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她不忍心让他再回医院,但是儿子在里屋睡着,又怕有动静,他说:“我还是走吧。”说是这样说着,人就在沙发上坐下了,她递给他一杯水,他接过去,顺势把她拉到自己身边,低声说:“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还爱我吗?……”她觉着心里发酸的东西一个劲儿地往上涌,根本不敢接触他的目光,她点了点头,很郑重的。他这才拉住她的手,深深地看着她说:“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他说得无限委屈,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我也一样。”
那一夜,两个人都没脱衣服,就那么胡乱迷糊了一会儿,早上五点钟的时候,他悄悄起来了,轻轻地亲了她一下,说:“我该走了,赶头班去乌鲁木齐的飞机。”她知道他是为了躲她的儿子——儿子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要不然,头班飞机起码还可以睡上一个小时。她说不出话来,看着他的背影就那么消失了,她钻进被子里悄悄地哭起来。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了他。
——她万万没想到他还会转回来!十点来钟的时候,门铃响了,她披着衣服从门镜里往外看,是他!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像怕他突然消失了似的,她第二眼也没看地就开了门,软软地倒在了他的胸脯上。
他们抱得那么紧,抱得那么久,完全忘了时间和空间,她的鼻涕眼泪在他胸前湿了一大片,她紧紧地抓住他,根本不让他动一动,事后才发现,她的手指把他的背都掐出了紫印儿。然后他们接吻,他的舌头堵住了她的抽泣声,然后她同时感觉到了自己的双乳被他的手握住了,她身上披着的衣服落在了地上。
他把她放在他的身上,久久地盯着她,眼睛里的怨气慢慢化开,最后变成了炽热的暖流。她一直在避开他的眼光,洁白柔软的身体如同白云落在结实的红土上,慢慢合而为一,听见他轻声地在耳边问:“受不了了吧?”她难为情地把整个脑袋埋进他的胸膛,他胸部的肌肉结实得就像一块铁,让她觉得那么性感年轻,那么可以信赖。她把脸在他的胸膛上轻轻摩擦着,满头的乌发也跟着在他赤裸的胸脯上摩擦着,他温柔地抚弄着她的头发,发梢上的清香如同八月的桂子。在这样的时候,他强烈地觉得她是个姑娘,而且是个小姑娘,需要他百般的温存和爱抚。他喜欢这样的感觉。他喜欢在她面前显示自己的年轻和强壮,他喜欢她依赖他,离不开他,这样比“古老师”的感觉要好得多。
她本来便显得比自己的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候,她满脸晕红,一双眼睛波光四溢,嘴唇如处子般娇羞嫣红,看上去真的像个年轻的姑娘,她的眸子里满满的全是他,在她被他映照的时候,就格外美丽。
——他早早去了机场改签,签到了当天最末一趟航班。他在她耳边低低地说:“……我想来想去,觉得你还是真心爱我的,昨晚你给我洗脚来着吧?我迷迷糊糊知道……我不愿意失去你,真的不愿意……你知道吗,你是让某一种男人疯狂的女人:成熟女性的身体,内心又单纯得像个孩子,而且关键是……关键是你对人的爱,有一点儿像母爱那么无私,现在这样的女人太少了。我想,也许我将来会遇见非常漂亮的姑娘,但是再也不会遇见像你这样疼爱我的女人了,你也一样,也许你将来还能遇见有地位、有钱的男人,可是也很难再遇上像我这样真正爱你的人了……你说是么?”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说话总是这么直白,她为他的话深深地感动。
他从大衣兜里掏出了一只深紫色绣花的小荷包,递给她。她打开,吃惊地看到那是一枚非常奇怪的戒指——似乎是古玉的戒面,形状是个造型别致的人头。他小心地把戒指取出来,套在她的手指上,“我知道人家现在都兴买钻戒,可我现在……还做不到。这叫玉人首,是家传的。妈妈曾经对我说过,是什么‘红山文化’时期的东西,你看看,喜欢吗?……就怕委屈了你……”
她紧抱住他的一只胳膊,掩饰不听话的泪水,“委屈了我?你把我看得太高了!我算个什么?……说真的,从来没人把我当回事儿,就是结婚,不但没有办过喜事,连两家吃个饭都没有,就糊里糊涂地嫁了!……看着现在女孩儿结婚那些豪华车队,我就想,这辈子如果还能再爱一次,一定要披上独款高级订制的婚纱,要独一无二的婚礼,我是不是俗不可耐啊?……你怎么这么看着我?我把你吓到了?”
他紧紧地把她搂到怀里。半晌,小声但很清晰地说:“如果你同意,我们在一起吧。”
“可是……”
“我回去就办转业,大概要一点儿时间,等着我。”
“可是你还年轻,正在往上走……”
“没有那么多‘可是’……”他把她的小手放在他的大手上,她小声说:“看我的手指也算长的,能弹琴,可是多糙啊,一看就是干活儿的手。”他再次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抚着她的手指:“以后,绝不让你再操劳了!”她笑着,泪水却涌了出来,止不住。透过泪水她看着那枚戒指:“红山文化时期的东西,价值连城啊……”
但是还有一句话她没说出来,在窗帘外阳光的光照下,她看到那玉人首上面的沁色,那是古老吃血的沁色,是顶级的软玉了。可是《易经》中有一句“身弱不胜财”,说的就是有些东西,放在某些人身上,是承受不起的。她疑惑地看着那沁色,不知将来是她能吸它的精华,还是被它把自己全部的气韵吸走。
当天晚上他离开之后,她的头脑里突然出现一个新的旋律,她立即在钢琴上用和弦弹出来,对于她来说,这时候就是手指在思考。所谓的灵感,她觉得是建立在自己脑海中的音乐库的随机表现,一个只能分辨大小三和弦的人,灵感可能跑不出那个范围,而如果听过七和弦、九和弦、十一和弦、挂留和弦等等并且能在脑海中构想出和声效果,那么灵感的范围就会广一些——可是她依然舍不得以前的那个旋律——做二重赋格曲?用两个主题?想想就太难了!可是在这个晚上,她兴奋得睡不着,被“二重赋格曲”这个惊人的妄想笼罩着,她坐在钢琴旁,关了灯,让月光流进来,“玉人首”似乎正在发挥魔力,她想象着他看见的那个幻象—— 一对水晶般的天鹅,沉浸在赛里木湖的月光深处。
6
音乐学院作曲系的老师教授们都很诧异—— 一向宅在家里不出门儿的古薇竟向他们打听起暑期作曲培训班的事儿来了,真是怪啊。
“如今天女也下凡了?”已经退休的老教授杨凡开玩笑。
古薇微笑不语。
“不是一直说不舒服吗?如果有合适的班,你能顶得下来吗?”一向倾慕她的系主任龙老师认真地问。
“最近稍微好些了。孩子要中考,得让他上个好学校。”
大家都明白如今的“好学校”意味着什么。立刻有几位热心人介绍。系办公室秘书是个女的,平时大家都叫她系秘,到底心细些,突然把她拉过去,低低叫了一声:“古老师,你在谈恋爱,对不对?”古薇心一惊,脸上立即烫了,嘴里说道:“系秘你怎么瞎说!”系秘绝非善茬,狡黠的笑容堆上脸:“古老师你就招了吧,你看你现在真的很漂亮啊!当然本来就好看,现在是更好看啦!——而且……”她的眼光转向古薇突起的胸部,古薇下意识地拢住双臂,说着:“系秘何苦拿我开心?”一闪身走了,满脸血红。
果然就找到一个报酬很好的培训班。三个孩子。古薇索性就把他们都叫到家中,就着自己那架大钢琴上课。她努力地教,孩子们认真地学,进步很快,不但能拿到大笔酬金,还时常能收到家长们额外的礼物——上这个班的孩子的家庭,都不是凡人。
她好好计算了一下,这样的班带几次,不但儿子的学费有着落,买个私家车也不是不可能。下一次他再到北京,她就会亲自开着车上机场接他。事先一点儿口风也不要露。她能想象他该有多惊喜!以后她要改变遁世的生活了,为了他也为了儿子,为了自己有个家,有自己的生活,她要努力地工作,挣钱,起码不能让她爱的人过困窘的日子。这样想着,有了动力,每天坚持吃药,身体一点点地在恢复。
可是,世界上就是有那么多“可是”!可是她在象牙塔里待得太久了,完全不了解现在的人情世故,培训班刚刚过去一个月就出事儿了。培训班也因此提前解散。
那是个炎热的下午,一个问答环节。一个叫孙路的胖脸男孩儿第一个发问:“我脑子里经常出现好听的旋律,简直是世界级的!和古典名曲差不多,老师我是不是很有天赋,我应该怎么做,能记住这些好听的旋律?”对这个孙路,她已经有了一点儿音乐上的了解,事实与他说的,差得太远,于是她淡淡地回答:“你这情况很正常,很多人都有过类似的感觉。至于你是不是有音乐天赋,这个我可不敢随便说……你可以把你头脑里的旋律记下来啊,前提是你要会记谱。如果不会的话,可以用MP3把它录下来,前提你要哼得准,天生五音不全就完了。然后找会记谱的人写下来。”这个回答显然让胖脸孩子沮丧,但他并没有就此罢休:“我觉得我是音乐怪才,虽然没学过音乐,但我常常能哼出好听的旋律!”
“这不叫什么怪才,像你这样的多了。很多人都能哼哼出几句旋律,有些还哼得很好听呢!但这类人通常都有个问题:同质化严重。不是说有意抄袭啊,但这些旋律听着总有种很熟悉的感觉。不是我打击你,要学习音乐,还是要从基础学起,不要一开始就想着自己是个什么天才怪才的!”
另外的两个孩子都咯咯笑起来。胖脸孩子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小女孩梅子问:“古老师,您说自学作曲有什么好方法啊?”
梅子的脸有一半浸在午后的阳光里,古薇探身拉上了百叶窗。梅子的脸上就出现了一道道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