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见他的歌声,就想起他骑着马在赛里木湖边上巡逻的样子,那真像是一只自由的鹰啊!想起他那样子她心里就涌起一股股的柔情……接着又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唱到“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的时候,他们有些异样的感觉,然后就突然沉默了。
好像是为了打破这种沉默,他在电话那边又唱起了《摇篮曲》,她说:“错了,半音没唱出来。”
“那你唱。”他在那边说。
她就轻轻地,轻轻地唱起来: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他也跟着轻声地唱,突然喃喃地说:“……要是你在我身边唱这个歌儿,该多好哇……”
她的脸蓦然红了,幸好不是可视电话,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他那种喃喃的低语再次打中了她:“……你已经睡下了么?”
“嗯 。”
“冷吗?”
“还好。”
“过几天,你会收到一个纯羊毛的毯子,很暖和的,把衣服脱光了裹在身上,非常舒服……”
她的脸突然滚烫,“把衣服脱光”?他怎么敢这么跟她说话?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敢这么跟她说话了?可是她一点儿反抗的力量也没有,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好说:“为什么又要寄毯子?是还手机的人情?”
“不,前些日子我就寄出去了,看天气预报知道北京倒春寒,大风降温,有好多人感冒了……”
她不想继续下去,再继续下去她又受不了了,她打断了他,很有礼貌地表示感谢,然后说晚安。
他大概是乐疯了,两天之后才对那封信做出了反应。对于他来说,那封信实在是太含蓄、太费解了,他真的闹不懂她,一面为他买那么贵重的礼物,一面却要跟他绝交——他不相信。
她笑他:“你怎么像长脖鹿伤风似的,三天才见反应?”
他明显生气了:“我是笨!我当然没你聪明,我要是和你一样不也成作曲家了?”
她不敢吭气了。他寸土不让:“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怯怯地说:“我不是说过了么?……我相信命运,凡是我喜欢、珍惜的一切,最后都会离我而去,与其太晚,不如早些离开,这样大家也少受些伤害……”
“可我不是没去见那个女的么?为了这个我还被孙副政委关了禁闭,他说我撒谎。……如果你觉得用一个手机就可以了断一切的话,我马上就把手机奉还。”
她咬着牙说了句:“你随便吧。”
他顿了一下,依然没有软下来的意思:“你说,我究竟怎么做才能让你满意?”
她说不出话来,一股热浪哽在喉间,马上就要冲出来了,她慌慌地说了声:“对不起,我一会儿再给你打过去。”就放下了电话。
她的眼泪如同喷泉一样地涌了出来,接着竟呜呜哭出了声,不能自已。多少年了,她已经习惯于假面的告白,大城市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今天天气哈哈哈”式的交往,都使她不知不觉地把自己精心包裹起来,也不习惯于注视别人的裸脸,现在,突然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遭遇真诚的伏击,只能有一种四面受敌、百孔千疮的感觉,造成百孔千疮的全是真诚的子弹,颗颗打进她的心里。
没等她哭完,电话又响了起来,她忍住哭声,尽量平静地“喂”了一声,就那一声,那边的声调就一下子温柔下来:“……你哭了?到底是怎么了?你今天要是不跟我说清楚,我现在就订去北京的机票,你知道我说话向来算数。”
她的声音发颤,自己也能听见自己的哭音儿了:“求求你,千万别来,我现在忙得要命,儿子快中考了,是最紧张的时候,即使你来,我也没时间见你。”
那边叹了口气:“……你到底是怎么了?我真的不放心。”
她平静下来,小声说:“我没什么,我就是……就是特别感谢你,想不出什么感谢的办法,想着你的手机信号不太好,就给你寄了个手机……你喜欢就好了……”
“我有什么值得你谢的啊?”
“你……挺关心我的,我真的很感动。”
“关心你的人还能少么?你这样的人,一定有很多人巴结你,说实在的,我都觉得我多余。”
“你错了,真正关心我的人很少,我心里很明白,也许是因为太明白了,所以我总是快乐不起来。”
那边终于不说话了。良久,他叹了一声:“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自虐。你老说我是孩子,可实际上你真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特别需要别人照顾。”
她的泪水又在眼眶里游荡了:“也许是因为上次我说过的那人走得太早了,我心里有一块地方,总是过不去。”
那边沉默良久,突然说:“……我跟你说,凡是他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
这句话被他说得斩钉截铁,在暗夜里,听起来很像是一个誓言。
7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接到她发过来的一首曲子。
没有曲名,但他明白她是在继续那个关于天鹅的话题。她把他的那个小品巧妙地延伸了。
“不好意思,这是这两天写的,提提意见吧……”她在邮件里写。小提琴伴奏,似乎空蒙。天籁之音。非人间的神启。
他觉得,她好像看到那晚他看到的一切。
“惊艳。”他点发送。
“你也会拍马屁了?”
“建议加一点儿打击乐。”
“我是旋律党,听音乐的时候总会莫名其妙地自动过滤打击乐。”
“打击乐该用还是要用啊,不用的话,气氛很难托上去啊……”
“打击乐用不好很悲哀。”
“我是三声部也驾驭不了,你用六声部复调,厉害啊。”
“谱子是finale打的,发不上来,用MIDI做了个小样。没缩混,挺粗糙的。但是曲式结构还算比较严谨。现在只有第一乐章。……不太喜欢表现主义,更倾向于新古典主义。MP3格式导的时候压缩率调得有点儿高了。凑合听吧。”
“和你原先的风格都不一样。”
“说真的讨厌重复自己,突破又难,所以只能从旋律和节奏上有意扭一下,3/4和4/4拍子的转换都是刻意扭曲的结果……伴奏有的地方也是乱的。听出来了吗?”
“可是我觉得刻意去避免所谓的‘套路’是不对的,套路之所以成为套路,就是因为它好用。套路技巧是共性的东西,用得合适,才能体现水准。你有意扭曲,其实是冒险。不过我还是喜欢。特别是小提琴那部分,好像有液体的动态……就像酒杯里的酒放在你手里,在轻轻摇晃……是你学生伴奏的?”
“是。……当时我是在想你描述的赛里木湖,还有落进湖水里的星星,突然出现的一对天鹅……你知道吗?这个画面一直在我脑子里……”
作曲太难了——没有几个作曲家可以达到她的水准,说到底,根本就没有几个女孩儿学作曲。他想,心里对她崇拜至极,但无法表达——他知道她不喜欢世俗的赞美,但是自己又没有多少不俗的词儿来描述内心真实的想法。
“说实话,今年起我就没出过一个完整作品。都是半成品,觉得自己到瓶颈了,说穿了就是惰性,还有就是自我厌恶,自我否定。没别的借口。这回去新疆,好像有点儿找回来了……说真的,谢谢你。”
他心里动了一下,看着窗外的月亮,还有那么那么多的星星。
他想,起码他们共享着一个月亮,不过在她的城市里,没有星星。
“告诉你一件事,怪事:我手机图像里,根本就没有那对天鹅……”
“你是说……那天晚上是幻觉?”听她的声音很紧张。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幻觉啊……”
她大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天花板,她明白,该来的一切都来了,躲不过。
8
两个人的心似乎更微妙地贴近了。又过了些时,他来电话说,马上要去救灾,雪灾,一个营的兵力,他带队。她这才想起来,天天跟她通话的这个男孩儿,还是个营级干部,少校营长。他说得随随便便,她的心里却是一阵紧缩。他说,这个地方每年都有雪灾,每年都要去救灾,没什么新鲜的,只不过他是头一回带队罢了。她知道他是怕她难受才这么说的,但越是这样她心里越是难受。一个没爸没妈没人心疼的男孩子,要带一个营的兵力,在冰天雪地中去抢险救灾,这是生活在大城市、吊着腰子玩花活的人无法想象的。他给她打电话的当天就开拔了,说好安置好了无论如何要给她电话。她想,真是太好了,给他买的这个豪华手机,无论到天涯海角,都会有信号。
当天她一直惴惴,晚上更是心慌意乱,给儿子做好了晚饭就出门了,到了Y的堂姐家里聊天。堂姐现在早已离休,这么多年,一直和她保持着联系。堂姐一直习惯把她当成自己家人,自己的没过门儿的弟媳妇,热络得很。两人聊啊聊啊,直到十二点四十,她的手机响了。堂姐瞠目:“这么晚了还有人给你打电话?”她急忙捂着手机走到另一间屋,一听他的声音,她手腕上的脉管突突地跳起来。
他在那边还挺高兴:“都安置好了,现在在雪窝子里给你打电话,我什么都没带,只带了你给我签名的那张碟,我一直把你的碟揣在怀里,衣服湿了,可是碟没事儿。我已经把它转到手机里了,你想听吗?”
她的眼泪艰难地在眼眶里转。天呐!在雪窝子里?什么是雪窝子?她努力平静着说:“救灾还带什么碟啊?衣服湿了怎么办?有地方烤火么?”
“有,你放心吧。这儿挺好的,一切顺利,几天之后就可以回去了。”
……“几天之后就可以回去了”?……这句话怎么让她如此熟悉,是啊,那个遥远的青年,她永远的爱人,就曾经说过类似的话。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个夏天,他在军事演习中为救人受了重伤,躺在三○一病房里,她和伯父母,还有他的外婆、爸爸妈妈一起去看他。一看见他苍白清癯的脸,她就忍不住要哭了,但是她必须忍住,去之前伯父母反复交代过,一定不许哭,她用全身的力气忍住不哭,但是不能说话,一个字也不能说,她知道她只要一张嘴,就会痛哭。所有的人都说了各种安慰和鼓励的话,她惊奇地看见他的亲生母亲从容不迫地走到他的床边,背着手,像平常那样镇定地说了一番话:“……受这点儿小伤算不了什么,革命军人就是要流血牺牲!你看看你三姨……那时候在赣南打游击的时候,受过多重的伤,不是照样不下火线么?……”她听得瞠目结舌,那是她第一次领教对她来讲完全陌生的另一种家庭教育,在所有人训话结束之后,她的伯母把她推到他床前:“快说句话呀,看我们家这个傻丫头!”她低着头,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转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是他轻轻地说:“怎么瘦了?我这儿有好多好吃的,都是人家送的,你带回去吃吧。没事儿,我好多了,几天之后就可以回去了。……”
那天回去之后,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痛哭了一场。看着她那红肿的眼睛,他的母亲、五五年军衔制的女上校摇着头说:“这女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软弱了。这样的孩子太需要经风雨、见世面了……”几十年过去了,她经的风雨、见的世面也算是不少了,可她还是那么爱哭,眼泪还是那么多,真是没长进啊!
正在她流泪的时候,堂姐走进来,开了灯,她又说了几句,把手机关了。堂姐盯着她,目光如电。
“你恋爱了。”堂姐说。
她的脸刷地红了,像小时候一样,说不出话来。
“快说说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就是去新疆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男孩儿。”
“男孩儿?一个多大的男孩儿?”
“二十八九岁吧。”
“二十八九岁?比你小一轮还多呢!”
“是啊,所以我觉得不行。”
“可是你的眼睛明明告诉我,你已经在爱他了!……他是干什么的?”
“当兵的。在部队里也写点儿歌,算是部队作曲家吧。”
“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他……很质朴,很单纯,很真。已经好长时间没见过这么真的人了。”
“天呐!我的小妹妹!到底是谁单纯?是你太单纯了吧!”堂姐叫起来,“现在的军人你了解么?个个都是功利主义者,目的性强极了,为达目的他们不惜采用一切手段,事情太简单了,你是全国数得上的作曲家,他一个边远地区的票友,见着你岂能放过?他当然要抓住你,他是不是长得很帅?”
她难为情地点头。
“那就更对了。这种帅哥型的军人,心里很明白自己的分量,特别是,对不起,对你这样中年单身女人的分量。你的家在北京,有住房,经济条件不错,不是么?下面的话还要我说么?……”
“姐姐你说的根本就不对,”她急急地反驳,“他如果是为了来北京和我交往是不可能的,他早就有机会留在北京,他在国防大学上学的时候交了个女朋友,毕业之后完全可以留在北京,就是因为他不愿意,非要回新疆才和女朋友吹了,你想想,他怎么可能为了到北京来才和我交往呢?”
“他连女朋友的事都告诉你了?”
“……是。女朋友给他写来绝交信,他在赛里木湖边上坐了整整一夜,难过得要命……”
“他把他写的曲子给你看了?”
她点头:“……一共给了我六个作品,两个原创,四个编曲,让我提意见。我帮他改了四个,下一步,想先帮他推广,然后再……”
“什么?你帮他修改,还要帮他推广?推广是要钱的啊,我的傻妹妹!你想想,他一个边远地区的业余票友,只能在军区内部写点儿歌,一下子要在全国推广,那是什么成色?他能不感谢你吗?他要是对你没有一点儿真心,那简直就不是人了!薇薇啊,这件事对你来讲也许算不了什么,可是对他来讲,那可是天大的事啊!!……”
“说真的,他写得不错,略略动一动,是够水平的。”她心里有点儿不高兴,她不喜欢听什么“边远地区”“业余票友”之类的词儿,这些约定俗成的词儿不过是个词儿而已,并不能概括所有的人,她心里有个声音清清楚楚地告诉她:对那个少校男孩儿,不能使用这种约定俗成的词儿。
“你倒是大方。”堂姐的脸沉下来,“早就问过你,你一口咬定不再结婚,要是你现在心里松动了,就趁早跟我说。好男人有的是,过去那个毛毛,大名叫肖天奕的,正在闹离婚,过去我听弟弟说,你们认识,还是好朋友,我弟弟也很看重他,你要是愿意,天一亮我就给他打电话。”
“不……不,姐姐,我不想见他。”
“我看你又是入了魔怔了!好了,姐姐只跟你说一句话:要是你心里还有我弟弟的话,就马上和这个人断掉!”
她呆了。这句话对她来说,真的是太重了!多年来,她一直是把他——眼前这个女人的堂弟,放在内心深处最重要的位置,真的,在漫长的思念中,他成了她的宗教,她的神,什么人也不可能代替他。良久,她轻声地说:“好吧,我答应你,不过,一定要等到他救灾回来之后,现在我实在说不出口。……”
堂姐无奈地看着她,像多年之前一样,慢慢摸着她的头发。多年前缎子样的头发现在生了毛刺,有点拉手。