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察布查尔回来的那个夜晚，出了大事。
傍晚夏宁远来接她，玉凤全家送出门外。玉凤悄悄拉住她的手，小声问：“古老师，啥时再来？”
月亮升起的时候，雪花静静地落下来，是春雪。他们走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只听见吱吱的脚步声。两人都低头不语，可心里充满了一种东西，像是气球在慢慢吹鼓，要胀破似的。
眼看来到离住地最近的那个小村落，突然听见一阵奇怪的声响。是来自一家羊圈中的骚动声，她看见他如同豹子一般冲了过去，哦天哪，原来是一只花斑雪豹正咬着一只羊的脖子！她看见他猛扑过去，紧紧揪住了雪豹的长尾巴，正专心吸羊血的雪豹大怒，转头就向他扑来—— 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她来不及多想就冲了上去，死死地拽住了雪豹颈后的长毛！这简直不可思议——她是平常连猫狗都怕的啊！他向她投来惊愕的一瞥，大吼：“你快走！”她也大吼：“不行！你一个人不行！”
事后很久，她还在为自己的声音惊诧：这是她吗？暗夜中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她平时是连说话都很小声的，总是怕惊扰了别人，其实她自己更容易被惊扰。
正是这一声惊动了主人，牧民家的男主人拿着铁铲冲出来，几下子雪豹就毙命了。
雪豹粗大的长尾拖在地上，全身乳黄色毛被上布满了不规则的黑色环形斑纹，十分美丽。
牧民全家千恩万谢，执意要把雪豹皮送给他们。
小夏说绝对不能要。“雪豹是咱们国家二类珍稀保护动物，今天要不是情况特殊，我是不允许你打死它的。”他说这话的时候非常严肃。“把它献给国家吧，雪豹的骨头还是上等的虎骨酒原料呢。”
他们继续走在雪地上的时候，东方已经出现了曙色。他们仍然沉默不语。
后来他问：“这次来察布查尔有什么收获吗？”
她看着脚尖低低地说：“就这么几天，能有什么收获？……所以我历来不相信深入生活什么的，这次不过是想出来散散心。”
他看了她一眼，显然是惊诧于她的直率。
她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玉凤家的佟芳不错，她挺喜欢你的。”
他用警觉的目光瞥她一眼：“什么意思？”
她没看他：“没什么意思，转达而已。”
他什么也没说，在路上出现沟沟坎坎的时候，他把手伸给了她。
她感到了他手上厚厚的老茧。
他感到了她的柔软和细致的纹理。
他握住了她，就一直没有松开。
他们牵手走入黑暗，于是黑暗渐渐明亮起来了。
2
“我曾经听过你的课。”
“什么时候？”
“去北京上学的时候。”
“在国防大学？”
“嗯。那次去听你的讲座，人很多。那把吉他，就是回来之后买的。”
“部队有钢琴吗？”
“有一架。在汽车城。”
“你会弹？”
“会一点儿。为了作曲，找旋律。”
“旋律不是找的，是从心里生发的。”
“你告诉我一点儿作曲的窍门，行吗？”
“没有窍门。热爱了，迷住了，就是窍门。技巧上，当然要懂和声、曲式、配器、复调、音乐风格，其中和声、配器和音乐风格对于编曲非常重要，视唱练耳也是。另外比如和声，你不懂，怎么给你旋律配上和弦呢？乐队四大件不一定你都会演奏，但你要知道怎么演奏的，也就是键盘、吉他、贝斯、爵士鼓。”
“现在只有键盘和吉他我碰过。”
“电脑你怎么样？”
“电脑？”
“现代音乐，至少要懂一个编曲软件，像nuendo、cubase、pro tools、logic 什么的，还有常用的软音源，钢琴的可以用the grand 2，吉他可以用realguitar，其实还有很多，你可以自己选着用。”
“钢琴和吉他的我都有。还有录音和混音，对我来讲也是难题。”
“录音和混音就是后面的事了。混音是要考你的耳朵的，最开始学习的时候有个电脑就可以了。声卡你开始可以用板载的，最好直接买专业声卡。”
“专业声卡？……太贵了。”
她看了他一眼，他低着头，在晨光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可以送你。”
“那……不好吧，我可以买。”
“我有很多，会寄给你。”
“……那兼容性，哪个好点儿呢？”
她差点儿绊了个跟头，他扶了她一把。
“哦……兼容性……编曲软件有的需要在苹果机上才行，有的需要在PC机上才行，有的版本还要看你的操作系统，有的系统，nuendo3、cubase3这些版本就安装不了，但可以安nuendo4、cubase5这些，好像XP系统的兼容性好一点儿……”
她觉得自己又在课堂上了，并没有注意她唯一的听众的尴尬神情。
他的头越埋越低。
她越讲，他越觉得她与自己的距离，远隔千山万水。
“我那天随便写了几个乐句，你看看，要不先试着做个小品吧？”
他接过手机按那几个乐句哼唱起来，千山万水蓦然近了。
天大亮。太阳的光芒照暖了两个人。
还有身后两个长长的影子。
3
她羞于对人言的是，尽管已经年纪不小，但内心时常还像个高中女生似的幼稚。譬如这一次下边疆，明明有许多地方可挑，有些是非常难得去的，她却偏偏挑中了伊犁，她挑中伊犁的原因竟然是因为与Y恋爱时爱唱的一首歌：
伊犁河哎伊犁河，
天山脚下牧场宽阔，
草儿青青牛羊肥壮
白云深处遍地牧歌
啊，亲爱的伊犁河
美丽的家乡，幸福的天堂，
十三个民族的儿女，
为你劳动为你歌唱！
……
当时，她被这歌迷住了，对于伊犁的全部概念也仅仅限于这样一首歌。
但是真实的伊犁，既没有她过去想象的那般浪漫，也没有后来她听说的那样恐怖。刚刚进入伊宁市，就看见维吾尔和哈萨克的妇女在街上行走，穿着各自的民族服饰。市面清洁，市声寂寞。她注意到一个四十多岁的维族女人，气质不凡，虽然上了几岁年纪，却依然非常美丽，一张西域特点十分明显的面孔，双眉入鬓，鼻梁挺直，一头长发在脑后梳成一个巨大的发髻，一脸傲慢，贵族气十足，一直在电话亭打电话。她就悄悄守候在旁边，待女人放下电话，她立即提出想给她拍一张照片，殊不知女人坚决地摇了摇头，一脸傲慢地走了，还夹紧了她镶着珠串的钱包，把她一个人扔在那里。
这是她来伊犁的第一天，也是在伊犁的第一次受挫。难道所有维吾尔妇女都是这样的么？
来接她的夏宁远微笑一下：“怎么会？下午我会安排你去见一位维族妇女。正好顺便看看维族民居。”
下午开车的司机是个维族小伙。小伙子看上去很老实，小夏叫他塔西（维语“石头”之意），据说很会唱歌。塔西把他们拉到了维族的住家，一家家地转着看，最后停在一家宫殿式的民居前面。
维族的屋宇似乎融合了陕甘地区和西亚的建筑风格。近代又吸收了俄罗斯的民居艺术，它的平面，多为一字型、L型或者凹字型，也有豆腐块型的，中间置一通道。一字型即一间、两间或者三间并列，排成一字型。若是两间，就采取里外间布局，对外入口开门在外间，如果是三间，就以后中为正房，对外入口设在中间，进门后再向左右间各设入口，似一明两暗的房屋布局。L型，就是把一字型房屋的一间向前伸出几米，可在延伸部分单独设对外入口。凹字型，就是一字型的中间房屋缩进去几米。豆腐块型，就是采用分支布局，设一通道，联系左右的房屋，通道的一端设对外入口大门。
这座房子是L型的。吸引她的首先是色彩，那种柔和的青蓝色在雪白的墙面上刷出古波斯式图案，中间有断续的黑色花纹点缀，有明亮的金夹杂其间，不知是金粉还是金箔，显得富丽堂皇。
伊斯兰宫殿的造型，很高大很雄伟，屋檐镶满了伊斯兰式的刻花，虽然有点儿罗可可的繁赘，却也不失一种异域风情的美丽。
她真的没想到维族会有这么美的民居。
女主人走进走出地忙着，并不和他们打招呼。塔西告诉她，女主人叫阿娜尔古丽，是“石榴花”之意，她觉得这意思很好，就细细地看那维族女子。阿娜尔古丽显然很富有，穿纱底丝绒花纹长裙，典型的维族女人脸，并没有什么太明显的特征，但是可以看出来她年轻时肯定是个美女，这是她从女子那轻盈的体态和深深的带着一丝忧伤的黑眼睛里看出来的，她的忧伤不是少女式的，而是少妇式的，是少妇那种深谙人情世故的忧伤。眼前的这位维族少妇，应当是一位人情练达却又深藏不露的女人。古薇想。
在华丽的屋檐下，植物葱茏的小院似乎更让她喜欢。就在这个小院里，阿娜尔古丽一手抱着孩子与她合影。她感觉女主人的微笑后面全是疑惑，那种疑惑是轻轻地散发出来的，如同一种淡淡的香水，把她笼罩在里面了。
于是大家落座喝茶。她这才知道，阿娜尔古丽的丈夫是做宝石生意的，常常去阿勒泰。丈夫叫居马，“聚礼日”之意。古薇笑道：“维族人的名字很有意思，我记住的第一个维族名字就是库尔班吐鲁木。小学时候学过一篇课文，叫《库尔班吐鲁木见到了毛主席》，有一张很醒目的照片，一个长白胡子的维族老人紧紧抓着毛主席的手，笑得很幸福……”小夏在一旁忙说：“那篇课文我们也学过……”古薇继续着：“第二个记住的维族名字也叫库尔班，是一本写维族童话的小人书，叫做《英雄库尔班》。里面画的那个库尔班长得挺帅。我特别喜欢那本小人书，里面的画很有异域风情，譬如围着面纱的女人顶着华丽的铜瓶或者瓦罐，我就在想，她们离我很远，是一些不可思议的女人。可现在，我见到了。”
女主人笑了：“知道库尔班是什么意思吗？是‘宰牲节’的意思，因为宰牲节对于我们维族是非常重要的节日。”
这样的解释显然让古薇意外。小夏来了兴趣：“哦，我来边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听说呢。那买买提是什么意思呢？叫买买提的人也很多呢！”
女主人莞尔一笑：“买买提是穆罕默德演变而来的。”
古薇扬了扬眉毛——原来穆罕默德这样神圣的名字，竟然最后变成了买买提，真是不可思议。记得小时候读《一千零一夜》，隔三页必有“安拉是唯一的主宰，穆罕默德是他的使徒”这样的箴言。关键时刻如果背叛了安拉或者穆罕默德，就会平地升起一股蓝色的火焰，这火焰无疑是代表正义的，正义的火焰将毫不留情地杀死叛逆。《一千零一夜》给了她关于伊斯兰教的最早的概念。
“我们维族人取名字是很认真的，还有仪式，一般在孩子出生后七天之内，请来宗教人士，譬如依麻木、买僧或者亲戚中的长者，对着婴儿耳朵念艾扎尼。”
“什么叫艾扎尼？”
“就是召唤礼。”塔西在一旁回答。
女主人为大家添茶，慢慢地说：“按我们维族的规矩，年纪越大，名字越长。除了可以附加一些称谓，譬如‘阿洪’、‘江’什么的，还可以加上职务的名字，加父名、祖父名甚至曾祖父的名字。”
塔西在女主人面前明显话多了起来，他随口说了几个维族人名：阿孜古丽是“希望之花”的意思，阿尔斯郎是“狮子”的意思，拉禽是“雄鹰”的意思，翟乃图是指“橄榄”，铁木尔就是“钢铁”的意思。
一直聊到吃晚饭。没想到，没等小夏开口，女主人阿娜尔古丽竟主动留古薇：“古老师今晚就住在我这里吧。住得好就多住几天，我男人下个月才回。我听古老师说话有学问呢，你到我们这里来做歌子，歌子可不是一半天就能写出来的，要知道我们维族人的心，才能写好我们的歌子呢。”
古薇一惊——这女子可不是凡人！从她待人接物的闲淡优雅，深藏不露的世故圆熟来看，她应当是见过些大世面的。留一个陌生的汉人住宿，这对于很多维族人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但是她做到了，而且她微笑着说：“我看古老师的耳垂很大，又没有扎耳环，可以给我家带来福气。”
小夏和塔西没吃晚饭就离开了。
她不明白，小夏在展现了英勇救羊的一幕之后，为什么就一直沉默了。
4
阿娜尔古丽自己扎着一对美丽的耳环，是蓝宝石的。她说，是男人从阿勒泰给她带来的。翌日一早，她请古薇吃油馕和马奶子，油馕很香，但是马奶在古薇嘴里就像是一种劣质酒加在泔水里的味儿，闻着就想吐。好在阿娜尔古丽比玉凤要聪明许多，极会察言观色，立即叫用人把马奶撤了。
晚上她亲自为古薇做了“纳仁”，纳仁又叫手抓肉，连骨羊肉切成几大块，用大火煮，打掉沫子，再改用微火慢慢炖。汤里只放盐，保持鲜香，用原汁煮好面片，把肉块放在面片上，再放上洋葱蒜泥什么的，上桌之后把肉切碎，用手抓食。看古薇犹豫了一下，她便立即说：“老师不习惯手抓，用筷子、叉子吃是一样的，不必客气。”古薇心存感激——这女人总是那么善解人意，很贴心。
古薇很快爱上了阿娜尔古丽的后院。那是个花园，挂着几串鲜红的辣椒。那些花，也许并不怎么名贵，但是开在一起，却特别的美丽活泼，她想，这些花一定就像年轻时的阿娜尔古丽。
正是春天，阿娜尔古丽带她去看草原上的野花。在伊犁浩瀚的草原上，到处都是花。有一种花叫莱丽，鲜红似火，全称是莱丽喀扎克，意思是自由的不断迁徙的花，据说是草原之美和自由的化身。阿娜尔古丽说，莱丽生长期短，多雨的年份花尤繁盛。当地人说，莱丽开满山，丰收在当年。又拉她去看野牡丹，花大如拳，颜色紫红，在山地里特别耀眼夺目。野牡丹成片簇生，有些地方连绵可达数亩。古薇看到在那艳丽的花丛中，维族女人阿娜尔古丽仿佛在冥想，太阳光斜射过来，能够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的皱纹。——中年以上的女人是不能被阳光直射的，她想。
后来她看到野牡丹的花丛下长着一种黑蘑菇，只有火柴头那么大，正想细看，维族女人很神秘地低声说：“知道这是什么吗老师？这就是你们说的冬虫夏草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