黯淡,粗重喘出一口浊气,声音又透着一丝从前的寒意,在门口的黑暗里渐渐远去:“我们走着看吧。”
他走得并不急,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路都觉得摇摇晃晃,顺着楼梯下楼,穿过宽敞的大厅,什么都似乎不清楚,只是机械地走,打开门,下台阶,坐进车里。
车子的引擎发出轻微的启动感,司机回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开动,他缓缓抬起头,有些迷茫的顺着司机的目光转过脸去,这才发现有人再敲车窗,一声一声,周心悦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出来,站在车旁,呵着气,两只手贴在车窗上,拍打着。
车窗带着蜂鸣声降下,嗡嗡的,她突然头探进来,抱住他的脖子,绵绵的亲吻他。
他在一刹那间只觉得异常无力,几乎虚弱的无法抬起手来拥抱她,脑海中一片昏昏沉沉,真希望在这一刻睡过去,睡在这个吻里,不再醒过来。
浓情蜜意,他扬起脸,深深地回应她。
他还以为自己足够心硬,足够顽强,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柔软的可笑,只要她的一句话,她的一个吻,足够主宰他的一切,幸福或者哀伤。
她吻了他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停下来,声音带了一点喑哑的回响:“我信任你,我现在只有你,我信任你。”
他没法说出话来,坐在车里,看她站在车外,她额发上挂了一点晶莹白皙的东西,一点、两点、三点……落下去很快便消失了,又有新的落上去,他之才明白,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雪了。
雪花不大,却越来越急,簌簌的落着,落在她的发顶,而他坐在车里,和她隔着雪雾,这样的近,近到他真想牵住她的手在雪里走,不停地走,把以前和将来都走掉,走到天荒地老,青丝皓雪,偕老白头。
最后他终于说:“我走了。”
她两只手抄在口袋里,鼻子冻得红红的,却对他微笑,摆手。
车窗重新升起来,司机将车开出去,她的身影从他所有视线中退去,他这才闭上眼睛,可眼帘里依然还有她的轮廓,抹也抹不去。
他迷迷糊糊,很快睡着了,因为连续好几天都没有好好睡一觉了,所以身边的人都知道,尽量不去叫醒他,任由他睡,等他一觉惊醒过来,已经接近傍晚了,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司机回过头来问他:“您醒了?”
头痛的厉害,他用力揉按着太阳穴,点点头。
下雪天,天黑的格外早,他想起来下午还有事,原本以为这个时间很晚了,抬起手腕看看表,不过才睡了两个小时。有保镖替他打开车门,风扑得他狠狠吸了口凉气,快走了两步,进到医院。
重症监护的ICU,他隔着窗户站定,透明的大玻璃将一切声音隔绝,唯有画面。他可怜的涵涵那么小的一团躺在被子里,带着那个几乎能够罩住脸的氧气罩,苍白的脸色与被子的颜色几乎融为一体。
即便是度过了危险期,还是没有醒来。
不远处有脚步声走过来,他回头,是关荀和魏正,关荀手里捂着手机,低声请示他:“七哥,杨炎电话。”
心情阴郁至极,杨炎这些天几乎处处跟他作对,显然知道他正被儿子搞得焦头烂额,专门瞅准了时机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其实他和杨炎并不是天生为敌的冤家,甚至当年在牢里还住过同房,只不过从牢里出来岑君西没多久就退了道,而杨炎还在道上混,渐渐有了自己一片地盘,还开了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两个人原本就没再有交集了,而且杨炎也听手下人说过,梁博羽手底下的老七被条子坑了,都准备发丧了,偏偏岑君西销声匿迹了几年,突然注册了几千万的置地集团,运筹起来更是如同年轻的夜狼,很快就绝杀到杨炎门下,两人整天为登州的这点商机机关算尽。有一次闹得大了,杨炎找人绑架了邵颖,结果岑君西来赎,把杨炎的女人失手打死,从此两个人新仇旧怨,梁子结实了。
而且早上还发生了一件事。
岑君西手底下一个弟兄扛了一个人回来,原来是杨炎的手下,这两天两拨人就不安分,杨炎那边人非说东岸那片地该是岑君西送给杨炎的,儿子孝敬老子,天经地义。岑君西这边的人上手便打,一拳就把对方领头的打到挺尸,这下闯了祸不知道该怎么办,干脆一直送到岑君西办公室,没想到岑君西正在签文件,只是吩咐杨炎的人靠边站。
那人听岑君西说的古怪,不解的往右边挪了两步,才抬头便觉得耳畔风声一响,一把刀贴着他左脖子的动脉嗖的一声飞了过去,砰的一声钉在了墙上,把衬衣领子割出一道口,带走一片衬衫的布屑。那人回头见钉在墙上的一把短刀闪着漠漠寒光,登时吓得跪在地上,而岑君西只是吩咐人动手,把那人的嘴巴给豁了,鲜血淋漓的送了回去。
杨炎这电话是来兴师问罪的。
岑君西在一旁廊椅上坐下,看了一眼手机,接起来。
“哟杨哥,我说你这么久还不给我电话,八成是生气了。我手下那群小的就挤兑我说,杨哥哪有那么小心眼。”
电话那头的人呵呵笑了一声:“老七,你怎么还管我叫哥?上回不是让你叫我爹了么?”
“杨哥,连沈嘉尚那种人都巴不得我叫他一声爹……。”岑君西嗤嗤的笑着:“你就别想着占我便宜了。”
“啧啧,老七,你这张嘴啊,真是损,早晚吃大亏,叫你爹给你缝上。”
“谢谢杨哥指教,我吃不吃亏还得骑驴瞧,今儿那个嘴不好的可真不能怨我。我手下那一群土匪非嚷嚷着卸胳膊卸腿的,我说,呸一群狼心狗肺的,打狗也看主人面,这时候怎么不念着杨哥的好了?所以我决定的,就给他废了张嘴。”
杨炎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过了一会儿才停下来说:“老七,早上那事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不过我中午请你家沈公子打球,一不小心把他儿子住院的事告诉他了,嘿,沈公子那表情真精彩啊喂,对了,我这儿还有人送来的母树大红袍,贵啊真贵,而且有钱也买不到,正打算今晚给你家老爷子送去呢,顺便给老爷子也说一说,你觉得怎么样?”
岑君西觉得自己快要气炸了,胸口剧烈起伏着,强控制住将手机摔到墙上的欲望,冷静了片刻才说:“没事,你尽管给老爷子说,我倒巴不得老头得个心肌梗塞什么的,到时候我一准过去披麻戴孝的跪那儿号丧,绝对不比沈静北差。那个词怎么形容的来着?……如丧考妣。”
“嘶——”杨炎大为困惑:“瞧你狠的,我记得老爷子待你不薄啊。”
岑君西冷笑:“关你屁事。”
杨炎也嘿嘿一笑:“算了,气死你爹我也无所谓了,不过我倒是听说你老婆怀孕了,恭喜恭喜,好好养,千万悠着点,人命关天啊,可不容小觑。”
“谢谢杨哥关心了,杨哥自己也保重命根,别哪天叫人给剁了,断子绝孙,更凶险。”
杨炎那边哈哈大笑,岑君西这边也笑得不冷不热,等挂了电话,魏正才发觉岑君西不对,问他:“七哥,要不要送您……。”
魏正的话还没说完,他人就已经倒下去了,两个人堪堪托住他的身体,迅速将来护士和医生。
神经外科、骨科、内科、外科、心肺联合会诊,受刑一样接受了一遍检查,醒来以后人已经住进高级病房,周围围了一圈人,江仲迟也在,见他醒来,总算松了一口气。
略微转动了一下眼球,他叹了口气,神色黯淡的问江仲迟:“孩子怎么样了?”
“别那么不要命好不好,涵涵的手术很成功,我亲手做的,刮得一点渣滓都没有,再说危险期已经过了。”
“二哥,”他没有那么好糊弄:“你不如实话告诉我,像涵涵这种情况,植物人的概率,有多大。”
江仲迟不语,岑君西明明注射了止痛针,看到他的表情仍然几近窒息,缺氧的心肺都像是要炸开一样,疼的一哆嗦。
“这个决定我下错了是不是?”他躺在床上,声音颤抖:“如果不是我同意做这个手术,他就算长不大……还可以有思想的活着……。”
“你别这么说,肿瘤已经压迫他的神经,现在是抑制生长、梦游,再不及时摘除,会抑制智力发育,渐渐也会脑死亡,成为植物人。”
他有一点发抖,“当初是我错了,如果没爱上周心悦,就好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时候我知道小北喜欢他,我就想,有什么属于他的东西,属于我一次就好了。我这么想着,就靠近她了,谁知道这么贪,要了一次,还想要一生,要来生,要是没爱上她,她嫁给小北平平安安的过一生,生一对健康听话的孩子,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