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
刘秀女起床时已经八点多了，这是她高中三年来睡的第一个懒觉，也是最后一个懒觉。她奇怪为什么会睡得那样坦然，那样无所顾忌。三年来她总是第一个起床，第一个到教室，不是她不想睡懒觉，是她不敢。她觉着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催着她、逼着她，一天不早早起床就会有一种犯罪感。今天她什么感觉也没有，心里很轻松。同学们有的还在睡觉，有的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宿舍里乱七八糟，课本和各种复习资料随便堆放在床上，地下到处是废纸。
她去食堂买饭，学校食堂已经关门了，一个工友正在打扫卫生，告诉她已经过了打饭时间，下一顿还在中午十二点，让她到校门外的小饭店里去看看。刘秀女正准备出校门，迎头碰上了自己的班主任王老师。王老师看到刘秀女就像看到自己的亲孙女一样，两眼眯成了一道缝，脸上笑成一朵花。她从手提袋里拿出刘秀女的准考证交给刘秀女，再三嘱咐要保存好，千万别弄丢了。她问刘秀女要到哪里去，刘秀女说食堂没有饭了，到外面小饭店去买饭吃，王老师脸色立马就变了，说那绝对不可以，马上就要上战场了，身体千万不能出毛病，外面的小饭店怎么能让人放心呢，万一吃了不洁的食物，闹肚子怎么办？王老师拉着刘秀女就往自己家里走。她的家在学校后面的教师小区里。这里原来是学校的大操场，后来盖起了教师住宅楼，另外开了一个大门，就和学校的教学区分开了，学校的老师们大都住在这里。
王老师亲手做了挂面荷包蛋，还撒了香菜淋了老陈醋，盛了满满一大碗让刘秀女吃。虽然平时王老师对刘秀女很好，学习上生活上都很关心她，可是亲手给刘秀女做饭还是第一次，刘秀女觉着有点别扭。
王老师说：“别不好意思，趁热吃，过会儿就坨了”。
刘秀女扭扭捏捏吃下那碗饭，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从王老师家里出来还浑身上下不自在。在小区门口见到了同班同学李晶晶。李晶晶母亲在学校图书馆工作，家就在小区里。
李晶晶问刘秀女怎么到小区里来了，刘秀女就把去王老师家里吃饭的事情告诉了她。李晶晶说你这吃的不是简简单单一顿饭，这里面有深意。刘秀女笑着说别故弄玄虚了，一顿饭有什么深意。李晶晶说你糊涂啊姐姐，你没看过电影电视剧啊，那些战斗片，那些敢死队员出发的时候是不是都要喝壮行酒。你吃的虽然是挂面荷包蛋，但是它等同于壮行酒，王老师是让你为我们班去炸碉堡啊同志。我们班考重点大学的重任就交给你了。刘秀女说我怎么能考上重点大学，考个普通大学就不错了。李晶晶说谁不知道你是咱们班里学习最好的，王老师还指望着你拿奖金呢，千万别让恩师失望。刘秀女听着李晶晶这话怪怪的，普普通通的一顿饭经她这么一分析竟然有了多种味道。刘秀女是个简单的人，平时她一门心思钻在书本里，没有时间考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不懂各种功利算计。她对李晶晶说的话将信将疑，笑着说：“不至于吧，王老师不是那样现实的人。”
离开李晶晶，刘秀女来到校园，高考工作人员正在封考场。教室已经被封了，进不去教室，她就回到宿舍。大家都已起床，围在一起用扑克牌算卦，算能不能考上大学，能不能找到靖哥哥。其实是围在一起寻开心，也没人对算出的结果太认真，大家一个算了一个算，无论结果是什么，都要跟着起哄。
中午十点左右，就陆续有家长来了。有的是父母亲两个人，有的除了父母之外还有爷爷奶奶外公姥姥，不一会儿宿舍就挤满了人。家长们坐在自家女儿的床上，拉着女儿的手嘘寒问暖，平时撒泼耍赖的疯丫头，这会儿都成了乖乖女，任凭母亲的手在自己脸上摸来摸去。那些住在上铺的同学没有地方坐，家长们就围成一圈儿蹲在楼道里，把女儿围在中间，众星捧月一般，你一言我一语，像开小型研讨会。刘秀女的父母没有来，刘秀女一个人靠着被子看书，什么也看不进去。十一点左右，家长们就带着各家的女儿陆续出去了，大部分是要带女儿到饭店美餐一顿，刘秀女想，如果按照李晶晶的分析，这也应该算作壮行酒，是父母给儿女的壮行酒。也有的家长在外面登记了旅店，怕宿舍里吵，影响了女儿明天的高考，让女儿搬到旅店里去住。将近十二点左右，宿舍里就剩下刘秀女一个人了。宿舍里乱七八糟一片狼藉，看着空荡荡的宿舍，刘秀女心里隐隐有些心灰意冷。
刘秀女拿起饭盒正准备去食堂买饭，母亲一头闯了进来。她满头大汗，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袋子，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母亲看到刘秀女就咧嘴笑了，说：“就知道你在宿舍里，你不是那乱跑的人”。
刘秀女接过母亲手里的大袋子放在床边，让母亲在自己的床上坐下，倒了一碗水让母亲喝。暖壶里的水是隔天的，不太热，母亲几口就喝了下去。刘秀女说：“我不是告诉你不用来吗，怎么又来了？”
母亲说：“你看你这闺女，这样大的事我怎么能不来，我在家里怎么能够睡得着。”她说“你爸也要来，我把他骂回去了。我是必须来，我来了能照顾你，他来了一点作用也没有，白白浪费路费。”
刘秀女知道母亲在家里是说一不二的人，父亲总是顺着她，一般不会和她吵架。刘秀女觉着自己的性格像父亲，没有母亲那样强势。她对母亲说：“你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去打饭。”
母亲说：“不着急，你先吃这个”。她拿过大袋子，拉开拉链，里面是一件雨衣，她说：“这个是给你准备的，万一天下雨用得着”。她用手在大袋子里面摸索，摸出一个塑料袋子，解开塑料袋子，里面装着两个大馍，上面还载着红枣，是她们老家所谓的枣糕。
母亲说：“枣糕，早高。吃这个吉利，保你早点高中。我一大早专门给你做的。”
刘秀女不喜欢吃馍，皱着眉头说：“我不吃，就是一个馍，都说成仙丹了”。
母亲说：“别瞎说，让你吃你就吃。我能害你么？前村山后那个丫头，就是吃了她妈给她做的枣糕才考上大学的。都有例子在那里摆着呢，不信行吗？”
母亲拿着馍往刘秀女手里塞，刘秀女只得接住，坐在床上极不情愿地吃了起来。一个还没吃完，母亲就把另一个也塞进她的手里。母亲看着刘秀女一口一口把两个馍全部咽下去，就像女儿咽下去的是高考答案一样，非常高兴。刘秀女要去给母亲打饭，母亲说她不饿，她让刘秀女上床睡觉，自己风风火火出去了。
睡到下午三点多，刘秀女醒了。宿舍里的床铺上都躺着人，大家都在睡觉，鼾声此起彼伏。她仔细一看，只有三个是她们宿舍的学生，剩下的都是学生家长。母亲还没有回来，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刘秀女没有惊动睡觉的人，悄悄从宿舍出来，在宿舍门口碰到了母亲。母亲兴冲冲对刘秀女说：“我在外面找了一间房子，已经收拾好了，我帮你把铺盖搬过去。这几天，我们住那里”。
刘秀女说：“不用了，在学校宿舍挺好，何必搬到外面去住。”
母亲说：“你不懂，宿舍里人多，影响休息，休息不好就会影响明天的考试，还是搬到外面去好些。”母亲说完，转身走进宿舍，三两下就把刘秀女的被褥卷在一起，用大床单裹起来，往肩上一扛，就往楼下走。刘秀女赶忙收拾自己的书本和复习资料，紧紧跟在母亲后面。
出了学校大门，往东走了一百多米，然后再往南走二百多米，穿过一条小巷，进了一处破旧的老院子。这里是老城区，过去的老住户大都搬走了，但是老房子还在，都租了出去。现在住在这里的都是外来人员，看相算命的，违法行医的，推车卖浆的，暗地接客的，应有尽有。她们租的屋子是主房边上的小西屋，房东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婆子，她身体硬朗，也有精神，很热情，早已帮刘秀女母女烧好了白开水，灌在暖水壶里。她帮着刘秀女母亲把被褥铺好，就在一边的凳子上坐下。她说先前这间屋子是县一中的一对高中学生租住的，在这里住了大半年，后来女生肚子大了，双方家长就都来了，互相指责对方的孩子不是个好东西，还在这院子里打了一架，打得头破泄流，之后就退房了。她说如今已有三个多月没人来住了，因为长期锁着门，屋里有点潮湿，她说把门窗打开晾一会儿就好了。刘秀女母亲指着刘秀女对老婆子说：“我家的女儿可不是那样的人，她可老实了”。
老婆子说：“老实好，老实人不吃亏”。
老婆子说的话，让刘秀女大吃一惊，在自己的学校里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她居然不知道，学校的保密工作做得够好的。老婆子到院子里翻晾晒的被子，母亲对刘秀女说：“你看看，现在的孩子都成什么了，真不知老师是怎么教育的”。
刘秀女想着明天的考试，没有接母亲的话茬，她拿起一本复习资料，屋里光线有点暗，就来到院子里站在屋檐下看书。母亲也坐在门外的小凳子上。房东老婆子问刘秀女母亲今年多大了，有几个儿女，是哪里人，刘秀女母亲一一作了回答。两个人一问一答拉起了家常，拉着拉着就拉成了亲戚。老婆子的母亲的姥姥家就是刘秀女村里的，也姓刘。因为整个村子里只有刘秀女家这一户是姓刘的，由此推断刘秀女家就是老婆子的母亲的姥姥家。只不过年代久了，平时又疏于走动，无法确定她们之间是什么辈分关系。
老婆子说：“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认不得一家人了。别管是啥关系，反正是亲戚。”
晚饭就在老婆子家里吃，烙饼鸡蛋汤，老婆子不要钱，说房钱也不要了，既然是亲戚，再要钱就生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