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宁远的电话,现在基本就是谈作曲,不言他。
既然如此,那就谈作曲吧。谈作曲也很好。
但她暗自想,谈恋爱更好。当然不是和他。
她固执地想,他还是个孩子。她喜欢大一些、成熟些的男人。
他又写了一首《雪》。
她听出来,似乎与那个晚上,那个杀雪豹救羊的夜晚有关系。
节奏还是有问题。
“我总是掌握不好节奏。”他沮丧地说。
“还是要以强拍上的音为先,兼顾弱拍。所谓强拍是指小节中的第一拍和第三拍,弱拍上的音可以作为经过音不考虑。还要考虑和弦的功能性。可以给第一小节配D和弦,第二小节配G和弦,一般说来,和弦中四五度倾向最好,它可以让音乐一直发展下去。”
“哦,四五度倾向的和弦可以让音乐一直发展下去。”他在那边重复了一句,梦话似的,“能一直发展下去,就好。”
“你说什么?”
“我……没说什么。”
然后,他的话如流弹一样把她击中。
他突然说:“……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我站在一个很大的电影院门口等你,好像应当是说好一块儿看电影的,等啊等啊,一直等到电影散场,我看见你和一个男的,挽着手走出来,下台阶。我想凑上去和你说句话,可你连理都不理,像是没看见我,和那个男的一起走了。我待在那儿特别伤心,真的,梦醒之后还伤心了半天……”
她半晌不语,良久,叹了一声。她心想,该来的毕竟还是来了,怎么也挡不住。
“……为什么叹气?”
“你这孩子,怎么老是胡思乱想?”
“第一,我不是孩子了,第二,我也没有胡思乱想。”
她突然心念一动:“那我问你,那个男的长什么样儿?”
“……高高的个儿,和我差不多高,脸色有点儿苍白,寸头,骨感,表情很酷,和你在一起挺配的……”她听了胆战心惊——他描述的,正是她的初恋,她终生所爱的Y,但是她从来没有对少校说过——这真是太奇怪了!!
难道,真的有前世、今生与来世么?
温倩木说得对:爱情的痛,爱情中不能承受的痛,她是不能再经历的了!
她决定中止危险的情感发展。
第二天,没等他来电话,她抢先去了电话,把事先想好的话一气说完:“……昨天你说的那个梦很奇怪,你梦见的那个人,就是我的初恋,我们非常相爱,他走了以后,我今生今世也不会爱上任何人了……”
那边半天没动静。
很久,当她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他却突然低声说:“是啊,这几天我上网搜你了。我反复听了你作过的所有曲子,能感觉到你经历过不同寻常的爱情,这和有的作曲家很不一样,有的作曲家技巧上非常成熟,简直是无懈可击,可就是让人感觉缺点儿什么,细想想,就是缺少真正的阅历,没有激情。什么都可以虚构,唯独真正的感情不可虚构,经历了的和没经历的就是不一样,而且我发现……创作和生命力特别有关系,从你的曲子里能感觉到,你的生命力特别顽强,还能感觉到……”
“还能感觉到什么?”
“……还能感觉到……你是个永远的女孩儿。”
永远的女孩儿?
是的,那时Y就这么说过。“哎,我能想象所有人老的时候什么样儿,就是想象不出来你老了会是什么样子。”“那可能我还没老就死了。”她脱口而出。他突然睁大眼睛,向她伸出一只手指,做出严厉的表情。她被他那样子逗笑了。
多年之后她突然想到:只有少年人才能说出这种话,越老的人越怕死。譬如她自己,小时候总是觉得这个人也俗那个人也俗,谈恋爱俗结婚更俗,生孩子是俗之又俗!好像活过三十岁就是一种耻辱似的。可现在,年纪越大胆子越小,所以最不愿意的就是面对童年记忆。偶然回忆起来,竟是格外地痛恨自己。
可是,如何面对这个二十九岁的大男孩儿啊?
装傻?还是逃避?
2
温倩木也有高兴的时候,那就是:去阿兰的小餐馆。
回族女人阿兰开的餐馆,她的餐馆很火,她会做很多民族的食品,味道很美。周末,阿娜尔古丽拉着古薇和温倩木去用餐。
阿兰的木桌上铺着桌布,是鲜艳的粉红色。粉红色的桌布上摆着白色的瓷碗,黄颜色是炸得喷香的洋芋,洋芋盖住了下面的羊肉;扁扁的盘子里装的是抓饭,据说抓饭原是乌孜别克的风味,称“帕劳”,这让古薇想起了泰国的风俗,泰国的抓饭也叫帕劳,如果是贵客就在里面放上羊蹄子。抓饭是用大米、胡萝卜、牛羊肉、清油或者羊油做的,佐料有盐、皮牙子(洋葱)、葡萄干、杏干什么的。阿兰的抓饭特别香,她用滚油先把肉丁炸成金黄色盛出来,然后在锅里放上油、洋葱和胡萝卜丝,炒得香软之后,再放适量的水和其他佐料,水开了之后,再把米放下去。可不能那么一下子放,古薇看她是用一个小勺,一勺勺地放进锅里,然后把金黄色的肉丁放在米上,在米里插上几个眼,扣紧锅盖,大火焖烧十分钟,然后用微火焖半小时。起锅后把油和米、佐料什么的拌在一起,放进盘子内,再把肉摆在上面,大米便一粒粒的显得金黄油亮,晶莹透明,肉丁鲜香,令人垂涎。还炖了两整只鸽子,阿兰的炖鸽子特别好吃,鸽肉完全烂了,而且又嫩又香,最鲜的是汤,阿兰笑阿娜尔古丽是汤罐,见了汤就没命。
又特别为古薇做了一种锡伯族的食品:布尔哈雪克炖鱼——刚来时小夏请她吃过的。布尔哈雪克是一种野生的香草,有一种奇异的香味,形似柳叶,所以锡伯语称“布尔哈雪克”,译成汉语就是“柳叶草”或者“鱼香草”。就是把鱼切块清炖,放上辣椒面、盐和鱼香草,吃起来非常清香。然后是一盘炒蘑菇,味道很鲜。伊犁河畔是产蘑菇的地方,当地人叫“蘑菇滩”。
“那蘑菇一个个的可肥了,我们叫‘土里鲜’。”阿兰长着一张银盆大脸,显得质朴,五官都大,能看出来年轻时应当艳丽,“下点儿小雨之后,遍地都是蘑菇,像獐子菌、羊肚菌什么的,那都是世界有名的。……今天给您炒的就是獐子菌,自己家里晾干了收出来的,吃时加点儿土鸡肉,又香,又滑口,您尝尝。”
“我只知道云南菌类多,还不知道这儿也……”古薇的微笑里带着歉意,她不知道如何面对如此丰盛的款待。
温倩木在一旁吸着烟:“咱伊犁的菌有几十种呢,草原上还有大型真菌,说出来吓死你!有十五六斤重!像云杉腐朽木里长的木蹄多孔菌,咱伊犁的大夫们常用它来做药,还有‘马勃’,大的有西瓜那么大。明年六月再来吧,我们带你去看大菌子!……”
阿娜尔古丽的吃相很好看,一口口地吃着抓饭,手的姿势非常漂亮,好像不是为了吃饭,而是为了展览她那双玉手似的。“她的手很美,是么?”阿兰突然向古薇嫣然一笑,“她最不愿意和男人一起吃饭,他们总是看她的手!”阿娜尔古丽的脸红了,温倩木立即替朋友出头:“她的手怎么能和你的胸比?”阿兰怔了一下,一张脸红得像石榴花,嘟囔了一句“胡说什么”便去倒茶,温倩木咯咯大笑起来。
阿兰还在给孩子喂奶,因此胸部很丰满,显得母性十足。古薇忙说:“什么人娶了阿兰,真有福气!又会开饭馆又会生儿子!”古薇说这话,显然是为了照顾阿兰的情绪,谁知三个女人却突然都不说话了。
直到周末见到小夏才知道,原来阿兰的婚姻并不幸福:丈夫有先天性癫痫,恋爱时他竟然隐瞒了,婚后阿兰才知道。阿兰是先认识丈夫的父亲——她的公公的,她的公公是她原单位的领导,据说是一位“高人”,她狂热地崇拜他。所以,当她知道真相之后,也并没闹。她对于公公婆婆的照顾还甚于一般人,而且,还生了那么一个可爱的儿子。
女人们的命运,真是千奇百怪,如果以这几个女人为主题写一首曲子也不错啊,古薇想。
可为什么,想法如此纷繁,却没有一个能成为她心里想要的那个旋律啊?
3
周末,夏宁远终于有了点儿休息时间,因古薇再三夸奖阿兰的餐馆,便相约着一起去那儿吃饭,然后去草原。
不早不晚的一顿饭,大约上午十点钟,阿兰做了拿手的粉汤、油香、拉条子和奶豆腐。
几乎所有的回族妇女都会做粉汤,阿兰的粉汤却是最有名的:她先用豆制淀粉制作粉块,把凉后的粉块切块,把新鲜羊肋条肉剁成肉块,加上盐、花椒粉、酱油和肉汤,把肉炖得烂烂的,加凉粉、白菜稍炖一下,再下葱、菠菜、红辣椒、醋、胡椒粉、水发木耳烧开,就是一碗喷香的粉汤。因为时令不同,用的菜也不同。夏秋放点儿莲花白、西红柿;冬天放点儿黄萝卜;这个时候呢,就放点儿香菜。和粉汤配吃的面食叫油香,有点儿像北京的油饼。
拉条子也是阿兰的拿手好戏,她拉的条子柔韧细长滑爽,吃起来口感很不一样。她一把竟然可以拉上几公斤!只见面团在她手里晃来晃去,瞬间,一把把面团变成银丝般的条子,动作又美又有力,有的竟长达一两米!又做了拌菜过油肉和鸡蛋炒西红柿。古薇见小夏像过节似的高兴,忙拉了阿兰坐下一起吃。阿兰只沾了下嘴便立起身:“要给孩子喂奶了,你们吃着!”小夏转头向古薇低笑:“这顿可真结实!到晚上也不会饿。”
阿兰终于把宝贝儿子抱了出来,这个名叫天池的男孩儿生得一副福相。天池特别喜欢听歌,大概和母亲的胎教有关,阿兰婚前是有名的民歌手,现在依然唱得很好。天池从月子里就懂得听歌,无论怎么大哭大闹,只要一放唱片,立即就止住哭声。真是奇怪。再大一点儿,睡前一定要妈妈抱着来回走,边走边唱。他就在妈妈的歌声中入睡。可是只要阿兰唱错了一句,他就立即要睁开大眼睛,盯着妈妈看。
阿兰开饭馆,每天回家都很累了。抱着这个沉甸甸的宝贝来回走,有时候眼皮都要打架。但是不抱着他来回走,她又觉得不过瘾。再说,婆婆常常提醒她,她一天到晚不在家,孩子会缺少母爱的。阿兰的婆婆据说是个很精明的人,有一点儿文化,退休以前一直做会计,阿兰说她很会算计。
后来,古薇回到北京之后很久的一个晚上,突然接到阿兰的电话,她说她很想古薇,那个晚上,沉默的阿兰说了很长时间。古薇猜她喝了一点儿酒,忙把话题转开,问她,天池好吗?……她立即兴奋起来,她说,古老师,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知道天池为什么长得这么白吗?——因为我怀孕的时候,只能吃水果!
可是在那个早上,在果子沟阿兰的小馆里,她什么也没说,她只是看着怀里的天池,长斑的脸上露出笑容。很久她才抬起头对小夏说:“夏干事你知道吗?你写的那首《湖畔之月》,是我首唱。”
4
草原之美,深深留在了古薇的记忆里。特别是,陪伴的人很对。
夏宁远似乎天生便属于草原,他骑上马,马就像是长了翅膀,飞向天边,天边那种暗淡的灰,让她想起列维坦着名的灰色。而现在,确切地说,是灰紫色。因为草原上的薰衣草,把天空都映紫了。
她莫名其妙地喜欢很多词。譬如薰衣草。童年时候,母亲翻开陈旧的樟木箱,她总是能闻见一股奇怪的香味。母亲说,那是樟脑与薰衣草混合在一起的香味。她就记住了这个美丽的词:薰衣草。
伊犁河谷是盛产薰衣草的地方,小夏说,薰衣草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四师的一项重要经济作物。—— 伊犁河谷到处是绛紫色的薰衣草的花朵,好香啊。
母亲的旗袍呈现出陈旧的色彩与香气。薰衣草使女人更像女人。那些高领无肩的旗袍,把两条银白的裸臂鲜明地衬托出来,把女性胴体最柔软的部分凝炼地写意出来,那种美,那种芳香,都属于上一个时代。
她脑子里闪过《花样年华》,闪过张曼玉的杨柳细腰和二十六款美丽旗袍,那是怎样美丽的颜色啊!有丝麻海阔青镶黑色花边的,有亚麻白底黑色夜来香花的,有黑灰色竖纹透纱的,甚至在别人身上穿起来肯定很乡气的天蓝底子大红大绿花的,都在张影后的身上变成了灵动的虹彩。特别是,这样耀眼的虹彩在那般狭窄的小巷子里,那样旧陋的房舍中,那样唧唧喳喳的市民中间闪来闪去,就更是会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看《花样年华》,就会闻见那样一股淡淡的薰衣草的香气。
母亲说,她和父亲的相识始于薰衣草,她曾经在外婆的调教下缝制香袋。上大学三年级的时候,父亲到母亲家谈同乡会的事,外婆送了父亲一只香袋,那是母亲绣的。比起外婆,母亲的绣工要差一些,但是因为绣得很少,所以给父亲的那只便显得十分珍贵了。
她见过那只香袋,在海青色的缎子上,铁划金钩地绣了荷花莲藕,一根丝线劈成了十几根,美丽得让人销魂。还有那香气,永不磨灭,沁人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